转眼间已过了除夕,长安城里自正月初五开始,夜夜张灯结彩,诸州献来的花灯开始沿街展览。到了正月十三日,大型花灯统一到曲江两岸布置,其中蜀州等地所献花灯皆是由船载之,散布于曲江中。入夜,岸上、水中的花灯次第点燃,光芒遥相辉映,远远望去,曲江成了一条宽阔的光带。
正月十五天色刚一擦黑,满城人就走出户外观灯看火,人们摩肩接踵,拥街塞巷。房玄龄一家早早吃过晚饭,也准备出外,次子房遗爱心急如火,连连催促快走。这时,推门进来一人,原是他家的常客——杜如晦。
杜如晦见众人结束停当,知道他们要外出观灯,向房玄龄夫人卢氏拱手道:“嫂夫人,如晦来得不巧,你们要出门吗?玄龄兄,我改日再来。”
卢氏听说杜如晦要走,微笑一下,接话道:“人言克明算无遗策,你拣定这个时刻来家,不过想让玄龄留下。你既然来了,就老老实实入后堂与玄龄叙话喝茶。”
房玄龄道:“夫人,如晦既来,我就不再陪你们看灯了。遗直,这一趟出去你要多操点心。”房遗直为房玄龄的长子,今年二十三岁,已娶妻生子。
说话间,他们已入后堂。卢氏持家有方,不雇婢仆,家务事皆由自己操劳。入堂后,房玄龄不用他人,自己很快就为杜如晦煮好茶。
杜如晦举盏饮茶间,房玄龄问道:“如晦,你巴巴地跑来,有什么重要事体相商吗?”
杜如晦放下茶盏,说道:“想起那日秦王当街恸哭薛收,我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从除夕之夜开始,我一直睡不好觉。若不将这件事商量定了,心头里的这块石头难以放下。”
房玄龄用指头轻敲了一下案几,沉吟道:“是啊,那日秦王当街恸哭薛收,如此放浪形骸,让礼官颇有愤言。我们的这位年少主人啊,喜怒不形于色,就是对我们两人,有些话他也不轻易说出。现在看来,他悲薛收是真,多日的郁闷不经意间借此宣泄而出。如晦,你说是吗?”
“不错,他积累了太多的失落。”
“如晦,你说,秦王此时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房玄龄又问。
杜如晦微微一笑,说道:“玄龄兄定有高见,何必问我?”
房玄龄道:“我看,他现在一时想不出太好的法子。如晦,那日尊叔所提之事,现在又有什么新进展吗?”
杜如晦点点头。
原来杜淹入了天策府后,李世民并不看重他,出征在外不带他去,在家时仅把他当成一名泛泛的属下。杜淹见天策府里文士毕集,猛将众多,自己论文论武都不拔尖,虽不为李世民注意,心里倒也坦然。他除了在天策府里当值,剩余的时间爱到曲江一带酒肆混迹。青云楼里的胡姬小蛮,颇有异域风情,杜淹打从第一次见面就对她留意起来,往青云楼去的次数也多了起来,一心想把小蛮勾搭到手。
那小蛮阅人多矣,压根看不上杜淹那副猥猥琐琐的样子。虽心里百般不愿意,面子上还摆出春风和气的模样,巧妙与他周旋。杜淹见一时难以奏效,妄想用水磨功夫迫使小蛮就范。
韦挺暗地里和小蛮有一腿儿,这件事儿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十分恼怒,骂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便想找机会教训杜淹几句。
说来也巧,这日午后,杜淹见天策府中无事,一溜烟儿又来到了青云楼。他唤来小蛮,令给自己摆上几碟精致小菜,要来一壶酒,凭窗自斟自饮。酒饮至半酣的时候,韦挺和王珪领着薛氏二兄弟也来到这里,韦挺眼尖,一下就看见杜淹独自坐在那里。
韦挺并不声张,待自己这桌酒席宴饮过半,方唤来小蛮道:“去,把那老头儿叫来,就说我韦挺有请。”
小蛮将杜淹引入韦挺等人面前,韦挺起身道:“呀,杜兄怎么来了?请恕小弟失礼之罪。小蛮,去,为杜兄拿一套杯盏来。”
杜淹迷迷糊糊的,见到众人,也急忙施礼,口称道:“韦兄弟,王中允,原来是你们呀,这两位看着眼生,韦兄弟,能介绍一下吗?”
