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行者玄奘(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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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命之殇

对于眼前这位虚弱的高僧,皇帝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的确对这个僧人充满好感,另一方面又有着难以放下的戒慎之心。

玄奘回国之后,原本被压制的佛教重新兴盛起来,李世民对此早已心存疑虑,而上次玄奘向他提起的废除佛道位次之说更是令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如果说,那件事是玄奘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倒还可以理解,毕竟玄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但是很可惜,李世民听到了千牛卫的禀报,知道那是佛门内部的护法僧侣们给玄奘施加的压力。

玄奘是在佛门与朝廷之间的一个缓冲,这一点李世民早看出来了。原本他还以为,这个僧人迟早会因受不住两头的压力而考虑还俗。但是这件事却告诉他,面对一些难以调和的矛盾时,玄奘宁愿选择屈从于佛门的压力。

这令皇帝感到非常的愤怒。

信奉佛祖没有什么,李世民自己也不是完全不信。但是无论如何,这佛祖都不能凌驾于皇帝之上。哪怕他真的有很大的神通,也不能触碰这条底线。

这次辨机事件,李世民早已大体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知道像辨机这样的僧侣不会对他的江山构成多大威胁。莫说辨机是个名僧,又是玄奘弟子,即使只是一名普通僧侣,单以《唐律》条文来论,也是罪不致死。

当然,自古以来,僧人乃至名僧被牵扯进皇家之事也时有发生,保险起见,杀了也没话说。说到底,这种案件如何处置,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而李世民得知此事后竟是莫名地愤怒,想都没想就使用了最残酷的处理方式。事后,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何如此愤怒。

是为了那个让他百般疼爱又百般不放心的仁懦太子吗?是为了那些他原本信任却因储位之事而勾心斗角的大臣们吗?还是为了眼前这个既让他敬重依赖,又时不时地令他感到不快的高僧?

或许是兼而有之吧,李世民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谁让那个倒霉的和尚恰好触到了他的发泄点上,从而引爆了他的愤怒呢?

尚药司的御医终于来了,先向皇帝行了个大礼,紧接着便奉圣命为法师搭脉。

“法师怎么样?要紧吗?”李世民在一旁问道。

御医躬身答道:“禀陛下,法师得的是寒邪之症,寒湿侵体、病入肌内,五肢散气……”

李世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直接问道:“什么寒邪之症?是风寒吗?”

“呃……”御医犹豫了一下道,“此病与风寒不同,而且……法师患此疾应该已经很久了,加上这两日又中了些寒邪之气,导致气虚体弱,所以才会突然发病。”

皇帝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到底是什么病?风湿吗?”

“有点像,但是比风湿更严重些。”

李世民没有再说什么,他想起在洛阳宫中第一次与玄奘相见时,曾希望这个僧人能随驾去往辽东。那时玄奘就对他说,自己身有寒症旧疾,恐不堪陪驾。当时他还以为这是玄奘随口说出的一个不太高明的推托之辞,哪里料到他是真的有病。

“朕看法师的精神一直很好,竟然从未在意。”皇帝有些愧疚地说了一句,又轻问,“这病可治愈吗?”

御医脸现为难之色:“陛下,臣可以开个方子,暂且压制下去。至于日后是否复发,臣也不敢保证。”

李世民默然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御医跟随内侍来到外间,提笔开出了方子。宫中药物齐备,不过半个时辰,内侍就已将药煎好端了进来。

玄奘喝了药,气息总算平稳下来,心绪也恢复了宁定。他微闭双目,低低地说道:“多谢陛下为玄奘延医治病。”

李世民叹道:“这次委屈法师了,在宫门外等了一昼夜。此次发病估计也与这事有关,朕心中甚是后悔。”

“沙门无事。还请陛下许我去看看辨机。”玄奘的面色倒是平静了许多。

皇帝轻叹一声道:“法师要去看徒弟,朕自然不会阻拦。只是眼下法师身体不适,还是要多休息,少操劳才是。”

“玄奘知道了,多谢陛下。”

李世民见他神色黯然,眼底透出一股浓浓的悲凉之意,心中也不自禁地感到些许后悔。或许,辨机之事真的不需要处理得如此残酷?

