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琦
《作家》主编王成刚同志来信向我约稿。约得毫不含糊,直截了当:自传稿。
我感到十二分的难堪。
也常有些向我约稿的编辑部门,但大都是约的作品稿和创作谈之类的东西,至多也就是要个小传什么的吧。对于这些,我从未认真地感到过头疼。
作品嘛,只要一口气还在喘着,总是要写的;创作谈么,虽不及人家来得那么深切,那般头头是道,但肤浅感受体会也还是有的。至于那小传,要的就是简洁明快,既不用抛筋露骨,又不必上溯祖宗八代,对付着涂上几笔,也不算太难为我的活。
唯独这自传,却真真愁煞了我……
自传,拆穿了说,就是一个人的人生道路的真实记载,它无疑包括出生、籍贯、外在环境以及内在素质、性格、爱好等形成的诸方面情况。自传,谁敢说,它不是不折不扣的自己揭自己“老底”的干活?
我的犯愁,倒不仅仅在于缺乏这种“揭老底”的勇气,还因为干脆就无“底”可揭。
既然自传不能虚构,也不能伪造,更不能“瞎白话”,我该怎么写?……
我的出生,至今还是一个谜——也许是一个永恒的谜。
我听到过这么几种说法:
其一是说我被扔在一个乱葬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被一块红布裹着,扔在那儿,冻得奄奄一息。几只狗围绕着我,只等我断气,便分享我的小身体。就在这时,我那当时还在当司机的养父(我现在的老爸爸),开车远远看见了,忙停下车,跑上去抱起了我——救下了一条小生命。而我的养母,据说把捡回的那先天不足还留着长长脐带的我,硬是放在胸口上,整整焐了三天三夜,才把我冻僵了的小身体焐暖过来,焐活过来。为了这一点,我一想到我那早逝了的养母,心里就不能平静,就为投报上她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而叹憾万分。
其二是说我被抛在一个单位的大门口。
那天是一个呵气成冰的严冬,我的养母正准备去洗衣服,不想在门旁发现了我,立即把我抱回来,不仅发现我还活着,而且发现包裹里有一封娟秀的用毛笔写的信……
还有其三,其四……
我不知道我该相信哪一种说法。我的养母至死也未向我透露过我的身世之谜。她老人家临终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一个苦孩子……”
关于我的身世“天机”,是在一个偶然场合,由我的一个半醉的亲戚泄露出来的。
当时我正由少年时代转向青年时代,这个时候的孩子特别敏感、善思。记得当时我听到这一爆炸性的可怕的消息时,简直不能自持,一连哭了好几个晚上……
虽说是养父母待我百般宠爱,恩重如山,但并不能阻止我去思考自己的出生之谜。俗话说,树有根,水有源,一个人是怎样来到这人世的,总不能平白无故吧?更何况中国人一般都讲究个血缘关系,那么,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他们又为什么要将我遗弃?……
思绪纷纷,纷纷思绪……
在那漫长的不能成寐的夜晚,我突然有种深刻的悲哀和地老天荒的孤独感。一想到自己却原来是个孤儿——甚至极有可能是个“私生女”时(既然有人爱这么猜疑,索性我自己把它说出来,岂不干脆),我就一阵战栗,一阵骇怕,一阵绝望……
背负着这种沉重的心理包袱,我度过了多少漫长的岁月……我曾特别怕别人打听我的身世,特别怕别人议论我……但是,我终于长大了,终于不怕了。今天,我之所以敢把它写出来,就证明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来承受这一切——包括人们的飞短流长,窃窃私议。
出身是无法选择的。
即使是私生女——那罪过也不在她本人!
我是一个没有生日的人。
我只知道我的出生是在寒冷的冬天,是在阴历五三年的腊月,阳历五四年的正月。
我最羡慕的是别人过生日。那种临渊羡鱼的心情,是没有我这种经历的人,绝体味不出来的。是的,那些能过上生日的人是幸福的。他们对自己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他们没有“寻根”的痛苦,没有揭不开自己身世之谜的焦灼……
我最恐惧的是过年过节。每逢年节,我的心里就有一种空落落的酸楚感。我不能看见那种一大家子亲热地挤在一起吃团圆饭的情景,不能看见中秋的月亮圆盘似的挂在天上……这一切,都会使我倍增无限的惆怅和无尽的哀思。
我甚至嫉妒过那些乞丐。他们最起码还有亲生父母,兄弟姐妹,还知道故乡在哪里,祖坟朝哪儿冒烟……而我,虽说有肚子的温饱,但感情深处却是一个乞儿。偌大的世界,茫茫的人海,谁是我的真正亲人,真正骨血……
不错,我可以在我的作品中,精心为每一个人物设计一个符合他本人逻辑发展的出生与归宿,我可以把他们的根和源都弄得明明白白。可是我却无法为自己设计,无法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无法探究自己的根和源——这真是一种绝妙的讽刺,一场深刻的悲剧!
