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20060100000005

第5章 从酒神精神到强力意志

要真正体验生命,

你必须站在生命之上!

为此要学会向高处攀登,

为此要学会——俯视下方!

——尼采

在历史上,人生探索的活跃总是发生在价值观念转换的时代。其中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旧的社会结构和信仰体系业已自行瓦解,新的社会力量尚且微弱,社会动乱,个人命运乖促,此时往往会有悲观主义哲学滋生,例如古罗马帝国时期斯多葛主义的流行。另一种情况是,新的社会力量已经足够强大,信心十足,向旧的信仰体系主动发起攻击,对人类前途满怀乐观主义的信念,例如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潮的兴起。

在19世纪,资本主义制度经过了两百年的发展,已经暴露出它固有的矛盾,文艺复兴时代的乐观主义信念已经被证明是少年人的天真幻想。马克思代表着新的社会力量,他的哲学仍然充满着乐观主义的精神,这种乐观主义以共产主义理论为其依据。尼采不同,他的哲学在根底上是悲观主义的,不过又不同于叔本华的纯粹消极的悲观主义,它带有一种激昂的情调,反映了西方社会中对于旧有价值体系失去信心,但又不乏探索勇气的那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情绪。

尼采在他探索人生问题的一开始,就遇到了叔本华,并且默默接受了他的悲观主义的前提。这倒也不奇怪。有怀疑才有真诚的探求,一个人能够如此执拗地追问人生的意义,正是因为他对这意义已经产生了怀疑。但是,悲观主义只是探索的起点,而不应该是终点。以寻求人生意义为使命的哲学,结果却是全然否定人生的意义,这不是彻底的失败吗?尼采不能容忍这样的失败。纵使人生本来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也要赋予它一种意义。为了赋予人生以意义,他开始提出酒神精神,后来又提出强力意志。从实质上看,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是一码事,两者都是指生命力的蓬勃兴旺。尼采的结论是,用生命力的蓬勃兴旺战胜人生的悲剧性质,这本身就是人生意义之所在。

人生的辩护者

查拉图斯特拉30岁了。一天早晨,他与朝霞一同起身,走到太阳前说道:

你这伟大的星球!倘若你没有你所照耀的万物,你的幸福会是什么!

十年来,你在这里照临我的洞穴,倘若没有我、我的鹰和我的蛇,你想必已经厌倦了你的光和你的路了吧……

看啊!现在我厌倦了我的智慧,如同采集了太多蜜的蜜蜂,我需要伸出的手。

在说了这番话之后,查拉图斯特拉开始下山,向人间传播他十年间积累的思想去了。[95]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开头的这段描写,很形象地表明了尼采的特色。尼采与叔本华,犹如佛教的大乘与小乘。他们都悲观,但是,叔本华的悲观是完全出世,否定人生,尼采却是出世复入世,否定人生然后又力图肯定人生。

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现象包括个体的人都是意志的客体化即表象。意志是一种盲目的不可遏止的生命冲动,个人受这种冲动的驱使,不断地产生欲望。欲望意味着欠缺,欠缺意味着痛苦。所以,一切生命“在本质上即是痛苦”。当欲望休止,又会感到无聊。人生就摇摆在痛苦与无聊之间。不止于此,作为世界本质的生命意志是无限的,它在有限的个人身上必然得不到满足。人的个体生存的必然结局是死亡。人生如同怒海行舟,千方百计地避开暗礁和漩涡,却走向必不可免的船沉海底。所以,个人应当“认清意志的内在矛盾及其本质上的虚无性”,自觉地否定生命意志,进入类似印度教的“归入梵天”、佛教的“涅槃”那样的解脱境界。[96]

在尼采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中,我们可以发现叔本华悲观主义思想的痕迹。在那里,尼采在解释古希腊艺术的起源时强调,希腊人之所以需要以奥林匹斯众神形象为主要内容的史诗和雕塑艺术,是为了给痛苦的人生罩上一层美丽神圣的光辉,从而能够活下去;之所以需要激发情绪陶醉的音乐和悲剧艺术,是为了产生超脱短暂人生、融入宇宙大我的感觉,从而得到一种形而上学的安慰。在两种情形下,人生的痛苦和可悲性质都被默认是前提,而艺术则被看作解救之道。

在浅薄的科学乐观主义和虚假的基督教乐观主义流行的时代,悲观主义自有其深刻之处。尼采认为,始自苏格拉底的科学乐观主义相信科学至上、知识万能,凭概念指导生活,其实只是浮在人生的表面,并不能触及人生的根底。[97]至于基督教相信在现实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真正的世界”,它赋予人生以神圣的意义,这种信仰貌似乐观,其实是一种坏的悲观主义,因为它用“真正的世界”否定了现实世界的价值。只有一个世界,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这个世界“根本不是神圣的,而且用人类的尺度衡量从来不是理智的、仁慈的或公正的”,它是“非神圣的,非道德的,‘非人性的’”。[98]可是,我们一旦否定了基督教的“来世”及其赋予人生的虚假意义,并且正视现实人世的真实面目,“叔本华的问题立刻以可怕的方式摆在了我们面前:人生到底有一种意义吗?”[99]叔本华敢于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否认人生的神圣性,正表明了他的诚实。在这个意义上,悲观主义未尝不具有积极的性质。它推翻了虚假的意义,沉重地走上了寻求真实意义的道路,对于寻求的结果不敢怀抱侥幸心理。

