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中国群星闪耀时:时代风云中大文人的命运流转
19960300000003

第3章 梁漱溟:最后的儒家

从佛门到儒家

“我不单纯是思想家,我是一个实践者。”

“我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

一、从佛门到儒者

2018年是梁漱溟逝世30周年。很多人知道他的名讳,但并不了解他的人生与主张。他既是美国学者口中“最后的儒家”,也是北大当年知名的青年哲学教授。他既是探索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的思想家,又是轰轰烈烈开展乡村建设的实践者。

梁漱溟与毛泽东是北大时期的朋友,抗战时,他曾在延安以政治中间派的身份与毛泽东几次彻夜长谈,而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为批评农民政策,遭到了这位最高领袖的公开责备。他因为坚持儒家观点屡遭批判,却能以自省的方式泰然处之,以95岁的高龄善终。这位兼济天下又独善其身的民国名士,在近百年的人生实践中,一直思考的问题就是如何在逆境中保持一份儒者的乐观与尊严。

1918年农历十月初七那天,北京发生了一件轰动的事:一人穿戴整齐,留下一封遗书,在积水潭附近投湖自尽。那个投湖的人,便是梁漱溟的父亲梁济。父亲离世后没多久,一心向佛的梁漱溟正式宣布,自己将从佛学研究转向儒学研究,其中多多少少是受了父亲辞世的影响。在梁漱溟的成长中,父亲梁济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无论是离经叛道的西学教育,还是忧国忧民的君子之风,父亲的影响在梁漱溟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梁家的祖籍是广西桂林,梁漱溟的祖父赴京会试,中进士后就定居北京。父亲梁济,字巨川,27岁中举,直到40岁才当上内阁中书的四品官,他还做过清朝档案馆的工作人员。梁漱溟评价父亲不是一个天资高明的人,但“秉性笃实”,且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不肯随波逐流。梁济一辈子关心国事,赞成“维新”。民国成立后,他也一度对国家步入坦途抱有希望,但这些都落空了。1918年农历十月初十是梁济60岁生日,他以准备祝寿,家中须大扫除为由,到积水潭旁朋友家小住。就在生日前3天,他按计划从容投了积水潭。他在遗书里说“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又说,如果能唤起国人“尚正义而贱诡谋”,则他的死“可以谓之殉清,亦可以谓之殉中国”。很多人把他的行为视为“遗老殉国”,但新派人物陈独秀、徐志摩、胡适等人,也都写文章评论他的自尽,他们并没有把此事仅仅理解为殉清而死,反倒由此来反思整个社会精神力量的缺失。

1893年10月18日,梁漱溟出生在这个忧国忧民的儒士家庭。作为家中幼子,梁漱溟享受着全家的宠溺。他曾形容自己幼年时“既呆笨又执拗”,直到6岁,自己还不会穿裤子。有一天早上,祖母隔屋喊他,问他为什么还不起床,他气愤地大声回答:“妹妹不给我穿裤子呀!”被全家引为笑谈。同时,他的老成性格也在少年时期初见端倪。梁漱溟少年时爱静思,不喜运动,体质弱。读书时,经常看同学打球踢球而不敢加入,只有等人家都玩罢,才敢一个人去试一下。因好沉思,神色完全不像少年,因此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小老哥”。他在中学堂读书时,和班上三位同学是好友,有一天几个人谈到兴头上,提议不再“大哥、二哥”相称,而是根据每人的短处拣出一个字来,以警示策勉。于是,有人因稍显懦弱被取名为“懦”,有人因脾气暴躁被取名为“暴”,还有一人自谦为“惰”,而梁漱溟则被取名为“傲”,从中也可看出他当年性格中的一些端倪。

梁漱溟生性温和,这种性格的养成与父亲对他的态度有很大关系。梁济是一个仁慈的父亲。梁漱溟9岁那年,有一次,他存的一小串钱忽然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气得跟家人大发了脾气。第二天,父亲在院子里的桃树枝上,发现了那串钱,他知道是梁漱溟自己马虎,但并不斥责,而是在纸上写下一段文字,大致内容是讲,一个小孩把钱挂在树上,自己忘了,怎么都找不到,还要去跟家人吵闹,第二天父亲打扫庭院时发现,小孩这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犯了糊涂。梁济不动声色,把这段文字拿给儿子看,梁漱溟红着脸跑到树下找到了钱串,自觉非常惭愧。

很多人以为梁漱溟幼年时就饱读“四书五经”,可事实上,这位民国时期最杰出的儒家学者,竟然从小到大都从未背诵和研习过儒家经典。这同样是出于父亲梁济的影响。因梁济赞成维新,在子女教育方面,他极其地反传统,并不主张读经。1903年,京师译学馆成立,梁济将长子送去学习,三年后,又将其送到东京学习商业,这在当时是很受旧学界蔑视的。他还把两个寄养在家中的外甥送到英国攻读法律学位,两个女儿也毕业于京师女子师范学堂。作为小儿子的梁漱溟,他的早期教育可以说是最为彻底的反传统。虽然6岁时开始在私塾读书,但梁漱溟学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本名叫《地球韵言》的启蒙读物,这是一本介绍世界历史地理的书,里面的内容多是介绍欧罗巴、亚细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这在当时实属一件很不寻常的事。7岁,梁漱溟被父亲送去中西小学堂,这是当时北京的第一所西式小学。在那里,他学的是英文入门读本,念的是ABC,而不是《论语》。

