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曾国藩家书(精华本)
1922600000105

第105章 谕纪鸿(同治五年正月十八日)

字谕纪鸿:

尔学柳帖《琅邪碑》,效其骨力,则失其结构,有其开张,则无其捖抟。古帖本不易学,然尔学之尚不过旬日,焉能众美毕备,收效如此神速?

余昔学颜柳帖,临摹动辄数百纸,犹且一无所似。余四十以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间架皆无可观,余自愧而自恶之。四十八岁以后,习李北海《岳麓寺碑》,略有进境,然业历八年之久,临摹已过千纸。今尔用功未满一月,遂欲遽跻神妙耶?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尔不可求名太骤,求效太捷也。以后每日习柳字百个,单日以生纸临之,双日以油纸摹之。临帖宜徐,摹帖宜疾,专学其开张处。数月之后,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极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余所责尔之功课,并无多事,每日习字一百,阅《通鉴》五页,诵熟书一千字(或经书或古文、古诗,或八股试帖,从前读书即为熟书,总以能背诵为止,总宜高声朗诵),三八日作一文一诗。此课极简,每日不过两个时辰,即可完毕,而看、读、写、作四者俱全。余则听尔自为主张可也。

尔母欲与全家住周家口,断不可行。周家口河道甚窄,与永丰河相似,而余住周家口亦非长局,决计全眷回湘。纪泽俟全行复元,二月初回金陵。余于初九日起程也。此嘱。

评点: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曾纪鸿临摹字帖不过十日便有收效不大的感叹,针对儿子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曾氏予以谆谆教导,且以自己习字的实践和切身体会来证明。曾氏认为凡真本事都出于困知勉行之中,这是真正的阅历之言,十分值得我们重视。

略有点经历的人都知道,学习的过程都有一个从易到难,再从难到易,又从易到难的过程。学习一样东西,一开始会有一个进展较快的时候,那时的兴趣很大。过了这个阶段,再要提高一步便会觉得难了。过了这个难关,又有一段进展快的时期。到一定的时候,又出现了新的难关。这道难关往往要比上道难关更大。这一道道难关,实际上便是一个个飞跃的起点。过了,便超越了前一段的自我。当自我越来越高的时候,超越也便越来越难,攻关者也便因陆续淘汰而越来越少:怕苦怕难者被淘汰了,满足现状者被淘汰了,天分差者被淘汰了,而能打通极困极难关口的才是好汉,才是成功者。

谕纪泽纪鸿(同治五年三月十四夜)

字谕纪泽、纪鸿:

顷据探报,张逆业已回窜,似有返豫之意。其任、赖一股锐意来东,已过汴梁,顷探亦有改窜西路之意。如果齐省一律肃清,余仍当赴周家口以践前言。

雪琴之坐船已迟到否?三月十七果成行否?沿途州县有送迎者,除不受礼物酒席外,尔兄弟遇之,须有一种谦谨气象,勿恃其清介而生傲惰也。余近年默省之勤、俭、刚、明、忠、恕、谦、浑八德,曾为泽儿言之,宜转告与鸿儿,就中能体会一二字,便有日进之象。泽儿天质聪颖,但嫌过于玲珑剔透,宜从浑字上用些工夫。鸿儿则从勤字上用些工夫。用工不可拘苦,须探讨些趣味出来。

余身体平安,告尔母放心。此嘱。(济宁州)

评点:不宜过于玲珑剔透

曾氏眷属已决定离宁回湘,纪泽、纪鸿兄弟均已成人娶妻,护送母亲、妹妹的事,自是他们的本职。曾氏叮嘱两儿,沿途既不可接受别人的礼物酒食,又要谦虚礼貌相待。接人待物,是一种艺术,处置得好,朋友遍天下;处置得不好,易招怨惹是非。像纪泽、纪鸿这种侯门公子,沿途张扬招摇,让州县故旧都来迎送宴请,固然不好,但若做起一副清高绝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来,或许更不好。把握分寸,适中合度,艺术技巧全在此八字中。

人人都希望自己聪明敏捷,也都盼望儿女天质聪颖,但聪明的人也有其弊端。曾氏指出的“过于玲珑剔透”,不仅是聪明如纪泽者身上有,也几乎是所有聪明人的通病。

所谓聪明,耳聪目明之谓也。具体地说,头脑灵泛,反应快,口齿伶俐,善察风色等等,都是聪明的表现。但若把握不好,过了分寸,便会变为过于玲珑剔透,则反为不美。

为什么不美?个中原因太多太复杂,绝不是一篇短文所能说清楚的。这里只略说几点。

一、过于玲珑剔透者,求学做事往往不愿意下笨功夫,也难以久耐艰苦寂寞。但大学问大事业,大多都是从笨、苦、持久中得来。因而,此种人难成大器。

二、过于玲珑剔透者,对人对事往往沉不住气,好表现,喜跟风,而世道人心,却复杂多变。故此种人不如持重者稳妥,易栽跟头。

三、过于玲珑剔透者,往往讲究清爽明白,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世界上许多事情是不能够求个清爽明白的,一味讲究,反倒招烦、招怨、招是非。

故而曾氏从他的丰富阅历中总结出一个“浑”字出来,与勤、俭、刚、明、忠、恕、谦一道列为人之八德。

“浑”不是圆滑,更不是糊涂,它是一种高境界的处世待人之方。阅世浅的人难以理解,容易将它与“世故”混为一谈。阅世多而又有心者,当可从“浑”中体味出许多意蕴来。世人有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杨修丧命,祢衡问斩,头都掉在“聪明”二字上。所以古人从来不把聪明与否看得太重,而将深沉、稳重、坚毅等视为人生的种种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