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跟踪追击 (2)
第二天早上,我又看到了他,就在我刚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时。这一次他没有在大办公室停留,直接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一边把帽子和伞放在桌上,一边告诉我他的朋友委托他做投保单的证明人。他担心朋友为了回避问题而这样说的。我询问他朋友的名字,之后我知道了这个名字——贝克韦斯。
我走到办公室门口,询问正在拆阅信件的亚当斯,有没有贝克韦斯的投保书,有的话拿给我。亚当斯已把信件摊开,放在柜台上了,很快他就找到了阿尔弗莱德?贝克韦斯向我们提交的保险单。
我把保险单拿给史林克顿看,这是一份保险金额为两千英镑的保单,填写日期显示是昨天,地址是中堂法学会馆。史林克顿看后确定这就是他的朋友,他们住在一幢楼里,是对门邻居,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贝克韦斯的证明人。
史林克顿有些紧张,从口袋里掏出查询表,然后借用了我的写字台、笔和墨水。在回答每个问题以前,他都会先把问题念一遍,然后斟酌一下才写上答案。
“认识阿尔弗莱德?贝克韦斯先生多久了?”他扳着指头算算有多少年。“他有什么习惯?”史林克顿会自言自语地说,他滴酒不饮,而且过分注重锻炼身体。最后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答案,他检查一遍之后,就用漂亮的笔法签了字。他觉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也告诉他,我们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会麻烦他了,他感到很高兴,对我道谢后,就离开了。
史林克顿不知道的是,在他来见我以前,我其实已接待过另一位客人,在我的家中。那时天刚亮,我和那位客人在我的床前会面,只有我和我忠实可靠的仆人才见过的那位客人。
因为公司规定要两份调查单,所以我们把第二份查询单送到了诺福克,不久这份调查单就寄回来了。当然这份调查单也对每个问题做了令人满意的回答。这样,在表格齐全的情况下,我们接受了投这份保的申请,收取了贝克韦斯一年的保险费。这份保单三月起开始生效。
在这之后的六七个月间,我没有再见过史林克顿,虽然他曾到我家中找过我,但我不在;他还邀我到法学会馆吃饭,遗憾的是我另有约会。就这样,我再次见到他是在九月末或十月初,那时我为了呼吸一些海边的新鲜空气而到斯卡伯勒度假,在海滩上遇到了他。
那是一个炎热的傍晚,他挽着一位外表高雅,穿着丧服,相当漂亮却脸色异常苍白的小姐。这就是他的侄女妮纳小姐。史林克顿邀请我一起散步,我欣然同意了,但是我也打定主意,绝不让那条笔直的头路左右我的决定。妮纳小姐走在我们中间,我们在海边凉快的沙地上漫步。
在路上,我们发现了一些手推车的车轮痕迹,史林克顿戏称这是妮纳小姐的影子。这令我感到惊奇,要知道,妮纳小姐的影子一直在她的身后,不应该是这些车轮痕迹的。
妮纳小姐告诉我,有一位生病的老先生一直跟着她,不论她走到哪里,都会看到他。当她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叔父史林克顿时,史林克顿就把这位老先生称作“她的影子”。
妮纳小姐和“她的影子”都是临时住在斯卡伯勒的。她和“她的影子”一样,身体都不太强健,因为总有些时候,他们互相见不到,因为他们两个不得不常常关在屋子里。妮纳小姐已有好多日子没见到“她的影子”了,但是不论她走到哪里,她都能遇到这位先生,就像现在,在这人迹罕至的海岸上他们又相遇了。
就在这时,我们前面出现了一辆由一个人拉的小车子,妮纳小姐认出这就是“她的影子”,车轮划出轨迹带着车子慢慢地靠近我们,同时我们也渐渐靠近了车子。这时,我看到车上坐着一位老人,他的头垂在胸前,身上裹着各种东西。拉着车子的则是一个非常看上去安详又显得非常精明的人,他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腿有些瘸。
当他们经过我们身边时,车子停了下来,车上的老先生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伸出胳臂,我想这应该是我的一位朋友,于是我和史林克顿和妮纳小姐暂时分开。我走过去,和那老人交谈起来。大约五分钟之后,我又重新和他们会合,史林克顿和他的侄女焦急地想要知道妮纳小姐的影子是谁。
“哦,他是班克斯少校,东印度公司从前的一个董事,他与我们第一次相遇那位朋友很熟。”史林克顿表示他从未听过这个人,于是我告诉了他们关于班克斯少校的事情。
他非常有钱,是一个和蔼可亲又通情达理的老先生,但是他已经很老了,同时他的腿脚不好,所以会到处散心。他对妮纳小姐很感兴趣,因为他看到了她和她叔父之间的感情,事实上我刚刚就是在和他谈论这些。
我的话大概让史林克顿很高兴,他把帽子拿在手里,举起手摸了一下那条笔直的头路,这一次他似乎走在我的道路上了。他温柔地挽着侄女的胳膊,告诉我,他们感情是很深的,因为他们的亲戚很少,他们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和共同的忧伤,他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不会变得冷漠或淡薄。史林克顿的话让妮纳小姐感动得落下泪来。
可怜的妮纳小姐伤心得不能自己。这使得史林克顿的心情也极其悲痛,他为了恢复精神就到海边洗海水澡去了,于是我和妮纳小姐单独留了下来。我们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旁边,妮纳小姐像史林克顿希望的那样怀着深信不疑的心情向我全心全意地称赞着他。
