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位先人字明达,很聪明,也很讨老板的喜欢。老板原有一儿一女,儿子不幸夭折,便有意招他为婿。为了考验他的忠诚,故意让人为他介绍了一位容貌美丽的娼妓,他却不为所动。老板又为他出资成家,他仍不从。老板大喜,终于把女儿许配给了他。老板那时已是县里首富,家产万贯。但郭明达没有留恋这份产业,远赴塞外,就是今天的张家口一带,经营绸缎、布匹、茶叶、钱庄、典当业。规模越来越大,除在本省许多县城开设有商号,北京、上海、天津、河南、四川也都有分号,我们这位先祖,深知坐官为宦的重要,经商之余便奔波于官宦之家,广交朋友,花了许多银两为自己捐了个官,军功议叙府参将,军功议叙知府一品,后又封为殿禄大夫赏戴花翎候造道台。
本家伯父说,我们这位先祖在五十岁之前,应该说,还算一个自律甚严,为人得体的富商。口碑比较好。那时,他的岳父岳母还在世,他还是有所收敛的。自从他们相继去世,他就放纵了自己。先是纳妾纵欲,后又包揽讼诉,屯积居奇,买空卖空,很快招致人们的漫骂。
郭明达在招婿之前,曾向岳父发誓,永不纳妾收小,要善待妻子。岳父岳母刚刚去逝,他便将这誓言置之脑后,两年之内,纳妾五房。不到半年,郭府就笙歌弦午一次。他的结发妻子硬是被活活气死。妻子尸骨未寒,他又重金从京城娶回一个歌妓。
本家伯父说到这里,连连唉声叹气,他说,我们的这位先人,还不仅仅如此,他还变得非常暴虐,放荡。经常鞭笞下人。他以为金钱可以买到一切,也以为有了金钱便可以横行无阻,但他错了。虽然在朝廷里也有人为他说话,但架不住老有人告他的状,终于在一次办运军粮中出了纰露。以次充好,亏损严重,让康熙知道了,要拿他治罪,虽然他拿银子四处打点,买通了刑部大臣,保全了阖家性命,但家产已损失大半。
我们的这位先祖还算聪明,有了这次教训,便急流勇退,索兴关闭了所有的商号,回原籍养老了。他在河东的北门村置地买房,盖了一幢大院子。这院子现在还在,规模很大,占了多半个村子。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的。我前两年还去看过,虽然表面上破败了,但仍然可以看出当年的气势。郭明达那时已是六十多岁,雄心不再,只图个逍遥自在,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年秋天,他的一个孙子在村外游玩,被一伙蓄谋已久的山贼绑去了。这些山贼开价一万两银子,否则“撕票”。一万两银子,他还是能拿得出来的,但他舍不得。家里人哭哭啼啼,让他应了山贼的条件。他不为所动。他说,我有八个孙子哩,他们绑一个,我出一万,几时是个够。我到要看他们有没有胆量杀我郭家的人。他给官府送了一千两银子,让捉拿山贼,山贼们逼急了,就把他的孙子杀了。第二年冬天,山贼又绑去了他的一个孙子,依然索价一万,他仍不出,山贼又把这个孙子也杀了。连续死了两个孙子。家里人上上下下都对他非常不满,特别是三儿四儿,他们各失去一个亲人,都悲愤无比,骂老子钱迷心窍,没有一点人性。他们要求分家另过。郭明达不允,说只要我活着,这个家就不能分。
更大的灾祸发生在第二年正月。河东一带,连续几年干旱歉收,饿死了许多人,活着的成年人好多上山为匪去了。他们抢家劫道,官府也奈何不得。匪患严重,本该严加提防,但郭明达以为还没过正月十五,山贼不会大过年的下山抢劫。放松了警惕,合家喝酒玩乐,没有任何防备。
正月十五的晚上,一伙山贼从深山里悄悄下来。郭家虽有八九个护院家丁,但那天晚上都喝了酒,几下就被山贼砍倒在地。山贼冲进大院,把所有看到的人都杀了,当然也包括我们的先祖郭明达。山贼们连夜把金银财宝搬运回了山里,然后放了一把大火,郭家大院顷刻变成一片火海,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几个村的人都跑来看,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去救。也没有人去报告官府。地都烧焦了。人都烧没了。就象现在说的“火化”,郭家的人都“火化”了。
我听得脊背一阵阵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我说,郭家人都烧死了,不就绝根了,咋会有我们这些后人呢。本家伯父苦笑一声,说,你听我慢慢讲么。在家的人是全部都杀死了。可还有当时不在家的人么。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他就成了我们的先祖了。本家伯父点点头说,对,他就成了我们的先祖。他是郭明达最小的一个孙子。据说也是郭家最不聪明最不守家规的孙子。他奢赌。据说,那天晚上,郭明达曾专门告诫过他,不让他出门,让他在家里吃团圆饭。然而他还是悄悄地跑到十里以外的杜家崖推牌九走了。他因此成了郭家唯一的幸存者。
