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强拆,杜林祥都要叮嘱下面“把人带齐”。这一次,林正亮显然没听招呼,结果才被人捅了刀子。
周玉杰也很关心林正亮的伤势,司机立即加快速度,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往医院。到医院时,林正亮刚从抢救室里被拖出来,医生说,刀子进去时,离肝脏只差一厘米,这次也算林正亮福大命大,好好治疗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杜林祥总算把心放下,长舒了一口气。他想起之前吕有顺说过的话,“趁着现在地价不高,许多人没有意识到土地的价值,正是进行土地储备的好时机”。
近几年,地价、房价疯长,大多数人显然都意识到了土地的价值,再去搞拆迁,难度肯定会大得多。杜林祥也宽慰自己,出这样的事,也有其必然因素,怪不得哪一个。所幸的是,林正亮的伤并无大碍,这已经是万幸。
这时,杜林祥的电话响起,拿起一看是吕有顺打来的:“你怎么办事的?拆迁拆出人命了。现在人家都把尸体抬到政府门口了。”
杜林祥一下子蒙了,他说:“什么尸体?”
吕有顺说:“你们今天去拆一户姓王的人家的房子,跟人家发生械斗,最后把三兄弟中的老大给捅死了。怎么,你还不知道?我看你是不是挣钱挣糊涂了,出这么大的事居然还要我来给你汇报。”
杜林祥意识到,械斗中刀剑无眼,没准这回真闹出人命了。他忐忑地说:
“吕市长,这事你别急,我会处理的。”
吕有顺气愤地摔掉电话,杜林祥也把当时就在现场的杜林阳唤了过来:“听说人家那一边死人了,你知道吗?”
杜林阳说:“反正他们那一边也有人受伤,至于死没死的,我也没去关心。”
“混账!”杜林祥顾不得是在医院走廊,怒不可遏地骂道,“你长的是猪脑子啊,这种事你不关心,那要关心什么?”对这个弟弟,杜林祥简直有点恨铁不成钢。出这么大的事情,自己这边居然毫不知情,还要吕有顺来通报。也难怪吕市长在电话里火冒三丈!
杜林祥赶紧安排人手去打听。结果真如吕有顺所说,王家的大哥在冲突中被刺中心脏,当场殒命。现在人家抬着尸体,纠集了好几百人,把市政府都给围了。做生意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摊上人命关天的大事,杜林祥在屋里来回踱步,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到了晚上,公安局就派人来把当时在拆迁现场的杜林阳和其他几名工人抓走了,这一下,杜林祥更是急得满头大汗。
晚上八点刚过,吕有顺的秘书刘光友又打来了电话。秘书的语气比起领导自然平缓了许多:“我们做了很多安抚工作,聚在政府门口的人总算撤走了。”
杜林祥说:“刚才公安局来人,把我弟弟和几个工人都抓走了。”
刘光友说:“这是刑事案件,当然要抓人。”
“是、是,”杜林祥语气颤抖地说,“那接下来怎么办?”
刘光友说:“政府只是把他们暂时劝回去了,接下来还闹不闹,谁都说不准。
只要死者的家属一直闹下去,你就没有安生日子。”
杜林祥赶紧说:“好的,我这就去找死者家属。一定会千方百计安抚住他们。”
刘光友加重语气说:“领导说了,不出事就是本事,一出事就是大事!”