“他们呀,想是你没有见过,然燕公手下的二薛将军,你肯定有所耳闻。他们原来跟随燕公斩将夺旗,现在已入东宫,跟随太子立功。”韦挺转向薛万彻、薛万均道,“想是二薛将军不知,你们面前的可是一位大有来头之人。他名为杜淹,是我韦挺尊敬的兄长,现任天策府兵曹参军。杜兄曾是隋炀帝、王世充的重臣,现在归了大唐,异日定当重现光彩。”
韦挺又道:“杜兄,前次我们青云楼一会,我已向太子举荐你,不想你已经悄悄地入了天策府。这件事儿,弄得兄弟灰头土脸不好做人,太子每每说起,总责怪我太莽撞。”
杜淹期期艾艾:“这件事儿说来确实是为兄的不是,我见兄弟久不召见,正好秦王愿意收我,就入了天策府。这一段时间事情忙乱,为兄一直想找个机会向韦兄弟道歉,可惜没有机会。总而言之,我辜负了韦兄弟的一片心意,今天向你赔个不是。”
“罢了,秦王英名远播,天下归心,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杜兄跟了秦王,应该庆贺才是,何至如此谦逊呢?”
一旁的二薛见韦挺把杜淹奚落得很是狼狈,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王珪比较持重,见韦挺锋芒甚利,杜淹无言以答,说道:“韦挺,你好意把杜参军唤来,怎么酒不喝,净在这里说话了?”
韦挺连声说道:“是、是,韦挺失礼了,来,杜兄,请满饮此盏,权当兄弟给你赔礼了。”
杜淹接盏在手,说道:“我已经喝得太过了,来,我们大家同饮一杯吧。请。”说罢,他先一饮而尽,然后一抹嘴巴,问韦挺道,“韦兄弟,记得我们上次一起时,同饮的是一位年少举子,好像他也会武。看来韦兄弟生性豪爽,连带着喜欢和武人在一起。对了,他好像叫杨什么来着,如今被授何职呢?”
“他呀,名叫杨文干,如今任庆州都督。文士为武职,说来也是自西魏以来的传统。”韦挺得意扬扬道。
杜淹心里一动,觉得这杨文干被铨选为官的时间也太短了,有心想问,又恐再碰韦挺的钉子,遂缄口不言。
场内一时出现了冷场,这时王珪说道:“大家既入一席,莫谈杂事,好好喝酒才能尽兴。”
韦挺不听王珪之劝,有心将杜淹羞辱到底。他唤来小蛮,令她坐在自己大腿上,说道:“杜兄,有件事情今天一定要说清,如今在我们的圈子里,都知道小蛮是我的知己。听小蛮说,这些日子你常来缠她,唉,按说吧,小蛮若喜欢你,那就罢了。谁让小蛮对我有情分了?小蛮,你说是吗?”小蛮在他怀中抛给他一个媚眼。
杜淹实在忍不住,霍地起身,作势要急。不过他久经历练,忍了忍,酒意也醒了几分,咽了口唾沫,抱拳道:“诸位,杜某酒意已深,容我先告辞了。”说罢,推开椅子,快步离席而出,到了走廊上,他听到韦挺发出的爆笑声。
王珪觉得韦挺今日的行为有点过火,斥道:“韦挺,太子常说你太莽撞,怎么就没有一点改正?你今日羞辱杜淹,恐怕已经结仇。逢人且给三分面,你将杜淹弄得斯文扫地,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哼,这厮逢迎媚上,要将他羞辱得在长安无处藏身才好。”
薛氏兄弟连连点头。薛万彻道:“不错,正该如此。到了阵上一刀一枪,到了人前干脆利落,韦兄此举甚合我的脾气。”
王珪不满道:“你们只图痛快,不往深处想,这是大忌啊。看到了吗?那杜淹恼怒非常,然很快镇定下来,仅这镇静的功夫,你们能学来吗?人们说起杜淹,往往十分不屑,要我看,这人也是个厉害角色啊。”
韦挺和薛氏兄弟不以为然,他们回宫后,大肆渲染羞辱杜淹的场面。不久,杜淹青云楼受辱的故事“誉”满京城。明眼人细究其中滋味,知道在这一则普通的事件中,蕴涵了东宫与天策府之间微妙的关系。
此后数日,杜淹深居简出,觉得在天策府中也抬不起头来。他细细回想,从薛氏二兄弟想到杨文干,感觉李建成正暗中积蓄力量。
