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因金屋藏娇,急需用钱,从凤姐处要而不给,便起了同黛玉讨的念头,想到自己不好就这么去潇湘馆,便欲趁凤姐儿去贾母处请安时,以平儿的名义将黛玉请来,这日果然得机,忙‘姐姐’‘妹妹’地央求平儿去,平儿心中不禁生疑,因问道:“这可奇了,巴巴的请林姑娘来做什么?还不让奶奶知道,回头她知道,必然嗔怪我。”贾琏便笑道:“我自是有正事商量,不是怕你奶奶知道,只是怕她碍着姐妹们面子,不好做人罢了,况这大白日的,我还能有什么阴谋不成?你别想歪了。”千万番软语相求,平儿口中说着‘你能有什么正事商量’,到底不好推却,只得去了。
一时黛玉听了贾琏请她,也不禁纳闷,便隐隐想到这事儿上来,欲回绝不去,转念一思:若真如此,可见他已惦上了这份银子,便是今日回绝,日后必然再找,仍旧理不断的麻烦,若不是此事,倒又不好不走这一遭。
遂带着念红,随平儿悠悠来了,贾琏见到,大喜,忙让上座,又亲奉茶来,黛玉不肯,默默在下边一张椅子上坐了,贾琏让身边左右都退下,独念红笑道:“我就不退了,老太太让我一寸不离的照应姑娘呢。”贾琏便点头说‘好’,双手搓着,想了想,先笑道:“妹妹快过生日了罢?”
黛玉道:“还早呢。”
贾琏笑道:“也不过一个多月的事,转眼就到了,我那日在一店铺看到极好的珠花首饰,正好你二嫂子也喜欢,我索性买两个,你二人各得一份,权当哥哥给你的生日礼物了,如何?”
黛玉脸不禁微微一红,说道:“哥哥不必麻烦,我并不喜欢外边那些俗物,家里还有好多没戴过呢,况如今老太太不好,我岂能还兴冲冲的惦着过生日?有如此心思,也有违孝道了。”
贾琏听了,便觉不好意思,讪讪笑道:“你说的也是,我一时竟忘了。”继而犹豫无声。
黛玉便问贾琏可还有事,有欲走之意,贾琏忙说一句‘有事’,想了又想,横下心来,笑道:“妹妹不知咱家现今境况,凡事入不敷出,外人见的这赫赫扬扬的门面,不过都是些虚的罢了,家中不但各处都要用钱,还要打点宫里各方,如今老太太又病,实在筹措不开了,我想着妹妹是个明大理的,这些年来,哥哥嫂嫂都待你不薄,如今有求于你,想让你伸手帮上一帮,不知道你可愿意?”
黛玉心中暗道:果然是借钱来的。便道:“哥哥开口,原不该拒,只是我一个闺阁女子,有的不过是一些珠玉翡翠的小物罢了,若哥哥要用,我就献了出来,只是就算当了,也未必就能维持这样一个大家业,哥哥还要想别的办法去。”
贾琏忙道:“妹妹何必只和我哭穷,现如今妹妹就能帮上哥嫂,只看你愿不愿意罢了。”
黛玉便看他,因问缘故。
贾琏便道:“妹妹那两个玉器,白放着也是放着,何不拿出来,暂解家中燃眉之急?现在外边还欠咱们家银子呢,等要回来了,再给妹妹把玉器赎回来也是一样的,——说话不怕妹妹见怪,妹妹到咱们家这些年来,一茶一纸都是好的,并没有要妹妹一文钱,兄嫂待妹妹也是极殷勤的,如今用到了妹妹,妹妹好歹也该可怜些个才是。”
黛玉一听这话,不禁将脸弄了个通红,念红一直在旁压着气听着,这会儿见贾琏竟公然说起这些,由气转怒,先断然冷笑道:“二爷此言好怪,我听当初姑娘来,是因为老太太怜惜姑娘柔弱无母,仰仗的都是老太太情分,怎么到了今日,到了二爷口里,都成了二爷和二奶奶的大恩了?倒像我们姑娘当初死乞白赖非要求着住到这儿来一样,二爷可是这意思?”
贾琏一时有些接不上,先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自然不是这意思——”
一语未完,念红又道:“既不是这意思,怎么那些情分,如今又都要用钱来核算了?既要二爷要用钱核算,也没什么大碍!不如就叫了二奶奶来,二爷口中的‘一茶一纸’,都让二奶奶算个明白,归总出数目来,看姑娘这些年花了多少银子!我们姑娘旧日还对我们说过,有朝一日,终要将这些钱还上呢,还是我们都劝:姑娘是老太太亲外孙女,老太太又常对别人说‘姑娘一切,我都包管’的话,如今巴巴的张罗还钱,岂不是外道了?这回可好,二爷倒要钱来了!既二爷来要,我们也不好装聋作哑,待我们回过了老太太,再对全府上下都申说明白,自然把这份钱还上,对外也好说话,——是二爷找姑娘讨债,姑娘才‘外道’的!”
