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当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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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秣陵春

庄因

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李易安

细雨,杜鹃,又快是江南“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时节。

初到南京,是战前的春天。天朝故地的胜景,对于少年的我,并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感受。但经八年离乱,人世沧桑,重回秣陵的情怀,已不似曩时,胜利后的新生气象,终于很快的驱尽劫后的颓凉,太平岁月,又再在人心深处滋生着。

那时正值青年,每到春来,总是约三五同学,备了一天的干粮,在周末去城郊畅游,豪兴勃发,往往深夜才归。我们在后湖的岛上赛跑,看谁最先跑到出租小艇的地点,殿后的便由他负责一天的船资。

跳上小船,人各一条,于是挥动双桨,朝湖心箭似的划去。青春的活力在双臂上跃动,一排相关,推浪追逐,好强心理战胜一切。一场竞争之后,大家红脸相吁,肩酸腕疲,于是聚船湖心,引吭高歌,精神又恢复了。有时,我们索性都躺在船里,收了桨任它浮荡,看白云掠空,鱼跳水面,那种清闲怡然之态,真是大有苏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意味。

静坐舟中,湖波粼粼,画舫小船,载着歌声或盈耳笑语,欸乃而过,远望台城,柳荫翠翳,兴亡千古,而“依旧烟笼十里堤”!谁不疑是神仙?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情趣,是美不堪述的。我在抗战期内,一直住在乡间,对于听雨,已经养成一种癖好了,但在湖中听雨,其四周景物及情调,远非“一任点滴到天明”、“巴山夜雨涨秋池”,或“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可媲。你只觉得,仿佛身在太虚幻境,顿时湖上雾弥漫,丝丝雨声,宛若弦凝而余音袅袅,飘在水面。柳堤烟树,蕴着无限画意诗情。

微雨方敛,一声吆喝,又都从蔽身的岸旁窜出。那时也够顽皮的。碰见单只的由女生划坐的小船,我们便像梁山泊的好汉般围将去,她们若不唱奏一曲,或不送些糖食之类的“买路钱”,这种胡缠就没完。但有时我们也有因失群而遭她们截留的,反正脸皮厚,索性乱闹一阵,待机突围,结果往往被她们冲一次“淋浴”。现在感来,那种无邪之乐,都只剩得个温馨的回忆了。

三二月里,有绿意盈畴。乘马车、陵园、雨花台、清凉山、莫愁湖、寻春去!“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装束淡如画”,金黄遍地的菜花,招来蜂蝶,环山新翠,在空中浮动的暗香,会引你登山过水,去追春神的脚步!

然而,这些都变成回忆中的美景了,驻足台湾,倏忽十个寒暑,乍思堪惊。“昨日送春归,又送春归去”,春到人间,江南依旧。可是“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每读李易安此句,闭日沉思,流水年华,觉得恍惚间,惆怅十年一梦!

一九五九年

[鉴赏]

庄因(1933年生),北京人。台湾大学中文系暨中国文学研究所毕业。一九六四年应聘澳洲,在墨尔本大学讲授中国语文,现任教美国史丹福大学亚洲语文系。著有《金鱼缸里的黄昏》等。

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重洋那边的人那么看重“落叶归根”,在他们的生命里掺杂着一些说不明的东西,印在心上,刻在骨里,所以他们念起唐诗宋词来格外地“入境”,写起文章来格外地“入味”。

《秣陵春》表达的是一种典型的中国文人意趣,春日放舟,挂桨收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几乎是所有做官与不做官的中国文人解脱自己的妙境,当然去不去做是另外回事,但想还是要想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我们想这恐怕也正是庄因此刻要思念秣陵春的缘故。

散文里笼罩着的情绪也绝对是“西湖龙井”式的,而绝非西洋咖啡。湖上听雨,居然能体验出仿佛身在太虚幻境中的感觉,结伴踏青,品得到菜花丝雨里的暗香浮动,这也只有中国的文人才有这等闲情,这等达观。

这种状情写景之作,西方人也有西方人的写法,例如华兹华斯及其湖畔诗派,作品中充满的也是大自然的水色山光,然而字里行间洋溢着人对自然的“占领”情绪,洋溢着自己的主动精神。然而在中国文化里,人与自然达到了一种和平相处,甚而合二而一的境界。《秣陵春》深得传统文化的精神,那雨,那湖,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江南,已是心中之物而非眼中实景了,物我推移,便是传统文士的那种襟怀气象。

另外,在作品风格,写作手法甚至遣词造句方面,台湾作家跟“五四”时期刚开白话文之头的作家,如徐志摩,冰心等非常近似。这在庄因的散文中也可以看到。这一方面是由于作为中国现代散文大家的作品,具有极高的艺术成就和深刻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许就在于这些由大陆而去台湾的作家在承继传统上,与“五·四”时期的作家风格有着比大陆作家更为直接完整的连通关系。而这也不失为一种特殊风格,自有它的魅力。

庄因是大陆迁台的,跟这一大批具有相同经历的人一样,他们都拥有一种极强的归属感,与大陆有割舍不尽的精神上和文化上的联系。怀旧、思乡是他们最主要的写作之题。如果是寻常的闲愁,那倒也罢了,但其间社会历史的因素很重,这也使庄因们的怀乡平添了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