印象中,杨文干乳臭未干,且浮动佻脱,好为狂言,不知他什么地方入了李建成的法眼,一下子就被授为庆州都督。按照铨选的正常程序,这么快就得了这样的实缺,且手绾兵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杜淹觉得此人大有文章可做,遂花费时日暗暗打听杨文干的所作所为。果然,杨文干到了庆州,大肆训练乡勇,由于兵甲枪戟缺少,就向李建成求援,李建成隔些日子就应所求派人送去。杜淹闻讯大喜,又联想李建成近来调派薛氏兄弟入东宫,又到幽州选来二千甲士充实东宫宿卫,因他们驻地在长林,外人称之为“长林军”。如此这般就可告太子意图不轨,意欲夺宫,这条计策若成,肯定能得李世民的信任。杜淹将他的想法悄悄地告诉了杜如晦,杜如晦今日来到房玄龄家中,正是想细谈这件事儿。
杜如晦说:“不错,听家叔说,那杨文干近来练兵更勤,还口出狂言,说誓死捍卫太子的威信,若有人对太子不敬,定当率兵勇为勤王之师。”
“狂妄!如今圣上安在,他兴的是哪一门子的勤王之师?太子并不昏庸,缘何对他如此看重?不过人都有糊涂之时,太子有此缺失,不就是秦王的机会吗?”房玄龄忽然笑了一声,说道,“如晦,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你的这位叔叔。他入天策府算是来对了,否则这些主意若翻了个个儿,为太子所用,秦王岂不是要多费些心思吗?”
杜如晦一时不好回答,只好干笑了几声。
“事不宜迟,如晦,我们现在就入天策府,找秦王说说这个主意如何?”
“不好,等明日找个时间谈吧。我们深夜匆匆而去,若为人知,徒惹猜疑。”
第二天,李世民听了房、杜两人的主意,眉头紧皱,说道:“这是你们两人的主意?”
两人说是杜淹最早提出来的。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我想你们不会出这样的主意,如晦,想是你叔父久处鬼蜮环境,方能出此下策。”
房、杜两人见李世民对这个主意不感兴趣,一时不敢说话。
李世民道:“你们想一想,我们这里手无凭据,仅凭一些道听途说,到父皇那里妄说太子图谋夺宫,父皇会相信吗?肯定不会,弄不好,父皇还会疑我陷害太子呢。”
杜如晦道:“秦王,这个想法并不十分详细,仅是一个粗略的框框。如何来办,有许多路径可走,可以徐徐图之。”
李世民沉思半天,然后缓缓言道:“如晦,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太子为国之储君,应一心一意为父皇办事,不该有其他的念头。东宫宿卫一直很强,京城之中除了父皇所居太极宫,就属东宫了,似乎没有必要如此大张旗鼓。这件事儿容我细想一想,至少也该给父皇提个醒儿。”
说完,他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房、杜两人见李世民没有下语,就起身告退。这时李世民对杜如晦道:“如晦,你回去告诉你叔父,难得他能替父皇操心,这件事儿关乎重大,不可再对外人提及。”
这日晚间,李世民令人召来高士廉、长孙无忌入府。
李世民将杜淹的主意叙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刚听说了他的这个主意,觉得匪夷所思。试想,如今大郎正蒙父皇宠爱,这样的小事若告到父皇那里,肯定没有一点用处,大郎已为太子,没有必要提早发动。不过到了后来,我觉得杜淹的主意也有可取之处,譬如那杨文干一介儒生,却口出狂言,在那里大练兵马,当是别有用心。”
长孙无忌道:“不错,我也曾听说过此厮之名。王珪为了将他早日授任,又是跑吏部,又是找封德彝套近乎,终于办成此事。京城内外,有多少散官尚未授实职,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却能青云直上,无非是仗了太子之势。”
李世民摇摇头道:“这封德彝越来越让我看不懂了。前时杜淹到东宫求官,他悄悄说与玄龄让入我府,现在又为太子如此卖力,他究竟意欲何为?”
