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谈到宝玉的姻缘,邢夫人听到贾母一番穷富之论,自以为知其心意,因说贾府中正有一段现成姻缘的话,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自是指宝黛二人无疑了,便也都看贾母,岂料贾母却说道:“我也知你们说的是哪个,只是还不知道二玉心里究竟怎样,所以我虽有这个心事,也还未敢妄下断语,不过先瞧着罢了。”
别人都笑道:“她俩那情形,大家素日都看在眼里的,若这还算不好的,天下也没有好的了,况林姑娘那模样,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满府及得过她的也再难说出第二个,而又与宝玉心意和顺,这才真真是最难得的,老祖宗还犹豫什么。”
又有个老嬷嬷笑道:“正是这话呢,儿女婚事向来皆有长辈做主,这是自古的规矩,她们的婚事自是由老太太做主的,若老太太看着两人当对,便大可成了这段佳缘,谁还能说一个不字?”
众人都笑着道是,贾母听了这些话,静静点头,淡笑说道:“虽如此说,她们这一对到底与别人不同,且不说宝玉,先说那林姑娘最是个可怜的,自小没了父母,身子又弱,若不是我还疼她几分,今儿还不知她是怎样的呢,她虽自小和宝玉好,也无非是宝玉事事迁就她,两人又是一起玩到大的,看去才比别人略好些,若提起婚配大事,不是我贬着自家孩子,宝玉素来性子软,胸中没个钢骨,行事又没首尾,本配不上那林丫头的人品,若林丫头果真心属宝玉,自然是我们宝玉的造化,若非如此,我自是要为她另觅良缘才是,我一生唯有一个女儿,如今舍我而去,只留个黛玉给我,这姻缘又是人一生的大事,我若不打点起十分的精神来,林丫头受了半点委屈,我将来去了,又哪有颜面见她爹娘——”因想起早逝的贾敏,思及当日膝下承欢之景,不觉心中一酸,早红了眼眶。
凤姐见状,忙掏出手帕子,上前为贾母拭泪,一边笑道:“也怨不得老祖宗多疼林妹妹,那林妹妹本也是个可怜招人疼的,身子又弱,又灵敏机巧,连我素日想起她来,都不免多叹几声,追着平儿去送这送那的,况宝玉又是个男孩子,比不得林妹妹,将来是要往外嫁的,倘或错了一点半点,别说老祖宗,便是我们,心里也过不去。”一边又劝贾母‘别伤心’,如此半日,贾母方收住了泪,说道:“如今宝玉他们也还小,倒不急着谈婚论嫁的,且等个两三年再说不迟,你们外头若听谁说起,就替我留神打听着,人物,品格有配得上林丫头的,可记得来告诉我。”众人忙都答应着。
那王夫人一直坐在旁边,不敢说话,心中却千回百转,起初听到贾母贬宝赞黛,心中难免不悦,听到最后,方知贾母并非属意宝黛二人,倒也松了口气,一时跟着众人劝了一回,大家又说了会子家常闲话,也无须多述。
且说那黛玉自宝玉说了那番肺腑之言,心中也不免感伤,因回到潇湘馆落泪一回,恰有袭人派来的小丫头来问,紫鹃才略知端的,直温声细语劝了半日,黛玉方渐渐收住了泪,紫鹃仍旧服侍她喝了一点子米汤,吃了药,黛玉便将头轻靠床边,闭目休息,忽又见怡红院的小红来送锦盒,说是宝玉叫送来的,放下便走,黛玉见了锦盒,不觉一怔,遂点头淡笑道:“这才明白。”那眼圈倒又红了,紫鹃也自知再不能劝,只得在心底暗暗责骂宝玉情绝。
原来王夫人听闻锦盒中皆是黛玉素日所赠之物,因叫扔了,袭人本欲照办,转念思索,如若扔了,倒莫如送还黛玉更好,也叫其领会宝玉决绝之心,断其痴意,回头宝玉若问,她便说是太太之令,宝玉必不能怎样,这才有方才送盒之事。
这边黛玉怔怔看着锦盒,心中不免又生感怀,因想起两人虽年少时言和意顺,如今各自都大了,既已放开手,素日所存的琐碎物件尽可除去,多留无益,便令紫鹃也取来宝玉平日所赠送之物,也不去看,又使雪雁拿来火盆子,自把诗稿巾帕并宝玉锦盒之物一件件投入火盆,紫鹃本要拦着,回思宝玉种种,便又拧心不动,任由黛玉去了。
岂料黛玉看着那火中之物一件件化为灰烬,忽生怪异之情,只觉此物此人,此情此景,恍若曾经真切有过,竟如此熟悉异常,一时蹙眉凝神,情迷意惑,心中不觉突突乱跳,脑中嗡嗡作响,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依稀听得怡红院处似有钟鼓鸣乐,喧嚣一片,心中忽如针扎一般疼痛,只‘哇’的一声,将头里所服之药,尽数呕出,抖肠炙胃,气软身虚,又哑然咳嗽半日,直喘的抬不起头来。