不料,梁漱溟入学后的第二年便赶上“庚子之变”,那些英文书只好烧毁。此后,他又入过几所小学。1906年,他考进顺天中学堂,后来学术界的著名人士张申府、汤用彤等都是他的同学。而当他从顺天中学堂毕业后,他所受的正规教育至此为止,其后皆自学。

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的梁漱溟,却成为北大哲学系的知名教授。他进入北大任教时,年仅24岁,不用说他的教授同事,就是他的学生,也有些比他年纪还大。梁漱溟究竟有什么样的超凡才华,能够让北大校长蔡元培如此青睐有加呢?这得从他的厌世思想和自我拯救开始说起。

梁漱溟和父亲一样,很早便对人生和社会问题有了深入思考。由于父亲对报纸很感兴趣,他很早就养成了读报的习惯,并且非常关注时事。在他离开学校后,很多知识都是通过读报获得的。当时革命派在天津办了一张《民国报》,19岁的梁漱溟到报社做编辑,还做过外勤记者。那时他向往议会政治,每逢资政院开会,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旁听。作为记者,他还目睹袁世凯在北京举行的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梁漱溟这个名字,也是他在报社工作时取的。他原名焕鼎,有一次,报社总编辑孙炳文在为他题写扇面时,顺手写下“漱溟”二字,梁漱溟很喜欢,从此这名字就伴随他一生。而他本人的出世思想也在青年阶段持续滋生。1913年,梁漱溟离开《民国报》后,曾经两次试图自杀,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政府的道德沦丧和社会的困苦常常让他紧张和痛苦。

那时,他深陷于人生烦闷,不愿在世俗趣味中混过一生,认为人生即是苦,思求出家为僧。通过佛学的自我治疗,他最终消除了灵魂的紧张,他理解到,人们所看到的大千世界不过只是些现象而已。人自己的欲望,自然和人类的不幸、善恶标准、道德责任感和宿命论,这一切对于绝对不变的实在来说都只是相对的。

1916年,梁漱溟再一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那时他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精神困惑。他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穷元决疑论》,总结了自己在哲学探索中的体验和痛苦。当时正值袁世凯称帝的尾声阶段,原有的规范和信念都崩溃了,社会出现了信仰危机,梁漱溟的文章正是要为当今世界提供一种精神拯救。在这篇文章中,他宣布了自己重新入世的打算,文章体现出的敏锐思想、渊博知识、创造精神,以及融汇中西的哲学见解,给知识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树立了他作为一个重要知识分子的形象。由此,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向梁漱溟发出邀请,希望他能来北大开设印度哲学课。

对此,今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丁耘分析道,梁漱溟的文章,既展现了他对中文佛教典籍的熟练掌握,又显示出他阅读英文西学文献,运用西学理论来谈论佛学的深湛功底,而且他的分析相当精到,这在当时国内接受高等教育的年青一代里,可以算得上是中西学俱佳了。梁漱溟出身于新学堂,从小学习英文,同时也是一个极有悟性的佛学研究者,而且并不守旧,这些条件对于蔡元培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

第二年年底,梁漱溟进入北大讲席。一年后,他便出版了《印度哲学概论》一书,在这本书中,他对佛学做了哲学上的系统阐述,这本书奠定了他作为一个佛学家的学术地位。但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作为佛学家的梁漱溟似乎走向了终点,他很快找到了新的研究方向,那就是儒学。北大任教的几年,对梁漱溟个人而言,也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梁漱溟后来回忆自己由“佛”向“儒”的转变,说自己在读《论语》时,发现开篇便是“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直看下去,全书不见一个“苦”字,这引起他很多思考。《论语》中与“乐”相对的是“忧”,然而又说“仁者不忧”,孔子自言“乐而忘忧”,其充满乐观的人生态度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对儒家的看法。于是在北大任教期间,他开始由“出世”转为“入世”。

1921年,根据梁漱溟演讲整理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出版,书中倡导世界文化是多元的观点,认为东西方文化各有其价值;而作为东方文化的中国文化,以儒家思想为代表,自有其对人类生活不可磨灭的价值,并预期世界最近的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此书之后再版十多次,在一片“打倒孔家店”的呼声中,梁漱溟肯定和捍卫了孔子思想。美国学者艾恺在为梁漱溟做传记时,称他为“最后的儒家”,这个评价尽管不甚准确,却广为人知。梁漱溟作为儒家学者的身份,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标签之一。

