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年,长庚退伍。一回来就当上民兵排长。第二年结婚,第三年生个女儿,叫玉清。毫无疑问,他不会和凌风再有个人往来,不仅如此,脑子里那根弦还绷得特别紧。以他的话说,他对凌风特别了解:思想复杂,极不安分,不是一般地富子女。所谓思想复杂,就是危险分子,和思想反动,就只一步之差了,再辅以“极不安分”,足见其危险程度。其时凌风尽管身处厄境,仍不改对文学的初衷,常常读书动笔以至深夜。因此长庚对他的怀疑更直线上升,以至下达了秘密监控的旨令。民兵排长徐长庚,又兼任了大队民兵连副连长,自是相当积极。由他指挥调遣民兵,每晚至少二人,潜伏在凌风家附近,聆听,监视。特殊情况下,他还亲自出马。因此,凌风晚上尽管有事,也不敢轻易外出,生怕惹来什么新的嫌疑。
每当想到和长庚曾有的亲密,他就颇多感慨,生出无比的悲凉。悲凉之后,又是愤怒。但除了加倍提防之外,别无其他办法。为防备突袭抄家,他不得不把几本好书深藏起来,所写习作,全数“坚壁”。他的估计没错,果然一天晚上,几个人突然闯进家门,翻箱倒柜,叩壁敲柱,意图从什么缝隙查找出藏匿的罪证。结果除了毛泽东的书和几个样板戏外,什么也没有看到。后来,又陆续几次闯入,最终未能发现有价值的东西,这才作罢。
凌风与素娥的关系暴露,长庚尤其扮演很不光彩的角色。海成反对素娥与凌风好,本是情理中的事,但海成表现得十分强烈和凶狠,却是长庚的作用。是他,向海成分析和推测了凌风的发展走向;是他,向海成展示了阶级的现状和未来。终归一句话,凌风将给海成一家带来无比的灾难,祸及子子孙孙,没有穷尽。
凌风心里,再没有长庚昔日的影子。有时一觉醒来,简直无法相信,长庚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不仅极“左”,还心术不正,快要和郝守云不相上下了。
正当凌风苦闷至极之时,形势忽然大变。先是毛泽东逝世,接着“四人帮”覆灭,紧跟着平反一切冤假错案,给“四类分子”摘帽,恢复高考,土地承包到户。一应变化,令灵泉寨人始料不及。还没等到凌风弄清长庚的复杂心理,他就进城读大学去了。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便回灵泉寨把母亲接走。母子俩临别故土,去凌风父亲坟上和老祖坟上磕了三个响头。
凌风再次见到长庚,是他来镇街中学支教。长庚的女儿玉清,正好在他教的这个班。
长庚毕竟在高中混过几年,随着形势变化,不能不认识到知识和读书的重要,一听说凌风下来任教,并正好教他女儿,便专程来见凌风,目的是希望凌风对他女儿在学习上予以关照。
凌风见到的长庚,已经苍老黑瘦,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昔日的影子,完全一副饱经沧桑的老农模样。凌风不禁脱口而出:“你怎么变得这样。”长庚却说:“还是你好呵!凌风……我……”凌风不愿他再往下说,忙招呼入座,取杯泡茶。长庚稍显拘谨,在凌风掺茶的当口又说:“凌风,你确实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凌风说:“也谈不上,努力不虚度光阴罢了。”长庚说:“听说,你不仅是优秀教师,省级劳模,还当作家了。”凌风笑道:“不过利用业余时间,写了点文章,出了几本书。”长庚叹息一声说:“想想当初,我们在灵泉湖边,谈天说地。那时,我就很佩服你,你年龄比我小,知道的比我多,还有大志向,而我这一辈子,只好这样了。”
长庚一说,凌风立刻想起十几年前的情景。月光下的灵泉湖,有轻轻的浪语之声,就好像湖水荡入了他心中,使他不能不有些动情起来。先前对长庚出自心底的一点冷漠,也随之消逝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怜悯。于是,他禁不住发出一声叹息。长庚闻声,便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凌风在镇街支教仅仅一年。直到他提前离岗,回归灵泉,才知道长庚的女儿玉清,只读到初中尚未毕业。其实在他印象中,玉清成绩不算差,稍作努力,就能考上高中的。显然她并没有遂父之愿。不过,以长庚目前的生活状况,足见玉清在外打工也混得不错,凌风忽然想起,玉清的模样是很俊美的,这样的女子,在任何一家公司,都会很受欢迎。可是,灵泉寨的乡亲邻里,都不知道玉清究竟操什么行业,长庚本人也不细说,只说在大公司里头上班。可在凌风回乡的这些日子,也有另外一些耳闻,传玉清在广州、深圳,有些不太正当的行径。当然耳闻的东西往往多不实在,凌风也不想过多揣测。现今外面世界,可谓五光十色,行业之多,也是应有尽有,不好用同一标准去衡量,更不好妄加评判。至少,玉清是靠自己的能耐在外面闯荡,并源源不断给家里寄钱,使父母过得不错。仅这一点,也是值得肯定的呀!