但是,悲观主义终究是消极的,它败坏了生活的乐趣,所以尼采称之为“死的说教”。[100]人的个体生存诚然有其悲剧性质,作为理性的存在物,他能知无限,追求永恒,作为有限的生物,他又是必死的,这种难堪的矛盾只有在人身上才存在。在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短暂的,迟早要万劫不复地失去。然而,倘若一个人被悲观主义所俘虏,时时想着人生的虚无,他岂能生活下去?倘若人类都听从“死的说教”,岂非人类也要灭亡?叔本华没有自杀,只能说明他的理论并不彻底,没有贯彻到自己的人生实践中去,而深受他的思想影响的中国清末学者王国维却真的自杀了。至于人类的绝大多数,尽管明知人生固有一死,仍然喧闹忙碌地生活着、追求着,足见生命本身有着死亡的阴影摧毁不了的力量。

尼采说:“人人都争先恐后奔向这未来——可是,死和灭寂是这未来唯一确定和人人共同的事情!多么奇怪,这唯一确定和人人共同的事情对人们几乎毫无影响,他们离自己与死相邻的感觉最为遥远!看到人们完全不愿思考死的思想,我感到高兴!我很想做点事情,使生的思想对于他们百倍地值得思考。”[101]

尼采自己似乎也从悲观主义的梦魇中摆脱出来了:“我从我的求健康、求生存的意志创造了我的哲学……正是在我的生命力最低落的年头(指患重病——引者),我终止做一个悲观主义者了;自我恢复的本能禁止我有一种软弱消沉的哲学。”[102]

尼采发现,一个人倘若有健全旺盛的内在生命力,他是不会屈服于悲观主义的。悲观主义是生命力衰退的表现,屈服于悲观主义有如屈服于霍乱,表明机体已经患病。[103]这种人看见别人快乐便生伤感,好像看见病孩垂死前还依然玩着玩具一样;他们在一切玫瑰花丛下看出隐藏的坟墓。[104]总之,问题全在于生命力:你健康,你就热爱生命,向往人生的欢乐;你羸弱,你就念念不忘死亡,就悲观厌世。一个要在人世间有所建树的人最忌悲观主义:“看破红尘——这是巨大的疲劳和一切创造者的末日。”[105]尼采还有着饱满的生命力,他要度一个伟大的人生,于是他向悲观主义宣战了。他把叔本华归入颓废者之列,终生都在抨击他。他唱了一辈子生命的颂歌。他成了一位“人生的辩护者”。[106]

当然,人生仍有其悲痛的方面,而且这悲痛是深沉的,但是欢乐比悲痛更深沉。生命是一派欢乐的源泉,只有对于损伤的胃、对于悲观主义者,它才是有毒的。[107]尼采愈来愈觉得,人生何其丰富,令人欣羡,而且神秘。他要拼命地去感受生命……

对于人生的肯定,来自爱。“我们爱生命,并非因为我们习惯于生命,而是因为我们习惯于爱。”[108]“你想望,你渴求,你爱,只因此你才赞美生命!”[109]“对生命的信任已经丧失:生命本身变成了问题。——但不要以为一个人因此而必定变成一个忧郁者!甚至对生命的爱也仍然是可能的——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爱。这就像爱一个使我们生疑的女人……”[110]尼采常常把生命譬作一个女子,一个妩媚的女子,她无恒、不驯、恣肆,允诺着也抗拒着,羞怯而又嘲讽,同情却又诱惑,因而更具魅力。她使你受苦了,可是你又怎么会不愿意为她受苦呢?所以受苦也成了一种快乐。她诚然有她的罪恶,可是当她自道其恶时,她尤为迷人。你也许会恨她,而当你恨她的时候,你其实最爱她。[111]在爱里总有着疯狂。大爱不求回报,反而只求报答。生命已经把自己奉献给我们,我们应该时时想着给予最高的报答。只有带着恶意而不是带着爱观察人生的人,才会抱怨生命给予他的欢乐太少。自己对于欢乐毫无贡献,就不应当意欲欢乐。这贡献,就是对生命的爱。如果说生命是欢乐的源泉,那么,爱就是生命之欢乐的源泉,爱化痛苦为欢乐,化缺陷为美德。热爱人生的人对生命满怀感激之情,肯定人生的全部,连同它的苦难和悲剧……

到这里,我们开始接触到了尼采的酒神精神的实质。

笑一切悲剧

在尼采之前,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已经用酒神崇拜来标志艺术发展的一个阶段,雅可比、布克哈特、荷尔德林、弗·施莱格尔、瓦格纳也都谈到过作为一种审美状态的酒神现象或醉的激情。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解释希腊悲剧的起源和本质时加以发挥,提倡酒神精神说。他很为他破天荒地把酒神现象阐发为形而上学而感到得意,自称为“酒神哲学家”。事实上,酒神精神也的确是尼采哲学的特色之所在。

人生的悲剧性方面,本是一切人生哲学不应当回避的方面。肤浅的乐观主义回避这个方面,虚假的乐观主义掩盖这个方面,适见其肤浅和虚假。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承认人生的悲剧性,这是它比上述乐观主义深刻和真实的地方。但是,同时它又屈服于人生的悲剧性,得出了否定人生的结论。现在,尼采第一要承认人生的悲剧性,从而与肤浅的或虚假的乐观主义相反对;第二要战胜人生的悲剧性,从而与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相反对。为此他提出了酒神精神。他自己认为,他的酒神精神是超越于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空洞论争之上的,是同时反对两者的。酒神精神所要解决的,正是在承认人生的悲剧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的问题。它旨在确立一种对待人生悲剧的积极立场,但是尼采首先从悲剧艺术着手。

在叔本华那里,世界意志之客体化为个别存在物的形式被称作“个体化原理”。他认为,个人正是因“个体化原理”而受意志的奴役,在审美状态中,个人暂时摆脱了“个体化原理”,从而暂时摆脱了意志的奴役,成为无意志的纯粹认识主体。悲剧的意义更是要人们看穿“个体化原理”,认清生命的原罪,从而放弃整个生命意志。所以他说,悲剧是生命意志的镇静剂。[112]他的悲剧观是以否定生命为归宿的。