按照梁漱溟的见解,人们的人生态度大致可分为三种:第一种人生态度概括为“逐求”,追逐声、色、名、利等物质享受,欲望得到满足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将这种思想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是西方人。第二种人生态度是“厌离”,人在反思自己、观察生活时,会觉得人生太苦,一方面被欲望纠缠,另一方面社会中又充满了偏私仇怨和生离死别的现象,于是就会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态度。将这种思想进行升华的就是佛家。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二字来概括。顺从生命的自然发展,以自觉的力量去生活,而不是依赖外力的催逼和外部趣味的刺激,将这种思想理解得最透彻的便是儒家。他在书的序言中写道,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人生思想接近于第一种人生态度,二十岁到二十八岁之间,转入佛家,采取的是“厌离”的人生态度,而他最终选择了“郑重”。他决定:“归宿于儒家思想,且愿再创宋明人讲学之风,与现代的社会运动融合为一事。”这一年是他在北大任教的第五年。

梁漱溟进入北大时非常年轻,但在几年之间,他结识了不少朋友,这其中包括梁启超、李济深、李大钊、熊十力等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比梁漱溟大十岁或二十岁,相互的交往可以称为忘年之交。梁漱溟曾在给胡适的信中写道:“我在北大七八年间,独与守常相好。”这里所说的“守常”,指的就是李大钊,“守常”是他的字。两人早年间就已相熟,李大钊比梁漱溟到北大的时间略晚一点,他除了任教之外,还兼任北大图书馆主任。1921年,梁漱溟决定放弃出家的心愿,准备成婚,他特意为此去了李大钊家,告诉他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1927年,梁漱溟得知李大钊一家被张作霖逮捕后,立即从西郊进城访章士钊,希望能与章士钊一同出面,将李大钊的家属保释出来。章士钊自认与张作霖的亲信参谋长杨宇霆相熟,可以保李大钊不死,但最终还是失算了。

梁漱溟虽参与为李大钊遗体装殓,但仍觉自己“未能尽小小之力,抱憾于衷”。许多年过去后,他在与胡适的信中,谈到“怎样解决中国问题”,他写道:“守常先生向来是肯想这个问题的,竟自因此作了中国共产党的先进;我虽百般不行,却亦肯想这问题”“然我则没有和守常先生走一条路的决心和信力,更没有阻拦他走那条路的勇气与先见了”。在李大钊牺牲多年之后,梁漱溟对他依然崇敬有加。

梁漱溟与熊十力的交往则表现出了做学问的直率与坦诚。1919年上半年的一天,梁漱溟收到一张从天津寄来的明信片,寄信人落款是熊升恒,南开中学教师,梁漱溟与其并不相识。明信片上字不多,大意是,你写《穷元决疑论》时骂了我,我看到了,你说得没错,希望有机会能见面恳谈。熊升恒是熊十力的原名,他也未曾受过正规教育,却自学成才。通信后,趁着学校放暑假,熊十力来到北京,两人一见如故,从此成为毕生的朋友。梁漱溟当时之所以责备熊十力,是因为他在《庸言》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里面批评佛家,说“佛道了尽空无,使人流荡失守,其害不可胜言”。梁漱溟于是在《穷元决疑论》中,指名道姓地批评熊十力,说他愚昧无知。两人见面后,谈话仍从佛学问题入手,梁漱溟劝熊十力研究佛学。1920年,他又介绍熊十力去南京从事佛学研究。1922年,梁漱溟在教授“唯实哲学”课两年之后,“顾虑自己有无知妄谈之处”,于是推荐了熊十力来北大,接替他授课。熊十力后来被认为是“新儒学哲学的奠基人”。

梁漱溟一直是充满自信又特立独行的。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他写道:“因为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所以我的生活与思想见解是成一个整个的,思想见解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如我当初见得佛家生活是对的,我即刻不食肉不娶妻,要做那样的生活,八九年来如一日。而今所见不同,生活亦改。”当年冬天,28岁的梁漱溟选择结婚,但他从20岁开始,吃素的习惯却保留了终生,直到95岁去世。

梁漱溟曾说道:“孔子的东西不是一种思想,而是一种生活。”他强调儒学是一种解决人生真问题的生活实践功夫。如果在大学课堂里,将它只当作哲学思想来讲,他认为:“其固有精神实质亡矣!”孔子的思想中是有哲学的,但那只是孔子从他修养实践中所得出的副产品。孔子的学问根本是人自己如何了解自己,如何对自己有办法。因此,把“四书五经”背得烂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儒家的真精神用于我们自身,用于人类社会。1924年,因不满学校只是传授知识技能,梁漱溟辞去了北大教职。他走出校门,走向社会,在经过一些曲折之后,终于投身于农村,从事乡村建设去了。他开始了儒家倡导的社会实践,试图通过社会改造运动推动社会发展。

二、“我是一个实践者”

1987年,梁漱溟在最后一次公开场合露面时,总结了自己的人生,他说:“我不单纯是思想家,我是一个实践者。我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梁漱溟一生最拼命去干的两件事,一件是七年的乡村实验,另一件是调停国共内战,通过这两件事,可以了解梁漱溟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设想。