放下电话,杜林祥赶紧让人和王家兄弟联系。后来知道,人家已经在被铲平的房子跟前搭起一座灵堂。杜林祥正准备动身赶过去,身边的周玉杰却拦住他:
“三哥,你不能就这么去!对方现在情绪很激动,你这么一个人去,要真起什么冲突,那可要吃大亏。”
听周玉杰这么一说,杜林祥心里也不免胆怯。人家可是亲大哥死了,情绪一激动,指不定干出什么事,真要去了,没准哪句话惹恼人家,立时就会刀枪相向。
杜林祥为难地说:“你顾虑得有道理,但我总不能带着大帮人去,那样更会激化矛盾。”
周玉杰说:“人贵精不贵多,我跟着你去,另外再叫上五六个身手好的弟兄。”
站在一旁的杜林祥的司机高明勇插话道:“咱们不是和当地派出所关系很好吗?同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在外围警戒一下,真要发生不测,赶紧把我们救出去。”高明勇已经为杜林祥开了两年的车。他也是文康人,说起来还算杜林祥的远房亲戚。这小子当过武警,平时也有股子聪明劲。杜林祥一度还打算把高明勇提拔到更重要的岗位。
杜林祥此时连连点头:“你们考虑得很周全。告诉一起去的兄弟,真要发生冲突,也只是保护咱们冲出来就行,千万不要再伤人。另外叫他们今晚注意着装,不要穿得像黑社会一样。”
杜林祥与周玉杰坐上高明勇驾驶的面包车,另外还带了六名手下,便直奔王家的灵堂。杜林祥刚下车,就被人认了出来,有人大声喊道:“这人就是那公司的老板!”
王家老二、老三立刻带着十多个人围了过来,看着对方一个个凶神恶煞,杜林祥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关键时刻,倒是高明勇反应迅速,他挺身说道:“各位大哥,各位英雄好汉,出了今天这样的事,我们也很痛心。如今过来,一则表示哀悼,二来也是和你们商量一个解决办法。事情已经出了,大家总要坐下来,一起找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
对方的情绪稍微有所平静,沉默了几秒钟,王家老三大声喝道:“你们不是说来表示哀悼的吗?那好,统统到我大哥灵前上香磕头。”
按照河州习俗,只有长辈过世,晚辈才会去灵前上香磕头。王家的这一要求,明显带有侮辱性质。然而事到如今,杜林祥哪还顾得了这些。他接过一炷香,跪在灵前,一边磕头一边念叨:“老王啊,都怪我来得太晚,才造成现在这局面。我对不住你啊!”
杜林祥刚站起身来,王老大的媳妇又从后面冲出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大声骂道:“就是你这混蛋,杀死了我男人,今天就要你抵命。”
现场的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杜林祥这时倒镇定了许多,他不紧不慢地说:
“大姐,你今天要打要骂,我都没有怨言。真要把我杀了,就能把老王换回来,我眼都不眨一下。可事实是,就算你把我杀了,还是于事无补,自己反倒成了杀人犯。”
杜林祥转头对周玉杰说:“你们给我听着,今天王家的人要打要杀,随他们的便,你们谁都不许插手。”这句话,其实是事前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说,局势如果进一步恶化,立即动手把我救出去。
杜林祥的这一番表演,倒在一定程度上平息了现场的怒火。周玉杰立刻凑到王家两兄弟跟前说:“两位大哥,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咱们在附近找个茶坊,坐下来好好聊聊。”
王家两兄弟商量后点点头,一行人便走出了灵堂。终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杜林祥长舒一口气。来到茶坊的包间,周玉杰说:“两位兄弟,事情已经出了,与其无休止地闹下去,不如大家一起商量个都能接受的解决办法,你们看呢?”
刚才在灵堂还称呼“大哥”,到了茶坊,周玉杰自觉腰板也能挺直一些,便改口叫“兄弟”。
王老三第一个开口:“好啊。要解决问题,关键看你们有多少诚意?”
杜林祥说:“我们绝对是带着诚意来的,你们有什么条件,直说!”
王老二说:“很简单,就三点。第一,当初拆这房子,你们只给七十万赔偿款,而我们的要求是三百万,现在这三百万,一分不能少。第二,我大哥就这么去了,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怎么说也得再拿出两百万。最后,严惩凶手,一命抵一命。”
听到这些条件,杜林祥脑袋都快要炸开了。他为难地说:“两位兄弟,这条件是不是也忒高了点?”