自从凌风回来,每与长庚相遇,长庚都主动招呼他,并攀着想和凌风交谈几句。可二人之间,差距相当巨大。并非差在背景和身份上,主要还在文化层次上。就连当初,凌风初中尚未毕业,作为高中毕业的长庚,也对他佩服有加。何况经历二十多年后,凌风在个人修养方面,已经走得何其遥远。而长庚的文化素养,依然如二十多年前。他后来的经历和所谓“进步”,不过都是极“左”那一套,此外什么也没有学到。若长庚只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乡间农民就好办了,凌风能很随意、贴近地和他交往。可长庚偏偏不是,他总要表现出一些“文化”的东西,其实很肤浅,甚至有点不着边际,这就让凌风别扭,不知如何与之交谈。这自然是长庚的悲剧。悲剧的原因除长庚自身外,时代的促成或强加,不能不是一个重要方面。是他完全顺从了那个时代,那个时代便轻而易举地染透了他。直到现在,在他身上,也还有那个时代的影子。只不过是以扭曲变形的方式偶尔出现,不由自主地支配着他。这就是虽然主观上的他,已经不愿意是那个长庚了,可仍止不住有时要认同海成——尤其守云的某些见解和做法的原因。
凌风与长庚分手后,沿灵泉湖往西北行去。灵泉湖如一片巨大的条形树叶,静静地摆放在山崖与河坝之间。河坝绿草如茵,沿湖岸铺展开去。而山是一列错落断崖,长藤、野草、古树,集结纠缠,影映湖中。故而狭长湖水,一半深绿如黛,一半莹润似玉。朝晖夕照映于其中,也是浓淡两种不同的颜色。老远就望见灵泉洞,如窥探在草树丛中的一只眼睛。到底从什么年代开始,它就睁开在那里的呢?谁也不知道,包括凌风的祖爷爷,甚至祖爷爷的祖爷爷,老祖坟中的那位祖先,也是在这只眼睛睁开之后,才从很远的南方迁徙来的。它应该是与天地共生,或许山崩地裂之际,与天坑、地缝、灵泉湖以及风水宝墩同时形成。当年凌风冒着风险,终于把洞走穿,经几番弯折之后,才找到出口。原来出口就是天坑。
当时之所以要探寻出口,是为了给他和素娥的约会找到退路,以防不测。这时二人只能偷偷约会,野外任何地方都不是去处,不得不避入灵泉洞中。里头真是冬暖夏凉,深处有水,水微温热,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啊!最初选定此地,便想到能否找到出口。仿佛听老年人说过,灵泉洞是有出口的。又说深处藏了伤人的野物,没有人敢进去,只有像他们这样为情势所迫的人,才会去冒此风险。
又看到灵泉洞了,凌风心头止不住有些激动。他想绕到对面去,好好看看这洞穴。当他快要绕到湖与山接的地方时,才发现洞穴下边还站了一个人。是婵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齐肩的蒿草挡在她四周,稍远的地方都看不见她。她只是站在那里,并不往上攀爬,许是年纪太大的缘故吧?但她守着洞穴,似在聆听什么。一定是几十年前的声息,一点一点,只留给她一个人去慢慢品味。
凌风不愿惊扰了她,又折身回到先前的路上。
长庚与凌风分手后,行至路口,碰上海成的二儿子永山。海成的大儿子叫永江。永江、永山——永远的江山。穷人翻身,做了主人。什么是主人?就是江山的拥有者。可惜永江短命,“江山”可就去了一半。
