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夫人因金钏与宝玉轻浮浪语,盛怒之下,撵了她出去,逼得金钏触木自尽,王夫人虽也掉了几滴泪,作了几声叹,不过赏些银两衣服,心中却并不甚为此惋惜,更兼此事作引,一并触动对袭人之恨,愈发觉得事关宝玉将来大事,不可再拖,怎奈她本不是工于心计之人,外加袭人原是贾母房里的,又得上下人心,与别个不同,苦苦想了一夜,脑中忽得一法,便如从天而降的妙计一般,甚以为好,只等第二日施行。
且说到了第二日,王夫人且先不露行迹,照例由丫头伺候着梳洗描画一回,因休养了两日,今特特来给贾母请安,那边贾母也才起来不久,鸳鸯正给戴着描花布箍,两个小丫头捶腿,屋内并没别人,贾母见了她,闲闲问一回伤,又道:“你如今这般情况,竟不用来见我也使得,好生在你屋里歇着罢了。”王夫人笑道:“身子虽还有些酸软,大体倒不碍了。”贾母点点头,因对鸳鸯等人说道:“你们先下去罢,我们娘们说会子话。”一时无人,贾母便道:“听说你昨儿撵了屋里的金钏,她竟自尽了。可有这话?”王夫人见并无别人,忙道:“既老太太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昨儿那金钏趁我睡时,对宝玉净说些下作不堪的话,也是她糊涂,我不过赌气骂了她两句,打她两下,她就臊了,竟作出这样的事来,想到她好歹伺候我一场,心里也后悔,可着能赏的尽赏了许多,昨儿还直哭了一夜。”说毕,又拿帕子拭泪,贾母听了这话,蹙眉说道:“平日看那金钏倒还灵巧,不想竟作出这事来。”因又说道:“我此番撵走丫头们,正是想告诉你,以后对下人宽着些,也别忒过了,招人嫉恨,终不是好事,——若像你说的,那金钏果真这般可恶,倒也该撵。我近日正疑惑着,府里近来古怪,总有不顺,——那妙玉来,你可问了她缘故。”王夫人起初只垂目听着,不敢则言,听贾母问起,心中早巴不得了,忙道:“老太太问的正好,据那妙玉说,宝玉无故的病,皆是因为宝玉屋里伏着克他的,因宝玉命格弱,那孽煞却强,不但伤了宝玉,连儿媳此番不测,都与她有干连。”贾母听别的尚可,只是听到‘克宝玉’,立刻慌了,忙道:“如此说来,万万不能大意了,那妙玉可告诉你,是谁人克他?”王夫人道:“她并没说是谁,却说了那人生辰,说出来,老太太许还不信的。”贾母便忙问‘是谁’,王夫人假意犹犹豫豫,才说:“是袭人。”贾母果露惊色,皱眉想了一回,方点头叹道:“我当是谁,竟是她。”直过半晌,方悠悠说道:“也罢了,你看着办罢,且看她也忠心服侍过我一场份上,只别撵了她才好,也别委屈了她。”王夫人忙应了,一时又陪着聊几句,见贾母也不想多说话,便告退下去了。
王夫人既此番得了贾母一言,便如得了圣旨一般,待回了自己寓所,先叫丫头叫了李嬷嬷来,那李嬷嬷早知道会有此时,本想早来赔罪,岂料前几日王夫人只说‘谁也不见’,遂才压在心底,却整日茶饭不香,寝食难安,这会儿见叫,知多半没有好事,一路忐忐忑忑,战战兢兢地来了,未及进门,先行跪下,自打了几个嘴巴子,说道:“都是你害得太太!怎不在太太头里去看!敢是老糊涂了!倒让太太弄了一身的伤!”那王夫人只是鼻子哼了一哼,道:“你也明事!我本想把你撵了出去,想到你是把宝玉奶大的嬷嬷,便没功劳,也有苦劳,索性从轻发落,打今儿起,你也不必在怡红院晃了,我听得后院粗活浆洗那边缺个人,你收拾收拾,去那罢,——你也不必怨我,若果真要怨,该怨袭人才是,若没有她,这些事便也一并全没了,我还是念着你素日功德,并没让你干最底层的,你手下还些须管得几个人,我也不多说,你就去罢。”
那李嬷嬷跪着听完,心顿时凉了半截,虽一万个不愿,可又深知王夫人性子——既有此话,断断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得颤颤地谢恩出来,一路擦眼抹泪,想及在怡红院逍遥了半辈,如今竟得如此下场,不禁满心生哀,可如今后悔无益,只得强忍悲痛,收拾上任去了,只是因此一事,便把对那袭人之恨嵌进了骨头缝里,竟是唯得食其肉,饮其血,或能解恨一二,也不消多说。
