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二将社员们提出有关多打粮的八条经验,向兰兰作了汇报,她觉得很好很重要,是粮食增产的关键,就立即在全体党员和全体干部中作了介绍,并提出实施的意见。
众党员、干部们几乎是同声说:“过去一家一户经营作物没人手,没钱也没文化……哪有那个打算呢?”
兰兰毕竟是个女性,她对农业这个行业是个门外人,对农业知识了解不多,所以对这几条民谣俗语爱不释手,她天天读,直到熟背如流,她认为这八条是农民总结了多打粮食的真经啊!
她深深感到肥料不足是个大问题,是粮食增产的拦路虎。社里几千亩粮食作物只靠那些牲畜粪,人尿粪这些很少的农家肥是微不足道的。怎么办?空话大话,说在嘴上,写在纸上,贴在墙上,不去实施有甚的用呢?到头来还不是个纸上谈兵。她穿着皮鞋的脚踩下去“吱吱”地直响,她着急地想:“怎么办?怎么办?”让她头疼的是听说现在市场上有化肥,但又不知销售的地点在哪里,买化肥没钱……
她忽然想起那日里报纸上有条销售肥料的消息,但记不清了,她就忙走进办公室里从报夹上翻腾着厚厚的一沓报纸,说:“哦,对啦,是山东的国产氮肥!”她非常兴奋,高兴得竟大声地叫起来,“买去!买去!一定要买它去!没肥怎么去增产呢!”说着她把销售广告款款用手裁下来,牢牢夹在工作笔记本里。
她心里觉得用科学制造出来的化肥,一定是高效肥啊!要决心发展农业首先要多打粮食,没有科学制造的化肥,仅仅靠那点农家肥是远远不够的。化肥啊化肥,我一定要找到你的,不管路程多远,不管路费多少,只要找回来,我们就不愁多产粮食——民以食为天呀,必须先解决粮食增产的问题。
正好欠股金款的社员贷下了款,又从银行贷了一部分,兰兰决定自己要亲自出远门去采购。妈妈不让她去,社里很多人也不让她去,她说:“事关重大我非去不可!别人去我不放心。”
“你一定要去再派一个人吧!”哥江国说。
“多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开支呢,一个人能办的事为甚要多破费呢?”她镇定自若不慌不忙地说。
“你是个女娃子,妈不放心!”江国说。
“妈!别担心,男女一样嘛,大城市出门坐汽车、火车很方便呀。”妈妈拿她没辙儿。
兰兰回乡安顿了工作,在银行办了汇款手续,在乡里县里办了出差证件就上路了。
三
生龙游手好闲,又馋又懒,风流韵事倒是不断。他受王小狗豢养成为他的走卒,走上了赌博抽大烟的歪门邪路,他把三进院里的几间房子卖给大赌头王小狗。自己搬去无人管理的秋收谷场公共房子居住,那单间的破房四处通风,顶棚茭杆压栈杨棒椽,已被蛀虫蛀蚀,虫眼累累,难看极了。那破房子多数椽已断折了,大顶摇摇欲坠。
家里没摆设,除去那口小小的生了锈的破锅破风匣,余下的就是锅台上扣着两个尚未洗涮巴巴疖疖的白碗,已变成了黑乎乎的颜色。
天渐渐地冷了起来,姐姐长梅怕妹妹冻病了,让苏三通知他俩,说是让她搬到她的南房里居住。
玉梅有点不好意思,怎去见胞姐和姐夫呢?搬的什么家?有什么可搬的?
如今的玉梅已变了,变得不同前些年——她虽还很年轻,然而头不梳脸不洗,衣服上面全是油腻,她说:“跟着生龙活受罪。”尽管没领结婚证,然而她哪敢再嫁他人呢。
这些天她真想离去阳世,不愿见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生龙。她转念一想,“树林村变好啦,还正在好转呢,跟着共产党和毛主席成立了合作社,大家齐心合力不愁饿肚子啦……”
“我姐姐好命”她自言自语,人家跟上了苏姐夫,苏三是个好人,他那傻病慢慢地好啦,他怪话儿不说,光景过得有吃有穿像个人家啦。
他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善良人。他对我姐太好啦,挣回的钱从不乱花,连一分也舍不得花,都给了我姐攒了起来。
他对我母亲也关心:给她吃得好,穿得好,有点小病就给请来了医生。简直当成他自己的妈啦。他说:孝敬父母是百善之首,孝敬父母天降福,孝敬父母光景不会穷,孝敬父母要养好子孙呢!
