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考坡菲(上册)(译文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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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本序

“在所有我写的这些书之中,我最爱的是这一部。……我对于从我的想象中出生的子女,无一不爱……不过,像许多偏爱的父母一样,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我有一个最宠爱的孩子。他的名字就叫‘大卫·考坡菲’。”

这是狄更斯自己给《大卫·考坡菲》作的序言里对这部小说所作的评判。

《大卫·考坡菲》确实是在狄更斯的作品中占有极为重要地位的一部小说,它也是长期以来就受到世界文学界和广大读者重视的一部作品。俄国最伟大的小说家托尔斯泰把它列为“深刻的”世界文学名著之一。我国早在清末,著名的古文家和翻译家林琴南就曾以《块肉余生述》为题把它介绍给读者,这部作品遂成为最早传入我国的西欧古典名著之一。后来,这部小说又相继出版过几种不同的中文译本,在我国广为流传。

正像作为父母,总是最偏爱自己最称心的子女,因为他们最能体现父母自己的思想、意志和理想。《大卫·考坡菲》也正是从多方面体现了狄更斯思想和政治主张的杰作。这是一部八十余万言的长篇巨著,人物纷纭,情节错综,内容丰富,其中首要的是通过主人公大卫·考坡菲,塑造了一个具有人道主义、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的正面典型。大卫出身自中产阶级,少孤,早慧,勤奋好学,敏于观察,对朋友诚恳,友爱,对社会底层的人们富于同情。他早岁饱尝艰辛,备受坎坷,但是他披荆斩棘,顽强奋斗,终于功成名就,在事业上和家庭生活上都得到美满的结局。大卫这个人物,集中体现了资产阶级心目中的仁爱、正直、勤奋、进取、务实的精神。作为主角大卫这一形象的衬托和补充,狄更斯还塑造了另一个理想化了的女性人物爱格妮。尽管读者和批评家一般都感到这个人物过于空灵,有失现实之感,但在她身上,还是体现了温柔、聪慧、克己、独立、坚强等许多的优美品质。这两个人物都是狄更斯理想的正面形象。在这两个人物身上,狄更斯寄托了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伦理道德观点。

紧紧环绕大卫这一中心人物,狄更斯还刻画了形形色色令人喜爱的正面人物。在狄更斯那支带有漫画式夸张性的笔下,这些人物大都有奇特的个性或可笑的习惯,如贝萃·特洛乌小姐的乖张怪僻,狄克先生的疯疯癫癫,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的不擅家计,特莱得的举止失措,格米治太太的怨天尤人,巴奇斯先生的爱财如命等等,但是他们在品格上都有一些共同特点,一些与主人公大卫一脉相通的优良素质,这就是心地善良、正直、嫉恶如仇、见义勇为。即使大卫母亲懦弱无能,姑息养奸,维克菲先生借酒浇愁,累及亲友,小爱弥丽图慕虚荣,以至失足,但他们的性格中也都有令人同情和爱怜的一面。《大卫·考坡菲》这部作品之所以至今仍对我们产生巨大的魅力,原因之一就是它给读者提供了很多栩栩如生的正面人物。

这部小说中的人物,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社会底层的人物形象(如坡勾提兄妹、汉等)纯朴感人。狄更斯在刻画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夫妇、特莱得等人的时候,往往带有英国式的幽默笔法。狄更斯疼爱他们,同情他们,但也讥讽和嘲笑他们的缺点,仿佛是在向这些亲密的好友进行善意但又尖锐的告诫和规劝。而狄更斯在提到坡勾提先生的时候,则是敛容正色,满怀尊敬。狄更斯更突出地赋予这一人物舍己为人的品质。在小说接近尾声的部分,作家通过大卫之口这样说:“如果说,我平生爱慕过、敬重过任何人,那我从心眼儿里爱慕、敬重的就是那个人。”狄更斯是最早开始使社会底层人民作为主要人物和正面人物跨入小说领域的古典作家之一,恩格斯因此而早就将他誉之为“时代的旗帜”。狄更斯是一个社会改良主义者,不主张积极的阶级斗争,因此,他在小说中,主要表现底层人民纯朴、诚恳、善良、正直的品质,但在恶势力面前,他们却只有容忍,退让,毫无反抗。因此,爱弥丽随史朵夫私奔之后,狄更斯才会让坡勾提先生亲至史朵夫府上为爱弥丽乞求史朵夫老太太的正式承认。在疾风暴雨的海上,汉和史朵夫双双殒命的一景,则更加耐人寻味。照故事情节的发展来看,照汉几次向海上张望的神色推测,他在失掉心爱的爱弥丽之后如果再与史朵夫狭路相逢,很可能要以你死我活的搏斗进行复仇。但这又与狄更斯向来所提倡的以德报怨式的博爱主义大相径庭。这一结局究竟应该如何处理?狄更斯的安排确乎出人意料:他们同时被狂涛巨浪吞没,他们的冤仇也就这样以不了而了之。单纯从艺术效果上来看,这一幕可谓韵味无穷,富有悲壮之美;但从其思想内容方面观察,我们虽不便贸然断定狄更斯曾有意识地寓以多么深刻的意义,但它至少也有意无意地反映了作家的世界观。他曾大声疾呼:“人们应该作为良好的公民而融洽地生活在一起。”既然主张“融洽地生活在一起”,那么,在必死的时候,让汉和史朵夫不知不觉、心无怀恨地死在一起,也就丝毫不足为怪了。