海成两儿两女。女儿都先后外嫁,两个儿子中,老大比老二强多了。老大不仅懂事早,而且聪明能干,参军第二年就入了党。要不是部队改变了提干的办法,老大还不至于退伍回来。因为提干必须读过军校。并非首长不要永江去读,而是考不上。这就没办法了,只得服满役就走。这虽让海成失望,但儿子毕竟回到身边,对他处处体贴,也算一种安慰。不比老二,凡事总先顾着自己,对父母漠不关心。可是……好的偏偏命不长。海成悲痛不已。留下大媳妇银秀,带了一个几岁的女儿。本指望二儿子给他生个孙子的,可是,老二永山只比他哥晚结婚两年多,可几年时间过去了,二媳妇桂香却没有丝毫动静。这是最让海成痛入骨髓之事,难道,他真的要绝后了么?
长庚对永山向来看不起。论外表,永山比他哥还要高大,却没什么力气,就是“泡柴”一截,仔细一看,更是一副懒相,无论走路、做事,都疲疲沓沓,难怪他老婆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据说他干那事很不行。因此在长庚眼里,永山和一个废物差不了多少,平常时候,长庚不会和永山说什么,除非永山主动找他。此刻,当长庚正要插上通往家屋的路时,永山喊住他。
长庚站下来,问永山什么事。
永山说,我爹和守云叔去找你,你不在家。
长庚说,找我什么事?
永山说,你不知道?找你一起去谈判沙场的事。
长庚说,谈判?和谁谈判?
永山说,他们宗家几个老头早去了。就是不让志武他们开采,你不去看看么?
长庚“呵”出一声,表示明白,然后回家去了。放下箩筐,忽又觉得,还是该去看看。于是重新套了件干净衣服,出门沿小路往北行去。
对志武带人回来采沙,长庚的态度既和宗姓几位长辈不同,也和郝氏弟兄有异。这二十来年的变化,使他对宗家的“得意”,已习以为常。他不是没有过别扭,乃至很不舒服,但只是开初几年才有这样的心态。随着女儿的外出,带给他家庭境遇的改变,他忽然觉得,所谓宗家得意的说法,并不准确。应该说,是宗家恢复了应有的权力和地位。即有“得意”,也不过是因此而生的喜悦情态而已。开初他也和海成、守云一样,由困惑,到苦恼,乃至咒骂邓小平。后来,随着几乎所有人生活的逐渐改变,尤其他自己小富日子的到来,才恍然大悟,并由衷拥护改革开放的好政策。现在各做各的庄稼,任你有多大本事,都能毫无顾忌地发挥出来。不劳动者不得食,谁偷懒谁吃亏,这有什么不好?要是这样的政策早点来,永山也不至于被惯得懒兮兮的了。
他和郝氏弟兄的异处,正在这里。他越来越不认为,宗氏大族会对外姓有什么威胁,因此对海成弟兄私下的说法,不太以为然。至于宗姓几位主事者,声称采沙会给灵泉寨造成如何如何的影响,他也觉得把问题说得过于严重。他毕竟读过高中,参过军,知道不少外面的事。中国如此之大,还在乎一个小小的灵泉么?何况,作为他本人,已有一种预感,或迟或早,女儿会把他老两口接走,至少,会去河对面的镇街居住。
但他还得去沙场看看。毕竟他是这里的人,对这里发生的事,不应该不知情。他也曾当过干部,也算红过几天的人物。
长庚走拢时,一帮人正议论纷纷。刚才来的路上,他就听见了,只因风向相反,听不甚清,但几人颇为激愤的情绪,却很明显。走近后,听见立凯大着嗓门,正发表煽动性意见。他说,若不及时阻止,任沙场蔓延,虽是掘的荒坝,也会影响正种面积,乃至危及居家林盘。他是看着郝氏兄弟说的,大有拉同盟军一致对外的意思。郝氏弟兄认真听着,二人表情不太一样。海成似乎垂目思索,守云却老是眨眼。不管是垂目还是眨眼,都让定文反感。定文从侧面观察他们,心里头顿时不舒服,又想到过去,尤其守云的眨眼,在二十多年前,总和一肚子坏水连在一起。长庚认为,立凯说得过于严重。荒坝那么宽,能全都开采完么?退一万步说,就是开采完了,即有垮塌,也不过关系到紧邻的耕地,与居家的林盘何干?但他不会去反驳,他知道立凯的脾气。