“人之性情一经形成,就难以改变。前隋之臣,皆知封德彝善于逢迎。我来京城时间不长,不知太多详细。但想在你与太子相争这件事情上,封德彝若不费些心思来左右逢源,那就不是他了。我曾与一些旧僚交谈,对圣上这样重用封德彝,感到大为不解。”高士廉提起封德彝之名,脸上顿现鄙夷之色。
“唔,封德彝还是有一些见识,毕竟在为父皇勤勉办事。比起裴寂来,他还是很不错的。无忌,你对我刚才说的事儿,有什么看法?”
长孙无忌断然道:“找圣上告发他们!当初杜楚客被绑来京,乃至身死,不都是他们搞的鬼名堂?这一段时间以来,你埋头在府中做学问,任由太子、齐王他们在外面招摇得意,府属众人早就看不过眼了。如今杨文干反迹已著,应该告知圣上将之擒拿勘问。”
“舅舅,你认为呢?”
高士廉咳了一下,沉思片刻,方悠悠道:“这件事情嘛,肯定要告诉圣上。然如何告诉,还要好好思量。正如二郎所说,若由天策府去告,恐怕会适得其反。比如,可以让一些谏官向圣上上奏章。”
李世民冷冷一笑,说道:“哼,他们敢吗?朝中那些跟风的官员,近来见大郎势大,又居储位,拍马的话唯恐说不及,让他们来弹劾太子,岂不吓死他们?”说到这里,李世民稍作停顿,忽然爽朗一笑,接着道,“瞧我,这心态怎么也变得歹毒起来?父皇朝中,多任用前隋旧吏,他们久在炀帝淫威之下,若不阿谀奉承或者善变风向,恐不能持久。他们现在这样做,无非沿袭了往日旧习,也不能怪他们。舅舅,你宦途曲折,多识玄机,对这政治清明与主昏臣庸两节,有什么辨悟吗?”
高士廉道:“主昏臣庸,反过来说就是圣贤臣能,事分两极,然其间的差别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应该看到,这些隋时旧吏如今为大唐新臣,虽为一人,然所言行事判若两人,何者?毕竟所奉君主不同。不错,像那封德彝,原来终日追随虞世基以图炀帝信任,如今确实尽心尽力为圣上办事,性子依旧,但毕竟收敛许多。”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然则依舅舅所见,这人之习性到底是善还是恶呢?”
“孟子曰‘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恶之成分,盖环境使然。比如封德彝,他今日逐步向善,就是恢复了本性。”
“封德彝、封德彝,他怎么成了我们今日的话题?一时还挥之不去。”
三人不禁笑了起来,一旁的长孙嘉敏见郎君心情好,也抿着嘴儿浅浅一笑。她走过来为他们添水,对李世民道:“二郎,时候不早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不如让舅舅早点回府。”
李世民斜目打量了长孙嘉敏一眼,见她穿一件宽袖紫色毛裙,一张粉脸被炭火烘热,在烛光下红艳艳的,心里不由得一动,说道:“时辰不早了,舅舅,你们该回去了。无忌,你这两日去找一下马三宝,让他多了解一些杨文干的消息。我看这事儿不能让谏官来说,最好由东宫里的人向父皇禀报,这样最好。”
长孙无忌疑惑地问道:“娘子军归了东宫,马三宝靠得住吗?”