1924年,梁漱溟放弃北大教职,离开了学术界和优越的城市生活,开始投身乡村建设运动。很多人曾对此表示不解,对此他回答道:“做社会运动自是我的本色。”梁漱溟的身体力行,源于“入世”的儒家思想,也来自对中国未来抱有的乐观态度。在他看来,中国文化不是“落后”,而是“早熟”,一旦迎来适合的时机,将复兴并且成为世界的未来希望所在。

在中国实行民主政治,一直是梁漱溟的梦想。早年他曾寄希望于建立英国的议会政治,可是民国创立之后,国家长期四分五裂,军阀混战,二三十年间始终无法确立这种政体。梁漱溟再三思索,认为西方社会能够确立这种政体,是因为有长期争取民主斗争的经验,人民才具备了实施此种政制的基础,而中国人缺乏这样的要求与习惯,因此必须从培养民主政治习惯入手。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在农村,因此必须由农村开始。正如他所说:“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或可云一种建国运动。”

1927年梁漱溟南下到广州,准备开始他的乡村实验。不久政局发生变化,几经波折,他从广东辗转到河南,最终到了山东,在时任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支持下,他们选择了邹平县作为实验点,成立了乡村建设研究院。在这里,梁漱溟为了探索一条中国复兴之路,进行了为期七年的实验。当时,邹平全县共有300余村,3万余户,16万余人。此地80%以上是自耕农,贫富差距不大,虽距离省城济南不远,但民风淳朴,土匪活动也不多,于是被选作实验区。

在邹平,梁漱溟的具体职务是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学术部主任,负责研究并制订乡村建设的实际方案。建设内容包罗万象,从自办农场培育种猪,到训练地方自卫,凡认为能改进村民生活而促进农村发展的,都包括在内。梁漱溟的最终目标是在中国确立民主政治,这些目标细化在乡村运动中,变成了很多具体的实施办法,这其中包括,如何看待对农民的教育问题,如何避免官僚主义,应该采取怎样的经济手段带动农民的积极性等。

虽然梁漱溟是一个教育者,但他对农民的教育并不心急。他曾经考察过很多乡村建设方案,发现教育家们的办法常常与农民的需要脱节。他认为农村的基本问题是生产率的低下和贫困。他说道:“中国当然需要平民教育,但是最需要它的时机还未到。”

在考察过程中,让梁漱溟不满意的另一点是对西方模式的生搬硬套。比如,集中在一个或几个模范区下功夫,根本达不到实际的效果。他常常说:“中国有多少个村落?”在这里或那里创造几个模范区,不是最后的答案。很多地区的乡村建设,常常因为政府的干预,导致人民的积极性被严重挫伤。梁漱溟由此得出结论,如果乡村建设不是靠基层群众自己动员起来,它就必然要失败。并且,任何政府或官方,在乡村运动中的作用必定是有害的。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计划,关键即在此,它应该是一个社会运动,不但不依赖于政府官僚,在一些情况下,它还是一种反官僚的运动。

他曾做过一个有趣的比喻:“中国人民好比豆腐,官府力量强似铁钩。也许握铁钩的人,好心好意来帮豆腐的忙,但是不帮忙还好点,一帮忙,豆腐必定要受伤。现在全国党政各界,有一句时髦的话叫作‘建设’,不知老百姓最怕听建设这句话。然则就不要建设了吗?当然不是,几时自治的习惯能力养成了,政治的大路开出来,则建设自然而然,应有尽有。”

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方案,既反官僚,又反自上而下的教育模式,提倡农民的自我觉醒和自发行动,那么,该如何激发农民的积极性和觉醒意识呢?梁漱溟首先实行的办法是开办村学和乡学两种教育机构。梁漱溟认为,村学和乡学是整个乡村建设运动能否成功的关键。在梁漱溟的设计中,村学、乡学不是简单的学校,仅仅普及文化和科学知识,它们更是一种社会组织,实际执行的是礼俗与政治的双重职能。村学、乡学中均设学长和学董,学长主持教育,学董主持行政,所有村民都是学生,须接受学长的“教化”,学董则根据“教化”要求在行政上加以贯彻,如禁烟、禁赌、放足等措施。具体的设计方案多有变化,但概而言之,思路是从伦理道德方面入手的。

在此基础上,便可以开始培养农民的民主意识。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广大的农民仅仅习惯于家庭和家族式的生活,没有团体生活,也就没有民主政治的习惯和经验,对选举投票之类的事不感兴趣。如何让农民理解团体生活的重要性呢?梁漱溟决定从经济上入手,建立合作社。用他的话就是“由生计问题将农民牵引到一块”,把农民组织在合作社里面,让他们感受这个团体有很多好处和方便。在合作社里,先进的农业技术、生产方法、卫生知识等更容易被引进来,能更快改变生产生活上的落后状态。因为有共同的利益,大家在合作社会有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需要讨论和决定,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去解决,这时,自然而然就需要有人来负责管理合作社,于是就有了协商和选举的需求,渐渐地,大家就有兴趣参与团体事务了。