但是此事既然已经定为铁案,无法更改,他也不想更改,只能干脆不提了。

玄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宫门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梦游,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落,坠到了他不知晓的深处,一股比地狱更深的阴冷感觉弥漫全身。

他的心中充满绝望,就像有一根越抽越紧的绳圈,将他的脖颈死死缠绕,要将他拉入那充满茫茫血色的无间地狱。

天威难测啊!他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这句话。

原本以为只要能见到皇帝,只要把一切道理都讲清楚掰明白了,他就可以说服皇帝,救出弟子。现在看来,他实在是太天真了。

辨机之事分明是有人构陷,构陷的理由可能是出于储位之争,也可能是出于对佛门的敌意。皇帝对此显然也不是一无所知,但他还是动了杀心,甚至下了如此残酷的敕令,这究竟是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皇帝心情不好吗?还是要将对我的不满发泄出来?

窗外北风呼啸,黑暗阴森的死牢中却无丝毫动静,显得死气沉沉。

辨机身带重枷,侧身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他双目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狱卒打开门锁的“叮当”声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直到师父走到跟前,他都没有发觉。

仔细端详着这张有些枯槁的年轻面孔,玄奘心中不禁涌起一阵痛楚。

几天不见,他瘦了许多,面色苍白憔悴,单薄的囚衣上带着点点血渍,使他看上去更加柔弱。

玄奘闭上眼睛,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撩起僧衣下摆,在弟子面前静坐下来。

听到声响,辨机如梦初醒,待他看清来人是谁时,不禁大惊失色!身体本能地向后躲闪了一下,圆圆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

玄奘伸出手,轻轻搭在弟子的肩上。掌下的这副肩膀是那么瘦削,单薄得就像一个孩子,他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具年轻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辨机,你在译场四载,尊我为师、助我译经,而我却无法保护你……”

辨机抬起头,他看到师父的面容怆然凝重,双眸中满是深深的痛惜,一字一字,痛彻心扉。

他从最初的震惊中平静下来,挣扎着跪直身子,低唤一声:“师父……”

玄奘闭上眼睛,一滴清泪滑过脸庞,滴落在衣襟上。

“师父,是弟子无知,以至做下祸来。师父就不要再难过了。”

玄奘闭上眼睛,竭力收拢纷繁的心绪,才又轻轻问道:“我在皇帝那里看到了供词,上面有你的画押。是你招供的吗?”

辨机低低地垂下头,轻声啜泣起来。

“那么,师父想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跟我讲吗?”

辨机用力点头。

玄奘道:“那个玉枕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在译场四年,为何我从来不知你有此物?”

“弟子从未见过什么玉枕。”辨机低声分辨道,“当年,弟子奉梁国公之邀去房府讲经,公主和驸马皆有供养,通常都是些文具、法器之类,也有金银珠宝等物,从未有人拿什么玉枕来做供养,那本来就不是用来供养出家人的物件,不知为何会有盗贼指认是从弟子床上偷了那件东西。”

虽然对此事早有疑心,但从辨机口中获得证实,玄奘的心还是猛的一沉:“你确定,那玉枕并不是从你的床上偷出去的?”

“绝对不是!”辨机坚决地说道,“那玉枕弟子只见过一次,就是在御史台审讯的桌案上。他们硬要弟子承认是弟子从房府偷出来的。哼,这件事也真是可笑,那玉枕虽是宫中之物,可在弟子眼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宝物。弟子偷这东西做甚?倘若真是弟子偷的,那也会早些出手,怎么可能将这赃物在僧房中放上四载?”

玄奘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招供?”

辨机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弟子一开始矢口否认,他们便横加折辱,还说要将师父带来审讯。弟子想,既然他们想让我死,我抵抗又有何用?倒不如干脆认了,也免得连累师父。”

他的语气充满悲伤,玄奘凄然一笑道:“你若不认,他们会来找我?傻孩子,你认了他们才会来找我的吧。”

辨机悚然一惊,他本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只是以前从未遭遇过类似的事情,一时乱了分寸。如今被师父这么一提醒,不由得大惊失色:“师父,那……那你……”

“师父无事,你不用担心。”玄奘柔声道。

辨机这才松了口气。

望着这张原本俊秀英飒如今却是生无可恋的面孔,玄奘的心中充满痛惜:“辨机啊,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这是有人抓住了一点蛛丝马迹在行构陷之事,你怎可就此放弃呢?”

“弟子愚蠢。”辨机脸色煞白,咬着下唇道,“但是很多人都是这样死的,弟子不放弃又能如何?徒然多受些痛苦和屈辱罢了。”

这话倒让玄奘呆了一呆,心中像是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火辣辣地疼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继续问道:“当初,你跟我提到过魏王,说你曾进入过他的文学馆,这也罢了。那么吴王又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又加入了吴王那边?”