这时立凯说完,立清才说:正好你们三位也来了。凡是灵泉寨的人,都应该关心一下这件事。这不只是哪几家的事,而是全村寨,所有人。
立清所以特别这样说,是他已经感觉到,在采掘沙石一事上,郝、徐两姓,和宗姓暗有区别。他们总有一点隔岸观火的味道。他当然不可能更多地了解长庚,只能把长庚和郝氏弟兄划在一起。
立清这样看长庚,长庚很不舒服,但他不会去辩解,也不知道怎样辩解。难道让他表示,他和海成守云不一样么?他虽和海成守云有些不一样,并不等于就认同宗姓几位长辈的观点呀!何况他若作了如此表示,不就和海成、守云公然划开了么。多年来,他一贯跟随在海成、守云之后,似已成了一种习惯。不管现在还是今后,他都不可能和他们公开对立。因此他只能沉默,尽可能将自己置于旁观地位。
海成仍保持静听思索的样子,守云还在间歇性地不停眨眼,这似与表面的“老练沉稳”不太相符了。一定要给个准确的说法,则更多是一种谨慎和小心。直到这时,海成才多少有点后悔起来:他不该一时兴起就赶到这里来了,入了宗姓人堆中。立清这个老贼毛,几句话就把他推到前台,逼他表态说话。毫无疑问,他和守云,乃至长庚,都不赞同采沙,说到底,他们也是灵泉寨的人,对灵泉寨的任何损害,他们都不可能支持。但是,他们又能够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反对么?仅仅气头上说几句反对话是可以的,真要站出来,就大可不必了。因为,反对的最大受益者,不是郝、徐两家,而是宗家。尽管海成意指之“利”,不好明确道破。那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上面三令五申不要迷信,他当干部那阵,也在公开场合作如是强调,可在内心深处,却又不能不信一点。正因为有了这“信”的一点,才使他在是否反对采掘沙石的事情上,态度十分微妙。
见此情状,定文开口了,他比立清更进一步,把话头递到海成嘴边,摆出一副看你接还是不接的架势。好在这已是世道变迁许多年后,要在当初,完全可以给定文扣上“疯狂反扑”的帽子。
定文以讥讽的语气面对海成说:嗨!你也是当过支部书记的人,怎么现在就一言不发了呢?
海成抬头,与定文目光相遇,但他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便转而面对立清说道:你也当过队长,何况,现在的支部书记,不是你家志勇么。
海成的回答,也算尖刻,但是一个“你家”,就又区分了姓氏,话一出口,不免有点后悔。他怕立凯抓住话柄反诘他,说他又搞姓氏划分那一套。立凯在这方面的伎俩,他早领略过了。还好,今天未等立凯接话,立清率先说了。他没好气地说,你就别提志勇了,连他亲兄弟也管不了。要不是志武卖了荒坝,他们能在这儿站住脚么?要我说,现在的干部,比起我们那阵来,确实差多了。
立清说的“我们”,既包括海成和守云,也包括长庚。一瞬间,使大家都感到一丝儿热乎。守云顿时警惕:立清这个老贼毛,是要把我们统一到他那一条线上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