乡村实验期间,邹平县的生产水平得到很大提高。农民参加合作社后,能得到小额贷款,能优先得到优良品种,生产的棉花还可以集中销往纱厂,不但省事,而且价格还很合理。梁漱溟通过这些方式,引导农民过上了一种团体的生活,原来只重家庭的生活习惯就慢慢淡化了。在上述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梁漱溟总结了八个字,“科学技术,团体组织”,他认为这两大方面都是中国社会所缺乏的,如果能将其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部分,比如儒家倡导的人生审慎态度等相结合,就可以使中国社会得到很好的发展,这便是梁漱溟乡村建设的设想。

梁漱溟投入乡村建设的几年时间里,与家人聚少离多,当时乡村工作的艰辛也不言而喻。1930年,梁漱溟留在学校所在的辉县百泉镇过春节,而他的家人都在北京,他给家人的信里说,他“并非不想念家人”,只因“见老百姓之苦”,而“此心恻恻焉”。当时军阀混战,兵匪不分,四散的枪炮声与过年的鞭炮声都混在一起。学生要轮流站岗放哨以自卫,梁漱溟经常和衣而睡,以防不测。但梁漱溟的小儿子梁培恕却认为,这是父亲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一段时光。梁培恕说:“我不想说这七年是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但是如果我说,这七年他生活得情绪昂扬和有味,最觉心思力气得到发舒,那是不会错的。”

1933年,梁漱溟把家人接到邹平安家。虽是县城,那时却没水没电,也没文化生活,生活条件很差。1935年,梁漱溟的妻子黄靖贤因难产在邹平去世,那年他的长子只有10岁。梁漱溟在山东一直待到1937年下半年,直到日军侵占山东后才离开。这一段令梁漱溟充满干劲的乡村实践就此终结,但实践者并未就此停止脚步。抗战全面爆发后,团结抗战的呼声逐渐占据了舆论的主流,很快,梁漱溟就转而投身于促进国内团结的工作中。

当时,国民政府设立了国防最高会议参议会,梁漱溟与张伯苓、胡适、傅斯年等被邀请为参议员。他曾说:“我是一个对于国家统一要求最强的人,抗战既起,全国一致对外,本已表现团结气象,我却认为不足。”为此,他在1938年元旦,申请到延安参观访问,希望了解推动国共长期合作的可能。延安虽物质条件艰苦,但人人精神面貌高昂,每天一早起来,大家都高唱歌曲,此起彼伏,好像忘了人间劳苦,这给梁漱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延安停留时,梁漱溟曾先后与毛泽东谈话8次,除两次宴请外,他们的谈话时间都很长,其中两次是彻夜长谈。梁漱溟与毛泽东结识,最早应源于毛泽东的岳父杨昌济。梁家有位亲戚曾与杨昌济一同在日本留学,后来这位亲戚来北京,借宿在梁漱溟家时,杨昌济曾来探望过。当时杨昌济同梁漱溟都在北大哲学系任教,两家逐渐熟识起来。那时,毛泽东借住在杨昌济家里,还没有同他的女儿杨开慧结婚。梁漱溟去杨昌济家里讨教,经常能见到毛泽东。

梁漱溟回忆在延安与毛泽东长谈时,通常他是坐着的,而毛泽东则常在地上踱步,边走边说,有时又斜倚在床榻上,很自然随和。对中国社会性质的看法,二人的观点常发生对立冲突,争辩激烈,谁也不能说服谁,但均不动气。谈话结束后,离开主席小屋时,经常外面已是天色微明,但梁漱溟的心情却格外舒畅。

随着抗战局势的日益深入,梁漱溟把奔走的重点放在调节国共矛盾上面。1939年初,他不安居于四川大后方,远赴华东和华北,出生入死,巡视于敌后战场。他目睹了国共由政治对立,发展到军事武装冲突,心里很是忧虑,他认为,党派之争一旦发展下去,“近则妨碍抗战,远则内战重演,非想解决办法不可。第三者于此,无所逃责”。于是他牵头,努力把国共之外的第三方力量组织起来,调解两党纷争。1941年初,他与黄炎培、左舜生等将统一“建国同志会”改组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即我们熟知的民盟,以此推动国内团结。民盟秘密成立后,梁漱溟赴香港创办民盟机关刊物《光明报》,向海内外正式宣告民盟的成立,并将民盟的政治纲领公之于世,此后,民盟活动转为公开,影响也日渐扩大。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梁漱溟又冒险通过敌人的封锁线返回大陆。

1946年初,梁漱溟作为民盟代表之一,参加了重庆政治协商会议。各党派共同通过了五个协议,其中包括“政治协商”一项,确定国民党将放弃一党专政,开始由各党派组成联合政府。梁漱溟认为,国家政治将步入坦途,他就应该退出现实政治,专心去搞文化研究了。不久,国民党抢占东北,内战硝烟再起。1946年4月22日,奉命来华调停国共军事冲突的美国特使马歇尔请民盟帮助调停,而当时民盟秘书长一职空缺,人们纷纷劝说梁漱溟出山,积极参加奔走和平,于是他不得不接过民盟秘书长的职务。