这部小说反面人物的数量不多,但从其思想上以至艺术上所达到的深度来看,与前述正面人物相比却毫无逊色。贪婪阴冷的枚得孙姐弟,卑鄙狡诈的希坡母子,残忍自私的史朵夫一家,在外形和心理上都各具特点,他们的所作所为令人切齿,令人作呕,令人愤慨,狄更斯通过对这些人物的描写刻画,暴露和鞭挞了社会的丑恶现象。

史朵夫这个有钱有势的资产者固然资质聪慧、风流俊雅,但在其美丽的外表之下所掩盖的,却是一个自私、虚伪、傲慢、任性的丑恶灵魂。与大卫相比,他同样具有才华,受过更完好的学校教育,但他习惯于在社会上享乐、寄生,从未考虑到为社会尽职,因此他凭借家势、财产,终日悠游嬉戏,滥用精力,结果既害了别人,又害了自己。主人公大卫出于友情至上,眷念他这个总角之交,这个他“从童年时代起就信任和崇拜”的人物,对他的毁灭深切哀痛和惋惜,把他作恶的根源单纯归咎于自幼缺乏严父的训饬,耽于母亲的溺爱,这反映了作家本人世界观的弱点和阶级的局限。但狄更斯毕竟是一个忠实而又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在塑造这一人物时,通过字里行间的细致描写,在客观上仍然对这个人物作了相当深刻的揭露和批判。我们今天在研究作家本人对这一人物的态度时,不应与研究书中大卫对这一人物的态度全然混为一谈。

《大卫·考坡菲》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包括主人公大卫在内,除在个别情节和场景之外,大多是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开展活动的,也就是说,作家笔触所及,大体无非是他们的日常起居、求学谋生、交友恋爱、游历著述,这些都是人物个人命运上的兴衰否泰、悲欢离合。这部小说没有安排更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和轰轰烈烈的英雄业绩。开卷读来,令人仿佛是在欣赏一幅清新恬淡的风俗画卷——十九世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社会生活的巨幅风俗画卷。但狄更斯所述,并非一部分资产阶级批评家和欣赏家所谓供人消愁解闷的材料。狄更斯是一个思想倾向很强的作家,他所叙述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有所为而述。狄更斯通过这些故事,触及了当时存在的很多重大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诸如腐朽落后的教育制度和司法制度,贫富之间的尖锐矛盾和不平等,劳苦人民(包括童工)的悲惨处境、财产所引起的婚姻问题,妇女问题,失业问题等等。在这部作品中,狄更斯提出了上述一系列问题,而且就某些问题明确表达了他的改良主义的社会理想和政治主张。

大卫两度离家求学,反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教育状况和教育制度。大卫第一次求学所在的撒伦学舍,是当时英国学校教育之一斑。在这里,投机商人以盈利为目的而紧操培育人才之大权,摧残青少年的身心是他们最大的快事。这里贫富之间等级森严,管理手段残酷野蛮,简直是社会的缩影。天才的作家给校长配上一副沙哑的嗓子,给他的助手安上一只木制的假腿,绘声绘色地传达了他们的劣迹恶行。从而暴露和鞭挞了当时英国腐朽落后的教育制度。与撒伦学舍的环境气氛恰成对照的是斯特朗博士的学校。这里的办校人斯特朗博士,是道德和智慧的化身,他天性温文宽厚,治学孜孜不倦,教学循循善诱,在各方面都无愧为人师表。狄更斯在他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社会理想。狄更斯一贯积极主张改革教育,提倡通过普及教育改造社会。他的很多作品都涉及教育问题。在本书,有关教育问题,也不仅限于对这两种学校的描写。大卫在成年自立之后,几度回顾撒伦学舍,每次都是对以其为代表的腐朽教育制度的再次鞭挞;枚得孙姐弟对童年大卫的虐待,主旨固然在于财产的纠葛,但同时这一对姐弟,也与撒伦学舍的克里克、屯盖一样,都是当时那种野蛮教育制度和方法的忠实执行者。