后来的传说很多,现在河东那一带还流传着不少郭家的故事。这些故事,我就不说了。你想听?听不听吧,大多我也记不清了,都是劝戒后人的。我们这位幸存的先人,虽然奢赌,但心地善良,不杀生,也反对人杀生。有一回,他在赌博的路上,看见一个猎人设陷阱,捉住了一条狐狸。那狐狸腿已经伤了。他路过的时候,猎人正准备拿刀结果它的性命。狐狸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们的这位先人。我们的先人对猎人说,你放了它吧,你看它多可怜,都哭了。猎人瞪了他一眼,说,少爷,你当然可以发善心了,可我还得靠它养家糊口哩,这张皮能卖十几贯呢。我们的先人说,这样吧,我给你一两银子。猎人把刀放下了,然而,猎人马上又举起了刀,说,遇上好买主,这张皮说不定能卖四五两银子。我们的先人怔了一会,说,我给你六两银子,总行吧,你把它放了,真想不到,狐狸还流泪哩。猎人就把刀放下,先接过银子塞在口袋里,然后解开了套子。狐狸一时站立不稳,我们的先人把它扶了起来,狐狸又用泪汪汪的眼睛看了我们的先人一眼,这才跌跌撞撞地走了,走出好远,狐狸又向着我们的先人叫了一声。我们的先人忍不住,眼睛也湿了。猎人很奇怪,说,你们郭家还竞有你这样的善人。听说你家兄弟被山贼绑了票,你爷爷硬是不肯赎,我们的先人没有理他,径直走了。
据说,本家伯父脸色非常凝重地告诉我,我们的先人那天之所以能逃得一条性命,就是这只狐狸点化了他。那天,郭明达不让他出去,他自己也不太想出去。那天天特别的冷,还要走十里山路,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的确是有点犹豫。但据他后来给人讲,那天傍晚,他眼前总浮现出那只狐狸流泪的眼睛,而且耳边总隐隐地听见有人催他,他就趁家人乱轰轰地喝酒划拳,溜了出去。也因此躲过了这一劫难。
我恍然大悟,对本家伯父说,我们的这位先人从此就改姓了邵。本家伯父点点头,说,你很聪明,但这里,还有一段故事。
本家伯父说,我们的这位先人奢赌,但手很臭,从来就没有赢过。那几年,他输给这些人怕有几千两银子。多亏郭家家大业大,没有让他折腾空了。可是发生灾祸的那天晚上,他的手气却出奇的好,到天亮时,他已赢了三百多两。他正高兴着,有人气喘吁吁的跑来告他,郭家大院烧了,人全死了。我们这位先人傻了眼,据说腿哆嗦得连炕也下不了。他把赢了的银子一下全倒出来,对赌牌的人说,全给球你们吧,我不要了,那些人这几年全靠他养活着,听到他家遭了灾祸,有了恻隐之心,说,这钱是你赢下的,我们怎么能要你的呢。再说,你家都给烧了,这些银子还可以让你支撑些时日,我们的这位先人嗥啕大哭,连连说,报应,报应,银子算球个甚。我们的先人哭着要回去。众人劝他,说回去干甚哩,说那些山贼说不定正要找你,斩草除根哩,还不如在这里躲上几天。我们的这位先人想了想,也对,就躲在这里。但是到晚上,他还是悄悄地跑回去了。
他回去的时候,郭家大院的火还烧得正旺呢,人都到不了跟前。因为是晚上,也没有围观的人,他就跪下对着大火磕了三个头,然后一摇一晃地走了。从此,消失了。反正河东这一带,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人们现在依然流传着他投火自焚的故事,或者闯关东的故事。
其实,他既没有投火自焚,也没有去闯关东。自焚,他没有勇气,闯关东,他吃不下那苦。他是娇生惯养大的。他始终是无目的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那里,他就那么走呵走。他过了河,来到河西,又走了一天一夜,就到了我们现在的邵家庄,那时的邵家庄,还不叫邵家庄。只住着两三户从河南山东逃荒来的人。还没有村名。
我们的这位先人,走得太累了,又饥又渴,又气,走到一户人家门口就晕过去了。这家人天亮时挑水,发现门口躺着一个人。忙把他抬到土窑里。这户人家只有一父一女。是从山东兖州来的。逃荒的路上,老伴死了,定居在此后,两个儿子也得了不明不白的病死了。