尼采从叔本华那里继承了意志是世界的本质和“个体化原理”是现象的形式的观点。但是,叔本华把悲剧看作由否定“个体化原理”进而对整个生命意志的否定,尼采却把悲剧看作通过否定“个体化原理”而对整个生命意志的肯定。悲剧不是生命的镇静剂,相反是生命的兴奋剂和强壮剂。悲剧之所以给人以“个体毁灭时的快感”,是因为它“表现了那似乎隐藏在个体化原理背后的全能的意志,那在一切现象之彼岸的历万劫而长存的永恒生命”。[113]悲剧是“个人的解体及其同太初存在的合为一体”,[114]它给人一种“形而上的安慰”:“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115]“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常痛苦的衰亡,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恐怖”,但是,在悲剧的陶醉中,“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纵使有恐惧和怜悯之情,我们仍是幸运的生者,不是作为个体,而是众生一体,我们与它的生殖欢乐紧密相连”。[116]尼采用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形象,来命名这种个人解体而同作为世界本体的生命意志合为一体的神秘的陶醉境界,称之为酒神境界。因为在他看来,原始的酒神祭,那种无节制的滥饮、性的放纵、狂歌乱舞,表现了个体自我毁灭和与宇宙本体融合的冲动,正显示了悲剧艺术的起源。

尼采认为,叔本华在逻辑上是不彻底的。既然生命意志是世界的本质,它就是永恒的,必然时而毁灭个体生命,时而又产生个体生命。这表明了自然界本身生命力的强大。在悲剧中,通过个人的毁灭,我们正应该体会到宇宙生命的丰盈充溢才是。个体生命的毁灭本身是生命意志肯定自身的一种形式。悲观主义因为个人的毁灭而否定整个生命,乃是一叶障目。悲剧之所以能通过个体的毁灭给人快感,其秘密就在于它肯定了生命整体的力量。尼采欣喜于发现这个秘密,自命是“第一个悲剧哲学家”,是“悲观主义哲学家的极端的对立者和反对者”。[117]

既然宇宙生命本身生生不息,个体生命稍纵即逝,那么,要肯定生命,就必须超越个人的眼界,立足于宇宙生命,肯定生命的全体,包括肯定其中必定包含的个人的痛苦和毁灭。这是酒神精神的真髓。

“一个如此解放了的精神,怀着喜悦和信赖的宿命论立于天地之间,深信仅有个体被遗弃,在整体中万物都被拯救和肯定——他不再否定……但一个这样的信念是一切可能信念中最高的,我名之为酒神精神。”[118]

“甚至在生命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肯定生命,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尽而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119]

尼采一再强调,酒神精神达到了肯定的极限,它肯定万物的生成和毁灭,肯定矛盾和斗争,甚至肯定受苦和罪恶,肯定生命中一切可疑可怕的事物。总之,肯定生命的整体。[120]

很显然,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与尼采的悲剧哲学或酒神哲学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就是把生命意志看作世界的本质。但是,一旦进一步追问这生命意志的本质,他们就分道扬镳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是一种纯粹消极的“挣扎”,尼采的生命意志却是一种积极创造的力量。在尼采看来,要创造就必须破坏,破坏意味着个体的灾难和毁灭,但这正是创造的必要前提,是宇宙生命整体新陈代谢的必然法则,是健全和丰盈所产生的痛苦。有生必有死,要肯定生命就必须肯定死亡,这样一种朴素的辩证法被尼采阐发为富有诗意的人生哲学了。

要解决个人生存的意义问题,就必须寻求个人与某种超越个人的整体之间的统一,寻求小我与大我、有限与无限的统一,无论何种人生哲学都不能例外。区别只在于,在不同的哲学中,那个用来赋予个人生存以意义的整体是不同的。例如,它可以是自然(庄子、斯宾诺莎),社会(马克思、孔子),神(新柏拉图主义、基督教),等等。如果不承认有这样的整体,就会走向悲观主义(佛教、印度教、叔本华)。尼采以宇宙生命赋予个人生存以意义,要求个人站在宇宙生命的立场上来感受永恒生成的快乐,其中包括毁灭掉有限个体的快乐。由个人的眼光看,这个要求似乎有点玄。不过,如果我们把形而上学语言换成普通语言,就会发现这个要求倒是相当朴实的。尼采的意思无非是,用生命本身的力量来战胜生命的痛苦,而当你抗争之时,你就是在痛苦中也会感觉到——百倍强烈地感觉到生命的欢乐。这种抗争痛苦而生的欢乐,相当于生命本体的欢乐。

尼采要我们看到,痛苦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分。生命是一条毯子,苦难之线和幸福之线在上面紧密交织,抽出其中一根就会破坏了整条毯子、整个生命。没有痛苦,人只能有卑微的幸福。伟大的幸福正是战胜巨大痛苦所产生的生命的崇高感。痛苦磨炼了意志,激发了生机,解放了心灵。人生的痛苦除了痛苦自身,别无解救途径。这就是正视痛苦,接受痛苦,靠痛苦增强生命力,又靠增强了的生命力战胜痛苦。对于痛苦者的最好的安慰方法是让他知道,他的痛苦无法安慰,这样一种尊重可以促使他昂起头来。生命力取决于所承受的痛苦的分量,生命力强盛的人正是在大痛苦袭来之时格外振作和欢快。英雄气概就是敢于直接面对最高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热爱人生的人纵然比别人感受到更多更强烈的痛苦,同时却也感受到更多更强烈的生命之欢乐。与痛苦相对抗,是人生最有趣味的事情。[121]