“真够灵验呢!我姐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刚七岁人样儿俊又聪明。村里人们都说:‘苏三有德性,他的儿全校年级一百多人里排第一!’多体面,谁不愿意生个状元儿?我的外甥苏龙,我爱见他,看好他,我没儿没女他就是我的唯一亲人!我喜欢他,他那小小的心灵也喜欢我。他一见我就叫:‘姨妈妈!我想您呢’这好的娃怎能说我不看好他呢?我曾经想死去,就是不愿跟他相分离,怎忍心割爱呢?”
“呱!呱!呱!”是生龙一进门给了她几个耳光。“你为啥还没做饭?你你躺在这儿做甚呢?”
“我我我病哩……”玉梅借口说。
“你死吧!死了埋你!老子有钱,年轻闺女有得是,多得很啊!”
玉梅慢慢爬起来擦了擦眼泪,从房外抱回捧柴做了点糊糊饭。生龙喝了几碗取来抽大烟的用具,款款展开躺在旁边,捏弄好烟球儿对着灯头“噌噌噌”地抽了起来。过瘾的他兴奋地哈哈一笑,要她躺在没席没铺的土炕上要满足他的兽欲。她不敢抗拒,就忍气吞声地屈从了。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玉梅放声哭了起来。
她不愿意活了,解下自己的白布裤带,拴在房梁上吊自杀。腐朽空心的横梁,“嚓”得一声折断了,破房倒塌重重地砸在身上,虽然人没有死,但一条腿在剧烈地疼痛动弹不得。过路人发现后赶紧跑去找了她姐姐,她姐长梅和姐夫把她领回自家养伤不提。
苟延残喘的生龙没钱买大烟烟瘾难受,乱走乱窜像秋天的沙蓬,被大风卷去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很长时间不见人影,今日才回来,只见倒塌的房屋不见人,他放声地叫了起来:
“玉梅呀玉梅我的妻呀!挨打受气的你走啦!玉梅你……你……你,我对不起你。”一转念他又自言自语:“走到这个地步活着不如死了好,我真的不愿活啦,这这这……丢人又败兴啊,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
他走不动了,“咚”地跌倒在汾河边十字路口不起。他躺在那儿满身是泥,一动不动像具尸体。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不知要去何处。瘦骨伶仃像个蚂蚱,趿拉着两片没后跟的鞋子,窜街过巷饿得乱走,要饭吧,尽是熟人张不开口;可不张口又饿得慌……正如人们常说的那句俗话“讨吃棍难拿难放”。
街上的好心人见他饿得快做鬼了,就拿些剩饭给他吃。他感恩地跪在地上作揖叩头,口口声声地说:“从没想到我生龙竟会落了这样的下场!没了钱性命就难保……”
“你真的没想到?”郝庆荣问。
他看了看没有回答。
于是他又悠悠晃晃地走了。边走边翻来覆去地说:“我我我,”孤孤单单的他像是没了主意,唉唉唉,命运命运……他时儿乱说,时儿痛哭,然而欲哭无泪,他还是慢腾腾地满村转悠。
如今的他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无应,找了个老婆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此时他以为她死了,他想她、念她,哭她!人们说“他俩结伴多年了,总是有点情感。”也有的人说,“玉梅死后没人侍候他也不能打她骂她啦;”还有人说,“他呀,吃喝嫖赌,挥金如土!到头来就是这样的报应,这样的结果。”
那日河西有家娶媳妇的,生龙扒在泔水桶边捞着荤腥余菜吃。他吃饱就躺在一旁睡着了。王小狗踢了他几脚,把浓浓的痰唾在生龙的脸上说:“我的女朋友都让你抱啦!”说完又从他的屁股上“咚咚”踢了几脚。
生龙歪着头瞅着他说:“尿泡头,你抱得我抱不得吗?”他说完又瞪眼又龇牙挑衅地瞪着王小狗。王小狗鄙夷的“呸”了一口,又伸手“呱呱”打了他几个耳光得意地哈哈笑了。庆荣当场编了顺口溜:
一条丧家犬
一条癞皮狗
两狗相互咬
都是一嘴毛
看客哈哈大笑,王小狗忍气吞声地走了。他那贼忒忒的双眼四下张望着,边走边嘟嘟着嘴说:“庆荣欺人太甚……”他正自言自语说着,忽地刮来一阵风,把他头上沿黑边的古铜色毡帽旋着圈儿卷上了高空,霎时无影无踪。