1946年,梁漱溟担任民盟秘书长不久,便发生了李公朴、闻一多相继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事件。李公朴与闻一多都是民盟重要成员,这种政治谋杀事件让梁漱溟非常愤慨,他发表书面讲话说:“我个人极想退出现实政治,致力文化工作。但是,像今天这样,我却无法退出了,我不能躲避这颗枪弹,我要连喊一百声:取消特务!我倒要看看国民党特务能不能把要求民主的人都杀光!”在记者招待会上,他又说:“特务们,你们有第三颗子弹吗?我在这里等着它!”

1946年10月12日早晨,梁漱溟结束了国共高层之间的斡旋活动,他带着希望从上海回到南京,刚下了火车,便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国民党军队刚刚攻下了张家口,这让他大为失望。许多记者蜂拥而来,梁漱溟只是长叹了一句:“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此话一时为媒体广为引用,成为经典话语。几次调停失败,1946年11月初,梁漱溟先退出了和谈,后又退出了民盟。后来有人说:“梁漱溟搞政治,但不懂政治,所以总是失败。”但在他的儿子梁培宽看来,这是因为父亲心目中的政治理念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梁培宽说:“在他的心目中,国家、民族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只要对国家、民族有利,党派利益可以放在第二位。在现实政治中,像这种充满书生意气的看法,注定要碰钉子、要失败。”

梁漱溟退出现实政治后,隐居重庆,一边讲学,一边从事《中国文化要义》的写作。他退出民盟时曾表示说,以后对政治只发言,不行动,只是个人,不在组织,不参加任何党派。虽然隐退了,但他依然热切地关注着中国问题,从1947年到1949年写了不少政论,大胆地表达了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并在《观察》周刊和《大公报》等很有影响的报刊上发表。

1949年,《中国文化要义》一书终于完成。按照梁漱溟的说法,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认识老中国”。梁漱溟18岁时便参加同盟会京津支部,开始革命活动,涉足政治颇早。他在参与政治之中,眼见国家分裂,民族危亡,心痛不已,在探求中国自强的政治出路时,他提出应该深究中国文化的特征,从根本上认识老中国,以建设新中国。他把撰写这本书,当成自己为建设新中国应尽的一份义务。

三、“我生有涯愿无尽”

时间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作为政治上的中间派,梁漱溟也参与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府工作中。但他对于现实政治的参与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一场发生在他与毛泽东之间的争吵,令他的政治生命几近终结。那是1953年9月的政协会议,在会上,梁漱溟批评了党的农民政策,他说起城乡差距大、农民生活苦的问题,被毛泽东斥责为“班门弄斧”,二人相持不下,在会场上激烈地争吵起来。

争吵过后,梁漱溟并未遭到他所预期的“处理”,他的职务、工资乃至政治地位一切照旧,只是毛泽东再不像以前那样,主动与他讨论关于中国社会的认识问题了。这时的梁漱溟实际上已经远离了政治,跟外界的一切联系几乎都断了,当时经常上门聚会谈话的,只限于他早年相识的三五位学生,家里真正是门可罗雀。

反右派运动的风波尽管没有波及梁漱溟,但他仍是“反面教员”,在政协大会小会上常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他的长子梁培宽称他是个“老运动员”,永无“退役”之日。但梁漱溟自己却从不为这些事情苦恼,仍专心从事自己的著述工作。当然在公开场合被批评指责,总不是一件令人舒心的事,有时他也会因此失眠。此时,他责备自己修养不够,不该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局势的发展出人意料,到1966年8月的一天,一群红卫兵跑到梁漱溟家里抄家。一声令下,把梁家祖辈留下的书籍和字画,以及梁漱溟自己保存的一些名家手迹,如蔡元培、梁启超的手札,统统堆到院里付之一炬。抄家之后一个月,在没有一本参考书的情况下,凭着记忆,梁漱溟动手写作《儒佛异同论》,全文4万字完成后,又接着改写《东方学术概观》。一些书稿被抄走后,他曾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发还。信中说:“不发还此书稿,即不可能读写,无异于宣告我的死刑。”信发出去后,过了很久,才终于收回若干被抄走的日记手稿。

在这些风波中,梁漱溟始终保持着一份学者的从容和君子的坦荡。思考问题和写作,是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主要的生活内容。梁培宽回忆说,父亲写书,不像别人,先到图书馆看很多参考书,他主要都是靠自己的独立思考来完成。当然也有思考不下去的情况,这时候再回来看参考资料。“文化大革命”之初,他被限制在家里,后来放宽了,可以外出,有时就到北京图书馆看书。所以,尽管他与外界交往很有限,但他的内心是充实的。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者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1973年10月开始的“批林批孔”运动又将梁漱溟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政治旋涡中。他与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一样,并不清楚这场运动的政治背景,但在政协学习会上,人人要“表态”,唯有他一直沉默不语。按那个年头的政治逻辑来看,“不表态”就是一种“表态”,沉默是不允许的。会议主持人三番五次“动员”,要他亮明自己的观点,只要他张口,批判的靶子就有了。大会不允许他保留意见,因此从1974年1月开始,梁漱溟动手写文章阐述自己对孔子的看法。本来,他并不打算对外公开这篇文章,“以免有碍当时的政治运动”。无奈形势逼人,不由他完全做主。