我的走上文学之路,既不是为了混饭碗,也不是为了找“敲门砖”,更不是什么为了改变生存环境,而仅仅是因为——热爱。即使在我15岁下放的时候,就做过写长篇的白日梦,那也绝对与谋生无瓜葛。我那时还是一个孩子,还没有那么深的心计,那么长远的战略眼光。
我在整个小学、中学时代,语文成绩都一直执全班的牛耳。每逢作文课,我像小孩过节一样地高兴。这种情况,除了我本身的素质外,多少还与我的养父有关。
我的养父是一位集老实、温和、敦厚、慈祥于一身的人。他早年是汽车司机,后来改做工会工作。由于做得出色,一九五七年曾参加过在北京召开的全国工会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他是一个极有意思的老人。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刻却常急中生错,给你来几句含混不清、用词不当的话语,弄得你哭笑不得,不知所云。他能因洗一双袜子,急得磨破手;也能因候一张电影票,在影剧院门口顽强地泡上两小时。他的衣服,十之八九是反穿的,他的鞋帽手套之类常常不翼而飞,飞到别人的身上。他最喜欢听京剧、听相声,他最恨吴侬软语(尤其是越剧)、外国影片。他对民间大鼓有着不衰的兴趣,常夹着个小板凳,跑去挤在一班老头子老太婆之中,有滋有味地听着。他从无抚弄花鸟的闲情逸致,却对斗公鸡、掏蟋蟀有着一份迟暮的激情。他很嗜好字画,不仅自己爱涂涂抹抹,还常揣上烟去求人家,有时弄回一些末流书画家的字画,他也正经八百地不惜高价给裱上,气得我常大呼小叫。他一直说要去钓鱼,煞有介事地做了许多条鱼竿,硬是惹得我馋涎欲滴。可就是没见他动真格儿地去钓上一回,一条。
我的作品,他总是百看不厌,一边看一边啧嘴:“不容易呀,不容易……”不管《李清照》电影外面怎样议论评价,他老人家认定写得好,一气看了六遍还不煞渴,还说,若再放,他还要再看。
他的口袋里、包里,总是要揣上两篇我的近作。一逢上熟人,他就拿出来:“看,我女儿又发表新作了。”让人家看看标题后,他就又放回包里,然后还是那句老话“不容易呀……”也不怕有自吹之嫌。
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张小报上看到对我的一篇文章提出了非议,气得目斜口歪,一到家就对我说:“给我稿纸,我也要写篇文章驳他!”他还真写了,劝也劝不住,一直写到半夜,才见他累得气哼哼地上床。第二天一早拿给我看,让我毫不客气地给毙了。老爷子开的什么国际玩笑,评论文章竟是用的词不达意的旧律诗写成的!
难得他老人家一生贫寒,只上过几年私塾,后来竟自学得对历史、古典文学颇有一点儿造诣。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唱诗”。他常爱戴着缺了一条腿的老花镜,捧着本豁了边的线装古书,在那里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地吟哦着、背诵着。及至我长大了,才知道他看的多半是些山水诗和边塞诗。他对婉约派和花间派不感兴趣。
我也慢慢地跟着他背些唐诗宋词了。并且能把家中的一些《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看得津津有味了。
虽然我从来坚信,作家不是培养出来的,但一定的环境熏陶,也还是有潜移默化的作用的。我的后来操起了文学的营生,是不是多少说明了这一点呢?
由于从小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亲朋好友,跟着一个老爷爷一样的老父亲长大,我沾上了点孤僻和不合群的毛病。尽管我天性外向、活泼、爱群,但命运和遭际却迫使我不得不内向起来。这使我常常感到痛苦万状。这种“假内向”,是有悖我的个性和气质的,是环境强加给我的——是一种病态和不正常,加之我又偏偏吃上了文学这碗饭,更是平添了几许烦恼,几多忧愁……
虽然说,苦难,往往是造就作家的摇篮,不幸,对于作家也许是万幸,但我还是摆脱不了那种地老天荒的孤独感和寂寞感。
我从不信,“结婚”会有那么大的威力,能祛除一切,能把我三十二年所失去的东西全部补偿给我。我不相信,一个男人(特别是那些“质量不过关”的男人),能有那么博大的胸怀和深广的爱,能将世界上的所有爱——父爱母爱,兄弟姐妹之爱,全部带给我。
因为不相信男人,也因为这孤独寂寞无处排遣,我便拼命地往外跑,像个“天涯浪女”一样,忽儿大西南,忽儿大西北,名曰体验生活,实则多半是为了寻求一种解脱。
我也偶尔在作品中找发泄,以求内心平衡。人,只有在保持内心平衡的时候,才能谈得上从事其它。这正像只有先让一个穷小子吃饱肚子,才能让他去谈情说爱一样。
可是,有人却对我说,欢乐可以与人共享,痛苦却要留给自己。他说得那般轻巧,使我不由得怀疑,他的一生也许没有一丝儿阴翳。
可惜我没有那么崇高,那份涵养。我既然把文学当成了唯一的心灵密友,当成了终生相许的情人,我为什么不能对它倾吐衷肠,从而得到一点可怜的慰藉呢?
而且我愿意相信,欢乐向人们展露,那是不太困难的,是愉悦的。但是痛苦,能够见诸于文字,昭然于天下,却是不太容易的,是需要相当的真率和勇气的。因为痛苦,往往是最个人的,最难以启齿的,最凝重的。
不过,那种无穷尽地写自己的小灾小难、小恩小怨的人,那种恨不能将自己扒开,将自己所有的隐私都抖出来,作为廉价赚取一部分读者胃口的所谓“作家”,也是我所不齿的,那不仅无聊,而且无耻!文学,毕竟应该是圣洁的,那种没出息的图穷匕首见的作法,除了只能证明作者本身的空虚和气数将尽而外,还能说明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