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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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本序

谷崎润一郎(1886—1965)是日本小说家,生于东京,父亲是个米商。1908年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系,曾接触希腊、印度和德国的唯心主义、悲观主义文学,形成虚无的享乐人生观。文学上受到波德莱尔、爱伦·坡和王尔德的影响。1910年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与同学合办《新思潮》杂志,并发表唯美主义的短篇小说《刺青》(1912)、《麒麟》(1912)。他的创作倾向颓废,追求强烈的刺激、自我虐待的快感和变态的官能享受,自称为“恶魔主义”[1]。代表作《春琴抄》(1933)的主人公佐助,为了表示对盲女春琴的爱,竟用针刺瞎双眼,表现一种被虐待的变态心理。晚年的作品《疯癫老人日记》(1962)更集中地表现了他颓废的一面,耽于变态性欲的描写。但他有的作品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实问题,如短篇小说《小小王国》(1918),塑造了一个外貌丑陋而才智出众的顽童形象,衬托贫病交迫的小学教员的凄凉。长篇小说《鬼面》(1916)描写寄人篱下的穷学生的遭遇。

谷崎自1923年起定居京都,关西的风土人情成为他后半生写作的背景,著名的作品是战争期间为回避对法西斯的支持而写的长篇小说《细雪》(1942—1948)。小说描写一家四姐妹的婚姻生活,穿插了一些观花、赏月、捕萤、跳舞等活动和风流韵事,人物的心理刻画细腻,对话是用京都、大阪的方言,别具特色。他的《源氏物语》口语译本(1934—1941)文笔明丽酣畅。1949年,谷崎获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

谷崎的汉学造诣很深。他曾在秋香塾攻读汉文,十几岁就能赋汉诗。1918年,他只身到我国东北、北京、天津、汉口、九江及江浙等地游历,返国后写下《苏州纪行》《秦淮之夜》《西湖之月》等名篇。1926年他再度访华,在上海与郭沫若、田汉、欧阳予倩等中国作家结识,回国后写下《上海交游记》。

在中篇小说《鲛人》(1920)中,谷崎借着南贞助(这个人物随父游历过中国)之口发表了这样一段感想:“我已经从中国回来了,告别了那尊贵的大陆——日本往昔文明的祖先和渊源,永远作为日本人留在这里了。在我眼前的不是幽邃而冥想的北京,却是浅薄而丑恶的东京。……我生长在如今这个日本——中了西洋主义之魔的日本。我想要从中发现美,可是纯朴的自然到处都给破坏了。在原比中国规模小而贫弱的这个国家的自然中,到哪儿去找倪云林的山水与王摩诘的诗呢!”这无非是因为作者本人对嘈杂的东京感到厌恶,而向往北京的“幽邃”“诗意”。他还写过一部《玄奘三藏》(1917)。

1957年,谷崎在《心》杂志二月号上发表《欧阳予倩君的长诗》一文。欧阳逝世后,谷崎以“忆旧友欧阳予倩君”为题,在《日中文化交流》(1962年11月号)上撰文,谴责日本侵华以后“中日关系陷入了可悲的、不幸的状态,日本军阀作威作福,迫害中国人民。我曾经有机会到中国去,但我不愿受军阀利用,更不愿意看到军人那种耀武扬威的样子,所以再也没有前往中国。……知道了欧阳君逝世的消息,我充满了深切的悲哀。失去了良友,我衷心感到凄凉。谨在这里祈祝冥福”。

谷崎自幼反对日本侵华战争。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他才八岁。野村尚武在谷崎润一郎的传记中引用了谷崎关于这次战争的回忆:

关于日清战争,我最觉得奇怪的是,东学党的叛乱分明是朝鲜的事件,日本为什么非要出动军队不可呢?而且为什么要到朝鲜去和中国军队交战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去问父亲,父亲便解释了一通。说实在的,父亲的解释太深奥了,我年纪太小,并未能理解。孩子的朴素的疑问意外地触及了事件的核心。[2]

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谷崎在1943年发表的《细雪》上卷第十七章中,借男主人公贞之助的口说:“不过,中国和日本关系的恶化,总是令人痛心的。”[3]作者在法西斯专政下敢于发出另一种声音,确实是有胆有识的行为。