紫鹃见状,吓得不得了,忙上来拍背擦药,说道:“这是怎么说的!”便一迭声叫雪雁去告诉贾母,黛玉忙喘道:“不许去。”雪雁只得站住,这里紫鹃拍着黛玉,心中也是一酸,扑簌簌落下泪来,好久,方才说道:“姑娘也自珍重些,那宝玉不值得。”黛玉身子软软靠在床棱子上,发丝凌乱,秀目微合,悠悠笑道:“值不值得,我欠的早已还完了,今后再无此债,也不必为此挂心。”声音飘浮,恍如梦呓般,紫鹃不解何意,知其劳乏困倦,便服侍其睡下,自把被角掖好,头发小心弄顺,犹自坐在床边怔怔望其半晌,方拭泪离开。
才出了门,却见绣儿来了,紫鹃忙小声笑道:“姑娘睡了。”便将其带到西边厢房中去,绣儿笑道:“才我见丫头拿出一个火盆子,上面浮黑一片,想是烧了什么?”紫鹃也不好实说,只得支吾道:“不过是姑娘想家,烧了些纸钱。”
绣儿见紫鹃面上似有泪痕,便照着脸上仔细看看,笑道:“真真你是个忠心的,连你们姑娘想家,你都跟着哭?明儿你们姑娘出嫁,你也自是要跟过去的了。”紫鹃便啐她,笑道:“想是你急着出嫁了,整日家动不动就说出嫁的话,也不害臊呢!”绣儿便也把脸飞红了,两人唧唧咯咯玩笑一回,绣儿因问黛玉的病,紫鹃叹道:“还是那么着,时好时坏的,这病须得静养,不能劳乏着,须得处处经心调理,才能渐渐望好。”绣儿磕着瓜子,说道:“照我说,你们姑娘不过是身子弱,这才时常三病五痛的,正经应该找个好大夫来瞧瞧才是——若能请到宫里的太医自然最好,开个明白的方子,先把气血养好了,病自然就好治多了,你家又不是心疼钱的,又有你这个人在身边照料,治个三年五载,祛了病根,岂不好?”紫鹃淡笑道:“这话也不过说说罢了,便是老太太病了,也不能随意请太医来,我们又是什么人?现在不过是仗着老太太疼,每日燕窝人参的养着,别人虽不敢说什么,背地里也少不得那些闲话,我们姑娘你还不知道的?行动怕落人议论,嫌她多事,这若再兴个请太医的新闻,更要惹人褒贬了,——且这么着吧。”说完,叹了一口气。
绣儿方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忍住未提,只吃着东西,闲闲问道:“我听闻你们姑娘家里也是书香之家,不知林老爷是做什么的?”紫鹃便蹙眉凝思片刻,说道:“姑娘说起过,林老爷考中探花之后,迁为兰台寺大夫,后被皇上钦点为巡盐御史罢——”又笑道:“这些官名我也不太清楚,不知说的可对。”绣儿听闻此言,心中便存着疑惑,也未曾表露出来,一时又和紫鹃说了些刺绣女工之事,绣儿便说天晚了,要回去的话,紫鹃自送其出门,不再赘言。
这里绣儿一路回来,看了一会儿彩禽戏水,路上又跟几个小丫头闲话一回,方逛逛荡荡进了落英阁来,方一入院,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便蹑手蹑脚地放轻脚步,想潜到后院去,谁知弘历早一步冲出来了,一路凶神恶煞,动衣撸袖的,就要去拿她,绣儿忙大叫一声,弯腰躲到墙边,一边笑着叫浣纱‘救命’,弘历三下两下,一手别过她的手臂,一手按着她的脖子,咬牙笑道:“找死的小蹄子,还敢求人!让你去看看林姑娘,你就给我疯玩!——今儿若不好好治你,我就改姓!”绣儿红着脸笑道:“四爷饶命,真是忘了!”又跺脚说道:“——浣纱,你就看着,还不说话呢!”院子里又喊又笑又骂,热闹非凡,惹得紫罗,烟罗二人并其他丫头们都偷笑,浣纱也靠在门口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怨不得四爷生气,你只顾自己聊天漫步的,四爷在这里等林姑娘的消息,等得头上快冒烟了,步子来来回回也快踱了几里地呢,这会儿不拿刀杀你,已经算你造化了。”绣儿便挣扎着笑道:“谁让他瞻前顾后,自己不去看的?我好容易跟人聊会天儿,不过晚回来这么一会儿,又怪我!”弘历手上用力,抬声道:“还敢犟嘴!”绣儿又忙求饶,正不可开交间,院子外忽然有人笑道:“哟,这是做什么呢?这么热闹?”众人忙收手止笑,不知所来为谁,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