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强烈的光线从窗口处斜射进来,王掌柜呻吟着躺在火炕上,嘴肿的老高。一名大夫轻轻地挑起王掌柜的嘴唇俯身查看着,众人围在近前,王妻左手擎着油灯,右手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大夫仔细翻看些时,回身在炕边开了两副药,嘱咐道:“舌头倒没伤着,只是这满口的牙保不住了,打今儿起小米子粥多喂些,等日后伤愈了镶上假牙再正常进食。”摇头叹了口气道:“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一个人,招谁惹谁了,遭的这叫什么罪?”
周掌柜坐在炕边的椅子上,愠着脸道:“全城抓了二十多个后生,鹦哥巷六肥家二小子今日完十三,刚打过花枷儿,还没顶‘成年馍’呢,也让日本人给拖走了。狗日的,坏事都做绝了。”
老郭一个人蹲在地上,呆呆地抽着旱烟。
翠凤在一旁帮劝道:“不是说等普洞那边的炮楼一修好,就把人给放回来了吗?在那面有吃有喝,又是二十来人做伴,估摸没甚危险,郭师傅尽管放宽心些。”
老郭长叹一声道:“要是换了旁余孩子,我倒安心些,来宝这娃我心里清楚,是个犟卒子,平日价我都顺他三分意,落到日本人手里,我怕他别不过来呀。”话毕,混浊的眼中吧嗒吧嗒掉下两串泪来。
头一回见大人哭,玉英在一旁无所适从,战战兢兢地有些抖。宋老师拢了她的肩,一个劲地安抚:“不怕,咱的部队就在城外,指不定哪天还会杀回来呢。”
心底却无比地悲凉。
是夜,宋老师辗转反侧,念及白天的一幕,久不能寐,蹑手蹑脚地披衣下床,从三屉桌里轻轻取出油纸包来,那柄乌黑的手榴弹又沉又冷,他捏在手里不由得怔怔出神。炕上妻儿酣然熟睡,日军的军车偶尔从大街上经过,雪亮的车灯于漆黑的夜幕下稍闪即逝,隆隆的车声划破黎明前的静寂。
两院儿的人全都一宿没睡,次日天明,合计来合计去,除了找田连举再无别的办法,田连举原先是个街头地痞,仗着早年间混迹满洲,跟几个日本浪人打过数年交道,会讲两句日语。而今在城里得了势,恨不得把家安在妓院、烟馆里。
南街上一家料子馆,田连举手捧烟枪躺在一张黑漆木床上,床头的小几上摆放着烟碟、油灯等物,屋中烟雾缭绕,偶尔有烧烟的丫头进来伺候着续烟点火。
周掌柜和宋老师垂手坐在床前的太师椅上。
周掌柜:“早先有失礼的地方,连举兄弟别计较,咱两人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交情,我就这倔直性子。您是有气量的人,能担待就担待些。”
田连举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起身撂下手中的烟枪,噙了一口茶仰脖咕噜了半天咽下,说道:“周掌柜说的哪里话,咱兄弟俩有甚担待不担待的,不过兄弟也是满心为你好,这年月,跟日本人有些挂靠终归吃不了亏,管他汉奸不汉奸。清军入关的时候,不是也有人誓死不做贰臣吗,到最后还不都成了满清的顺民。”抬头瞄了一眼宋定文,“宋老师是个明理的,您瞧我说的对不对?”
宋老师苦笑了一下,神情中露出些不屑来。“别的先甭理论,早前你提的商会那事儿,我倒可以应承下来,不过郭师傅儿子那边,还得烦兄弟你跑一跑,修个炮楼子,缺个把人也耽误不了进度……”周掌柜说道。
田连举忽然皱起眉抬手打断周掌柜的话岔:“我的老哥唉,别的事一百件都成,这事我可办不了,你还不知道吧,昨儿在宪兵部,这孩子把石井中佐的小手指头都咬断了。”
周掌柜和宋老师脸色大变,齐声问道:“咋回事?”
田连举一拍大腿:“嗨,路上就拗的不行,回到宪兵部石井中佐给了两耳刮子,这小子一口就叨住石井的手,疼的石井差点没哭出来,也得亏我手快,要不石井这一洋刀下去,还不把他劈成两截,连个囫囵尸首都留不下。”
“您的意思,孩子这回是保不住了?”宋老师惊愕道。
“慢说是咬断日本人的手,平日里不听指使都有送了命的。昨儿夜里刚抓了几个牺盟会的,石井还顾不得理会这事,等腾出手来,一准要收拾的。”
周掌柜声音都有些抖了:“都是一条街上的邻居,您给尽尽心,老郭家您也清楚,拉扯大个孩子不容易,这来宝要没了,郭师傅也活不成啊!”
