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在圈椅里的胖老婆仰面吐着一串串烟圈,像看耍猴子一样欣赏着男人发怒的样子。直等到丈夫撒完了气,才阴阳怪气地说:“把你那姓朱的朋友叫来问问,他还能不知道?人家可是副董事长!”熊绍祖用发绿的眼珠子刺了老婆一眼,没有做声,坐在圈椅里嘘着长气。老婆接下来的话带着几分讥诮,“别那样瞅我!我早有话在先,怪谁?共产党的人都是些无情无义的货!你掏心掏肺待他,可人家照样在背后捅你刀子。这下倒好,你也该长点心眼了。这样的人不拾掇他等啥?”“别放你的狗臭屁了,老子用不着你指拨!”他嘴上厉害是为了维护家长的尊严,实际上心里不得不承认老婆数落的有理。他想,这个朱恒从浇地一开始就和我唱对台戏,这回又瞒天过海揭我的底,漫说你个小小朱恒,再比你厉害的人我也制你没空!熊绍祖毕竟是个精明之人,盘算了半日,觉得朱恒这个人还是动不得。狡兔还有三窟哩,整治一个朱恒等于堵死一条路。小不忍则乱大谋。从眼前的局势看,为长远计,暂时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午间躺在烟榻上过瘾时又想,朱恒并不了解内情,即便是他往上捅的,也肯定有人撺掇。这个人能是谁呢?他很快便分析出来。肯定是这畜牲,不会有错!妈的,杀不了猴子也要宰只鸡!
吃晌午饭时,熊河奎端一老碗红面贴尖刚走出伙房,就听见上房里传出一声阴森森的喝叫:“老六,你等一等!”河奎扭头望去,见熊老大满脸萧杀气站在北房的台阶上,便问:“啥事,大哥?”熊绍祖怒冲冲吼道:“你混帐!老子啥时候亏待过你?我养条狗还晓得护家哩,你连狗都不如!你老实说,码地的事是不是你捅的?”熊河奎狠狠地瞪着老大一声不吭,“你不说也是你!你揭老子的底算啥本事?吃里爬外的东西,你的良心叫狼叼啦?我熊家没有你这个狗杂种!你给我滚!马上滚!永远不要登我的门!”熊河奎全身青筋暴涨,二目充血,心火乎乎往头顶窜。他哪里受得了这份狗血淋头的卷骂?!他猛地举起饭碗狠劲往砖地上一掼,像爆炸了一颗手榴弹。然后朝老大狠狠吼了一句,“我操你祖宗!”愤愤然踏出院门。
从此以后,熊老六再没有走进过这个院子。
大约半年后的一个下午,熊家大院的西厢房里传出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接生婆满脸堆着笑从西房走出,乐颠颠地迈上正房台阶,一踏进客厅门坎便说:“老爷太太,给你们报喜了!生了个胖孙子。虎头虎脑的喜煞人了!这可真是熊家门里的福气呀!”两位主人的冷漠表情令接生婆大惑不解,谁家生了小子不是乐得眉开眼笑嘴合不拢,可这两口子怎么……尤其是那玉贵妈,一脸横肉绷得还怕人呢!她冷冷淡淡从怀里摸出一个红纸包,说:“他婶子,给,一点小意思。”接生婆假惺惺推辞,“咳,乡里乡亲的,我咋能……”熊绍祖说:“拿上吧,别客气,这是应该的。”接生婆接过红包寒暄几句就出了门。玉贵妈怏怏说道:“谁家不到八个月就生娃?丢人败兴的,还不知是哪个王八蛋的种哩!你说他爹,这可咋办呐?”熊绍祖闷头抽水烟,老半天才说:“唉,早产的也不是没有。别那么认真,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可是玉贵妈替儿子玉贵愤愤不平!小小年纪便带上了一顶绿帽子,被邻里乡亲讥笑,一辈子受辱,她心里咋能好受?她恨透了熊老六!从接生婆进门报喜那时起,她便安下毒心:寻机会让这小崽子早点去死!
