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挖历史(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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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花蕊夫人:一个惊艳的传说(1)

金纲

有一种流传较广的民间想象认为:赵匡胤之所以”谋害“孟昶,是因为看中了后蜀孟昶的太太花蕊夫人。但我倾向于认为:史上不存在这个”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旧五代史》不载,《新五代史》不载,《宋史》不载,《资治通鉴》不载,《续资治通鉴》不载,《续资治通鉴长编》不载。也即是说:正史中没有关于花蕊夫人的记录。

一花蕊夫人的故实

最早记录花蕊夫人的,很可能是宋初陶谷《清异录》:

孟昶夏月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用以挥风。一夜,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堕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

第二个记录花蕊夫人的,很可能是宋吴曾《能改斋漫录》:

徐匡璋纳女于昶,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拟其色,似花蕊翻轻也。又升号慧妃,以号如其性也。王师下蜀,太祖闻其名,命别护送,途中作词自解曰:”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三千宫女皆花貌,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之后讲述花蕊夫人故事的野史、笔记、小说,就越来越多了。综合各种史料可知:”史上“共有3位花蕊夫人。第一位是前蜀主王建的妃子,徐姓,史称”小徐妃“,也号”慧妃“。第二位是后蜀主孟昶的妃子,费姓,或徐姓,也有人称之为”慧妃“。第三位是南唐主李煜的妃子,姓氏不详。

李煜的妃子名花蕊,传播较少,传播最多的是王建妃子和孟昶妃子。这类故事,大多遵循同一个传播模型:将王建妃误为孟昶妃。

譬如,关于花蕊夫人的姓氏,诸说不一,但一般以为她姓”费“或姓”徐“;而王建妃子花蕊夫人正好姓徐。说到著名的百首《花蕊夫人宫词》也是诸说不一,有人认为是前蜀主王建妃所作;有人认为是后蜀主孟昶妃”仿王建妃所作“;这里还是将王建妃与孟昶妃搅和到了一块儿。

诸如此类,就在这种种传说中已经发现:很多野史记录,都把王建妃子的故实附会到了孟昶妃子身上,于是,有了”孟昶妃子是花蕊夫人“的传说。

陶谷算是孟昶的同时代人,但巴蜀与中原暌隔半个多世纪,前蜀、后蜀已经有了”传闻异辞“。陶谷没有交代关于花蕊夫人的来源,因此无法确定他说的为真,当然,也无法确定他说的为假。陶谷《清异录》更是一部”当代传闻“之记录,而非”实录文本“之摘抄,内中可见有价值的”故实“,也可见想象奇特的”传说“。我倾向于认为:陶谷所说的花蕊夫人,很可能也是王建的妃子,而不是孟昶的妃子。

陶谷是个什么样的人?

陶谷在太祖赵匡胤禅代之际,预先写好《禅代诏书》,本来是想邀功,但没有想到的是老赵反而因此对他非常轻蔑。

宋人魏泰《东轩笔录》称,陶谷,自五代至大宋国初,文翰为一时之冠。然其为人,”倾险狠媚……缙绅莫不畏而忌之“。老赵虽然不喜欢他的为人,但是因为他的辞章足用,所以还是留他在翰苑。陶谷自以为有功,期待能够被太祖大用。但太祖初期就是不用他。以后的日子,很多名气远不如他的人物得到擢升,他还是耽在翰苑没有升迁。陶谷心不能平,多次唆使他的党羽,因事向老赵荐引,说他久在词禁,宣力实多,以此来窥伺上旨。老赵知后笑道:”颇闻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此乃俗所谓‘依样画葫芦’耳,何宣力之有?“老赵直接否定了没有啥创造性可言的秘书工作。陶谷听说后,干脆作诗一首,书于公署墙上。诗曰:”官职须由生处有,才能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史称老赵知道这事后,更加鄙薄他的为人。

陶谷的两个儿子考试,一个因为贿赂主考官,被人发现告到老赵那里,气得老赵罚了他两个月俸禄,还将儿子撤官。另一个儿子正儿八经考中了,老赵不信,又发明了”复试“,还好儿子复试也过了,但从此朝廷留下一个”复试“的政策,等于长久地羞辱了陶谷。

史称陶谷不仅为人”轻险“,还特别”狡狯“。《国老谈苑》(宋·王君玉)载一事,说陶谷到吴越国出差,生病,吴越国王派人问候,他索要了十个金钟,事后写诗道谢。但他是中原名流,”金钟诗“一下子就在吴越国内流传开来。他觉得此事不光彩,回国时,在边境邮亭又写了”驿站诗“让人去传诵。此举目的就是试图以此诗”掩前诗之失“。史称陶谷之”狡狯,多类此也“。

此人无处不有心机。赵匡胤说他长了”一双鬼眼“(宋·张舜民《画墁录》)。大宋初,比他名气更大更正的人物是窦仪。但窦仪与陶谷在前朝后周时就有矛盾,陶谷就秘密地在公卿间设计陷害排挤窦仪,结果窦仪直没有坐上宰相位置。船山先生就认为:大宋初,窦仪是最有资格来做宰相的人物之一。

