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那薛宝钗身上有弘历之帕,因其素来多心多疑,且兼宝钗故作之景,心中便只道是弘历所赠,不免又惊又痛,又怨又悲,独自一人于乱红残影中哀哀啜泣,其景其状,凄凉怨绝,竟让人不忍卒视卒听。
话说落英阁这边,弘历正仰躺在床上看书,说也奇怪,只觉忽而胸中郁闷非常,窘迫难持,也不知是何缘由,直躺卧难安,坐行不适,心中正自纳闷,彼时恰值药好,自有小丫头子将晶碗用毛巾垫了,双手颤巍巍地捧了来,那弘历此刻正是心烦意躁,不可调停之时,也没细理会,便随手去接药,谁知竟将手指伸进了药碗之中,吃了一烫,小丫头忙撤回来,不觉又失了手,把那药碗打了个稀烂,药汁遍地,浣纱等见了,不觉大惊,便忙上来问‘可曾烫着’等语,又叫人拿纱布来,又叫去再盛一碗,弘历也不说话,只捧着心口,皱眉疑惑。
忽见紫烟拿着一个枝条,蹦蹦跳跳进来了,见众人忙着,只探个头,便又要出去,弘历忙叫她,紫烟只得折身而回,笑道:“四爷有什么吩咐?”弘历道:“你去潇湘馆,看看林妹妹此刻怎样,我这心里忒怪怪的。”紫烟不觉瞪眼‘咦’了一声,笑道:“才我进来正想说笑话呢,见你们都忙,我就没说,不想四爷问的却巧!刚才我在后山看到林姑娘,见她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想些什么,我白问了一句‘上哪去’,姑娘说‘往去处去’,人痴痴的,话也痴痴的,四爷说可好不好笑?”
弘历听完,呆了片刻,便立时抽身而出,身后一众人都喊他,他也不回头,只一径向门外跑去,直跑到方才与黛玉分别之地,但见四围飞红寂寂,空遗人踪,便一路喘息暗咳,沿着山坡且行且寻,寻了半日,方遥遥地看那清溪之畔,树影之中,黛玉正抱着双膝哽咽,头上衣上,身畔四周,皆落了许多花树之叶,弘历便慢慢走上前去,叫了句‘妹妹’。
彼时黛玉正悲浸于身世之叹,全不知人来,忽听声音,略略一怔,便知是谁了,也不说话,登时用手背挡了眼睛,起身走开,弘历不解,忙从后追来,问道:“妹妹这是生了谁的气?——难道是怪我来的迟了?”黛玉不答,弘历这才隐约见她双目微肿,香腮含赤,与以往之状大有不同,深知若非大悲,绝不至如此,心中便有些慌了,回思一回,再想不出有何得罪她之处——虽之前微有嫌隙,经他一番话,黛玉早该释然的,若因别人,何故如此相待?因闷生急,因急生切,不觉抓着她,说道:“到是谁惹了妹妹,你说出来!”
黛玉夺手转身,才要说话,不觉又哽咽,声音也哑了许多,半晌方道:“罢了吧,四爷也不用问,我也不想听四爷的话,从今日起,便各走各的,永不相见,——只当我瞎了眼睛,错许了心——”
弘历听这话说的句句如刀,便觉满心刺痛,头脑轰鸣,待听到‘各走各的,永不相见’几字,眼睛不觉痴了,再去看时,黛玉已哭着走开,弘历扶着胸口,踉跄追上,紧紧抓着黛玉的褂子,手上青筋暴起,眼中更是血丝涌蔓,只说了一句‘不能这样——’那胸口便如忽然着了火,突突欲冲,黛玉见他只是扯着衣服,便将外衣褂子一股脑脱了下来,哭道:“是了,你的衣服,还你,我给你那书,也请你务必烧了!”说完此语,再难禁持,捂面痛哭而去。
这里弘历见事难挽回,黛玉竟一言半语都不肯听他,执意要与自己一刀两断,一时无处所诉,无法可解,便比受了齐天大冤更显憋闷窒痛,几日来辛苦,疲累,病痛,只因为‘黛玉’二字方浑然不觉,如今见彼处决绝而去,所有不适竟铺天盖地,一同涌来,袭了满身满心,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便觉天旋地转,日月无光,竟如没了三魂七魄一般,心中只悠悠荡荡喊出一个‘林妹妹’,身子已软软地靠在树上,一时眼前灰黑,再无知觉。
彼时黛玉已经走得远了,却忽然听到一个‘林妹妹’三字,声音飘飘渺渺,如自九天而来,又似起于心中,不觉意念微朦,渐渐慢了脚步,回头看去,哪有弘历人影?眼见前方来人,便擦干了泪,一径回到了潇湘馆,紫鹃,雪雁等都笑迎上来,方要说话,见黛玉此景,谁还敢说半个字来?便各自掩声屏息,默默伺候,只见黛玉一径走到桌边坐下,侧对着门,一动不动,手臂之下点点滴滴,泪珠不断,不一刻,便持笔铺纸,低头速速写下一首七言,道是:
昔日人花两相映,今朝觅人不得求,书传鸿雁空相扰,泪洒斑竹枉多愁,莫道沧海羞为水,浮云非巫亦悠悠。
玉奁染尘浑不视,香消粉堕忍淹留。
写完,自己看一回,又泣而撕掉,方要再写时,忽见春纤进来道:“了不得了,好端端的,四爷竟犯了旧病,这会儿正被许多人用架子往屋里抬呢!”黛玉一听,只怔怔的,紫鹃先问道:“这是怎么说的?你看着可要不要紧?”春纤摇头道:“谁知道呢,吐了一口血,脸白得吓人,竟没了半条命了,吓得浣纱等人只是哭,我看四爷这次不是好兆头——”紫鹃听完,忙道:“胡说什么,便是旧病,也不至于怎样的,你再去看看。”春纤答应着下去了,这里紫鹃见黛玉有些喘息,知其关心,忙上前安慰,黛玉便道:“她素日着三不着两的,你又偏让她去,我这里偏三四个的守着。”紫鹃便笑道:“那我去。”一时吩咐雪雁一回,自己离了潇湘馆,黛玉便又坐下,痴然不语,不提。
且说弘历突然病倒,别人不知,独浣纱等人并黛玉略知几分,亦不曾全面,原来那黛玉只道他也如宝玉一般,既此番恩断义绝,一时情迷攻心,便出了这等事故,却不知弘历早已体虚身病,羸弱不堪,而浣纱等人虽知其病,却不知其与黛玉一节,方乃其塌天之痛,致命之击,一时浣纱等人乱了一回,早有人去告诉了老太太,太太,不消片刻,便惹得阖府惊动,皆聚集到落英阁而来,又是忙着烧水熬药,又忙着请大夫来,皆知弘历身份非俗,若有闪失,不是玩的,是以吵吵嚷嚷,乱乱哄哄,不可名状。
不说别人,单说那绣儿自弘历抬进来,浣纱等人都忙着倒水找药,独她守在床边,彼时弘历口中喃喃自语,绣儿附耳听了,便听‘妹妹’二字,此后绝音无语,绣儿思索一回,见众人乱着,自出来寻紫烟,拉到一僻静处,说道:“你把今儿看到林姑娘的景况,再跟我说说。”紫烟便说了一遍,因小声问道:“四爷是从后山抬回来的,别是和林姑娘斗气了罢?”绣儿双手掐着腰,想了一回,便道:“那也怪了,四爷那阵回来,听他说的,林姑娘也该好好的才是,再没有只那么一会儿,两人就反目成仇的理。”紫烟见绣儿脸色通红,知她动了气,自己想了一回,忽然又道:“是了,我还见到了薛大姑娘。”绣儿便问:“在哪见的?”紫烟便将如何见到宝钗同黛玉说话,宝钗走后,黛玉如何魂不守舍,如何与她对话,又仔仔细细说了一遍,绣儿心中疑惑,因见贾母等人来了,自己到屋中支应一回,忙了半晌。
直至晚间,绣儿心中因始终存有这番心事,又不能从弘历口中问出来,到底心意难平,可巧见黛玉摇摇的来了,因问弘历,绣儿笑道:“才吃了大夫开的药,这时睡得稳了,只是脑子还有些烧。”黛玉便点点头,只立在窗外望了望,也不进去,绣儿心思:与其自己在这里打哑谜,不如直接问林姑娘,便立见分晓。见黛玉要走,忙叫她道:“姑娘且等等,有个东西,想要姑娘看看。”便牵了黛玉的手,将其带入西厢暖阁去坐着,自去弘历枕下拿出翡翠来,交与黛玉看了,黛玉心中不由得一惊,持了那翠,细细抚摩,便问:“你从哪得来?”绣儿便道:“这是四爷给姑娘准备的礼物呢。”
黛玉听了这话,又见那玉,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因思:原来他这病,内外竟都是因我而起,我也算是名副其实的罪魁了。又想:你既为我捞出这玉来,可见你有心,却为何又有赠帕一事?岂不知‘卧榻之侧,岂容她人酣睡’?竟让我是哭是叹?是感是悲?一时泪又漾起,悠悠叹息一声,仍命绣儿将其收好,自己拭泪离开,绣儿见其凄然,也不敢再问。
若事情就此停止,也就没了下边这许多恩怨因果,岂料万事万物,难逃‘可巧’二字,偏这日紫罗和三姑娘房中名唤小雀的闲聊解闷,这小雀素和紫罗交好,因紫罗又把钱借给她,便趁着无人,把喜儿那日以帕换得宝钗一两银子之事说了,面上又羡又妒,因涉关宝钗,紫罗思及日前之事,便细细问她,不问方可,一问之下,紫罗心中不免大为疑惑,自是回去告诉绣儿知道。
说起这绣儿,虽是个丫头,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因弘历之病,本就存着一股肝火,待紫罗道明所闻,又待其将前因后果尽数详知,便将那宝钗恨到了骨头缝里,从此便引领其他几个呆性丫头,于贾府生出一场惊天闹剧,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