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幼琪说:“洪西大学的柯文岳教授,以前是我的系主任。我刚听说,他的老伴前几天去世了。上午跟柯老打电话,他说明天就要出去旅游散心,所以我想赶在下午去看望一下。”
提起柯文岳的大名,杜林祥可是知道的。此人出身于洪西望族,祖上在明清两代都出过进士。解放战争时,柯文岳的父母带着两个弟弟远走台湾,只剩下柯文岳与妹妹留在大陆。按说以柯文岳的背景,在那个年代是不容易有出头之日的,可他硬是凭着自己的发愤苦读,年纪轻轻就成为名震洪西的大学者。“文革”
爆发,柯文岳成为中央“文革”小组点名要打倒的反动学术权威,据说北京专门有人发了话,说柯文岳“年纪很小,影响很坏”。他被关进牛棚,度过了近十载晦暗时光。妹妹也在那时遭遇车祸,一条腿截肢,从此只能在轮椅上生活。
去往台湾的父母与两个弟弟境况也不大好。柯文岳的父亲长期以来思想左倾,后来在白色恐怖中,被台湾当局当作“匪谍”处决。母亲与两个哥哥成为“匪谍”家属,甚至一度在高雄街头靠摆地摊为生。
当两岸中国人都走出那段风雨如晦的岁月的时候,柯家人也迎来了希望的曙光。柯文岳重新回到大学任教,成为洪西经济学界泰斗。身残志坚的妹妹,几乎靠自学成为全国着名的翻译家。台湾的两个弟弟,一个远赴美国,在常春藤名校担任化学系教授,一个是台湾电脑行业的著名企业家。
柯家人的经历,堪称百年中国的一幅缩影。海峡两岸的电视台都针对他们家族拍摄过专题片。在洪西,哪怕省委书记见到柯文岳,都得尊称一声“柯老”。
一次饭局上聊起柯家人,向来心高气傲的吕有顺也大发感慨:“聪明有种,富贵有根,有时不得不相信血统论啊。你看柯家人,不愧是名门望族之后。在那种环境下,兄妹几人不管身在大陆或台湾,一个个都不坠青云之志。外部环境稍有改善,又全都出人头地!”
杜林祥也想见识一下这位传奇人物,就说:“下午的会改期吧!我和你一起去看望一下柯老。”
柯文岳至今居住在洪西大学的老宿舍内,那间两室一厅的居所,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建筑。杜林祥的汽车驶到楼下,却瞧见路边停着一辆奥迪A8,车牌号是五个“8”。这是万顺龙的座驾,万顺龙特别喜欢“8”,手机尾号是四个8,座驾的车牌则是清一色的8。
杜林祥问:“难不成万顺龙也来看望柯老?”
“这有什么奇怪的!”安幼琪说,“万顺龙的父亲就是柯老的同事,他老婆马晓静也是柯老的学生。”
“你认识马晓静,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杜林祥问。
“说她干嘛?”安幼琪说,“马晓静比我大几届,算是我的师姐。以前只知道有什么一个人,却很少接触。马晓静上大学时还算有几分姿色,不时传出绯闻。
据说她和一位教英语的外教发生过关系,肚子里的混血儿都四个月了,最后才去引产。也不知万顺龙怎么想的,捡这么一双破鞋!”
唉,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可惜女人又最爱难为女人。这方面,竟然连安幼琪也不能免俗。提到风姿绰约的马晓静,安幼琪的话里总有一股酸酸的味道。杜林祥没见过大学时代的马晓静,但可以想见,如今依旧光彩照人的马晓静,青春年少时该是何等楚楚动人。即便安幼琪所说属实,马晓静真和什么外教发生过关系,杜林祥也不认为人家就是破鞋。这种鞋,好多男人一辈子也没福气穿。当然,这些心里话是不能对安幼琪说的。
柯文岳的房门并没锁,屋内还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杜林祥、安幼琪进门后,果然看见万顺龙夫妇也坐在里面。杜林祥心中纳闷,不是说这位老先生刚刚丧偶吗!怎么不见一丝悲戚?