一席话,将贾琏弄得脸红脖子粗,忙说道:“你这丫头,怎么口舌这么锋利刁钻,我几时说过要跟你们姑娘讨债了?”说完,又冷笑两声,道:“更何况,我和你们主子说话,你一个丫头跳出来胡言乱语些什么?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念红也涨红了脸,方气得要回话,被黛玉喝住,便见黛玉悠悠起身说道:“二哥哥何必生气?你的意思我很明白,说到底,无非是惦记着我那点玉器罢了,这也难怪,人若好被算计,她身边但凡有些值钱东西,往往留不住,连老太太的私物都能暗中抬出来当钱呢,何况我一个姑娘家?——想来一个孤苦无依的人,身边竟放着几十万两银子,焉能不叫人眼红?正因此故,才有‘夜黑偷盗’的故事了,只是既今日此时,二哥哥是来找我‘商量’,就是说我可借,也可不借,哥哥很该想到,那点子财富意义不同,是我父母临终所留遗产,别说是二哥哥,便是舅舅,舅母来说话,我也绝不出手给人,言尽于此,若有得罪哥哥嫂嫂之处,就请见谅。”
说完,对念红说一句‘我们走’,自先摇摇去了,贾琏还因那句‘连老太太的私物都能暗中抬出来当钱’一句痴痴的,待回过神来,见其竟说完去了,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待想要拦截,又知不好拦截,隐隐回思方才之语,不禁将脸皮弄得紫涨,一时无法,便在屋中踱步打转,负手冷哼,也不知心中所想为何。
话说黛玉,念红二人一径出门去,未走多远,便看见众媳妇丫头们簇拥着凤姐回来了,凤姐看到黛玉从自家胡同出来,心中不禁微微生疑,忙‘哟’了一声,迎上前去,笑道:“妹妹可是来找我的?我在老太太处伺候了,才回来,妹妹扑空了罢?快跟我回去。”遂牵着黛玉手,黛玉抽手冷笑道:“好个乖人,既要躲,何不多躲些时候?这会儿又回来作什么?”
凤姐被问得一头雾水,只干笑道:“妹妹说的什么?我竟听不懂。”
黛玉只笑着点头,念红道:“姑娘走罢。”推着她去了,凤姐回思黛玉的话,兀自疑疑惑惑,便回来问贾琏,贾琏只说:“和她讨些银子,没给。”
凤姐不禁眉立,说道:“我和你说过什么来?天下的财,有你该得了,有许多你也得不了呢!——况你自己行事,原该自己弄个妥帖,我也不愿管,可也别带累着我!若林妹妹和老太太诉委屈,我都跟你没脸!”
贾琏正没好气,便冲口说道:“谁带累你了?罢了,罢了,我懒得和你这些人分证!我躲出去就完了!”遂甩袖走了,凤姐叫出门去,他也不回来,气得凤姐直骂道:“为弄个烧柴,房子都劈了,油锅里的钱都恨不能捞出来花呢!活了这么大,怎么见识倒退回去了!就这么眼皮子浅!”一时骂着,想到贾琏如此急着筹钱,心中又不禁暗暗疑惑,不提。
这边黛玉回了潇湘馆,紫鹃等都迎出来,绣儿来看黛玉,听说‘被琏二爷叫去了’,心中不放心,也在此等了半日,一时都问,念红口快,便将贾琏形容言语说了,别人尚可,头一个便将绣儿人气得也不行,瞪目说道:“真真是只披着人皮的禽兽,这钱都惦记,四爷若在,腿不给他打折了的!姑娘可千万别给他,只将这事儿告诉老太太去,让她为你做主。”
黛玉摇头叹道:“老太太如今这样,我没法子为她宽心也罢了,怎么还能反让她为我操心?”
绣儿便道:“那就告诉亲王府,好歹你还是他们干女儿呢。”
黛玉淡淡一笑,道:“今日我已回绝了他,事儿也就该了了,况阿玛一天也有许多的大事呢,大哥哥又病着,我这点事,那好去烦扰他们?——且看他如何罢,若自此算了便罢,若不然,再做计较,也为时未晚。”
正说话间,忽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跺足说道:“不好了,宝玉疯了呢!”
众人都不觉惊愣,念红道:“好好的人,怎么疯了?”