“人是最勇敢的动物……他高唱战歌征服一切痛苦,而人的痛苦是最深的痛苦。”“人对人生的观察有多深,他对苦难的观察也就有多深。”[122]正是在痛苦以及征服痛苦的战斗中,人最大限度地感受和享受了生命。所以尼采主张:“从生存中获取最大成果和最大享受的秘密在于:冒着危险生活!把你们的城市建在维苏威火山旁!把你们的船只驶向未经探测的海洋!生活在与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与你们自己的战争中!”[123]他认为,危险“迫使我们自强”“人必须有必要强大,才会变得强大”[124]。

尼采还认为,未来的不确定是使人生更具魅力的要素:“我的思想应该向我指示我站在何处,但不应该向我透露我走向何方。我爱对未来的无知……”[125]

面对痛苦、险境和未知事物,精神愈加欢欣鼓舞,这样一种精神就是酒神精神。悲剧艺术所要表达的正是这种精神状态:“面临一个强大的敌人、一种巨大的不幸、一个令人疑惧的问题,而有勇气和情感自由,这样一种得胜状态被悲剧艺术家挑选出来加以颂扬。”[126]

酒神精神的本义是肯定生命包括肯定生命必涵的痛苦。为了肯定生命的痛苦,一个人必须有健全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由此产生酒神精神的衍义:做一个强者。“‘要坚强’这个命令,坚定地相信一切创造者都是强者,乃是酒神式天性的重要标志。”[127]这里显示了酒神精神与强力意志的内在一致。

然而,再坚强的人也可能因致命的痛苦而丧生,或在险境中毁灭。何况人终有一死。最终的失败是否不可避免呢?尼采认为,具有酒神精神的人在失败中仍能大笑。“假如你们的伟大事业失败了,你们自己因此便失败了么?假如你们自己失败了,人类因此便失败了么?假如人类失败了,好吧,随它去!”[128]“失败的事情更应保持自尊,因为它失败了——这更合乎我的道德。”[129]问题在于,抗争后失败,失败后仍不屈服,这不是真正的失败。生命敢于承受超过其限度的灾难,这本身就是一个胜利。尼采的酒神精神很像海明威笔下的硬汉性格:“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那么,死呢?具有酒神精神的人热爱生命,可是并不畏惧死亡。他甚至出于对生命的爱而自杀:“当不可能骄傲地活着时,就骄傲地死去。”[130]“自由走向死和在死中自由,当不再能肯定时,做一个神圣的否定者:如此他彻悟了死与生。”[131]这样的死仍然是生命的胜利,他通过否定自己而肯定了生命。

人生诚然是一出悲剧,那就把它当悲剧来演吧,演得轰轰烈烈,威武雄壮。愈深刻的灵魂,愈能体会人生的悲剧性,但也愈勇敢。“最富精神性的人们,他们必首先是最勇敢的,也在广义上经历了最痛苦的悲剧。但他们正因此而尊敬生命,因为它用它最大的敌意同他们相对抗。”[132]在悲剧艺术中,悲剧英雄用他的毁灭使我们感受到生命本身的不可摧毁,精神为之欢欣鼓舞。在人生悲剧中,我们自己就是悲剧英雄,我们也要欢欣鼓舞地演这悲剧,从自身的痛苦乃至毁灭中体会生命的伟大和骄傲。人生的顶峰是“笑一切悲剧”。[133]酒神精神从艺术舞台流布到人生舞台上来了。

神圣的舞蹈和神圣的欢笑

酒神精神的要义是肯定人生、祝福人生,连同它的悲剧性。要肯定人生,不在它的悲剧性面前逃避、自欺或颓丧,一个人必须足够坚强。但是,坚强而沉重,或者坚强而阴郁,仍然不合酒神精神。尼采认为,人生的伟大肯定者应该兼有“坚硬的骨头和轻捷的足”[134],合歌者、武士与自由精神为一体。[135]他应当学会“神圣的舞蹈”[136],学会欢笑。尼采一再谈到舞蹈和欢笑,用它们象征酒神式的人生态度。只有弄清二者的含义,才算领会了尼采的酒神精神。

舞蹈象征一种高蹈轻扬的人生态度。在尼采笔下,酒神精神的化身查拉图斯特拉是一个跳舞者,他有着宁静的气质、轻捷的足、无往而不在的放肆和丰饶。尼采孕育这个形象的最初征兆是一条速记的附注:“超过人类和时代六千公尺。”它恰好揭示了舞蹈的象征意义,便是超越性。

尼采认为,生命和人类都具有自我超越的本性,这种本性集中体现在强者、优秀者身上。人身上的超越性就是神性,而“轻捷的足是神性的第一属性”。[137]为了飞腾即超越,人应当学会在一切之上站立、行走、奔跑、跳跃、攀登和跳舞。跳舞是飞腾的准备。超越性是战胜人生的悲剧性的保证。在同人生的痛苦战斗时,应当体现出这种超越性。具有酒神精神的人跳着舞越过人生大地上的沼泽和凝重的悲愁。纵使生活之路是苦难之路,可是,一旦我们选定了它,我们就步履轻快地走在它上面。走在自己选定的路上的人必定是跳着舞前进的。相反,步履蹒跚,不正说明内心并不情愿,不正是否定生命的一种表征吗?