熊河奎兴奋的心情不可抑制。想对人说我有了儿子又无人可告。他多想告给朱恒,两人痛痛快快喝通酒祝贺一下,但朱恒已离开封乐村不知去向。他想亲眼去看看柳叶和自己的骨血,可是已经发过誓不进熊家大院。他一口气跑到汾河滩,面对滚滚流淌的河水,扯开嗓子唱起了秧歌:
挑起了篮篮走得欢,
众家姐妹听我言,
你挑菜,俺来担,
送你们姐妹把家还,
嗨咧哼嗨,
难道说你叫俺白给你来担……
他在汾河滩选了块地儿栽下一棵小柳树,再浇上汾河水。从此,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河滩看望伺弄他的小柳树。一天夜里,他梦见一群歹徒将他的柳树连根拔掉,折成几段扔进了汾河。惊醒后的老六连夜奔往河滩查看,小柳树安然无恙。溶溶月光下,他瞅见小树周身已顶出黄绿的嫩芽,一时喜不自禁。说来也巧,翌日上午,当他一回村便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柳叶大清早去河里洗尿布,回家后发现儿子脸上压着一个枕头。她连忙搬开枕头,儿子面色铁青,浑身发凉,已经窒息。她急呼救人,经厨娘下人们长时间抢救儿子才幸免于难。柳叶把事情报告了公公,熊绍祖站在当院大骂一通就此了结。这件事给熊河奎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从此以后,他时常为儿子的性命提心吊胆。
随着年龄的增长,熊玉贵渐渐懂得了夫妻之间夜里应干的事情。可是睡在一个炕上的柳叶从来不让小丈夫上身。小家伙几次强行蛮干均未得手。一日深夜,柳叶睡得正酣,就觉着胸口压了什么东西憋得她喘不上气。她猛然惊醒,熊玉贵正光不溜溜伏在她的身上饿狼扑食,她的衣裤也已被他偷偷剪开,她感觉到那硬铮铮像小棍一样的东西在她的下边戳来戳去找不准位置,躁急得他吭哧吭哧发疯似地抓她的奶子。柳叶怒从心起,一使劲将小家伙翻下身。玉贵变脸又骂又踢,很快被柳叶制服。他哭嚎一阵进入梦乡。熊玉贵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对柳叶拳脚相加。村里的流言蜚语和同伴们当着面的奚落也使他渐渐明白自己的儿子原来是个野种。这就更增添了他对柳叶的恨;但有时打起婆姨来难免挨一顿巴掌。再后来,玉贵的火便烧向了妈。他不敢对母亲动手,可是敢骂难听话,敢摔东西。火气上来,命运最惨的是饭碗面盆香炉灯盏桌椅板凳之类。儿子经常闹的家里鸡犬不宁大的哭小的叫,使熊绍祖懊丧之极。他悔恨当初不该给儿子养一个童养媳。熊绍祖已不像前几年那么神气了。日本人投降以后,幸亏朱恒的保驾,他才没有被当作汉奸惩处。老婆因为当初熊绍祖没有听她的话整治朱恒而受益匪浅,所以尽管嘴上骂骂咧咧,心里也不得不暗自佩服自己丈夫的老谋深算。出于无奈,两口子把玉贵送到省城去上师范学校,托付给一个商界朋友照管。然而,促使熊老大送儿子出走的直接原因却是另一码事。
熊河奎听说玉贵经常毒打柳叶,心里便憋着一股劲:“逮机会非狠狠教训教训你鬼孙子不可!”玉贵呢,当晓得小崽子是六叔的种,便起了雪耻之心。备了一把锋利的短刀,时常别在腰里伺机下手。老六爱看戏,附近不管哪个村子唱戏,十里二十里独自个也要去看。那是初秋的一天夜里,玉贵得知六叔去十五里路的张龙镇看戏,便躲在道旁的高粱地里,苦挨了半夜蚊虫叮咬终于等上了“仇人”。月色朦胧,万籁俱寂,夜风送来熊河奎婉转高亢的秧歌调儿,玉贵立即警觉起来,圆瞪双目,紧握刀柄,大气不敢出。看着高大的身影从眼前晃过,猛地冲上去照着“仇人”的后心就是一刀!绝对捅进心窝!他感觉痛快淋漓!然而眼前这个高大的身躯并未倒下,他手中的刀不见了。当下惊出一头冷汗!也许被风拂起的飘忽不定的粗布白衫影响了刀刃的准确度;也可能是高大魁梧的体格使他胆怯,这一刀并未捅到理想部位,而是从胳肢窝里穿过,只在腋下划破一道小口。警觉的老六猛一使劲,夹住短刀,倏地回身,就见有个人影夺路而逃。只追了十几步,便将凶手捉拿。