小说中关于博士公堂和众议院的章节,虽然在这样一部长篇巨著中笔墨甚微,但也约略触及当时英国司法和政治制度的一些症结。这些都是较为重大的社会题材。关于这两方面,狄更斯在《尼古拉斯·尼克尔贝》、《荒凉山庄》等其他作品中,都有更加集中和深刻的反映。

狄更斯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出身的作家,他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往往轻重不同地渲染了作家本阶级的色彩。小说中童年大卫那种田园风味的家庭生活,如醉如痴的恋爱与婚姻故事,充满了脉脉温情与纤纤感伤。如果从其社会意义和思想意义的角度衡量,这些描写未免有拖沓繁冗之嫌,但狄更斯是一个关心社会生活和人类命运的作家,他的笔触所及,均关涉到一定的哲理和主张,并不一定都是为了单纯描写人情或追求艺术效果。

大卫童年与母亲和坡勾提朝夕共处的日子,弥漫着多么安谧、和谐的气氛,唤起人们对于美好童年生活的回忆,对于人与人之间诚挚无私的情爱的憧憬。这样一些令人珍惜的场景,又与枚得孙姐弟所带来的阴冷和骚乱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比!

大卫和朵萝的悲欢离合,也不仅仅是一曲细腻哀艳的悼亡悲歌。大卫与朵萝一见钟情,两相爱悦,私订终身,经历曲折,终成眷属,最后朵萝因病亡而与大卫永诀,笔触委婉动人,固然表达了真诚相爱,不为金钱、地位所左右的感情之可贵,但他们那迤逦曲折的恋爱过程,也反映了一切都以金钱、财产为基础的社会中男女青年的不幸;而大卫与朵萝婚后的生活,实际上是一出青年男女由于单纯感官上的爱悦而结合、彼此缺乏更深刻的理解所造成的家庭悲剧。大卫与朵萝曾几经龃龉,令人不禁设想:如果朵萝未在如花似玉的年华早凋,他们的家务和夫妻关系会出现何等结局?作家以大卫最终与爱格妮幸福结合的故事,否定了以盲目爱情为基础的结合。在小说中狄更斯一再重复的一句爱情和婚姻的箴言是:“夫妻之间,最大的悬殊,莫过于性情不合,目的不同。”

在这部作品里,狄更斯写了很多组爱情和婚姻的故事,与大卫和爱格妮的故事同属一类而又起呼应作用的,还有特莱得与苏菲的故事、斯特朗博士与安妮的故事,而与这类故事对照的,则有贝萃·特洛乌小姐、大卫母亲、爱弥丽等人的爱情、婚姻悲剧,而引起这些悲剧的根本之源,都在于金钱、财产以及阶级的差异。

如前所述,在《大卫·考坡菲》这部长篇巨著中,包罗的思想内容十分丰富,反映了当时多方面的社会生活。但狄更斯所选择的题材,除少数例外者,又都是平凡的日常生活和人物的个人际遇。这与狄更斯其他一些重要作品(如《艰难时世》、《荒凉山庄》、《马丁·瞿述伟》、《双城记》等)有所不同。他在小说中提出的很多社会问题,最后都以大团圆的方式一一得到解决,即使在英国本土无法解决,他也想方设法把它们移植到海外去解决。因此穷困潦倒半世的米考伯先生终于得以施展雄才,受到沉重打击的坡勾提先生一家到底旗鼓重整。就连卑微寒碜的麦尔先生、不可接触的玛莎,也都找到了令人宽慰的归宿。狄更斯之所以把很多问题移到海外去解决,也恰恰从另一角度证明,这些问题在当时英国社会制度下根本无法解决。

一个家庭中最受偏爱的孩子,往往又是在外貌和性格上最像父母的孩子。《大卫·考坡菲》之所以最受狄更斯的喜爱,也是由于这部作品中的许多人物和故事,最接近作家本人的生活经历。这部小说最初是在狄更斯的好友,著名的狄更斯传记作者福斯特(J.Foster)倡议下,采用第一人称写作的。有人说,这是一部大部分写狄更斯自己经历的书,是一部以他自己的心血写成的书。因此,一般公认这是一部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带有作家自传性质的小说。