谷崎曾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顾问。

《黑白》的主人公水野标榜自己是个“恶魔主义者”,而谷崎也自称为“恶魔主义”。谷崎借着水野表达了自己的人生观、艺术观。

在小说《神与人之间》(1923—1924)的最后几章里,谷崎描写颓废派作家添田把妻子让给了挚穗积。1930年8月,谷崎把曾与自己共同生活达十八年之久的妻子千代子转让给诗人佐藤春夫(1892—1964)。第二年4月,他与自己的学生丁未子结为伉俪。婚后几个月,谷崎夫妇租住根津清太郎的别墅。根津之妻松子和她的一个姐姐、两个妹妹都长得很美,谷崎深为松子倾倒。1934年3月,谷崎开始和松子同居。10月,他和松子分别与各自的配偶离婚,正式结为夫妻。婚后,松子一度怀孕。但谷崎表示,松子一旦变成一个给娃娃喂奶、换尿布的平庸妇女,他心目中的那个“崇高的女子”的形象就破灭了。为了自己的创作生涯,他劝松子做人工流产。松子忍痛照办了。后来松子从谷崎的日记中得悉,他对此事其实深感隐痛。谷崎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写了《盲目物语》(1931)、《武州公秘话》(1931)、《割芦苇》(1932)、《春琴抄》。

松子的妹妹雪子是作者所塑造的理想女性。这部作品叫作《细雪》,正说明中心人物是“雪子”。令人联想到《源氏物语》第五帖“若紫”。在《源氏物语》的众多女子中,源氏的第二任妻子紫夫人是中心人物。作者原姓藤原,宫称叫藤式部。由于“若紫”这帖当时就传名了,宫中对作者的通称就成了“紫式部”。

日本著名导演市川昆于1983年将《细雪》搬上银幕。1985年秋,我在东京看了这部影片。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当雪子终于在三十五岁时找到了一个条件相当的人,解决了终身大事之际,贞之助(贞之助是以谷崎为原型塑造的人物)在酒后自言自语吐露了对雪子的爱慕之情。窃以为这是画蛇添足。正如译者周逸之在译序中指出的:“《细雪》的主题是‘同胞爱’。”四姐妹的原型是谷崎的妻子松子及其长姊朝子、三妹重子和四妹信子。雪子留恋二姐及其丈夫贞之助,以及他们的独女长子组成的家庭,远嫁时依依不舍。原书中任何地方也没有暗示贞之助和雪子的关系超越了姐夫与小姨子的关系。导演在银幕中添了这么个镜头,是作秀。

谷崎早在1965年就去世了。他生前,不让妻子过问他的著作的出版事宜。正如诺拉不了解作家乔伊斯,只了解作为丈夫的乔伊斯,松子也只了解丈夫谷崎,不了解作家谷崎。到头来,无法替丈夫把关。

《文汇报》(《文汇周末·书缘》)上所载《〈日本十大电影〉种种:怀旧,忧伤,温情》(蔡博作)一文指出:“《日本十大电影》是基于日本最老牌的电影杂志《电影旬报》(1910年7月创刊)的历年评选,以郑树森和舒明的‘对谈’形式编写而成。其中前十位导演的杰作分别为:黑泽明的《七武士》、小津安二郎的《晚春》、沟口健二的《元禄忠臣藏》、木下惠介的《卡门还乡》、市川昆的《细雪》……”蔡博指出,“日本电影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或许正是对其近代以来种种‘灾难’的呈现与思索。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日本十大电影》里提及的大师,他们的杰作几乎都是随着日本战败后的国家重建而一同诞生。”

日本文坛上评论谷崎润一郎的文章很多,他被捧为“大谷崎”。伊藤整(1905—1969)、正宗白鸟(1879—1962)、芥川龙之介(1892—1927)、广津和郎 (1891—1986)、龟井胜一郎(1907—1966)等作家和评论家都发表过关于他的评论。他生前,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他的长篇小说《细雪》被译成中、韩、英、法、德、俄等十几种文字出版。有些评论家认为,如果明治时期的文学以夏目漱石(1867—1916)、岛崎藤村(1872—1943)为代表,则大正时期的文学应以志贺直哉(1883—1971)和谷崎润一郎为代表。

1868年的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兴起学习西方的运动,开始接受欧美侦探小说的影响,一些著名的纯文学作家,如谷崎润一郎、佐藤春夫、芥川龙之介等,也发表了侦探小说性质的作品,《黑白》就是其中的一部。

文洁若

2011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