安幼琪向柯文岳介绍:“柯老,这位是杜林祥,我现在的老板。他久闻柯老大名,今天也跟着我来看望你。”
“哦,就是纬通集团吧?”柯文岳说,“最近走在街上,经常看到你们公司的广告。”
柯文岳转过身来,正想介绍一下万顺龙与马晓静,万顺龙却说:“柯老,不用你介绍了,我们都是熟人。”上次被拒绝之后,万顺龙还是展现出大将风度。
在许多场合,他甚至刻意表现出同杜林祥关系亲密的样子。
马晓静也笑吟吟地说:“杜总的企业如今发展很快,已经成为河州地产界的学习标杆了。”
杜林祥脸上依旧是那副憨憨的笑容:“比起万总和马姐,我那点生意不值一提。”
落座后,安幼琪说:“柯老的精神状态很不错嘛!”
柯文岳笑了笑说:“生老病死,那是谁也无法左右的事,伤心也没用。老伴临走前,我跟她说了,到了天堂后,安心等我几年,我就去找她,争取下辈子继续做夫妻!”
安幼琪问:“柯老这次出去旅游,多久才回来?”
柯文岳说:“怎么着也得大半年吧!我先去台北,在我三弟那儿住一段时间,也给父母扫墓,我父母就长眠在阳明山第一公墓。然后再去美国东海岸,找二弟叙旧聊天。最后是加州,到我女儿家里小住一段时间。”
马晓静插话道:“柯老的女儿现在可不得了,已经是美国硅谷一间着名实验室的首席科学家。”
听到这,杜林祥又想起了吕有顺那句话,“聪明有种,富贵有根”。你瞧人家这一家子,个个堪称人杰!
聊天中,万顺龙又问柯老最近有什么新书没有,柯文岳开心地说:“有啊,最近我刚写了一本关于民营经济研究的书。正好今天在座的都来自民营企业,我就送你们一人一本。”
四人开心地接过书,只听柯文岳继续说:“年纪大了,头脑反应也不敏捷,按说这时不该出来写什么书,做什么研究,应该把路让给年轻人。不过后来发现,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就是我已经无欲无求,很多事放得开,在不违背大原则的情况下,可以讲点真话。”
万顺龙很有感触地说:“柯老这话说得透彻!我认识很多中青年学者,尽管满腹才华,却始终没有什么惊人成就。究其原因,这批人要么是官迷,整日想着如何往上爬,做学术研究也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要么就是财迷,就想着怎么捞钱,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学问上。”
柯文岳叹了一口气:“也不能全怪他们。现在的社会风气就很浮躁,任何人生活在其中,也只能去追名逐利。”
杜林祥早就听说,柯文岳是有名的市场经济学者,在任何场合都不忘为市场经济、为民营企业鼓与呼。杜林祥问道:“柯老,现在社会上很多人骂民营企业。尤其是在国企改制的过程中,不少民企通过向官员行贿,低价买走了国企,造成国有资产流失,那些因此下岗的工人也境遇悲惨。我虽然是做民企的,但对这些现象也很痛恨。遇到有人厉声斥责时,只好默不作声。”
柯文岳说:“正因为如此,才证明了国企改制的必要。你想一想,是谁贱卖了国企?不就是那些原来的厂长、经理以及上级政府部门负责人吗?而这些人,平时不就是企业的经营管理者吗?在改制过程中,他们尚且大搞权钱交易,造成国有资产流失。那么在平时,他们会认真地经营企业,对国家、对职工负责吗?”
万顺龙说道:“柯老一席话,让人茅塞顿开。可惜啊,现在像您这样的大师,越来越少。”
柯文岳哈哈笑道:“‘大师远去,再无大师’,这句话我一定程度上赞同。但并不是说后来的学者能力不如我们。而是说现在的社会氛围,就不可能诞生大师。”
安幼琪问:“为什么?”
柯文岳说:“何为大师?钱学森是大师,季羡林是大师。钱学森研究火箭,季羡林长于梵文。我想请教各位,你们懂火箭与梵文吗?”
看众人摇头,柯文岳又问:“既然不懂,你们为何认定钱、季二人为大师?”