一个月后,梁漱溟用了两个半天,约8小时的时间,在政协直属组做了长篇发言,题目是“今天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孔子”。在那“批孔”的狂潮下,他仍然捍卫孔子,替儒家思想辩护,这无疑是件触犯众怒之事。梁漱溟公开讲:“我的态度是不批孔,只批林。”这引起了对他的大会小会不断地批判。1974年9月,历时半年多的批判告一段落,主持人问他有何感想,他回答:“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主持人勒令他做解释。他说:“‘匹夫’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梁漱溟的底线就是保持自己的“匹夫之志”,什么都可以剥夺,但这个“志”没法夺,即使把他的肉体消灭掉,也无法夺走。在梁培宽看来,在父亲内心深处,一直以“不容自昧”作为自律的底线。即便面临当时的政治高压,他依然具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淡然面对一切可能发生的种种结果。

在数次的政治风波中,梁漱溟与孩子们的距离也被迫拉开了。早些年间,梁漱溟因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常年在外奔波,对家人照顾很少,但梁培宽、梁培恕两兄弟没有因为地理上的阻隔,减少与父亲之间的爱与交流。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家庭一样,梁培宽兄弟俩的童年时期,父亲梁漱溟在外谋生养家,母亲黄靖贤独立支撑起整个家庭。母亲念过初级职业学校,粗通文字,外祖母家是旗人,平时家里只有母亲操持一家人的生活。梁培宽的记忆中,父亲没有一个春节是在家过的,母亲去世的那年春节,父亲在广西出差,最后一个团圆节也没有能和母亲过。

黄靖贤去世后,梁漱溟就把两个儿子托付给自己的妹妹或者侄女照看。1938年夏,梁漱溟在去重庆前,送梁培宽和梁培恕到湖南衡山的姑姑那里。到了衡山,弟弟梁培恕不肯留下,躲在另外一间屋子哭,说要跟父亲去四川。梁漱溟于心不忍,就把兄弟俩从湖南带到四川南充一位表姑那里。这次梁漱溟走的时候,梁培宽哭了。那一年,梁培宽13岁,梁培恕10岁,正是青春少年面对大千世界的彷徨之时。两兄弟上学后住校,寒暑假同学们都回家了,只有兄弟俩在学校留守。两个孩子互相照顾,在生活上很快就自立了,当时也没感觉到很苦。

梁漱溟虽然工作繁忙,但他是一个非常容易亲近的人,兄弟俩在感情上从未与父亲疏远过。而梁漱溟给孩子们的感觉不只是慈父,更是良师。他关心孩子,但在给孩子的信中很少提及生活琐事,而是在思想上加以指点。有一次寒假,梁漱溟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度假,他们坐在嘉陵江边的石头上,梁漱溟开始讲自己和学生、朋友交往的故事,通过这些教孩子怎样做人。除此之外,他还提醒两个孩子不要贪,但只是点到为止,不做过多解释。梁培宽理解道,这是在告诉他们,做事情时不要夹杂太多个人私念,例如学习,认真学是为了掌握新知,并非为名次而学。做一件有益于人的事,尽心尽力去做就好,无须考虑因此是否将会得到人们的夸奖,更不图因此得到什么回报。

梁培宽回忆说,父亲并不严厉,他总是以商量或建议的口吻与孩子交换意见,从不命令或强制。梁漱溟关心孩子们的思想品德,不在意成绩分数。有一次放假,梁培宽接到学校的成绩单,地理考了59分,学校通知他提前返校补考。当时他顺手把成绩单递给父亲看,梁漱溟看了之后,没有一句责备话就还给儿子,他认为自己不需要说什么。

在梁培宽的记忆里,父子之间好像从来没有争吵过,梁漱溟从来不会采用指责的口吻,他善于用开导的方式说话,即使遇到一点矛盾,采取的也是很随和宽容的办法。有一次,梁培宽为自己儿子的事情伤脑筋,就在梁漱溟面前流露出想放手不管的情绪,梁漱溟温和地说了三个字:“那不好。”他没做解释,但话里流露的意思还是要儿子去管,去关心,但他没有一点责备,没有一点尖锐和激烈的态度。