我们的这位先人被救活后,父女俩发现他眉清目秀,衣衫虽然破烂,但质地仍看出是绸缎锦衣,知道不是一般人,便问他的来历,我们的先人什么也不说。他不愿意说自己的家世。他只说他是出门在外讨活路的人。他吃了父女俩给他做的窝窝米汤,身上有了些暖气,谢过要走。做父亲的这时心里已有了盘算,便好言相劝,让他再住上些时日。天寒地冻得去那里,不如就在这里等到天暖和了再走不迟。我们的先人想想也是,去那里?他实在没有目的地,索兴住了下来。父女俩每天陪吃陪喝,陪他说话。三天过后,做父亲的说话了,说我听了你几天的话,也没听出你有什么亲戚朋友好投,倒不如在这里落户算了。咱们也好就个伴,这里山高皇帝远,虽然连年遭旱,只要勤快,也饿不死人。我们的先人苦笑笑,说,我可是甚农活也做不来。当父亲的说,谁天生就会做事,学么。那女人一直没有多说话,这时也说了,说,看你也挺灵秀的,咋能做不来呢。我们的先人说,我真做不来,你看我这手,是做农活的么。父女两笑了。说农活好学哩,是个人就能学会。他们虽然从我们先人嘴里掏不出别的话来,但他们认定他是落难公子,保不准那一日也会跟着时来运转,过几年大富大贵的日子。所以对他毕恭毕敬,住了一月有余,我们的先人似乎也适应了这偏僻山沟的生活,自己也实在没有其它谋生的手段,也就半推半就的住了下来。清早起来,与做父亲的下地干活,晚上回来,与父女俩闲扯。觉得这种活法,虽然枯躁,但也自在。
又过了一月,做父亲的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想招他为婿,我们的先人不是笨人,早已看出了他的意思,只装糊涂,今天冒然挑明了,他还是吓了一跳。他其实还心存侥幸,什么时候,或者一觉醒来,又回到那锦衣玉食,大把花银子的年代。另外,他也曾成过亲,妻子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容貌秀丽。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培养出什么感情,究竟要比眼前这位五大三粗的山东姑娘要强。但我们的先人心地善良,他想这几个月,父女俩待自己尤如上宾,又有活命之恩;再说,自己虽然一表人材,可肚子里的墨水也着实不多,很难再有出头之日。想了一会,也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婚礼很寒酸,也就村里的这几户人家,聚在一起,吃了一天野猪肉,喝了一天从山外背回来的陈酒,喜事也就算办了。婚后,父女待他仍若上宾,有好吃好喝,仍先敬他;尤其做女儿的,对他是百依百顺,时时诃护。虽然贫寒,一家人生活得和和睦睦。做父亲的说,我招你进门,也就是想续邵家香火。你们生下第一个儿子,姓邵,再生就随你的姓好了。我们的先人说,都姓邵吧,我那姓无所谓。其实,他一直没有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过父女俩。他觉得没有必要。通过这次灾变,他已大彻大悟,觉得自己也不过行尸走肉罢了。后来,他的山东婆姨一连给他生了六个儿子,这六个儿子全姓邵。我们的这位先人,在农活上始终是“二把刀”,说会不会,说不会还会点。岳父活着的时候靠岳父,岳父死了以后,大儿子已十七八岁。一应农活又交给了大儿子。他也下地干活,也进山打猎,但似乎都不在行,他也不经心,很有种得过且过的意思。婆姨也不说他,觉得象他现在这样已满不错了,只要他安心呆在山里陪她过日子,她也就心满意足了。家境过得去时,婆姨和岳父都曾有想给几个儿子请私塾的意思,想培养出一半个秀才,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安安稳稳伺候土地爷吧。他的六个儿子都是文盲。除了自己的“邵”字,什么字也不认得。
我们的先人,直到死的那天晚上,才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婆姨和六个儿子,六个儿子都惊得呆在炕沿边上。他们没有想到,一贯像“二流子”似的父亲竞有这般传奇似的经历。从此,也就再不抱怨爹舍不得银钱供他们读书了,就更安心在这深山老林里熬日月了。
从这位先人开始,我们邵家已是十一代了。十一代,没有出过一位人物。代代都不喜读书,只知道伺候庄稼,只知道生儿育女。你看,咱们村子,这位先人繁衍下多少后人,二百多口,还不算你爹这样出去下窑受苦的人。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我小时候,还人均一亩多地,现在人均三分,还是旱地。后山的老林也让他们伐光了。什么也没了。这几百口人就等着老天爷下那点毛毛雨哩。不穷才怪哩。社会主义?甚主义也救不了他们。你看咱们这学校,认认真真念书的孩儿有几个。没几个,一个个愚顽不堪。念上两年,大人就叫回去,不让念了。我去家里喊,你猜他们说什么?念多少是个够哩,你到念下一肚子,连个老婆还没娶过哩。你听听,我娶不娶婆姨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就抓住这点不放。你以为我娶不下,我是不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