屋内又是一片沉寂。还是柯文岳开口道:“那是因为,他们的成就,在学术界得到公认。最后你们这些非专业人士,也认同了这种说法。想来也不奇怪,既然是大师,必定在某一领域造诣颇深。普通人如何懂得他们在研究些什么,当然只能尊重学术界的公评。”
“这和‘大师远去,再无大师’有什么关系?”万顺龙问。
柯文岳说:“要让普通人也认可学术界的意见,学术界自然就要具有很强的公信力,甚至得堪称社会道德的良心与底线。也因为这份公信力,所以当学术界说某人是大师时,外人才会相信。现在的学术界不容乐观啊,连那些确有真材实料的学者也跟着遭殃。”
谁是真正的大师,杜林祥不知道,但经过短暂的接触,他认定了一点:大名鼎鼎的柯老,讲的许多话都是他能听懂的。相反,许多半吊子专家,一会儿之乎者也,一会儿又从嘴里冒出许多生涩的专业术语,让人听得如坠云里雾里。
柯文岳今天心情很好,晚上留众人在学校食堂用餐。桌上,万顺龙向柯老请教自己在工作中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柯文岳哈哈大笑,顺便把杜林祥也捎带进来点评了一番:“今天桌上,有两位是企业一把手。我看你们都是慧根深种、聪明绝顶之人,不然也不会有今日成就。但依我看,你们各有一个缺点,一个优点。”
“请柯老指教。”杜林祥恭敬地说。
柯文岳说:“顺龙是儒商,你的优点就是学识渊博,你的缺点也是学识渊博。
杜总草莽出身,你的缺点是文化知识欠缺,你的优点也是文化知识欠缺。”
下午柯文岳讲的话,杜林祥大概都听懂了。唯独这一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抬头看看万顺龙,也是一脸迷惑的样子。
晚餐结束,柯文岳坚持要自己埋单。看着服务员递上来的单子,只有两百多块钱,万顺龙、杜林祥也没再争抢。
5 没有缺点的人,不可不用,但也不可重用
不知从何时开始,杜林祥与安幼琪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起来。一个周末的下午,二人在酒店包房里辛勤“劳作”之后,杜林祥向她道出了一个自己在心里谋划很久的事情。杜林祥缓缓说道:“上周咱们在城西拍下来那块地,光盖住宅是不是有些浪费?”
安幼琪好奇地问:“你有什么设想?”
杜林祥说:“我想配套建一条商业步行街。”
“你疯了吧?”安幼琪吃了一惊,说,“商业地产可不同于住宅地产,你知道里面的风险吗?万顺龙在河州地产界呼风唤雨,也没见他去鼓捣什么商业地产。”
杜林祥很是不服气,说:“他没胆量,并不意味着我没胆量。做商业地产难吗?我怎么不觉得!”提到万顺龙,无异于是在刺激杜林祥。他敬重此人,但无时无刻不在想的,也是如何超越此人。正因为万顺龙没有进入商业地产,而我杜林祥进入了,那才叫成功。能够打造出一条富丽堂皇的纬通商业步行街,不就是超越万顺龙的捷径吗?
安幼琪再次试探着问:“你真打定主意了?”
杜林祥悠然自得地说:“当然。”
安幼琪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你真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敢去玩商业地产?现在咱们做住宅地产,说白了就是快进快出的打法。楼盘开盘之后,可能在三到六个月内现金流非常高,当该楼盘卖完了之后,这个项目的现金回流也就停止了,咱们就接着去做下一个楼盘,找地、定位、开工,然后又是销售。可商业地产不同,它的利润主要来自商铺的租金收入,在短期产生不了足够的现金流。解决不了长期资金的问题,商业地产是很难做的。”
“我当什么正事呢?”杜林祥说,“资金这一块不用愁,咱们有银行贷款,再说现金流真要出现紧张,那些商铺也是可以出售的嘛。我看好多公司不都出售过商铺吗?”
