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不可思议之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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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十年前,那年冬去春来的时候,非典肆虐,校方为保证安全和学业同时进步,将他们封闭在学校整三个月。

大赦之日,学校允了一周的假。

鑫垚妈妈站在门口等着久未见面的女儿。

徐正豪把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借着自己坐公车快的优势,在寒风中距离鑫垚家门口200米的拐弯处蹲守半个小时,等鑫垚出现的第一秒,一把将她拽出了妈妈的视线范围,再把她放在自己胸前,裹进宽大的棉衣,遮得严严实实。

鑫垚的心跳咚咚响,心里纳闷着这个木头是何时被灌溉了男性荷尔蒙……

鑫垚没有一点要拒绝的意思,似乎还很乖巧听话地站在离他只有5厘米的距离用平静温柔的目光看着他,调皮地问:“你干嘛?”

徐正豪完全没有料到鑫垚这不知羞的状态,心慌之余也想不到该说自己干嘛,只能破罐子破摔就想着先把鑫垚放开再说吧……

一放,鑫垚又在不经意间被推离了一段距离。

对于一个内心有着热切的期盼,幻想刚刚变为现实却又瞬间破裂的、敏感的处在情感叛逆期的小女子来说,这一推,虽然距离不远,但是带有缝隙。

鑫垚虽然有点介意,转念一想又没有生气的正当理由,最后一脸垂哀,有气无力地问:“有何贵干?”

“想……带你去吃饭。”徐正豪扭头看了一下还在门口徘徊的鑫垚妈妈,吞吞吐吐地说。

鑫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意味深长地一笑,说:“等我,回家交代一下。”

吃完饭的两个人相坐无言,低头摆弄着残杯冷炙,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正在尴尬的一段时间里,桌边走过一个身着名牌运动服的阳光少女,长长的头发散落肩膀,看着徐正豪甜甜地笑,热情地招呼他:“徐正豪,好巧,一会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行动?”

徐正豪客气地向对方指指鑫垚,说:“媛媛,不好意思,我有约在先。”

鑫垚有些懊恼自己究竟是被什么冲昏了头脑,竟然自信到连校服都没换绑个朝天的马尾就跟着徐正豪出来招摇,又想到自己即便换了衣服,和刚才的那位相比,也不过是人家的九牛一毛。

徐正豪把伤神在自己世界里的鑫垚召唤了回来:“鑫垚……”

鑫垚回答得小心翼翼:“嗯?”

徐正豪低着头问:“今晚……可以……不……回家么?”

鑫垚回答得干净利落,声音响亮,说:“可以啊。”

“那你家里……”

鑫垚又很干脆地回答说:“已经交代过了。”

徐正豪想问:“你怎么……”

鑫垚又是抢答说:“我周易读得好,未卜先知。”

“那我们……”

“随便!”

鑫垚一次次地打断了徐正豪的话,一次比一次更加干脆地回答,这是聪明的样子,更是赌气的样子。

从城郊到城中,倒了两趟公交车。

徐正豪红着脸拉着鑫垚,在一条不宽的胡同口停住,手指着里面高高立起的牌子,说:“我们去这里吧,朋友都说氛围不错……”

鑫垚放眼望去,精品店?不是。

甜品店?不是。

文具店?不是。

啊,网吧,果然,忙里偷闲的学生时代是一定要到网吧通宵一次的!

鑫垚想着定是网吧没错了,便开开心心地跟着徐正豪继续踏步前行,边走边说:“好。你付钱。”

直到徐正豪带她停在了“宾馆”的招牌下,鑫垚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引以为傲的果敢之举简直愚蠢至极。

可是,年轻的倔强里没有退堂鼓这个乐器。

鑫垚脱了校服塞进书包,拆了马尾,装做大人的样子跟在徐正豪身后。

房间内布置得很温馨,暖暖的桔黄色调配着绿色的边缘,墙上挂着几幅不知出自谁手却看起来特别顺眼的画,精致地裱糊着。一张双人床,一张2米的简约派木桌,上面放着鑫垚爱吃的零食,一把藤椅,一台电视,各种搭配的碰撞不小心就入了鑫垚的心。此情此景,鑫垚的心里的背景音乐又自动打开。

鑫垚笑着打破尴尬的气氛说:“这个桌子比我家的好,刚好我还带着作业,可以写会儿。”

徐正豪:“出门儿不写作业,不如我们看会儿电视吧。”

鑫垚只好跟着回答说:“嗯,好吧~”

徐正豪坐在床边挨近电视的位置,拿着遥控器搜索着感兴趣的节目,鑫垚就盘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等着徐正豪搜索的结果,在电视频道的菜单被循环三次之后,鑫垚有点坐不住,忍不住建议说:“你就找个广告少的,大概看看吧。”

“嗯,好。”徐正豪答应着,回头看了鑫垚一眼,问:“那你要坐那么远看么?”