她告诉我,他怎么关心已经去世的姐姐,她的姐姐患的是慢性病,那是一种体力慢慢消耗的病,尤其是在弥留时期,各种荒唐的、可怕的幻觉充斥在她的头脑中,但是史林克顿在她病重的时候仍不知疲倦地照料她,从没对她丧失耐心,或者发过脾气,他总是对她温柔体贴、关怀备至。
她和姐姐都相信她们的叔叔是这世上最好的、最亲切的人,也是性格坚强、可敬可佩的人,他是她们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妮纳小姐恳求我,劝她的叔叔在她去世后能结婚,她希望他过得美满幸福。她坚信她的叔叔至今一直保持独身,是为了照顾她们姐妹。
班克斯少校的小车在潮湿的沙滩上又画了一个大圆圈,再度掉过头向我们拉了过来。我确认四周没有其他人,然后用手按住她的胳膊,告诉她处在危险之中,那危险就像我们面前的大海,现在是这么平静和安宁,但是在暴风雨来临时,也许就在今天夜里,它就会迸发出无情的力量,残忍无情地把一切挡在它面前的事物毫不怜惜地撕成碎片。
我的话使妮纳小姐感到恐惧,我要求她一分钟也不能浪费,随我去班克斯少校那里。值得庆幸的是,班克斯少校的小车子离我们很近,妮纳小姐离开岩石,在她还没过来以前,我们已经到达班克斯少校那里。
我把她送到之后,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两分钟,然后回到了刚才坐的岩石上,我看到妮纳小姐被一个手脚灵活的人半搀半抱着,从山壁上凿出的粗糙的梯级往上走。我知道,只要有那个人在她身边,不论到哪里,她都安全了,这时我才放心了。
我安心地坐在岩石上,等史林克顿回来。等到夜深了,他才回到岩石边,他把帽子挂在纽扣上,用一把小梳子梳理头路。
我告诉他,妮纳小姐觉得有些冷,先回家了。这让他感到诧异,因为妮纳小姐从不自作主张的。于是我告诉他,是我劝妮纳小姐这么做的,因为她的身体不好,不适合长时间待在外面。
听了我的话,史林克顿对我表示了感谢,他没想到洗海澡的地方那么远,而玛格丽特也就是妮纳小姐是那样虚弱,她姐姐夭折的阴影对她的影响正在逐渐加深,从她姐姐去世到现在,她的身体毫无起色。
就在我们交谈时,班克斯少校的手拉车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远了,史林克顿觉得拉车子的仆人一定喝醉了,他提醒我说我的朋友恐怕要摔出车子了。
看到他一直注视着车子,我感到十分紧张,只能告诉他,给老人当差的仆人有时难免会贪杯。直到车子消失在黑暗中,我才松了一口气。对于他觉得少校看来很轻的疑问,我也只是告诉他,少校确实很轻。
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告诉他我今天夜里就回伦敦,他表示他也快回伦敦了。“是的,我知道你要回去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很清楚你要干什么,但是我绝不会告诉你,为什么我在你身旁散步时,右手一直按在口袋中的自卫武器上。我也绝不会告诉你,为什么夜深后我不肯与你在海边散步。”
后来,我们离开了沙滩,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前,他又一次提到了梅尔塞姆,他询问我梅尔塞姆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告诉史林克顿,上次我听人谈到他时,他还没死,但消沉潦倒,恐怕也活不长了,而且他绝没有希望重操旧业了。这个消息似乎让史林克顿非常伤心,他悲叹了一会儿才离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有很多事没有告诉他,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而且我们是绝不会走到一起的。
在此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史林克顿,直到十一月的下半月,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一天,我和中堂法学会馆的一个住户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约会,我要在那儿用早餐。那天的天气十分糟糕,清晨十分寒冷,街上的冰雪和污泥有几英寸深。我叫不到车子,只能慢慢地步行,没多久膝盖就湿了,即使这样我也必须前去赴约。
和我约好的人住在中堂法学会馆顶层的一套住房里。那是两间阴暗、沉闷,使人窒息,不合卫生条件的屋子,里面的家具已经退色,也很肮脏,屋子里凌乱不堪,散发出浓烈的鸦片、白兰地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壁炉围栏和火钳等也都布满了难看的锈斑。一间屋子外边门上写的名字是阿尔弗莱德?贝克韦斯。对面的门上写着另一个名字——朱利叶斯?史林克顿。两套房间的门都敞开着,因此在一套房间里讲话,另一套里也能听得到。
我走进贝克韦斯的屋子。在安排好早餐的屋子里,我看见贝克韦斯斜躺在靠近壁炉的沙发上,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睡衣,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白兰地、腌鱼和一块撒满胡椒、不堪下咽的炖肉。他一副标准的酒鬼模样,一看就知道已经这样子很久了,大概离死也不远了。他见我到了,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叫嚷着让史林克顿来喝酒,一边疯狂地敲打火钳和煤块。在铁器的击打声中,史林克顿一边答话,一边走了进来。然后他看到了我,这个让他出乎意料的人。我见过很多弄虚作假的骗子目瞪口呆的样子,但是像他这样惊慌失措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