小丫头道:“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儿一上午都好好的,午饭后睡了一觉,忽然就醒了,大哭大嚷的,仿佛被魔附身了一般,抓到谁就和谁乱说一气,外衣也不穿,跑到前边去了,丫头们都拦不住,这会儿老爷,太太们也都知道了,前面早乱成一片了。”
众人一听,忙出来看,彼时各处也都知晓宝玉异状,一时许多人聚到前边来,便见宝玉披头散发,满人群里乱钻乱撞,贾政跺足大叹,脸色涨红,又忙叫人‘抓住这孽障’,谁知宝玉此时却生出极大力气,三四个小厮,竟降伏不住,宝玉大推大搡,四处窜跑,口中胡言乱语,又斥骂不绝,是人不识,周夫人抱着她,他死命挣脱,指着说道:“别以为我叫你一声娘,你就可降住我了,你算了什么东西!我和金钏不过说了会子话,便是要吃她胭脂膏子,也没那么大罪,何故竟逼死了她?”
说到此,一时又躺在地上打滚大哭,贾政忙让人扯开,又呵斥周夫人退下去,又见宝玉狠咬一人手臂,趁着松了,又抓住另一个丫头,柔声说道:“好金钏,太太撵你,别人不知为何,我却知道,你且等着,回头我便寻你去。”
贾政一听,顿时大骇,又对众小厮叫道:“你们都死绝了不成!还不快去拿绳子绑上!”
小厮们忙乱着答应,一时叫嚷不堪,这边赵姨娘看热闹,正听得兴起呢,这会儿忙道:“老爷也别动大肝火,许是宝玉睡梦中中邪了,我曾见过的,这魔性发时,不过说几句实话罢了,于性命倒没妨碍,倒不必理会——”
贾政忙骂道:“放屁!怎么不理会!他这会儿没羁绊,又只乱跑乱撞的,若是去触柱子,或跳湖自尽,又当如何是好!”
正说着,又见宝玉死死扯着一个丫头的衣袖,口中直叫‘袭人’,又说道:“好袭人,好姐姐,你可是生我的气了?若不然,怎么自嫁了环儿做妾,就不理我了?我虽不与姐姐一起,心里还当你是我的人呢。”
将小丫头臊得脸色通红,忙说道:“二爷看仔细了,我并不是袭人。”宝玉顿时急得青筋爆出,死死攥着她手,说道:“姐姐怎么忘了?那次初解风云,不是姐姐教的?你也常说以后要跟定了我的,怎么这会儿又当不认得我?——只是悲哉!叹哉!今后姐姐的温柔体贴,我再不能得,那些夏夜温存的事,也再不能有了,焉能不叫人痛煞心也?——好姐姐,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此一语说毕,别说那些丫头婆子媳妇们,便是贾政,赵姨娘等人都吓得丢魂失魄,赵姨娘忙抓着问道:“你方才说的,可真真是袭人?你们可真的有事不成?”
宝玉头歪着,认了赵姨娘半日,指着她,嘿嘿笑道:“原来是麝月,你何必装憨,每次不都是你把风?正因你把风辛苦,那日才又邀你‘同浴同欢’,你竟忘——”
便听‘啪’的一声,惊天动地,贾政狠狠给了宝玉一巴掌,将宝玉打了一个大趔趄,一下坐在地上,扶着脸,竟大哭起来,贾政浑身哆嗦,说道:“反了,反了!你们还绑他做什么!还不立刻把这个无法无天,不知死活的孽障给我打死!”便向人要木杖板子,又道:“把那袭人和麝月两个妖精都给我撵了出去!不许让她们再在府里待着!”