舞蹈所象征的超越性,尤其是针对人类一切传统价值的。与“神圣的舞蹈”相对立,尼采用“重力的精灵”象征人类历史的惰性,象征传统的伦理评价。他视“重力的精灵”为一切创造者的魔鬼和大敌。在人类身上,包括在本来有创造力的人身上,背负了太多不相干的评价,因而步履艰难,生命也因此乏味如一堆沙土。[138]可是,跳舞者能够跳舞于一切陈旧的戒律之上,超越于善恶之外,用自由的舞蹈踏碎一切伦理,使迄今为止人类心目中的一切所谓伟大都沉沦在下。所以,舞蹈又象征着精神从一切传统价值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轻松愉快地享受人生、从事创造,而这本身意味着对人生的充分肯定。尼采称这为“跳舞者的道德”,这种道德使一个人能用他的双足“跳跃在闪着宝石光芒的陶醉之中”。[139]

欢笑象征一种欢快豪放的人生态度。尼采说:“我圣化了欢笑。”[140]欢笑也是神圣的。人生有两个方面:欢乐与悲痛。尼采要求在这两个方面中都能欢笑。一个人不仅对欢乐发笑,而且对失败、对痛苦、对悲剧也发笑,才是具备了酒神精神。因为由生命本身的眼光看来,悲剧原是生自生命的欢乐和力量的过分丰盈。叔本华认为,人生从整体看是悲剧,从细节看具有喜剧性质。[141]尼采说:不对,从生命整体看,短促的悲剧迟早要归入永恒生命的喜剧,“无数笑的波浪”终于要把最伟大的悲剧也淘尽。[142]一个人应该感情充溢奔放地活,对一切都兴致勃勃,这才是幸福。[143]叔本华曾经把人生比喻成吹肥皂泡,谁都想愈吹愈大,结果却是不可避免的破裂。[144]有趣的是尼采也把人生比喻为肥皂泡,结论却正相反:“在爱生命的我看来,蝴蝶、肥皂泡以及与它们相类似的人最懂得幸福。”望着这些轻盈纤巧的小精灵来回翩飞,查拉图斯特拉感动得流泪和歌唱了。[145]不管生命多么短暂,我们要笑着生,笑着享乐,笑着受苦,最后笑着死,这才不枉活一生。

与舞蹈一样,欢笑也是酒神式战士否定传统伦理的战斗风格。尼采无限向往古希腊社会,在他看来,那是一个没有罪恶感的世界,人们快乐健康地活着,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节庆、宴饮、竞技、艺术、攻战。便是罪恶也有其光荣,而希腊的悲剧艺术就是罪恶与光荣的统一体。[146]可是,敌视生命的基督教伦理把生命的源头弄脏了,享乐成了罪恶。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即使反抗旧伦理的战士也往往免除不了这种罪恶感,一边战斗,一边自觉在犯罪,因而显出一副愁苦的脸相。现在尼采要求他们戒除罪恶感,就算对抗旧道德是一种恶吧,它也是一种“欢笑的恶”“光明的健全的恶”,它居高临下,向旧道德投去“闪光的侮蔑的大笑”,以大笑杀死“重力的精灵”。[147]酒神精神的先决条件之一是一种确然的欢快,哪怕是在破坏的时候。[148]

欢快豪放的酒神风格还应该体现在思想家的思考和工作之中。尼采认为,真正的思想家总是在灌输快乐和生命,绝不带一副懊恼的面色、颤抖的双手、含泪的眼睛。[149]一般人以为思想同欢笑和快乐不能相容,实在是一种偏见。尼采讽刺说:“人这可爱的动物一旦好好思考时,似乎总要失去了好心情;变得‘严肃’了。”[150]而尼采偏要提倡“快乐的科学”,并以此作为他的一本书的标题。他认为:“没有带来欢笑的一切真理都是虚伪的。”[151]酒神式的思想家如同游戏一样从事伟大的工作,善于“以谐谈说出真理”[152]。

舞蹈的高蹈轻扬,欢笑的快乐豪放,两者作为酒神精神的形象体现,表明酒神精神实质上是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事实上,尼采一开始是从阐释艺术现象着手提出酒神精神的,而当他把酒神精神推广为一种人生哲学时,其审美的实质保存了下来。尼采自己说,《悲剧的诞生》一书所确认的唯一的评价是审美的评价,他以这种评价与历来宗教和伦理的评价相反对,并且名之为酒神精神。[153]既然生命本身是一种非伦理的东西,要从伦理的角度为它寻找一种意义就只能是徒劳。相反,大自然游戏似地创造着也毁坏着个体生命,颇有艺术家的豪兴。那么,个人除了秉承大自然这位“原始艺术家”的气概,以审美的态度对待生命的喜剧和悲剧,痛快地活,痛快地死,此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随着基督教信仰的瓦解,从前悬在人类头顶的天堂的幻影消失了,人们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毫不仁慈的世界中。在这里,现世的苦难不能再用来世的福乐补偿,死去的灵魂不再有超度的希望。用自然科学的眼光冷静地看待生老病死现象吗?可是人有一颗心,不能如此无动于衷。按照叔本华的要求窒息这颗心、灭绝生命欲望吗?可是这样一来人生真的全无意义了。尼采不甘心,勉力寻找,终于从审美中找到了人生的意义。用艺术家的眼光去看待人生吧,这样你就会肯定人生的全部,因为连最悲惨的人生宿命也具有一种悲剧的审美意义。把人生当作你的一次艺术创作的试验吧,这样你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不会垂头丧气了。你要站在你自己的生命之上,高屋建瓴地俯视你自己的生命,不把它看得太重要,这样你反而能真正地体验它、享受它,尽你所能地把它过得有意义。从中仍然听得出一种悲音,但是与叔本华不同,有了一种力度,增添了一种铿锵壮烈的调子。