这边李嬷嬷走了,王夫人心中才再算没了耿介,脑中想起‘袭人’两个字,渐而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有人催着一般,也顾不上吃一口饭,喝一口茶,叫了两个丫头媳妇跟着,便一路风风火火,奔怡红院而去,此时宝玉也方吃完饭不久,正和碧痕秋纹等人掷骰子作耍,不期王夫人突然来了,目似藏火,面冷如煞,汹汹然不知来意为何,满室声音戛然而绝,都溜溜地站在一边,垂目束手,大气也不敢出,还是麝月先凑上前来,笑道:“太太来了。”王夫人只鼻子哼了一声,问道:“袭人呢。”麝月刚要说话,却见袭人掀帘子出来了,见了王夫人,再见众人景况,心中先惊了一跳,忙赶上前来陪笑问好,王夫人也不看她,只微微一笑,道:“你来的正好,把你的东西都收拾了,跟她二人出去。”袭人一听,脸顿时白了,腿也软了,那笑却还在脸上僵着,只愣愣站在那里,宝玉也大吃一惊,瞪目半晌,方犹犹豫豫地问道:“太太可是要把她撵出去?”王夫人道:“不撵她,只是从今后,她是再不能在怡红院了。”宝玉忙问:“那是让她去伺候哪个姑娘?”王夫人冷笑一声,道:“也不伺候哪个姑娘,你休问了。”说完,见袭人还愣着,断然叱道:“还不动!没听见不成!”袭人一个哆嗦,身不由己跪下来,忙哭道:“袭人并不知哪里做错了,或是太太听了谁的谗言挑拨,生了恼,太太若恨,要打要骂,我半句怨言也没有,若太太果真嫌我不妥当,我就离了这里,仍旧伺候老太太去,只求太太看在袭人素日还算忠心,别撵我去别处,就算太太慈悲了。”王夫人几个冷哼,笑道:“说的真好,好个忠心!我也是个糊涂的,才被你算计这么久,——你如今也不必搬出老太太,恰是奉了老太太的意,今儿才来拿你,我不将你的事说出来,已是慈悲了!你还敢问!”扭头喝道:“你们还站着!来两个人,把她衣服都替她收拾了,把她好生送到后院,交与李嬷嬷分派!”袭人一听这话,更是魂飞魄散,见媳妇们都答应着上来拿她,一时天塌地陷,脑中轰鸣,也顾不得许多,忙冲到宝玉身前,死死抱他的腿,摇他的手,哭求道:“二爷救我!我若去了,定不是好折磨。”那宝玉见王夫人铁意要除袭人,心中早如油煎针刺的一般,急得满面涨红,泪落两腮,方想豁出去说话,不想王夫人看了此景,更兼恼恨,大怒道:“不要脸的小蹄子!给你几分颜色,你竟开了染坊!竟敢在那跟爷们儿拉拉扯扯,别说你有过,便是没过,只冲这点,就是万死不辞的罪!”喝道:“快快架了她去!”那边忙不迭地答应着,早有人打好包裹,将袭人生拉硬扯,拖拽出去,这袭人只哭得声咽气堵,一声声叫着宝玉,宝玉恨不得代她去了,却又着实无奈,——知道王夫人盛怒,并不敢求,况知求也没用,便唯有叹息跺脚的份儿,眼看袭人被人拖走,此后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只觉眼前大黯,生不如死,复又折回来捶床大哭,众丫头都忙上前来解劝,岂知好话说尽,竟劝不好他,此情此状,也难以细描。
先不说宝玉这边如何歇斯底里,众人以何话解劝,单说那袭人如今被一众媳妇强拖硬拉一路,哭哭啼啼,有看到的丫头,见是袭人,皆大感诧异,忙四下奔走告诉,那袭人一路且行且泣,心中极盼遇到一个姑娘主子,好讨说情怜悯,是以故意拖延,走得极慢,不想那媳妇如今也知王夫人心意,对她全没好脸儿,只恶气恶声,骂她快走,忽见遥遥一排杨柳隔岸那边,似是弘历黛玉等人悠悠说笑而来,袭人心中顿时一亮,方要开口去叫,岂知早惹恼了一个魁梧高个的媳妇,只见她猛然一扯袭人的后领,将她一径扯至假山之后,惯了个大趔趄,又几步上前,‘啪啪’两掌,只扇得她眼冒金星,耳边鸣响,那媳妇便扯着大骂道:“死娼妇!烂了心的!还敢叫人!如今你可不是怡红院的大丫头了,连那狗儿也比你高贵些!老实跟我们走,好多着呢,再要不识好歹,动那些花花肠子,咱们可有的是办法治你!”袭人只吓得用两只胳膊挡着,半边头发都乱了,嘴角一缕鲜血,满面是泪,哀哀的哭,媳妇们浑然不理,遂拎扯着袭人,一直出了大观园角门,又行了半晌,直至于后院,也不顾满地水渍狼藉,只管将她一搡,一时交代与李嬷嬷,又回了王夫人的话,道‘太太说的,交给你了,凭你分派去罢!’
那李嬷嬷做梦亦不曾料到有此一获,忙低头唯唯应着,心中着实快意,将那皇天菩萨叫了无数遍,思道:真真天公有眼,让这狐媚子落在我手里,我若不使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是我手段!待人走了,面上丝毫不动声色,便叫袭人随她去,——虽还并不能打骂她,这一路摇头晃脑,歪声丧气地闲话,却极尽羞辱挖苦之能事,嘀嘀咕咕,直‘养汉’‘偷奸’‘娼妇’‘破鞋’地骂了个遍,听得袭人面红耳赤,恨不能死了,却又深知不能如何,只得忍了眼泪,垂头咬牙跟着,这李嬷嬷侮辱袭人一番,便将其印至一片矮黄墙,开了门,扑鼻一股气味,却是摞的一堆马桶,李嬷嬷道:“天黑之前,须刷洗的干干净净,迟了一点,可仔细你的皮!有一点气味灰尘,也仔细你的皮!”冷笑数声,一径去了,那袭人顿时噎的直瞪眼,欲言无声,欲哭无泪,站了半晌,思及如今人在屋檐下,若有差池,必见惩罚,只得强忍呕意,趁着天色尚未至晚,屏息皱眉上前刷洗一回,洗几下,拭一回泪,着实难以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