王老二把桌子一拍:“高你妈个头,姓杜的,你要不答应,老子明天就继续把尸体抬到政府门口。”
已经很多年,没人敢在杜林祥面前如此放肆了。他强忍下这口气,说:“两位兄弟,这样漫天要价,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王老三这时也吼道:“那好,咱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二哥,走!明天继续去政府门口讨说法,实在不行就把公路也堵了,老子就不信没人管。”
杜林祥口气不软不硬地说:“两位兄弟明天要怎么做,那是你们的自由,我管不着。不过,今天我有责任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周玉杰在一旁劝说:“兄弟熄熄火,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的?先听我三哥把话说完,再走不迟。”
杜林祥点上一支烟,说道:“你们一直说要闹,那好,我就帮你们分析一下,这样闹下去,究竟能得到什么?”
杜林祥弹了弹烟灰,继续说:“我来之前也咨询了律师,像今天这种情况,属于双方械斗中互有伤亡,而且还是你们先动手。真要打官司,我们那边最多是个过失杀人,连死刑都判不下来。你们所能获得的,就是刑事案件中的附带民事赔偿,那点钱有多少,你们大可以自己去咨询律师。”
王家兄弟其实早就咨询过律师,按律师的说法,刑事案件中的附带民事赔偿通常都很低,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
杜林祥又说:“接下来聊聊房子的事,你们的房子已经被拆了,还赔偿什么呢?当初你们三兄弟日夜不停、一步不离地守着房子,就是因为你们清楚,房子在,你们就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房子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不是今天出现伤亡,单就是为房子的事,你们闹上天也没人理。”
杜林祥加重语气说:“真要是最后,我手下的人被重判,你们也拿到了几十万的民事赔偿。这件事在法律层面就没有任何瑕疵,你们也没有任何再闹的理由。执意闹下去,政府没准还会以扰乱公众秩序的理由,把你们给抓了。”
王老三这时吼起来:“姓杜的,你别以为我们这么容易糊弄。真要这样,那你还来找我们谈个屁!”
杜林祥说:“兄弟,今天我就说句实话,你们无休止的闹下去,对我公司的影响肯定很大,媒体会挞伐,政府会来调查,也许我这公司就得破产或是被查封。但你们要清楚,我的损失,和你们所能得到的收益,根本就是两回事。哪怕我杜林祥倾家荡产了,你们也分不到什么好处。”
王家兄弟没有吭声。杜林祥说得没错,他们的目的是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是非要把杜林祥往死里整。
周玉杰这时趁热打铁掏出一份医院证明,说:“兄弟,今天的误会咱们可是互有伤亡。我们的一个人现在还躺在医院,身上挨了一刀,脑子也被砖头砸了。
喏,这就是医院开的病危通知书,说是没准要成植物人。”周玉杰出发前,找医生开了一个假证明,目的就是拿出来吓吓对方。
王老二看都不看一眼,就把证明扔在地下:“难不成还要老子赔你们钱?”不过,他此时的口气,已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硬。
杜林祥笑着从地下捡起证明,说:“我当然没说要你们赔偿。但事情嘛,总是一码归一码,真要较起真来,还真不好说。兄弟们也是在江湖上混的,应该很清楚,这植物人下辈子的护理费,可比赔偿一个死人贵多了。”
王家兄弟终于软下口气,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杜林祥伸出两根指头,说:“两百万,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当然了,这件事属于刑事案件,法院肯定会宣判,所以还要麻烦兄弟在法庭上,主动要求法院对咱们的人从轻发落。”
“不行!”王老三一拍桌子,“你他妈当老子们是要饭的?”
“兄弟,说话客气些。”杜林祥此时的口气也硬了起来,“大家坐在一起是解决问题的,别一口一个脏字。你们要不满意,也可以报个数。”
王家兄弟商量了一下,说:“三百万,这是我们的最后底线。”
杜林祥犹豫了一阵说:“大家各退一步,两百五十万。”
周玉杰插话说:“兄弟,这钱不少了。拆房子原本就要赔偿七十万,加上这两百五十万,你们一大家人,起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再说你们也要体谅我们的难处,医院里还躺着一个植物人,接下来几十年不知要花多少钱,还有,哪怕有你们求情,咱们的人进去坐几年牢怕是免不了,对人家的家属,不也得表示一下。”
王家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都点了头。杜林祥高兴地说:“兄弟们果然是爽快人。那明天就把灵堂拆了,也不要再闹了,我先给你们一百五十万,剩下的一百万,你们在法院上公开要求法官轻判后,立即兑现。”
王老二说:“明天拆灵堂没问题,但我大哥的丧事总要办得风风光光。这丧葬费,你们可得出!”
