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菲利普的老师中,最古怪的当属法语老师。迪克罗先生是日内瓦公民。老人身材很高,肤色暗黄,两颊深陷,灰白的长发已经变得稀疏。他穿了身黑色的破衣烂衫,上衣手肘处有破洞,裤子也磨损了。他这身亚麻衣脏兮兮的,菲利普就没见他的衣领干净过。他的话不多,授课认真就是缺少热情,踏着点子上课,准时下课,课时费少得可怜。他向来寡言少语,所以关于他的事情菲利普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好像他曾和加里波第[45]一起反抗过教皇,他想要建立共和国,获得自由,但当他越发清楚地发现,所有的努力只是换了一套枷锁的时候,便怀着厌恶的心情离开了意大利。后来不知犯了什么政治罪,他被驱逐出日内瓦。菲利普对他感到既困惑又惊讶,因为他完全不像一个怀有革命抱负的人。他说话低声细语,待人彬彬有礼,未经允许从不落座,偶尔和菲利普在路上遇见还会脱帽行礼。他从不会大笑,甚至从没有过一点笑意。若是有人比菲利普更具想象力,就会把他想象成一个胸怀抱负的年轻人。一八四八年,那时的国王想到他们的法国兄弟时,脖子定会出现不舒服的痉挛,于是仓皇出逃,那时他肯定已经成年。那股席卷欧洲、争取自由的狂热已经有气无力,虽然它涤清了在一七八九年的革命中有死灰复燃之趋的专制和暴政,如今这股熊熊燃烧的火焰却没有在人们的胸膛烧起来。你可以想象得到,他对人类平等和权利的理论怀有满腔热情,在巴黎的街垒后,与人讨论、争辩,甚至大打出手;在米兰被奥地利骑兵追赶,被囚禁、被驱逐。被他寄予希望,给予他支持的永远都是那个好似具有魔力的词语:自由。最后,他被贫穷、饥饿和年迈所击垮,无法再追求身体和灵魂的统一,只能靠给穷学生上课来维持生计。他发现这座干净的小镇,比欧洲其他地方遭到了更为严重的独裁暴政的践踏。或者,他的沉默寡言就是为了掩藏对人类抛弃他年少时远大抱负而安于享受的鄙视;或者,这三十年的革命让他懂得人类不配拥有自由,他认为毕生所追求的东西并不值得。又或者,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只有漠然地等待死亡来获得解脱。
一天,菲利普以他这个年龄特有的坦率,直言不讳地问他是否真的和加里波第并肩作战过。老人对这个问题好像毫不在意,像往常一样,他用低沉的声音很平静地回答:
“是的,先生[46]。”
“他们说你参加过公社。”
“是吗?我们开始上课,好吗?”
他翻开书,吓得菲利普赶紧开始翻译准备好的那段文章。
一天,迪克罗先生好像很难受,好不容易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爬了很多级台阶来到菲利普的房间。一进屋就跌坐下来,他蜡黄的脸有些扭曲,额头上渗出汗珠,正努力恢复正常。
“您这恐怕是生病了。”菲利普说。
“没什么打紧的。”
但是菲利普见他一直都很难受,课程结束的时候,菲利普问他是否等好点了再来上课。
“不用。”老头用更为低沉地声音说道,“我可以继续上课。”
当必须谈到钱的时候,菲利普会陷入一种病态的紧张之中,脸色绯红。
“不过对您没有什么影响,”菲利普说,“我还是一样付课时费。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提前把下个礼拜的课时费付给您。”
迪克罗先生每小时收费十八便士。菲利普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十马克的硬币,然后腼腆地放在桌上。菲利普不能直接递给他,那样好像老头是个乞丐似的。
“既然这样,那我就等好点了再来上课。”他收下了硬币,就像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就走了,没有更多的表示。
“日安,先生。”
菲利普感到有些茫然若失。他想到自己的慷慨行为,本来还期待着迪克罗先生会连声感谢。可这位年迈的老师把这份馈赠当作自己应得的,这让他很是意外。他还太年轻,不知道受惠者比施惠者知恩图报的意识更淡薄。五六天后,迪克罗先生又出现了。他步履有些蹒跚,身体非常虚弱,但好像已经从重病中缓了过来。他还像从前一样沉默寡言,依然一副神秘、冷漠、邋遢的模样。他直到下课才提到自己的病。就在他打开门,准备离开时,却停下了脚步。他有些犹豫,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如果没有你给我的钱,我该已经饿死了。我全靠那些钱过活。”
他很庄重而又恭敬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菲利普感到喉咙有些哽咽,他仿佛明白过来,这位老人是在无望的生活中痛苦挣扎,当菲利普自己过着舒服的生活时,他却过得如此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