李世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脑海里浮现出马三宝的形象,他来来回回将马三宝琢磨了好几遍,坚决说道:“没问题,你去找他,申明我意,他不会坏事儿。”
高士廉点头道:“这样最好,无忌,这事儿要做得万分隐秘,事发之前,不可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李世民摇头道:“岂止事发之前不露痕迹?就是事后,也不可将三宝张扬出去。今后用三宝的地方,还多着呢,我要将三宝作为大郎、四郎身边的一颗关键棋子。无忌,你要牢记此点。”
送走高士廉和长孙无忌,夫妻两人转身回房。灯火下,长孙嘉敏的脸色依旧红艳,李世民禁不住捏了一下,感觉她脸上很热,遂笑道:“敏妹,你催促舅舅早走,是何用意?”
长孙嘉敏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笑着打落李世民之手,嗔道:“你会错了念头不是?雪夜不宜留客太久,这是书上说的道理。二郎,你难道不明白吗?”
李世民浅浅一笑,说道:“我看不是,许是你想雪夜留客吧?不过,我为你的夫君,也不是你的客人呀。”
长孙嘉敏羞红了脸,一抹红晕浮上眉梢。李世民熟悉她的这种神情,那是她为少女时的娇羞模样,心中不自禁涌出无限爱意,遂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说,留不留我?”
此时长孙嘉敏已为李世民生了两儿一女,女儿尚在襁褓之中,长孙嘉敏一直忙于养育,久未与李世民亲热。今日雪夜之下,室外雪落无声,室内温暖如春,长孙嘉敏心中早已萌动了春意。是夜,两人相扶入榻,长孙嘉敏一腔柔意,都化在与郎君的耳鬓厮磨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一时事毕,长孙嘉敏静静地躺在李世民的臂弯之中,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那张轮廓清楚的脸庞,闻到其鼻中呼出的气息。她知道郎君的兴奋期未过,遂轻轻摇动李世民的右臂,说道:“二郎,你既然睡不着,陪我说会儿话,好吗?”
李世民微微睁开眼道:“敏妹,你今夜如此兴奋,莫非想春风再度吗?”
“瞧你,就没点正经话。”
“什么叫正经话?你玉体横陈在我怀中,我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最正经不过?”
长孙嘉敏啐道:“二郎你……不知跟谁学了这般油嘴?不跟你说了。”说罢,她搬开头下的手臂,将身子斜到一边。
李世民不依不饶,一把将她又拉了过来,说道:“嗬,你也学会给我耍小性儿来了。好,你想说什么?我老老实实听着,这样行吗?”
长孙嘉敏嫣然一笑,用手环着李世民的头颅,道:“这就对了。人家想给你说点正经话儿,你就会捣乱。二郎,我问你,像今晚说的这般紧要事儿,舅舅也就罢了,像无忌那样行事简单之人,他能给你多少帮助?还不如召来房、杜两人说呢。”
李世民爱抚地理了理她那散乱的黑亮头发,说道:“敏妹,你其实并不太了解无忌,你们虽为兄妹,他的一些优点你并没有发现。像你那族叔顺德,与无忌相比,就显得粗犷有余,精细不足,难成大事。无忌嘛,就比顺德强多了。”
“至于房、杜两人,毕竟为我的属下。他们与无忌相比,有些话,就不能和他们直言。敏妹,我问你。如今我在世上,谁是我的最亲密之人?”
长孙嘉敏眨巴一下大眼睛,说道:“这还用说,当然是父皇了,再下来,就是兄弟之谊了,还有婉娘姐姐,可惜她不幸早逝。”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是人伦至理,然我们为皇家,此中关系就错综复杂得很了。你在我身边明白目前局势,如今父皇身边多谗言,早对我产生了猜疑。至于大郎、四郎,他们更是联起手来,日日疏远我。唉,这父子情分,兄弟之谊,现在都难说了。”
长孙嘉敏闻言,黑暗中紧紧搂着他,两人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方缓缓道:“要说和我最亲之人,除了你,还有外人能比吗?”他又转作调笑,“比如说肌肤之亲,你恨不得将肉儿化在我的身上,瞧,你的身子又发烧了。”
长孙嘉敏轻轻推开他,说道:“又来了不是?说得好好的,又想不老实。”
李世民拿手轻抚其脸,轻声道:“敏妹,你以为我在调笑你吗?我最亲者,莫过你了,要谋大事,我只能和舅舅与无忌商量,你难道不明白我的用心吗?”