四
节今不饶人,“立冬”又来临,天渐渐的冷了起来,无情的朔风在呼号。汾河边瀑布水丝、水花已冻结成不流动的固体,那自然形成的冰雕,精巧玲珑,是那样美丽诱人,简直是一幅精雕细镂的艺术品令人神往,流连忘返。让人感到大自然的无穷魅力。
太阳升高了,那雪白的冰丝冰花慢慢地消失了,还原为水流飞泻而下的瀑布,天地间顿时变得暖融融的。
武二是一个多谋善断,郁郁寡欢的人。偶尔高兴了也会说说笑笑,但现在身担重任的他,整日神情凝重,走着站着考虑着怎样能把合作社搞好,怎样能增产,又怎样让全社的社员和谐友爱,团结互助,如似一家人。
趁着冬闲的这些天,他提着大烟袋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慢腾腾地四处走着。他这次到野外是要把本社社员,原来的粮田逐块逐块地全部亲眼看看,诸如地块儿的大小,远近,土质肥沃,可否浇水,以及上年种的何种庄稼,如何调茬……每看过一块他就蹲在地头地畔,掏出笔记本子详细记录着土地的好坏,应不应加工修整,种什么,所需种子肥料各多少。末了,他嘴里含着又大又长的烟锅满地转起来,这边看完到那边,抓起土来细细地瞅看。
他苦苦地思索,土质肥不肥,耐旱不耐旱,适合种哪些作物……
不管刮风下雪,也不管天寒地冻,东山上去西山下来,爬上南山转到北山,经半个冬天的苦干,把树林村的山山水水,沟沟洼洼踏了个遍,把社里所辖原二百余户社员所耕种的零散地块全部谱查了一次。
每当他回到家里,就默默不语地整理当天勘查的数据。他很累,累得连骨架也酥酥的疼痛。但他并无怨言,脸儿挂着笑容默默无闻地为社里倾注着心血。
一堂两屋的西间住着的哑儿媳,见老翁整个冬天为集体事业没明没夜地苦干,从内心发出了无声的感慨:她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喊出两个字来:“爸爸!”并高高地举起大拇指来。武二点头示意表示欣赏她的多情多意,心里暖融融的。
“你那是白受罪!多用几个人不就快吗?”武二的父亲见儿子在院里,慢慢走进来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样子。
“爸,我一个人能办的事儿为何多用人呢?”
“整整一个冬天啦!没完没了的,担子那么重!”
“爸,尽力吧!咱是个党员可推脱吗?党让干啥没二话,对吗,爸爸?”爸没再说啥,只是冲儿子赞许地点了点头……
武二的父母亲是三八年的地下党员。他家四个党员全是建国前的老共产党员,是革命之家,也是光荣之家啊。
武二的父亲叫武天宝,已六十有余。他耳不聋眼不花就是有点儿腿僵,大脑痴呆不爱多说话,也不能多说话,一说话就头疼。他的光景虽不穷,但也不富裕,因为他家已四世同堂共七张嘴呢。老人家虽没参军,自入党就是做后勤工作,抬担架、送军粮,站岗放哨,送信(没有信封的张口信),凡是我党的事儿他都干。有一次日寇扫荡被叛徒告密,他被日寇用乱棍劈头盖脸打得昏迷不醒,要不是八路军及时赶来搭救,他早牺牲了。因此留下了后遗症整天沉默寡言,一声不吱的坐在炕上,像个木人。
静静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满头银丝耀人的眼目,深陷的眼眶里两颗眼珠仿佛要滚出来,眉上额深深的皱纹好似道道横沟……他的健康让人担忧。
天宝说着就进西屋里看他的重孙,他爬在炕沿边儿瞅着刚会笑的幼儿,只见他水灵灵的两眼儿不住地转动着,小嘴嘴不住地出声“啊啊”,似乎跟他们说话。孩子妈妈忙指着炕头看着爷爷“啊啊”地叫着,爷爷理解她的意思,就点了头表示谢意。
跟在他后面的武二也挤过来,撩起被子将小孙孙款款地抱起来,揣在热乎乎的怀里,张开毛楂楂的嘴吻过左脸腮又吻右脸腮。奶奶忙跑过来说:“看你冷身子把俺孙子弄病啦!”她接过来也亲着他的小脸盘儿,亲了又亲没完没了。
哑梅见半哑丈夫担水进来忙退出堂屋,因为水缸在家的后墙根呢。武二拽了父亲一把两人去了东间屋,天宝跨在炕沿边抽起旱烟来。
“武二叔!”家里正红火热闹时江国进来,“我来取经啦——您搞得土地勘查,咋个勘法?咋个登记法!”