鑫垚也觉得自己坐的位置有点偏,于是便挪到床沿和徐正豪并排坐在一起。

鑫垚虽然十分好奇,但却忍住雀跃的心装作平静地地问:“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徐正豪很严肃正经地摇着头回答说:“不曾。”

说完两个人又陷入呆坐着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的尴尬里,只有电视上的不孕不育广告以故事的形式从头播到尾,两个人安静的背影在电视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鑫垚问:“我们晚上要睡这里吗?”。

“不然呢?来都来了,钱也交过了。”徐正豪的眼神有些犹豫,但是碍于大男孩的面子仍然用虚假的霸道语气坚持了一下,说了句“我去洗洗脸”就逃离了现场。

鑫垚开始有些不安,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是所谓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吗?是的,应该是的。

那共处一室有什么可以做的?啊,对,电视里演的,是拥抱,是亲吻。

那睡觉的时候呢?要脱掉鞋袜和衣服吗?嗯……鞋子脱掉,袜子脱掉,衣服还是再等等吧。

要躺在床上吗?呃……还是先坐着吧。

脚上有味道吗?鑫垚自己抬脚起来嗅一下,还好还好……

桌子上的一堆零食,要吃吗?还是先抱到床上放着吧。

徐正豪出来的时候,见她半跪在床上,围着一堆花花绿绿包装的零食数来数去,不刻意地抬手撩起前额的发,温柔地看着他,徐正豪害羞地坐在床上,心跳地厉害。

鑫垚问他:“吃吗?”

徐正豪红着脸,摇摇头,说:“不吃。这里卖的有点贵。”

鑫垚听完乖乖地把所有零食抱回原处,又满身僵硬地坐回到床边。

徐正豪如同慌不择路的小鹿,伸手啪的一声关了灯,说:“那……那就睡觉吧。”

同样慌不择路的鑫垚选择听从命令,躺进了被子里。

两颗咚咚咚的心在最近的距离里跳跃,以前关于异性的种种幻想,终于在彼此触手可及的地方。

鑫垚扭头看着徐正豪,鼓起勇气慢慢地伸出双手去勾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忐忑着要把甜润的嘴唇贴上去,在距离越来越近的地方,却始终感觉不到徐正豪的呼吸,鑫垚睁开眼,看着向反方向微微扭头的徐正豪,对她进行了原地反弹……

鑫垚心想都怪自己平日里少女漫画看的太多,以至于此时的主动看起来真的很像倒贴,还没人要。

鑫垚乖乖地退回到自己的领地,原来睡觉真的只是睡觉……

鑫垚和徐正豪两个人慢慢地从以前的回忆中回神过来,坐在石凳上暗自叹息。

鑫垚恍然大悟,看着前方:“原来是那个时候,我竟丝毫没有感觉你的悲伤。”

“可能那时候的我们只有能力护着自己不被伤害。”

鑫垚看着徐正豪,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家里的事的?”

“如此大事,怎么能轻易瞒得住旁人呢?”

“可你跟姥姥从没提过,这么些年,你们绝口不提的样子让我真的以为你们并不知道我的这段悲伤的过往,就如同我真的不知道你家里发生的一切一样。”

“或许就因为这没有说开的心中秘密事,才让我们俩个无拘无束轻松自在地相处了这么多年吧。”

鑫垚只能“呵呵”地笑了,说:“事已至此,也挺好的。”

两个不愿意回家的人不约而同地静坐在夕阳下,一言不发。

周边树木的绿叶已经全部掉落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在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还屯积着些许干枯的落叶,再被风吹起的时候,落在一座座安静的小房子上,成就了人间最荒凉之处的繁华。

徐正豪望着墓地的方向,轻声地叹着气,说:“其实那时候我是离家出走了,我爸新娶的老婆也有一个男孩,就是徐谷,那一年,他年纪轻轻的便考上了医学院,全家欢庆,也就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只能到你那里躲躲。”

鑫垚突然红了眼睛,这种家里多了外人之后,还要客气地装作亲热的感觉,她感同身受。

徐正豪看着不说话的鑫垚问:“我说这些,是让你想起伤心的往事了吗?”