定睛一看,原来是侄儿玉贵。老六心里感到可恶又可笑。说道:“灰小子,老子正要找你算帐,你倒送上门来了!”玉贵哪里是老六的对手,情知要吃亏,赶紧跪倒磕头倒蒜:“六叔,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侄儿不是东西,往后我不再打柳叶了……”老六说:“你既然下这个保,就饶你一条小命。但活罪不能饶过!”接着,像捉小鸡一样揪住玉贵的衣领将他拎起,伸出右掌照着他的脸面左右开弓。玉贵只觉得脑涨耳鸣,天旋地转,不一会儿便口鼻出血,失去知觉。老六扔掉软成一团泥的玉贵,仍不解气,又狠狠踹了几脚,摸摸口鼻还有气息,这才扬长而去。
熊绍祖如今又得势了,作为一方豪绅被阎锡山政府任命为“兵农合一”的县解救团成员。那日他从县城回来,心里就有些兴奋。这兴奋不为别的,为的是能借刀杀人了。河奎打了玉贵,绍祖把儿子送往省城上学是为儿子的安全考虑;但这可恶的六弟却如鱼鲠在喉,不处掉便不能解心头之恨!为他脱马褂儿的胖夫人说:“看你那样儿象是得了什么喜!”熊绍祖说:“我有整治老六的法儿了。”“咋整?”他瞧瞧门外无人,诡秘地凑到夫人耳边悄声说:“听上层朋友议论,很快要搞三自传讯了,要把跟共产党有牵连的人一网打尽!”“对,你家老六肯定是共产分子,把他千刀万剐了我才痛快哩!”“先别乱嚷嚷,到时候我自有办法。”说完坐在圈椅里悠然地抽起水烟来。
日本人投降以后,晋中一带经历了历史上最黑暗的日子。阎锡山为挽救其反动统治的彻底崩溃,极尽残暴凶狠之能事。在他管辖的区域内实施各种疯狂政策和惨无人道的反动措施镇压迫害广大民众。“三自传讯”便是最厉害的一招儿。“三自”既“自清”、“自卫”、“自治”的意思。其中心是“自清”阶段的“自白转生”。所谓以斗争转生的办法自己斗争自己,转生自己。同级斗争同级,转生同级。下级斗争上级,转生上级。民众斗争干部,转生干部。在强权暴政的高压下,各县、区、村都要召开所谓“自白转生”斗争大会。对和共产党有关系的嫌疑分子,采取活埋、刺刀穿死、铡刀铡死、乱棍打死、乱石砸死等手段。汾河两岸一时森严恐怖、人人自畏、群魔乱舞、冤魂四飞。那日一早儿,熊绍祖突然被召到区里参加自白转生大会。玉贵妈熬过前晌等后晌,左等右等不回来。直到掌灯时分,才见丈夫萎靡不振地走进家门。灯光下,她发现丈夫的脸变了样。举烛细瞧,惊得倒吸冷气:满脸横污竖垢不说,两颊肿得像发面馒头。她心疼地问:“他爹,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自个儿。”玉贵妈莫名其妙,“你,你疯啦?”熊绍祖懊恼地说:“唉,都是阎锡山这狗娘养的想出的鬼花招!”她赶紧捂他的嘴,“你不想活啦!到底是咋回事?”“别问啦,一句两句能说清?”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进卧室就栽倒在炕上。
在县区村担着职务的所谓干部们,都要在“自白转生”斗争大会上自白自己的贪污,自白自己和共产党有什么关系。如自白出事实,就让大家斗争,让人们又推又拉,又打又唾,用钉鞋的锥子扎,用砖块石头打。最后用乱棍抽打,直打得脑浆迸裂,血肉横飞,闭命人亡。干部们为了表示自己要“自白转生”,免遭残杀,就各自用自己的手掌狠打自己的脸面。有的用右手打了右脸,反过来又打左脸;有的双手齐下,同时用右手打右脸,左手打左脸。个个打得面孔红肿,火辣辣烧痛,然后又互相打互相唾,唾液在脸上流淌不止。熊绍祖同所有参会人员一样,从早到晚饭没吃一口水没沾一滴就这么狠心地自个折磨自个才算逃过鬼门关。庆幸的是上层有些关系才使暗护朱恒的事未被揭发,否则今日无论如何是回不来了。现在想起来他还脊梁骨发!至此,老六与共党有牵连的事再也不敢提了。他想,老六一旦被揭露,说不定把他瓜葛进去,这不引火烧身嘛!可这口气不出,他总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