武二笑笑说:“江国呀,没个啥妙法子,庄户人种地没辛苦就没收成。为啥我要逐块看完又登记,因我以前没去过那些地,没去过就不了解,不了解怎能多打粮呢?种地很复杂啊!比如去年种啥?今年种啥?须调茬啊!懒人种过的地变小,四边全丢,只留下个地心了,不去加工开垦行吗?还有了解土地的缺陷,缺啥补啥,光去瞎指挥生产,肯定你增不了产!这跟部队打仗一样,不了解敌人的虚实会打胜仗吗?”
江国仔细地听,不住地点头,他对种地这一行虽还行,然而他从内心里佩服了武二叔是个地地道道的实干家!于是他把武二叔数百块新接收的田地翻看了多遍,彻底掌握就去找郝白商量,照着他的法子,掌握粮食增产的第一手资料。
江国被武二的举动震惊。他召开党员干部会议,详尽地介绍了共产党员,自动抽农闲季节独自一人不怕风寒大雪,深入到高山、深沟,冒着严寒,逐块逐块地勘查了由一家一户归入农业社的所有田地,并造册登记。几近荒芜需要加工整修的田地,要在初春土地解冻之后,组织劳力去加工整修。党员干部们(包括作业组长)一致同意这样去搞,李玉英最积极。她说:“这一举动是热爱集体、热爱社会主义的具体表现!也是当班长应掌握实施办法的第一手材料,以这样的表现迎接集体化的第一个丰收年。”
她通过自学,文化有所提高,因为她认识到新社会妇女地位提高了,自己也加入了共产党,要当一个合格的党员,要为人民服务,就必须学好科学文化知识。只有学好科学文化知识,才能适应党的需要,适应社会主义设建的需要。
李玉英参加革命已十多个年头了。十年后的今天她已二十九岁了,走起来还是袅袅婷婷的,人人夸赞。她两眉之间的那颗黑痣原不明显,如今长大了许多,是那么显眼,将紫白色的脸膛衬托得更加俏丽。人们说女人的黑痣如长在两眉之间的正中,不仅仅是俊秀引人,而是仙女点化。
玉英的长相以及她的性格很像她的母亲,而不同的是女儿不多说话,沉默多虑谦逊几近腼腆、羞涩,但她好流泪。
她的美貌,她的性格让同性同龄的人敬佩羡慕,也让一些寻花问柳者一见倾心,甚至还追来追去,总想多见她几面多看她几眼,找借口与她多说几句话。然而她却不上钩无可奈何那些人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去,因为玉英一身正气他们也没法得逞。
人常说“前头走着个人,而后头跟着个”运。她的命运让她惆怅,她的命运让她痛苦,她的命运让她无奈……人常说:丑男配花妻。有林很幸运地娶她为妻。
玉英因她从小家穷,五岁丧母,父亲重病缠身,她六岁做了童养媳妇。常年在人家家里不管怎样劳累,总算长大了。日子久了有林的丑态、丑相她也看惯了,也不觉得他丑,一个和睦的家庭就诞生了。
玉英常说不管他丑也好,没本事也罢,只要有林病好了,别花治病钱就是她的唯一希望。然而偏偏事与愿违,有林的病越来越重,钱不仅花光还欠了亲朋们的很多外债。
他呢,如今既咳嗽又唾血,瘦得全身只剩些皮肤,余下来还不是一个骨架吗?她想:“没盼头了,我有林已被闫王判为死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