长孙嘉敏大为感动,喃喃道:“二郎,我知道你心。我们姐妹们当尽心尽力,将你侍候好。”
提起姐妹二字,李世民脑中灵光一现,似自言自语说道:“哎,敏妹,那杨琼之妹现在出落得比杨琼还要标致,看来,四郎还是有眼光的。”前时李渊设元日家宴,各皇子依例带领家眷前去祝寿,正是在此次宴会上,李世民见到了杨琼之妹杨琚。其年龄不及二八,生得体态婀娜,仪态万方,让李世民看呆了。
长孙嘉敏已经沉沉睡去,朦胧间哼了几声,并未答话。
李婉娘死后,其幕府“娘子军”归属了东宫。起初有人说,“娘子军”似归柴绍统领最好,然若“娘子军”归入其属下,其规模增大了一倍,不符合规制。李建成和李世民同时要求指挥“娘子军”,此时正值李渊警惕李世民之际,李渊很快答应了李建成的要求。“娘子军”在李婉娘调理下,其中虽有女兵,然铠甲鲜明,人马精壮,是京城内颇具战斗力的一支队伍。李渊虽同意“娘子军”归属东宫序列中,然并不彻底,点名让马三宝任“娘子军”统制,这样“娘子军”名义上归属东宫,但李建成若下命令,还须通过马三宝这一关,其效力就大打折扣。
马三宝时任翊卫羽林郎将,颇得李渊宠信。李渊每每出外狩猎,皆让马三宝节制卫兵护驾左右。一次马三宝跟随李渊到鄠县狩猎,经过司竹黄石寨,李渊回头对马三宝说:“这是你建功立业之处,如今你已有卫青之功,应当怀念旧地。”此时李婉娘已死,马三宝闻言泣涕道:“臣当时落草为寇,多亏公主拨迷正道。臣今日经过旧地,不敢居功,唯思公主大恩。”李渊赞道:“好哇,三宝,不忘故主,真忠义也。”
李建成既知马三宝是父皇的爱将,不敢怠慢,日常里极力笼络。每每与马三宝说起“娘子军”的事务,多和颜悦色,尊重马三宝的意见。闻听马三宝府居简陋,特拨出钱物予以修缮。
长孙无忌得李世民之令,一日悄悄单骑来到马三宝府上,让马三宝屏退左右,申明了李世民之意,随后告辞。
马三宝送走长孙无忌,转身入室,倩紫迎上前来,见他一脸沉重,遂问道:“长孙无忌刚才与你说了什么难事儿?为何一脸愁云?”
倩紫这些年为马三宝生了一子一女,两人伉俪情深,感情弥笃,马三宝未娶妾侍。
马三宝挥挥手:“罢了,你别多问。你让她们把孩儿安顿好,等一会儿我慢慢说给你听。”
倩紫不再多问,令侍女端来热水,为马三宝洗面泡脚。
一日的劳顿,似乎因热水泡脚都消散了去。马三宝长长舒了一口气,令侍女端水出门。倩紫立在身后,为他除去衣衫,扶他躺在榻上。
马三宝眼望房顶,喃喃道:“是祸躲不过,我以前总想跟在圣上身边,可以远离矛盾漩涡,不料想还是躲不过,且来得这么快。”
倩紫将鞋一脱,上榻与马三宝并排躺在一起,说道:“到底有什么难事儿,一个多时辰了,瞧你魂不守舍,好似灵魂出了窍。”
“夫人不知,今日长孙无忌来府,并非谈一些寻常之事,他是替秦王传话来着。”
“秦王对我们一直很好哇,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
马三宝长叹一声:“自从公主逝去,你日日在府内操持家务,养育孩儿,外面的讯息关心得就少了。知道吗?如今京城里看似平静如水,内里却暗流涌动,长孙无忌此来所言,眼见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嗯,我知道,不过是太子与秦王相争之事嘛。前一段听人们吵得挺凶,听说秦王这一段时间日日在府内读书谈文,似乎已置身事外,只要秦王不争,难起大浪。”
“夫人天真得很呢,长孙无忌此来,句句所言,无非让我忠心秦王。你说秦王不争,他何必派长孙无忌来说项?”