“你以为商铺是说卖就能卖的!”安幼琪没好气地说,“既然要打造商业街,就应该有规划。引入哪些业态?是服装店、餐饮店还是卖电子产品,都得有统一布局。商铺要是全卖给业主了,人家做什么咱们管不了。可没有一个统一规划,整条街又形不成气候。还有,卖商铺可与卖房子不同,房子是拿来住的,只要质量不出问题,业主就不会找你麻烦。可买商铺的人全是为了投资,真要生意惨淡,买了商铺的人收取租金情况不理想,最后还得找你闹。”
杜林祥说:“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我考察了周边的环境,那里的商业氛围很浓,后面就是一座大型建材市场,人流量很大,商铺的生意不用发愁。我把自己的想法也同吕市长说过,他听了连声说好,还说附近区域正缺一条像样的商业街。小琪,在地产方面,咱们吕市长可也是专家啊。”
安幼琪说:“他是站在政府立场想问题。你能修一条商业街,对于完善该区域的商业配套,自然是好事。但咱们考虑的,应该是企业利润。”
杜林祥说:“有一点你考虑过没有,现在河州还没有一条像样的商业街,咱们要能拔得头筹,那对于提升企业品牌形象,会产生多么积极的作用。哪怕商业街不赚钱,我们那些住宅楼盘也能凭借纬通的品牌多卖许多钱。如今做企业,得从大局着眼,你看万顺龙,对于他那个顺龙集团的品牌,可是呵护备至。”最后这几句话,俨然是在教训安幼琪了。经历了一连串的成功,杜林祥的自信心已经爆棚。以往他对安幼琪言听计从,现在则是选择性采纳意见。杜林祥甚至觉得,本人如今不也是正儿八经的商界明星、地产专家吗?
安幼琪说:“没错!哪怕不赚钱也不要紧,可要是赔钱了呢?你可要搞清楚,纬通还处在起步阶段,你赔得起吗?”
“不要危言耸听。”杜林祥喝道,“当初我要去跑马圈地,你就出来拦着,说要小心谨慎。结果怎么样,要不是我动作快,这一波房市的大好行情,差点就没赶上。你那些老经验,也得改一改了。”
杜林祥的蛮横态度,气得安幼琪瞪起眼睛:“姑奶奶没心情陪你玩下去,我要走了。”
杜林祥无奈地摇摇头。幸好只是情人关系,就依安幼琪的个性,两人真走在一起,指不定得吵成什么样!
第二天正式上班,杜林祥在会议上,当着众人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安幼琪依旧强烈反对:“做地产项目从易到难的顺序一般是这样:住宅——公寓——别墅——写字楼——商业。只有住宅等前几个顺序的项目做得很成功,最后做商业地产项目才有成功的可能。如今纬通只能说在住宅地产领域初战告捷,直接进入商业地产,风险太大。另外,做住宅地产,说白了就是修房子与卖房子,可做商业地产,还涉及招商以及后期的经营管理,纬通并没有这方面的专业人才。”
杜林祥不以为然地说:“安总刚才讲了她的意见,你们也都说说。”
高明勇小声说:“我觉得安总说得有道理,贸然进入商业地产,似乎风险太大。”
这个高明勇就是杜林祥当年的司机。杜林祥觉得此人精明干练,当司机太屈才了,先提拔他当了办公室副主任,后来又出任分管公关工作的营销副总监,成为安幼琪的助手。
说起拔擢高明勇,中间还有一段小插曲。高明勇是个聪明人,可就是文凭太低,只是个退伍武警战士。另外公司的人还反映高明勇趁着当司机的便利,经常假公济私虚报油费。这种人,究竟用还是不用,杜林祥起初很犹豫。
后来,杜林祥想起了几年前的饭局上,万顺龙讲过的一则“范蠡救子”的典故:
范蠡是越王勾践的谋臣,帮助勾践复兴越国后,有感于功臣们往往“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他变官服为一袭白衣与西施西出姑苏,泛一叶扁舟于五湖之中,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范蠡很有商业头脑,几年下来已是富可敌国。他自号陶朱公,被誉为中国商人的鼻祖。
范蠡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小时候跟范蠡吃过苦,很懂得勤俭持家,为人也老实忠厚。小儿子却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整日在外面寻欢作乐。后来,二儿子在楚国惹上人命官司,西施心急如焚,立即叫大儿子带上重金去楚国“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