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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红川:难以忘怀的内疚

去年春节回来,我所教的第一个班的学生——初84届一班的学生,搞了他们1984年7月毕业后的第一次聚会。当时,王红川也来了,他还带了一本当年我给他们编的油印的纪念册来。因为聚会的人比较多,我和王红川聊得不多。第二天我很想把他约出来聊聊,可由于春节期间,我各种聚会比较多,再加上后来我回成都了,便没有再见到王红川。今年寒假回来,我最想见的就是王红川,于是便约他和几个同学见了两次,一次喝茶,一次吃饭。

为什么我这么想见王红川呢?主要不是因为他成绩优秀——固然,王红川当年戴着黑边眼镜,很有学问的样子,成绩也的确拔尖,但班上成绩好的学生显然不只是他一个人;也不是因为他性格温顺听话——的确,王红川品格纯真而纯正,人也机灵,天真活泼,一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一条缝,特别可爱。我之所以最想见王红川,是因为几十年来,我一直对他心怀内疚。

其实,当年我在班上对他挺呵护的,用其他学生的话来说:“王红川就像是李老师的儿子!”因为他脚有点小小的残疾,走路微微有些跛,这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所以我对他自然特别关照。那时候,我上班要经过他家附近,于是,经常骑车上班的我,就顺便把他也带上。他见我骑车来了,便一下跳到我自行车后面,反正他体重也比较轻,对我来说,无非就是后面驮了一袋大米。常常在周末或假期,我会约上许多学生出去玩,十有八九都会约上王红川。记得1983年大年初一,我和王红川等学生在郊外山坡上玩,我还和他“扭打”成一团,后来又搂着他照相——这些都有照片为证。学生们都说“王红川就像是李老师的儿子”,大概是说我特别宠爱他。其实,论年龄,我比红川就大十来岁,只能算是大哥,但论辈分显然比他高一辈。我现在也不认为当时我对王红川有什么偏心而违背了“教育平等”,相反我觉得因为他的特点需要特别的关照。

时间过得真快!第一次见王红川这个班的学生,是1982年春节过后,距今整整二十九年了!当年的王红川已经人到中年,早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骨科专家。让我惊奇的是,王红川现在走路一点也不跛了,走路完全正常。我半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脚治好了,就成了专家了?”他嘿嘿直笑,笑声中透出他保存至今的纯真和纯正。我问他,给病人做手术是否收红包,红川只回答了一句:“李老师,你放心!”我说:“我对你的品质很放心!”他又补充说:“说实话,患者给我塞红包,我很反感,觉得这是对我的不信任!”我相信红川说的是真话。

我从教之初,曾三次打学生,但没有一次是打自己班上的学生——我不可能打自己的学生。相反,有一次,我打的是欺负我班上学生的高年级学生,而这个被欺负的学生,正是王红川!但我说我对王红川心怀内疚,是因为我也曾经无意中伤害过王红川的自尊心。这些事,我当年的日记里都有详尽的记录。十多年前写《走进心灵》时,特别写了一章《我的教育失误》,我根据当年的日记专门写了围绕王红川发生的我的教育失误——

拳头,竟砸向了学生

攥紧的拳头终于砸了出去!

我立即感到了手指关节一阵钻心的剧痛,这是自己拳头与对方门牙的激烈碰撞所致。与此同时,我看到一股鲜红的液体从对方的嘴角流了下来。随即,耳边响起了无比凄厉的哭号:“老师打人了!老师打人了!……”我这才猛然意识到:我又打学生了!

在我参加工作的头一个月,这是我第三次对学生大打出手了。

第一次打的是一位高一男生,他课间踢球,把我班玻璃窗打碎了,我批评他两句,他却骂我“神经有病”,于是我给了他一拳头!当然,事后我被校长狠狠批评了一顿。第二次打的是一位初三女生,她在我班上体育课时,溜进我班教室乱翻书包,正巧被我路过发现。我叫她出来,她居然就是不出来,我于是把她拉出教室,她竟反诬我对她“动手动脚”!“你简直血口喷人!”伴随着我气急败坏的斥责,我给了她一耳光!结果,这一记耳光也打掉了我一个月的奖金。

但我并不认为我这第三次打人是“老毛病复发”,相反,我还觉得我是“见义勇为”呢!

今天下午放学后,我路过操场,远远地听到哭声。寻声而去,原来我班王红川被欺侮了——王红川和几个同班同学在打篮球时,一位手持篮球的高三男生要强行霸占球场,几个初一小同学怎敢和他对抗?于是纷纷离去,唯独个子瘦小的王红川“不识时务”,硬要和这位“霸王”论理,结果被对方一耳光把鼻血都打出来了!

如果被欺负的是我班其他同学,可能我还不会这么气愤,偏偏被打的是让我一直深感内疚的王红川,我就不但觉得应该挺身而出,而且自己“赎罪”的机会到了!