小说主人公大卫的性格特征及生活经历,大都是狄更斯本人的性格特征和生活经历。甚至大卫那清俊秀丽的外貌,也都脱胎于狄更斯本人。狄更斯出身于海军军饷局一个小职员的家庭,虽然父母健在,但由于家计窘迫,双亲对他的教育和前途极为疏忽,所以狄更斯童年在家中孤寂的情况,实在并不亚于孤儿大卫。于是狄更斯自然而然把自己活动的天地转向家中久被遗忘的贮藏室里的书堆中——就像童年大卫一样。狄更斯的父亲由于负债入狱,狄更斯不得不在十二岁就独立谋生,像大卫在枚·格货栈那样去当童工。随后也像大卫一样,在律师事务所做学徒,学习速记;当记者,采访议会辩论……小说中有的段落,几乎是作家全部从自传中移植而来。但是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并不等于就是自传。这正如《红楼梦》不就是曹雪芹的家史,保尔·柯察金也不就是奥斯特洛夫斯基本人一样。小说中的大卫,虽有很多方面酷似狄更斯,但也有很多不同之处。大卫是个遗腹子,母亲随后又去世,而狄更斯的父母,则在狄更斯成年,以至成名之后,尚双双健在。而狄更斯的父亲,倒是在出生的当年就失去自己的父亲,后来由母亲一手抚养成人。

大卫那位与之伴随始终的老看妈坡勾提,仁慈、勤劳、笃实,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形象。狄更斯恰有一位像坡勾提一样仁慈、勤劳、笃实的祖母,她是女佣出身,曾做过三十多年管家。这位老妇人还十分善于讲故事。由此我们也许更易理解,狄更斯为什么能将大卫那亲爱的老坡勾提描写得如此动人。

米考伯夫妇也是一对成功的典型。他们在贫穷和债务的苦海中载浮载沉,几经没顶,身世悲惨而又滑稽。狄更斯塑造这一对人物的时候,充分发挥了他的幽默天才。但他的幽默,并不含有嘲弄。他同情他们的遭遇,但又对他们的弱点加以温厚的讽刺。狄更斯正像大卫一样,对他们始终怀有深厚的感情。事实上,这一对患难夫妇的背景和身世,恰恰脱胎于狄更斯的双亲。狄更斯的父亲约翰·狄更斯是个受过完好教育的贫苦小职员,狄更斯的母亲伊丽莎白·巴罗则出身自较高的门第。他们的婚姻,并未得到女方家长认可。因此,狄更斯的家庭与狄更斯外祖父的家庭之间,长期存有芥蒂,这正如米考伯夫妇出国远走时都未得到米考伯太太娘家的谅解是一样的情形。

书中还有一些重要人物,如朵萝,在外形与性格上,都颇类狄更斯初恋的对象;而甜美、贤惠的爱格妮,则正像狄更斯的两个妻妹玛丽(Mary)和昭之娜·霍格思(Georgina Hogarth)。她们曾先后住在狄更斯夫妇家里,帮助他们理家育子。玛丽还是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时,就因病夭折,狄更斯为此深为悲痛,并终生悼念她。狄更斯正是由此体验到亲人亡故的悲哀,并写出朵萝病逝时大卫的心情。

我们在这里将书中人物与狄更斯生平交游逐一对比,是试图说明《大卫·考坡菲》一书的人物,虽如作家所说,都是“从我的想象中出生的子女”,但皆非出于作家的凭空臆造,而是多有所本。当然,我们也并非在这里提倡作家塑造形象时,只能写自己本人或自己的亲故至交。狄更斯创作《大卫·考坡菲》一书中的许多人物的成功经验只不过向我们证明,作家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应该写他最熟悉的东西,写他在思想上和感情上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东西。也只有这样写出的东西,才能真切、自然、打动读者,而不流于呆板、牵强。当然,作家在进行创作中,又要把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体验最深的材料加以加工、组合,而不能原样照搬。这就是艺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道理。正是基于这一道理,《大卫·考坡菲》一书中的许多成功的人物才使我们感到,“虽然他们未必都是真的,但却都是活灵活现的。”狄更斯在给他这一作品写的序言里还说,“决没有人读这部记叙的时候,能比我写它的时候,更相信其中都是真情实况。”这里所说的真情实况,就是艺术的真实、由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体现出来的真实。努力把握这种意义上的真实,这是一切伟大现实主义作家成功的秘诀。