周玉杰说:“丧葬费又得多少?”
王老二说:“起码三万。”
周玉杰本来还想砍砍价,不过杜林祥巴不得事情早点了结,便急着拍板说:
“三万就三万,灵堂一拆,我马上给。”
杜林祥接着说:“还有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们千万不能捅给媒体。”
王家兄弟点点头:“这规矩我们当然知道。”
从茶坊出来后,杜林祥长舒了一口气。哪怕花点钱,事情总归是收场了。由于处理及时,想必对自己以后的生意,也不会造成多大影响。
虽然已是晚上十二点过,杜林祥还是给吕有顺打去电话,说自己已经把事情摆平,王家兄弟明天不仅不会再去政府,还会主动拆灵堂。已经睡下的吕有顺,打着哈欠说:“摆平就好,这回总算是有惊无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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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还在被窝里的杜林祥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一看号码,是安幼琪的北京号码。安幼琪离开河州后,便在北京一家大型房企担任营销总监。安幼琪每次回河州都会来找杜林祥,杜林祥有机会去北京,也会联系安幼琪。就算平时,两人也会经常煲一下电话粥。
杜林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小琪啊,什么事?”不知从何时开始,杜林祥已经把对安幼琪的称呼改成小琪,而安幼琪也会叫他林祥。
安幼琪说:“我刚到办公室,本想浏览一下河州的论坛,结果却看到一条帖子,说你们公司强拆弄出人命,还用高价封口费摆平了死者家属,有没有这回事?”
杜林祥一下子惊醒过来:“是有这回事,不过死者家属已经同意和解了,这事怎么上网了?”
安幼琪说:“那你得赶紧想办法。我看这个帖子的发出时间是一小时前,现在转发的人还不多。真要被炒成热点事件,那就晚了。”
杜林祥赶紧给王家兄弟打电话,厉声质问道:“昨晚上不是都说好了吗?这事到此为止,你们怎么把它发到论坛上了?”
接电话的王家老三也蒙了:“什么论坛?啥意思啊?”
杜林祥说:“就是网上的河州城市论坛,有人把这事挂到网上了。”
王老三大声说:“我们兄弟俩,连网都不会上,更甭提什么论坛了。杜老板,我们这边已经开始拆灵堂了,你不是想赖账吧?”
杜林祥没好气地说:“放心,只要你们履行承诺,我绝不会赖账。”
杜林祥急得连早饭都吃不下,在客厅里不停抽烟。正在医院照顾林正亮的周玉杰也打来电话,说自己看到了帖子,还说一会儿就赶过来,大家一起商量办法。
直到中午时分,杜林祥通过各种关系才打探清楚,帖子是昨天去现场采访的河州晚报的记者发的。尽管河州媒体都没有报道此次事件,但那名去采访的记者,见报纸不让登,就直接把事情发到了论坛上。
吕有顺得知情况后也是火冒三丈,说要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还让河州城市论坛立刻将这条帖子删除。然而,许多外地网站已经转发了这条帖子。全国那么多家网站,吕有顺打招呼只能管住河州的事情,其他地方可是鞭长莫及。吕有顺也专门打来电话,说:“这条帖子在网上还没有火起来,必须赶在第一时间行动,晚了后悔都来不及。”
刚放下的心又被提到嗓子眼,杜林祥的心情简直糟到了极点。连吕有顺都一筹莫展的事,自己有什么门路!杜林祥对于网上的世界,实在过于陌生,他打开电脑,不停地搜索相关信息,除了在心里默默祈祷,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帖子被网友转发、评论。
这时,周玉杰过来了,听完杜林祥的讲述,他倒是一拍大腿:“这事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