梁培宽记忆里的唯一一次体罚是在10岁的时候,当时全家人都在邹平,县城和农村的景象几乎没什么差别,一放假就没什么可玩的。有一天,梁培宽到梁漱溟办公室玩,翻了他的办公桌,刚好梁漱溟外出回来,看到此景象,也未大动怒,就是在梁培宽手心里象征性地打了一下。也就是在这个时期,黄靖贤去世了。本来,梁漱溟决心不再结婚。1942年香港脱险后,他在桂林,先后在几位学生或朋友的家里搭伙,大家认为这样的生活非长久之计,都劝他再组织个家庭。于是梁漱溟改变了主意,经朋友介绍,1944年,他与48岁的陈树棻女士再婚。梁培宽的继母毕业于北师大,当时在桂林任中学教员,大龄未婚。梁漱溟的这段婚姻并不如意,他们的共同语言不多,思想境界又有差距。写《最后一个儒家》的美国学者艾恺曾推想,梁漱溟的第二任妻子应该“更合意些”,因为她的文化程度高于原配,但事实并非如此。

梁漱溟历经多年政治风浪却泰然自若,保持了良好心态,一直活到95岁,这都是他多年来对佛学和儒学“践履实修”的结果。1979年,他写信给朋友,说:“一切祸福、荣辱、得失之来完全接受,不疑讶、不骇异、不怨不尤。”老年时期的梁漱溟堪称修身养性的典范。梁漱溟信奉孔子的“仁者不忧”,因此他“乐天知命”。抗战期间,有朋友在桂林七星岩请他吃素席,饭后在一株小树下聊天,恰敌机在头上盘旋,朋友吓得大惊失色,急于躲避,他却镇定自若地聊天。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人们纷纷逃到户外,梁漱溟却安居不动。在居委会的再三劝告下,最后才有几个晚上到寓所后门的草地上露宿。

对佛学的道理,梁漱溟是“老而弥笃”。他经常去寺院,但从不拜佛烧香,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破我执”“忘我”,如果一个人能“忘我”,不考虑个人利害得失,人的精神面貌就会有根本不同,很多问题就不成为问题了。1942年,梁漱溟自日军炮火下逃生之后,写过一篇文章寄给两个儿子,说道:“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因为这句话,梁漱溟遭到了包括熊十力在内许多人的讥评,说他狂妄、口气大。对此,梁培宽的理解是,这是梁漱溟出于责任使命而发出的感慨。梁漱溟曾说:“假如我所作所为,只求一个人享乐,那么我的安危只是我一人之事而已。”梁漱溟认为自己对整个中国文化乃至中国前途,都有所见,甚至有大责任。他的任务没有完成,所以不能死。

梁漱溟认为,一天24小时之内,必须得有心静之时,或静息,或静思,例如安静地坐或卧,摒除杂念。他在不到20岁时,就对人生的苦乐有强烈的感受,于是就苦乐问题苦思冥想,不肯罢休,为了寻找答案,最终走到佛学的道路上来。他说自己的思想活动,好似一根很长的绳子,时常放出去就难收回来,思考问题对他来说是一种乐趣。梁漱溟的一个学生曾回忆,有一次,他跟梁漱溟夫妇一起坐火车,看到夫妻二人没有话说,就跟梁漱溟讲,旅途中应该聊聊天,不应该一言不发。梁漱溟告诉他,“你不要以为我在闲着,我在想问题,你看着我闲的时候,可能正是我最忙的时候。”

梁漱溟通过思考来保持身心健康。他曾说,有的生活几乎全靠外在的种种刺激,刺激一旦失去,即刻感到空虚无聊,生活似乎没有了动力。梁漱溟将其称为人的机械性,这不是一种健康的生活,人应做到自觉、自主、自如。自觉是首要条件,自主是要做生活的主人,不为外在刺激所左右,自如则是无须经过思想斗争,就能够顺其自然。这便是孔子所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梁漱溟从20岁时就开始吃素,一生中有七十余年不沾荤腥。最开始,他是因为倾心佛法,所以开始素食,当他到晚年时,觉得这与自己平平淡淡的生活非常契合,而且有益健康。他在晚年强调“情贵淡,气贵和”,万事都喜欢淡一点。他喝白水,不大喝茶,因为茶有兴奋性。饮食清淡,不吃肉,不吃辛辣刺激的食物,就是做菜时用盐也加得很少。

除吃之外,他从六十岁起坚持多动,在他的日记里,常常记录着“早期写稿,八时去北海散步习拳”“午饭后去游天坛,出其后门回家”“冬至。早期写稿。去北海散步,冷甚”。即使严冬,仍坚持不懈。他曾反思:“读书不是第一件事,第一件事却是照顾自己身体,如何善用它,用它来做种种事情,读书只是其中一种。”

1988年,梁漱溟因为肾衰竭住院。他认为佛家对生命的态度是“不求生,不求死”,顺其自然,他也是如此。5月11日他把儿子叫到床侧,示意有话要说。他说:“人的寿命有限。大夫说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命已经完了,寿数就这样了。”孩子问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他只坦然说:“火化。”

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去世,享年95岁。他生前曾说:“我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这位著名的国学大师、思想家、教育家、社会运动实践者,终其一生都在努力践行自己的人生和社会理想,此刻,他不平凡的一生终于徐徐落幕……

(撰文:吴丽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