《大卫·考坡菲》既是一部反映社会生活广阔图景的巨著,为这一内容所需,狄更斯为小说的构思,也颇费了一番匠心。

从结构看,大卫的故事,无疑是全书的主干。但据粗略的统计,小说中直写这一故事的篇章,不过仅占全部篇幅的不到二分之一。随着主干故事的开展,陆续出现了以其他人物为中心而开展的故事。它们都是由主干故事繁衍敷陈而来的旁枝侧枒,其中粗细不等,长短各异。它们都与主干故事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但又都各有其相对的独立性,有其各自的社会内容。这些故事虽都随主干故事的开展而逐一出现并逐渐开展,但它们并非一些机械地首尾相接的故事“串联”,而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相互勾连,构成一部结构相当严密的作品。这正像一棵大树上相互交接的枝枝叶叶,形成一顶浑然完好的葱郁树冠。

如果以对近代长篇小说的一般概念去衡量,我们或许会感到这部小说结构尚欠紧凑,也难得从其首尾觅得最主要的高潮和低潮。但是我们从逐一分析各个故事入手,也就不难发现,这部小说也并非平静无浪的一池春水。主人公大卫一生否泰交替,悲喜互依,构成结构上的起伏多变。围绕主要故事开展的其他故事,也都疏密相间,各具张弛。这些由主要和次要故事组成的高潮和低潮,回旋跌宕,互相推动,读之令人时悲时喜,时惊时叹,啼笑不能自已。因此,这部小说虽然看来不如单纯以围绕主要人物开展单一情节的小说那样紧凑,但却同样引人入胜,给读者以高度的艺术享受。

长篇小说,自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以刻画人物为主,一类以构思情节见长。一般认为以前者为特点的小说,更富有文学性,因而也更富有生命力。实际上,艺术效果最好的作品,则往往为人物塑造及情节构思俱佳者,即人物性格能随情节发展而发展和深化,故事情节能紧紧围绕人物性格发展而开展者。狄更斯的作品,如早期的《匹克威克外传》,就着重在刻画人物而情节比较散漫。以后随着作家在艺术上逐渐成熟,其作品则在性格刻画和结构安排上日臻完善。特别是其后期的作品如《双城记》,可谓人物性格和结构安排上都达到了比较完美的境地。《大卫·考坡菲》则是狄更斯创作中期的作品,这部小说,恰恰反映了狄更斯小说创作由早期逐渐走上成熟时期这个过渡阶段的特点。

这部小说之所以如此结构,固然与狄更斯创作经验的积累和现实主义深化有关,但同时也应看到,这也是狄更斯创作时的具体环境所决定的。狄更斯是一个靠艰苦奋斗白手起家的职业作家,即便在成名之后,他仍然需要以紧张的创作和工作来维持其个人和家庭的大量开支。他从开始创作起,常常是两部小说同时进行,按时定期分章分节在不同的杂志上陆续发表。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更需要精心设计和安排情节,以便保证全部作品顺利发表。由此我们也可以想见,狄更斯从一八三五年开始创作到一八七〇年逝世,在这三十五年创作活动中,曾经付出多么紧张而又艰苦的劳动。实际生活中的作家狄更斯与小说中的作家大卫相比,真不知前者要比后者勤奋多少倍!

狄更斯不仅是一位善于塑造人物和构思情节的大家,而且也是一位善于驾驭语言的大家。这部小说的语言,明快流畅,这正是狄更斯语言的总特点;但与此同时,它又兼有多种语言风格:细腻的叙述,娓娓动人,回旋不绝;不同人物的对话,真切自然,恰合各个人物的身份、教养和性格,抒情遣怀、旖旎哀婉;运用方言土语更增添了作品的质朴亲切之感;描写自然景物丰富多变,有时是那样恬静平和,有时又是那样磅礴雄伟……

狄更斯驾驭语言的能力,一方面要归功于他的天赋,另一方面也要归功于他深入实际生活和从事紧张采访写作工作所得到的锻炼。他在回忆采访议会辩论的情景时曾提到,因为坐着记录那些冗长的发言,他磨破了双膝盖;因为站着记录那些发言,站木了两腿。

如果说勤奋、进取、务实是大卫·考坡菲的一些主要性格特征,那么勤奋、进取、务实也是狄更斯这位伟大小说家的一些主要特征。他就是靠孜孜不倦而得以发挥其天赋的艺术才能;他就是靠艰苦奋斗和不断深入生活而取得艺术上的杰出成就。

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