倩紫直起身来,双目直直视向马三宝:“你怎么回答?”
“我说事体重大,容我考虑几日再说。”
倩紫赞道:“好,人言我的夫君忠诚爽直,遇到这等大事,确实要细细思量,看样子你并非一个莽撞匹夫。”
马三宝笑道:“三宝日日听夫人教诲,焉能没有些许进步?”倩紫日常行事大有李婉娘风格,与马三宝成婚之后,一面对他体贴甚微,一面抓着几件事儿据理训导,将马三宝收服得服服帖帖。
倩紫也笑道:“你将长孙无忌所说之话叙说清楚,我俩拼着一夜不睡,总能想个法儿。”
马三宝先将太子和秦王争储形势说了一遍,然后一字不差将方才与长孙无忌的对话复述清楚。
倩紫听后沉默半天,然后抬头笑道:“没想到我的夫君现在成了香饽饽儿,你现在手绾宫中宿卫大权,又是圣上宠信的近臣,若太子和秦王不笼络你,他们确实走了眼。现在只要你对太子有所求,恐怕他会诸事答应吧?”
“是啊,所以我真正犯了难。太子现为国之储君,圣上行事宽简,军国大事,一大半儿皆是太子来主持。而秦王呢,自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大起亲近之意。唉,夫人你说,这让我如何割舍呢?”
倩紫笑道:“依你看,太子与秦王所争,最后谁能胜出呢?”
马三宝摇头道:“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其实朝中许多人也看不明白,大部分人都目光短浅,跟着大溜儿走罢了。”
“你久在圣上身边,总能听到片言只语,知道圣上的态度吗?”
马三宝摇头,然后长叹道:“夫人,对于他们兄弟相争,我早就抱定了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之意。若遇到这等话题,我早早就躲到一边去了。”
倩紫也摇摇头,说道:“有些事儿,是你想躲都躲不开的。你想模糊其言,两头都讨不了好处。与其这样,不如权衡利弊,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选准我们要行的路子。”
“依夫人所见,我们如何行之呢?”
倩紫正色道:“我们横下一条心,这辈子跟定秦王!他若成功,你就是勋臣;他若事败,我们一同经历磨难。”
马三宝悠悠道:“我早料定夫人会有此语,但不知你怎么能够判定秦王能胜呢?”
“说秦王能胜,这话不是我说的,公主在病中时,一日身旁无人,她悄悄对我说大郎性格简慢,他是争不过二郎的。”
马三宝第一次从倩紫口里听到已故去的李婉娘有这般见识,埋怨道:“你也真能沉得住气,这么重要的事儿,平日里也没有给我露出半句。”
“你忘了,我是公主的心腹,她嘱咐我不可对外人说起,你虽是我的至亲,也不可违了公主的意愿。今天若不是你给我说了这么多,我也不会露出此语。”
此话说完,倩紫一笑,又嫣然道:“我随公主养成的性格,这些年也许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在这件事情上,我无非受公主的影响,才有此议。你在朝中身居高位,眼界甚宽,心中所思所断,那是不会错的,这件事还要由你来拿主意。”
马三宝将双手枕在头下,闭目想了半天,然后翻身起来,坚定地说:“我马三宝当初被公主所擒,蒙她不杀,已经捡回一条命来。此后又随公主征战为官,有了这等荣耀,还蒙她给了我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夫人。这辈子,我已经知足了。好倩紫,我听你的话,此生定当跟随秦王。”
倩紫一开始意志很坚定,这会儿细想后果,觉得不管是跟随太子或秦王,都有无限凶险。她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猛然伏在马三宝的胸前,泣涕道:“我们并不足惜,只可惜了那一双孩儿,三宝,我实在舍不得他们啊。”
马三宝一口吹熄灯火,紧紧搂着倩紫,满腔豪情化作无限柔意。此时已到子时,只听值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夫妻相拥无语,不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