《玉壶清话》(宋·文莹)载一事更可见陶谷的无耻。说后周时,陶谷使江南,以为自己来自上国,在对南唐君臣时,”容色凛然,崖岸高峻“,宴会谈笑之际,他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几乎不说不笑,滴酒不沾。南唐大臣韩熙载观察他几天后,对亲近的人说:”我看此人作秀,不是他表演的端介正人。他恪守的这点架子,有办法让他败坏,诸君看我手段。“于是找了个缘由,让陶谷在江南多待些日子。韩熙载派遣歌妓秦若兰假装做驿馆管理者的女儿,穿了旧衣戴着竹钗,早晚在院子里洒扫。若兰的美丽在朴素的装扮下,别有韵味。陶谷渐渐与她有了巫山云雨之行,史称陶谷”失慎独之戒“。到了陶谷将要辞行北回时,秦若兰索诗,陶谷为她写了《风光好》一阕。就要走了,南唐君臣在高雅的澄心堂为陶谷设宴送行。李璟命人用珍贵的玻璃巨杯满酌劝酒,陶谷还是过去的模样,端着架子,”毅然不顾“,脸上一副大国来使威风凛凛的样子。这个时候,歌妓秦若兰出现了,她怀抱琵琶来”侑觞“(劝酒),当堂讴歌陶谷所作《风光好》,词曰:

好姻缘,恶姻缘,奈何天!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若是一般人,此时当惭愧难言。但陶谷惭愧归惭愧,干脆放声大笑起来,还笑得前仰后合,捧腹喷饭,连脑袋上的簪珥都快掉下来了。于是,接过大玻璃杯,一杯一杯又一杯,不断地灌酒,史称”几类漏卮“,几乎像个漏壶,没底。酒喝高了,又吐了一地,最后倒在满是呕吐物的茵席上,就这样,还不许完,还要接着喝。不要说南唐君臣,就是主持宴席的小礼官,都瞧不起他了。等到他还朝的那天,南唐只派遣了几个小吏来送他。回到京师之后,《风光好》早已在世上传喧开了。

这样一个陶谷,是有可能做黑幕文字”黑“老赵的。

由于”传说“比”故实“更有趣,所以坊间的传播规律就是:”传说“与”故实“比较,”传说“优先。这就是为什么关于孟昶妃子”花蕊夫人“的故事正史不载,野史纷纭的原因。在种种传播中,”传说“被一本正经且反反复复征引的例子也不少见。譬如,元明之际陶宗仪《辍耕录》说:”蜀主孟昶纳徐匡璋女,拜贵妃,别号花蕊夫人。意花不足以其色。或以为姓费氏,则误矣。“陶氏这个说法,就来自于吴曾的《能改斋漫录》。而吴曾已经是南宋人物,距离孟昶一百多年。这一百年间,关于花蕊夫人的”传说“已经有了传播中的流变,他的”笔记小说“《能改斋漫录》与陶谷的《清异录》一样,都是传闻记录,不同的是,陶谷的记录来自于当代,吴曾的记录来自于百年传闻之流变,或就来自于《清异录》的改编,都属于”传说“范畴,而不属于”历史“范畴。神话、传说、历史,各有苑囿。

有意思的是,近代以来,讨论花蕊夫人的”学术文章“,被广泛引用的居然不是陶谷不是吴曾,而是陶宗仪。陶谷《清异录》中花蕊夫人文字,是据前蜀王建徐妃故事改编的”笔记“,吴曾《能改斋漫录》中花蕊夫人文字,是据流变中的”传说“或《清异录》而摘抄的”笔记“,陶宗仪《辍耕录》中花蕊夫人文字,是据吴氏”笔记“再作之”笔记“。陶氏并没有交代来源,不明就里者,还以为陶氏自我作古,其实,这正是”传说优先“的野史路数。读古人”笔记“越多,就越会发现这个规律:辗转相传的,多是传说,而非故实。

陶谷讲述的故事蕴藉而香艳,但其事不足信;吴曾讲述的故事悱恻而又悲情,但其事不足信;陶宗仪讲述的故事似一本正经的”考证“,但更不足信。

孟昶妃花蕊夫人最有名的故事,是那首坊间流传最广的《国亡诗》(又称《述亡国诗》)。孟昶之后近百年的宋人陈师道,在他的《后山诗话》中记录了这个故事:”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于是花蕊夫人吟出了那篇传诵千古的《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据《后山诗话》说,老赵听说这诗之后,很高兴,原因是:平定后蜀的周师只有几万人,而后蜀则有兵14万。花蕊夫人如此作诗,等于讨好老赵。

但陈师道记录的花蕊夫人这首诗乃是沿袭前人之作。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说,前蜀后主王衍投降后唐,承旨作诗云:

蜀朝昏主出降时,衔璧牵羊倒系旗。

二十万人齐拱手,更无一个是男儿。

这就是花蕊夫人《国亡诗》的真实出处。

我很怀疑陈师道记录的花蕊夫人”沿袭“前人之作是后人伪托。在各种正史中,均没有发现赵匡胤当庭召花蕊夫人作诗的记录。此事若为真,《宋史·太祖本纪》不当不载,若说为”太祖讳“,须知道,《宋史》乃是元人编纂--元人干吗要为宋代的太祖”讳“啊?《续资治通鉴长编》史料繁复,号称”宁滥勿缺“,有闻必录,更当记录此事,但没有记录。故《国亡诗》很可能是好事者移花接木,将王衍故实安到花蕊夫人头上。

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记载花蕊夫人一事,也顺便说在这里,说花蕊夫人才调冠于一时,在被俘押解的途中,曾即兴而作《采桑子》,就在驿站墙壁上题写道: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

春日为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这是半阕,据说还没有来得及写出下半阕,就被匆匆押解而去。

此事,几乎八百年间没有记录,到了晚清,被况周颐记录下来--谁信?

再说,孟昶在投往汴梁的一路上是得到优厚待遇的,各路驿站都在奉命远接高迎,没人敢怠慢他。故这个故事只能是民间想象。

关于花蕊夫人,附会到她身上的民间想象太多了,被好事文人记录到笔记小说中,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