强力意志

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悲剧的诞生》是尼采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作为其中心思想的酒神精神是理解尼采全部思想的一把钥匙。尼采哲学的主要命题,包括强力意志、超人和一切价值的重估,事实上都脱胎于酒神精神:强力意志是酒神精神的形而上学别名,超人的原型是酒神艺术家,而重估一切价值就是用贯穿着酒神精神的审美评价取代基督教的伦理评价。

酒神精神的要义是肯定人生,肯定人生又以生命力的足够坚强为前提。尼采自己越来越强调酒神精神所包含的力的含义。他说:“我是第一个人,为了理解古老而仍然丰盛乃至满溢的希腊本能,而认真对待奇妙的所谓酒神现象:它唯有从力量的过剩得到说明。”[154]酒神式的陶醉,其本质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155],是“一种高度的力感,一种通过事物来反映自身的充实和完满的内在冲动”[156]。在这里,酒神精神与强力意志的内在一致是一目了然的。

集中体现了酒神精神的悲剧艺术尤其表明了这一点:“悲剧快感表明了强有力的时代和性格……这是英雄的灵魂,它们在悲剧的残酷中自我肯定,坚强得足以把苦难当作快乐来感受。”[157]

能否肯定人生,关键全在力量。尼采为了肯定人生,提倡酒神精神。他同样还是为了肯定人生,提倡强力意志说。不懂得酒神精神,就不可能懂得强力意志,甚至会发生荒唐的误解。

强力意志,德文原文是der Wille zur Macht。其中,Macht为力量之义,但这不是一般的力量,而是强大的力量,因强大而有了支配力、统治力、影响力。介词zu为追求、趋向之义。直译应是“求强大力量的意志”“强化力量的意志”。译作“权力意志”也未尝不可,只是要正确理解“权力”的含义。在这里,“权力”应是广义的,指一种具有支配作用的强大力量,不能望文生义地把它与权势、权术乃至政治野心等同起来。其实,尼采自己在这些含义上使用Macht一词时,往往持贬斥态度:“权势的贪欲”“求权力(求“帝国”)的意志”“权力使人愚蠢”“权力的爱好是人生的恶魔”……[158]

强力意志的概念在《朝霞》(1881)一书中已经萌芽。在那里,尼采屡次谈到“求强力的欲望”“强力的感觉”,并以之说明个人的优异、义务与权利、幸福、善恶等现象。[159]

在《快乐的科学》(1882)一书中,“求强力的意志”这个概念已经明确形成,值得注意的是,它是在同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相对立的意义上提出来的。尼采学说有时被看作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其实并不符合尼采的原意。“生存竞争”说以生物的自保欲望和生存资料的匮乏为基础。尼采说:“自我保存的愿望是一种匮乏情境的表现,是生命真正的基本冲动受限制的表现,后者追求权力的扩展,在此追求中,自我保存经常遭到质疑和牺牲……在自然中统治的不是匮乏情境,而是过剩、浪费,甚至到了荒唐的程度。生存竞争只是一个例外,生命意志的一种暂时约束;大大小小的竞争到处都是围绕着争优势、争发展和扩大、争权力,遵循着求权力的意志,而求权力的意志正是生命意志。”[160]

后来尼采一再批判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说及其在社会领域的运用——马尔萨斯主义。他指责“生存竞争”说是一种“片面的”学说,是一种“武断”。他指出,马尔萨斯主义是违背自然事实的,“不应当把马尔萨斯与自然混为一谈”。他反对“生存竞争”说的主要论据有两条:

第一,以匮乏为基础的生存竞争只是作为一种例外情形而发生的。“生命的总体方面与其说是匮乏和饥饿,不如说是丰富、奢华乃至荒唐的浪费。凡有竞争之处,都是为强力而竞争”。

第二,即使在生存竞争确实发生的情形下,竞争的结果也和达尔文学派所断定的相反,总是有利于弱者而不利于强者,物种并不走向完善。因为弱者是多数,而且善于通过忍耐、审慎、伪装、狡诈来保存自己;强者为了追求强力却不惜牺牲生命,较容易毁灭。[161]

这里涉及到尼采提出强力意志的两个主要根据。第一,对生命性质的估计:生命的总体方面究竟是匮乏还是丰富?强力意志是以自然界中生命的丰富为前提的。第二,对生命意义的认识:生命的意义在于自我保存,还是在于力量的增强和扩展?在尼采看来,真正的强者不求自我保存,而求强力,为强力而不惜将生命孤注一掷,恰恰体现了生命意义之所在。

很显然,强力意志说不但是反对达尔文主义的,而且也是——毋宁说首先是反对叔本华哲学的。在叔本华那里,生命意志是一种盲目的应当灭寂的力量。尼采认为,这既误解了生命的性质,也误解了意志的性质。

首先,生命是“必须不断自我超越的东西”。它不能满足于自身,而要不断向上,从高于自身的东西那里去寻求自身的意义和目的。这就是扩展和享受自身所蕴含的力量,借此它克服了自身的限制。叔本华停留在生命本身,不能为它指出一个高于它的依据,所以得出了生命毫无意义的悲观结论。“依‘求生存的意志’之教条去寻找真理必然落空,这种意志是没有的!因为不存在者,便不能有愿望;已在生存中者,又岂能向生存有愿望!只是凡有生命之处,便也有意志,然而不是求生命的意志,而是求强力的意志!”强力意志也还是生命意志,然而它追求的不是生命自身,而是使生命得以超越自身的强力,这种对于力量之强大的渴求恰恰表现了生命永不枯竭的本性,所以尼采称强力意志为“永不枯竭的增殖着的生命意志”,并认为它是“生命的核心”。[162]