鑫垚流着眼泪,却笑着点点头,说:“不怕你笑话,我几乎每天都会想起。自从他去世之后,我总是羡慕别人家庭的圆满,总是想着为什么偏偏只有我的家庭是个重组家庭,我特别讨厌与人相熟之后别人总说些你家怎样怎样的话,话里话外满满的都是可怜与同情,甚至到我该结婚的年龄,也还会有人觉得家庭不圆满便是低人一等。我就这样从小埋怨到大,埋怨他早早的抛下我们,所以一直不肯来看他,也埋怨重组之后的家庭没有自己想象的温馨,所以一直执拗地从不喊姜叔一声爸。”

“执念而已,无可厚非。”

“你坚持多年独自在外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你的执念呢?”

徐正豪问鑫垚:“那你现在肯放下些了吗?”

“好多了,你呢?”

徐正豪摇头,说:“他们都说我妈是自己不想活了。其实我一直都不接受,我总觉得这里面另有隐情。我爸说她抑郁得很厉害,怎么关心都得不到改善,可我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都是开开心心的样子。”

“其实我见过你的妈妈。”

徐正豪一愣,问:“什么时候?是在姥姥家吗?我没说错吧,她一直都是笑笑的样子吧?”

鑫垚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突然又流了出来,她深知言尽无友,往事也无须再提,于是又是同时哭着笑着说着:“嗯,她确实是笑笑的样子。”

徐正豪望着妈妈墓地的方向,说:“她现在应该很高兴看到我们两个一起长大的孩子来看她。”

鑫垚再也不想说什么了,想起难以言说的过往,她的眼泪总是抑制不住地流。

徐正豪陪她坐着,也悄悄地擦擦自己的眼泪。

两个人不再说话。

是啊,这样的环境里,哭是最应景的,没有人问为什么哭,没有人劝什么时候不再哭,可以很放肆。

很久之后,鑫垚擦掉眼泪,突然又笑了起来,对徐正豪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爸不在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我懂,一个人悲伤到绝望是不会流眼泪的。”

“不是,因为我那个时候特别开心。我从不愿意跟别人说实话,因为总觉得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那时的感受。如果我对着一个去世的人哈哈大笑,那旁人都会像你现在的样子看着我……”

徐正豪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鑫垚,鑫垚接着慢慢地说:“那时候我们家里特别穷,所有的钱都用来给我爸治病了。你从不在乎的十块钱对我来说就是一笔巨款。我和我弟弟一天天长大,家里的开销也越来越多,维持生计已经很难了,不敢奢望其他,但是我还是会忍不住地想,想要一套红色的新衣服过年,想要给我弟买个新的书包和文具盒,可是都没有。我那个时候每天都希望这种贫困潦倒的日子快点结束,直到我爸去世的那一天,我开心了很久。我感谢老天爷终于带走了这个病怏怏的人,幻想着我终于可以结束那么多年饱受折磨的生活了,我甚至开心地忘记了我已经没有爸爸这件事了。所以,我遭到报应了,报应我从那以后的日子里良心不安要用眼泪来还,报应我这件事始终如伤疤在心如鲠在喉永不释怀。”

“终是多情与重情的人才会有相伴一生的多愁善感。”

“我是,你也是。”

“倘若我这一生也忘不掉你呢?”

“我们一生之中会有很多忘不掉的人,那我也忘不掉你好了。”

“田甜怀孕了,我可能要去她的城市生活了。”

鑫垚的眼泪瞬间决堤,只是她把头低得很深很深,微微地点头,轻答:“嗯。”

“这次我要长长久久地走了。”

鑫垚指指墓地,说:“你不是,他们才是。”

徐正豪一笑,说:“只是你我都未曾料到,一直追求和向往的安稳生活,最终竟然是背井离乡远走他方。”

鑫垚红着眼睛,说:“有家人的地方就是故乡,灵魂所归的地方才是天堂。你不用多想。”

徐正豪叹着气,仰头看着天,说:“天不早了,要回去吗?”

“回啊。可是要说再见了。”

“那我们就认真地说一句再见吧。”

“再见。”

“再见。”

再见可能是社交词汇里面最美的一个了,只要活着,总是有再次相见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