怎么回事呢?这要从我参加工作第一天发生的事说起:

那天下午,我和几位刚刚能叫出名字的学生在操场的沙坑上跳高。

突然,一个黄色的影子从我身边一擦而过,向横杆飞去。哦,是穿着黄色汗衫的“小不点”王红川——就是这个“小不点”,上午我上第一堂语文课时,他发言最积极。怎么?他竟然想跳过横杆!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王红川那患过小儿麻痹症的双脚,一颠一颠地,宛如受伤后逃命的小鹿。也许是想开个玩笑,我当时居然指着他的背影,笑着大声说道:“一看就跳不过去的!喂,王红川,你干脆从下面钻过去算了!”

他果真没跳过去,在大家的哄笑中,他不好意思地离开了操场。

过了一会儿,我在朝教室去的路上,看见在教学楼前的树荫下,有一个小男孩儿,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截树枝,在地面上毫无目的地划着。黄黄的背影那么瘦弱,与龙腾虎跃的操场景象相比,林荫道上的这个黄色小点简直就像是被人扔到一边的什么废弃物。

我跑上前去,从后面扶住他的肩:“红川,怎么了?”

可他固执地不让我扭转他的肩膀,使我感到他瘦弱的躯体里蕴藏着一种倔强的力量。

我转到他的正面,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啊!他的脸上布满泪痕!

我一下意识到,自己刚才幸灾乐祸地伤害了一颗童心……

“原谅我,刚才我是和你开玩笑呢!”我诚恳地对他说,并帮他擦着泪水。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

尽管当天晚上我就去了他家,再次向他赔礼道歉,但从那以后,他只要看见我便垂下眼帘;而我,只要一看见他,就感到一种强烈的负疚感……

今天,一看到王红川被人欺负了,我就觉得应该为他撑腰。开始,我还比较克制自己的情绪,只是严肃地质问那个高中生为什么欺负小同学,然而,他居然冷笑着扬起右手向我展示他的中指,这一个极为下流的侮辱性“国际通用手势”,终于让我怒不可遏!于是,我的拳头就不由自主地攥得特别紧,扬起来的时候特别痛快,而砸出去的时候又特别“火暴”!

“是的,我打了你!但我打的是流氓!”我一边揉着还是有些火辣辣的拳头,一边呵斥眼前这个满嘴溅红的“流氓”,并且朗声说道:“走!跟我到校长办公室去!”

“哐!”我一脚踢开校长办公室的门,一屋子正在开会的校领导们惊愕地抬头看着我。我把那个学生拖进去,然后庄严说道:“我打人了!随便你们怎么处置我。具体经过你们问他!”说完,我扬长而去……

以后几天,校长轮番找我谈话,苦口婆心地对我进行“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但我都理直气壮:“我打的不是学生,是流氓!”“在他面前我也不是老师,是惩治流氓的警察!”“难道当老师的不该保护自己的学生吗?”“难道老师不应该见义勇为吗?”……

当时,我并不认为我是强词夺理,而是真的认为我没错。

而且,我满以为学生们会为我的行为喝彩,的确也有部分学生觉得“李老师真棒”。然而,不久我批阅学生交来的日记时,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王红川同学被高年级同学欺负,于是李老师帮王红川打了那个大同学。不少同学认为李老师做得对,帮我们出了一口气,觉得李老师真是爱我们。我也认为,虽然我们和李老师还认识不久,但他的确很爱我们。

不过,我觉得李老师不该打人。王红川同学是学生,那个高年级的同学,也是学生,也应该被老师爱。虽然他欺负小同学不对,李老师也不应该打他。李老师说他不是这个“恶霸”的老师,但是,李老师打人的时候,在我们和其他班同学的眼里,李老师仍然是老师呀!

说实话,学生日记所说的观点,我早就明白,而且校长给我谈心时苦口婆心所讲的,正是这个道理。但是当这些我十分熟悉以至有些逆反的话出现在我学生的日记中时,我的心灵真正被触动了。来自童心的忠告,让我感到了真正的惭愧。

以厚此薄彼的态度对待学生,并不是真正地爱学生,所“爱”的一部分学生,实际上成了班主任的私有物,因而这种“爱”是自私的,与师德是格格不入的。同时,对外班学生的轻视、敌视以及任何不负责任的粗暴,同样会在本班学生中损害自己的形象,降低自己的威望,更为严重的是,还会给学生带来不好的影响。因此,我应该随时提醒自己: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民教师,而不只是某个班的班主任;你周围所有的少年都是你的教育对象,你对他们都负有同样的爱和教育的义务!

这是1982年3月,我参加教育工作的第一个春天,我的学生用他们的童心为我上的一堂课。

从那以后到现在,我虽然又多次产生过用拳头“教训”学生的冲动,但至今也只是“冲动”而已。

我想补充说明的是,我伤害了王红川自尊心的当天晚上,特意去他家家访,主题就一个:向王红川道歉。当时,他爸爸妈妈特别感动,还说这有什么嘛!老师不过是开个玩笑,红川应该大度些。

不知道红川是否已经原谅李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