其次,意志就是支配,“在意志的每个动作中都有一个支配着的思想”[163],而这意味着意志本身即是内在的强力,它包含着命令和服从的必然性。“求强力”不是意志的附属物,不是从外面给意志设定的目标,而是意志的本质之所在。在尼采看来,意志不同于纯粹欲望,后者只是意志的损耗。叔本华恰恰混淆了两者,所以才得出了否定意志的结论。一种不求增强自身力量、但求灭寂自身的意志完全是自相矛盾,无异于说意志不是意志。

由此可见,强力意志概念实际上是尼采对于生命、意志、生命意志的本质的一种说明。在他看来,求力量之增强既是生命的本质,又是意志的本质,从而也是生命意志的本质。通过这一说明,尼采为在叔本华那里无目的、无意义的生命意志确定了目的和意义。

强力意志概念在尼采哲学中占有中心地位。一方面,它获得了本体的意义,尼采用它来说明无机界、有机界和人类社会的一切现象,把万物生生不息的永恒生成归结为强力意志。“把存在性质的印记打在生成之上——这就是最高的强力意志。”“这个世界就是强力意志,岂有他哉!”[164]另一方面,它获得了最高价值尺度的意义,尼采用它来衡量人类的一切精神文化价值,把真、善、美的评价都看作强力意志的产物。

然而,作为一个人生哲学家,尼采提出强力意志说终归是为了给人生意义问题一个解答。世界不是但求自我保存的消极生命的堆积,而是“一个奔腾泛滥的力的海洋”,是“永远在自我创造、永远在自我毁灭的酒神世界”。它在永恒的生成变化中“肯定自己,祝福自己是永远必定回来的东西,是一种不知满足、不知厌倦、不知疲劳的迁化”。[165]那么,生命的肯定者也应当秉承这世界本体的精神,不是消极地但求生命的保存,而是积极地从事创造,成为精神上的强者。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得长久,而在于活得伟大、活得高贵、活得有气魄。强力意志说所倡导的,首先是这样一种奋发有为的人生态度,用尼采的譬喻来说便是:“最美好的都属于我辈和我自己;不给我们,我们就自己夺取:最精美的食物,最纯净的天空,最刚强的思想,最美丽的女子!”[166]总之,一切都要最好的,在一切方面成为最优秀者、最强者。为了成为最优秀者、最强者,必须有自强不息的精神。一个人是否足够坚强有力,主要看他能否支配自己。“谁不能命令自己,谁就应当服从。有些人能命令自己,可是离服从自己还差得很远。”[167]这种人绝不是强者。强者还应当热爱战斗,在“生活的战争学校”里磨炼。他没有可蔑视的仇敌,却有值得他骄傲的仇敌。他不畏挫折,未能杀死他的,使他变得更坚强。他很骄傲,而在骄傲受伤时,又生出比骄傲更强大的东西。他有力量夺取的,绝不忍受别人给予。争优胜、能自制、爱战斗、富于进取精神,这就是求强力的意志所追求的人生。尼采所要求的是一种富于力感的人生:有力感,才有生命感,才能充分感受和享受生命。“快乐无非就是阻碍对于力感所造成的一种刺激……使力感因而高涨。因此一切快乐都包含着痛苦。”[168]强力意志又显出了酒神精神的原形。人生的意义全在于生命力最高限度的发扬,痛苦和刺激提高了生命力,加强了力感和生命感,因而也化作了快乐。生命的本质在于强力,追求并且体验这种强力,也就实现了生命的意义。

永恒轮回和命运之爱

在尼采哲学中,永恒轮回的思想引起了许多争论。有人认为,这一思想是尼采纯粹个人的、宗教式的执信,与强力意志说不可并存,不必加以重视。有人认为,这一思想是尼采的一种幻觉,尼采是在这幻觉的折磨下疯狂的。海德格尔却认为,永恒轮回说与强力意志说有着最内在的统一,忽视永恒轮回说,就不能正确把握强力意志说的形而上学内容。[169]

尼采自己对于永恒轮回说异常重视,把它称为“最深刻的思想”“沉思的顶峰”。1881年8月,这一思想孕育之际,他给朋友写信说:“一种思想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还不曾见过与它相像的东西……”[170]后来他回忆这个时辰,说他当时的“口味”发生了“突然的深刻的改变”。[171]

永恒轮回的思想在《朝霞》中已经萌芽,在《快乐的科学》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做了明确的表述。不管尼采本人开始和后来如何评价这一思想,我们发现,他在陈述这一思想之时,是怀着一种恐怖心情的。

在《快乐的科学》中,尼采把这一思想称作“最大的重负”,并且让一个魔鬼在你最孤寂的寂寞中向你说出它来:“这生活,如同你现在经历和曾经经历的,你必将再一次和无数次地经历它;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而是每种痛苦、每种快乐、每种思想、每种叹息,你生活中一切极细小和极重大的事,都必定对你重现,而且一切都按着相同的排列和顺序——就像这树丛里的蜘蛛和月光,就像这瞬间和我自己。生存的永恒沙漏将不断地转动——而你这微尘中的微尘与它相伴随!”[172]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多次谈到永恒轮回,每一次都带着梦魇的恐怖气氛。第一次,查拉图斯特拉听到一个预言家如此预言:“一切皆虚空,一切皆相同,一切皆曾经有过!”于是他心怀悲伤,饮食俱废,接着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棺材裂开,迸发出千种哄笑。[173]第二次,查拉图斯特拉对“重力的精灵”谈论永恒轮回,承认他“惧怕”这个思想,如同做了噩梦,梦醒后独自“在最恐怖的月光中恐怖”。他称这思想为“最孤寂的人的幻觉”。[174]第三次,这一思想从查拉图斯特拉的鹰和蛇口中说出:“万物消逝,万物复归;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万物死灭,万物复兴;存在之年永远运行。万物碎裂,万物复合;存在之祖宅永远重建。万物分离,万物复聚;存在之环永远忠于自己。存在始于每一瞬间;彼处之球体环绕每一此处旋转。处处是中心。永恒之路是弯曲的。”[175]它们称查拉图斯特拉是“永恒轮回的教师”,说这是他的“命运”,同时也是他的“危险和疾病”。查拉图斯特拉默认了,并说这是他的“大痛苦”。[176]