田连举板着脸摆了摆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宋老师突然站起身道:“田翻译,日本人是你领进院的,来宝要有个三长两短,这账还得二一添作五的算,你里外都装好人,可要记着给自己留条后路。我还不信,他日本人就赖到咱平遥城不走了?”话毕,怒冲冲地摔门而去。
田连举惊诧地半天才回过神来,对周掌柜道:“没见过宋老师这么大脾气,好端端的,冲我发甚火,不是我拦得快,老郭家孩子早成日本人的刀下鬼了么?”
周掌柜长长叹了口气,一拍大腿站起身,也不告辞,径直走出了屋。
幽暗的巷子里老郭拄着个木棍面容憔悴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两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巷口方向,四下里阒寂无声。
远远地周掌柜和宋老师从拐角处闪过身来,两人逐渐走近。
“郭师傅,咱回屋吧,外头怪冷的。”周廷荣垂着头,连老郭的脸都不忍瞧。
老郭半张着嘴抬头打量着二人的神情,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期待与疑问。宋老师禁不住掉头擦了擦眼角,老郭霎时泪流满面,身子一倾,险些扑倒在地,周宋两人连忙迎上前去,将老郭从石阶上搀扶起来,强架着回了院子。
许久,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苍老的嚎啕声。一柱明丽的光线透过玻璃窗从天井上方映照下来,窗外碧空如洗,若有若无地飘着几缕云彩。王掌柜坐在炕头上手里端着药碗出神地注视着窗口处那一方窄窄的天空,墙角的留声机里嘶嘶哑哑地放着晋剧《芦花》中的唱段:
闵损儿自幼命苦他福分少
三岁时丧生母令人心焦
我又当爹又当娘整日苦恼
含泪眼望闵损日月难熬……
王妻站在灶台边手指翻飞地搓着莜面卷,灶火上的笼屉冒着腾腾白气。桌上的座钟此时“口当口当口当”敲了几下,王妻不由得停下手来朝窗外望了一眼,炕头处只听得王掌柜喃喃自语道:“廷荣和宋老师走了都快一个钟头了。”
北风呼号,日军宪兵队部的房檐下凝着一串串冰柱,院子中央凌空吊着一个铁笼子,来宝蓬头垢面赤身蜷伏在笼子里,几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守在旁边。
田连举、周掌柜和宋老师走到近前,三人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日军中佐石井四郎从远处踱了过来,石井抬手示意将铁笼从空中放下,周掌柜和宋老师连忙冲到近前,两人齐声唤道:“来宝、来宝。”
宋老师用手探了探来宝的鼻息,惊骇地看了周掌柜一眼,突然向石井吼道:“他还是个孩子么!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田连举上前用力拽了拽宋老师的衣袖,宋老师的声音却越发激昂起来:“谁不是父母养的?一个十六七的孩子能有多大不是?”
石井愠恼着脸,眼中渐渐露出些凶光来。
宋老师骂道:“狗日的,一群没天良的畜牲,早晚死在中国人手里。”
石井终于被激怒,冲上前狠狠给了宋老师两耳光,宋老师踉跄倒地,石井咆哮一声,四周的日本兵纷纷围了过来,朝着宋老师一顿拳打脚踢。
周掌柜奋不顾身地护住宋老师的身体,强拉硬拽地将宋拖了起来,两臂紧紧箍住宋老师的腰,一步一步退出了大门。
石井四郎望着两人蹒跚离去的身影,凶恶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
数日后,黄昏,残阳如血,天际处飘着几缕被风撕裂的浮云。高高的城墙顶上突兀地矗立着日军的炮楼,于戒备森严的垛口处招展着猩红的太阳旗。
城外的荒地上衰草萋萋,密布着光秃秃的坟丘。王承起、周廷荣、宋定文三人默默地站在一座插着纸幡的新坟旁,老郭神情木然地坐在地上烧着纸钱。纸钱焚尽,老郭拿根木棍在地上圈了个圈道:“儿啊,来收吧。”话毕,一头栽在坟堆上,嚎啕不止。
王掌柜和周掌柜连忙上前搀扶起老郭,不住地安慰着。宋老师俯身将坟前的供品收拾进食篮里,随后步履维艰地跟着众人走出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