众人见贾政筋爆气粗,知这次认真动了大气,忙答应着,便有人忙忙地跑去告诉贾母,王夫人知道,这边贾政先抢过一根棍子,向宝玉脊背腿上狠命狂打一气,直疼得宝玉满地打滚,口中却只姐姐妹妹的乱喊,越是喊,贾政自然怒火越盛,打得越狠,周夫人忙哭拦着,贾政铁了心要将宝玉打死,竟不依,忽见王夫人风风火火地来了,见宝玉虚虚迷迷地地上躺着,大喊一声‘我的儿’,再难禁持,便扑倒在宝玉身上,嚎啕大哭,贾政怒道:“有其母方有其儿!都是你素日给他酿的这性子,如今已经人鬼不如,若不打死,明儿连弑父杀君的胆子都有了!”便要扯开王夫人。
王夫人死命护着,哭道:“老爷息怒,千万罪孽,都只算到我一人身上便了,他今儿中了邪,连神识都没有,老爷怎忍心往死里打他?”别人也都劝说。
正值慌乱之际,几个丫头急急忙忙过来说道:“不好了,老太太听说宝玉中邪,又挨打了,这会儿心急犯病呢。”
贾政唬得一跳,忙怒道:“又谁告诉的老太太!”知那边为重,便忙忙地去了,这头儿王夫人忙让人将宝玉抬回怡红院去,又叫请大夫看治。
及至到了贾母跟前,见其脸色苍黄,奄奄一息,贾政叫了几声,心下焦乱如麻,又酸又痛,便跪倒在床边垂泪,贾母许久方悠悠醒转,看到贾政,先说了一句:“且等我死了,你再打死宝玉,我们地下作伴去罢。”说完,又喘气。
贾政一听这话,仿佛被掏去了心肝一般,更是泪落不止,只一声声长叹,不知说何是好,贾母艰难喘了半日,说道:“我都知道了,麝月,袭人,断不可留。”
贾政便说一句:“儿谨听母训,老太太且宽心养病,不必生气。”
贾母挺了几挺,又想要说话,终究气息不够,便只挥了挥手,贾政如何不知道贾母心思?值此时候,也由不得不说话:“老太太放心,孩儿不动宝玉便是。”
贾母便点了点头,别过头去了,鸳鸯探了探鼻息,向贾政微微点头,贾政方松了口气,忙垂头屏息地退出去了。
这边贾政叹息垂泪一回,便一迭声地让撵了袭人,麝月出府,周夫人忙道:“这事不小,宝玉方才毕竟病着,所说的话也不能全信,该问明白才是,若有便罢,若没这回事,岂不是白冤枉了人?”
贾政道:“还要问?怎么宝玉不说别人,都单说她两个?又那样确凿!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便是没有,如今也都当有了,如何还要大张旗鼓的问去?老太太都发话了,这样的丫头,断不可留!赶快撵了干净。”便不听周夫人的,执意让人撵走麝月,袭人等人。因想到一事,又吩咐道:“弄明白那孩子是哪个的!若是宝玉的,就抱过来。”便长叹‘家门不幸’,甩袖而去。
且不说麝月如何哭得天塌地陷一般,单说袭人知道此信,便将一颗心瞬时跌倒了寒冰地狱中去,只哭求赵姨娘,赵姨娘还以为是自己孙儿,不想竟是替王夫人养了这许多日孩子,这等奇耻大辱,让她焉能不气?便先冷笑骂道:“我说这孩子长得古怪,一点不像环儿,却原来背地里有这番缘故,只气我这许多个月好吃好喝的招待,竟养出个野种出来!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让你在那地方刷马桶,累死累活,和我什么相干!”满院大骂,嚷得丫头婆子们都知道了,半点也不给袭人脸面,哭得袭人声咽气堵,赵姨娘浑然不理,往日对袭人的眷顾可怜全没了半分,先监着让丫头将袭人的东西都翻出来,挑出平日自己花钱给做的衣服头面等物都留下,只将她几件贴身衣裳都打成包裹,扔出门外去。
赵姨娘也不用别人来抱孩子,自己先避瘟神一般便要将孩子塞与周夫人去,袭人哭着不与,哀哀求告不止,赵姨娘便命几个丫头把袭人架起来,强从袭其手中将孩子夺过去了,婴孩一哭,袭人如被剜心挑肉一般,昏死了几次,无人理会,又自己悠悠醒过来,知赵姨娘已是求不得,只得去跪求贾环。
那贾环本为害宝玉,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把自己害了,一时又悔又痛,想到袭人好处,今后再不能得,也怔怔落泪,便去替袭人跟赵姨娘讨情,却得了赵姨娘一顿臭骂:“下流东西,天生的贱命,大家小姐捡人家玩过的,连一个丫头,也是人家吃剩下的你吃!这会儿又腆着脸求我,你也不嫌臊得慌!”执意不肯留下袭人。
贾环遂不敢再言,不过背着赵姨娘偷偷翻找一回箱柜,找到袭人旧日给他的一个镯子,塞与她了,哭道:“你我终究好过一场,这个就权当念想了罢。”
事已至此,袭人已知大势去矣,再留不得,眼泪早哭干了,一时婆子奉赵姨娘之命撵人,推推搡搡,袭人只得卷了包袱,凄惨出府,还好周夫人体会袭人心情,背着贾母贾政等人,偷偷抱着孩子出来与袭人相见,袭人便在门口与婴孩泪别一番,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此后之事毋庸赘言,——听闻袭人经了这一场分别,积郁悲伤,况初生子未久,身子并未恢复,渐渐成疾,竟病倒了,自此是否得医生理治,痊愈与否,皆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