事实上,永恒轮回并非尼采的创造,尼采所崇拜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就主张过宇宙按照“大年”(由10800个太阳年组成)而永恒循环。尼采自己后来也承认了这种渊源关系。

问题在于,为什么尼采如此看重这个思想,这个思想又为什么像梦魇一样缠着尼采,给他带来如许恐怖和苦恼呢?如果我们把这个思想放到尼采整个人生探索的背景中来考察,答案就清楚了。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支《坟墓之歌》,实际上是尼采对自己的青春的悼念。其中说道:青春的梦想和美景,爱的闪光,神圣的瞬间,对幸福的眺望,都过早地消逝了。我的仇敌蛊惑了我最宠爱的歌人,使他奏一曲最可怕的哀歌,用这哀歌刺杀了我的狂欢。可是,我的最高的希望尚未实现,甚至尚未说出,我对此如何能忍受?我如何痊愈并克服这样的创伤?我的灵魂如何从坟墓中复活?是的,我心中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那就是我的意志。它默默前进,不屈不挠,千载不变……[177]尼采在这里说的正是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刺杀了他的青春的梦想和快乐,而他一辈子都在用他那不屈不挠的意志克服这创伤。可是,我们看到,这是一个不愈的创伤,尼采骨子里始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诚然,尼采为了克服这创伤,曾经花费极大的努力,他的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哲学正是这种努力的产物。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对于人生是否真有意义仍然是怀疑的。“……只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虚伪、残酷、矛盾、有诱惑力、无意义……这样一个世界是真实的世界。为了战胜这样的现实和这样的‘真理’,也就是说,为了生存,我们需要谎言……为了生存而需要谎言,这本身是人生的一个可怕复可疑的特征。”[178]他还说,悲观主义是真理,但是人不能靠真理生活。[179]原来,世界和人生本身是无意义的,意义是人赋予的,是人为了生存替自己编造的谎言。

在尼采之前,目的论的宇宙观早已被推翻,科学家们自得于对宇宙的机械说明。可是,一个热爱人生的人如何能忍受这样一个无意义、无目的的世界?难道人类和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人都是这世界上的纯粹偶然的现象,并且终归要永劫不复地被毁灭掉?尼采自己说:“为了抵制一种全面崩溃和不知将伊于胡底的令人瘫痪的感觉,我提出了永恒轮回的思想。”[180]他试图通过轮回之环,把人与永恒结合在一起。[181]

然而,归于虚无不可接受,永恒轮回就可以接受了么?这真是人生的一大二律背反。一切都照原样重复一次、两次乃至于无数次,没有任何新东西产生,这会使人多么厌倦,世界的意义何在?人生的意义何在?倘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重复永恒的过去和未来无数次出现的你所做的,你的奋斗和创造、你的痛苦和欢乐,岂非全属无谓而令人沮丧?

尼采提出永恒轮回说,论据类似于能量守恒定律。他说,世界是一种流转易形而总量不变的力,置于一定的空间中,因而其组合不可避免地具有重复性。[182]这个论据能否站住脚,且不去说,重要的是他本想借此逃避人生虚无的阴影,结果却又陷入了更可怕的梦魇。为了摆脱这个梦魇,尼采诉诸他的“命运之爱”。他勉励自己,不但不逃避必然,而且接受必然,爱命运,如此永远做一个肯定者。[183]

正是出于“命运之爱”,尼采愈来愈把永恒轮回的思想同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结合起来,赋予一种乐观的色调。他解释说,肯定万物的变动和毁灭,肯定矛盾和斗争,生成的观念,酒神哲学中的这一决定性因素,使他达到了永恒轮回的结论[184];永恒轮回是“肯定所能达到的最高公式”[185]。世界是永恒轮回的强力意志,永恒轮回恰好证明了力的丰盈和生命的不可摧毁。[186]

但是,永恒轮回说毕竟罩着悲观主义的浓密阴影。叔本华的生命意志灭寂说与尼采的强力意志永恒轮回说貌似相反,实则是悲观主义的两端。尼采提倡强力意志说原本要给生命一种意义、一种目的,使生命在力的追求中超越了自身,有新的创造。然而,永恒轮回却断绝了超越和创造的可能性。当尼采强调唯有肯定了永恒轮回之命运才算达到了最高的肯定时,他实际上是说,生命本无意义,人生的肯定者应当按照生命的本来面貌接受生命,把这无意义的生命原原本本地接受下来。在你清醒地看到生命无意义的真相之后,你仍然不厌倦它、不否弃它,依然热爱它、祝福它,到了这一步,你方显出你的悲剧英雄的本色,达到了肯定人生的极限。这里面有一种悲壮的气概,但是不可否认,悲壮之后也隐藏着一种绝望的沮丧。

尼采终究是矛盾的。当我们循着他的思想线索继续前进时,我们将常常发现这一点。他提倡思想家应当不断与自己作战,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人们在他的兴奋中可以看出一种病态,在他的悲观中又可以听出一种激昂。他从深谷攀登上高峰,可是深谷仍然包围着他。每个思想家的道路上都布满着陷阱,我们要提防自己不落入他的陷阱,但是谁有权利嘲笑他曾经落入陷阱呢?任何人都可以否认尼采哲学的任何一个论点,可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他真诚地思索过人生,他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位真诚的探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