“没有啊!”辨机立刻否认,“御史台的人确实想让弟子承认这个,可是弟子没做就是没做,没什么好承认的啊!”

玄奘心中寒意更甚,难不成是有人想从辨机这里打开一个缺口,从而钓出一串大鱼来?

“也就是说,你与吴王并不相识?”他沉声问道。

“那倒不是。”辨机垂目道,“吴王也是弟子在房府讲经时见到的,当时只是觉得,他虽然学问上不及魏王,但胜在英姿勃发,容貌气质都与当今圣上极为相似……”

玄奘吃了一惊:“这话你曾跟谁说过?”

“也没跟谁说过啊,就是见面时客套了一下。当时,魏王和房家的二位公子也都在场。”

这种话也可以当客套话来讲吗?玄奘简直觉得难以置信。

当众夸儿子像父亲,这在寻常百姓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问题是,皇家不同于百姓家呀!

看到师父神色不对,辨机赶紧解释道:“其实那些年,弟子也就跟魏王见面多些,还是因为参与编撰《括地志》的缘故。至于吴王,他长年在外,回京的日子本来就不多,弟子与他只见过两次面,随口聊上几句佛法而已。当时弟子想的是,能够多一个人敬佛总是好的,何况他还是个皇子,有一定的影响力。而吴王也只是请弟子为他诵经祈福,并无其它要求。”

他越是说得轻描淡写,玄奘的心就越是沉重。很明显,辨机已经涉入到了皇储之争的烂泥潭中,可怜的是,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

是的,在储位这件事上,辨机没有为前太子、魏王或吴王中的任何一位做过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顶多就是提供宗教祝福。但是,这已经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偏偏辨机还算是个有名望的青年法师,他与某位皇子的交往,哪怕仅仅是一言半语,无心之谈,或者只是提供很平常的宗教服务,都有可能造成一定的影响。

更不要说,他还讲过吴王长得像皇帝的话。

可是,这真的就必须死吗?

在辨机这件事上,皇帝的表现如此决绝,不能不令玄奘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

贞观朝对死刑一向慎重,但是这种慎重仅限于民间刑事案件,不涉及皇家之事。因为皇家之事向来都与“谋逆”二字紧紧相联,即使没有关联也很容易让人往这个方面联想,从而引发不安。

李世民以前没有那么多的不安,那是因为他自信,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可以搞定一切。这份强大的自信使他宽容,这也是贞观初期死刑极少的原因之一。

但是从贞观十六年开始,皇帝渐渐变得不那么宽容了,他开始以各种理由诛杀功臣,于是那些功臣也纷纷在这个节骨眼上“作死”,比如侯君集、张亮,虽然从明面上看,这两个人似乎都有该杀的理由,然而更深层的原因却是,他们两个一个是前太子的人,一个是魏王的人。

玄奘知道皇帝的不安出自哪里——他依然对自己充满自信,即使近些年来疾病缠身,这份自信也没有丝毫的减少。可是,他亲手册立的太子治却让他不太有信心,这是个一直被他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并且没有成年。他像所有的慈父一样,对爱子充满担忧,一定要想方设法为爱子清除掉一切障碍!

“朕最痛恨有人掀风作浪,搅弄朕的家事!”李世民愤怒的话犹在耳边回荡。

玄奘清楚地记得皇帝说这句话时,额上青筋暴起,眼里冒出的光像刀子一样,尖锐森冷。

帝王的忌惮之心究竟有多可怕?玄奘算是深深地领教到了。他紧紧攥住双手,指节被他攥得有些发白,胸口更是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感觉。

看到师父的脸色越发苍白,辨机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您怎么了?弟子与魏王和吴王相交有何不妥?师父不也同今上交往甚密吗?”

这个傻孩子居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玄奘痛心地说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辨机怔了一下,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敢说自己完全懂了。

玄奘道:“你以为我愿意跟皇帝打交道吗?那不过是为了取得朝廷对译经的有限支持,不得不这么做罢了。我只是希望朝廷能在目前崇道的情况下,对佛门少一点儿敌意,让佛法能在一个压力较小的环境下自行传播,仅此而已。你何曾见过师父参与到皇储之争中去?这是一个僧人应该参与的事情么?辨机啊辨机,你如此聪明,难道就不知道什么是分寸吗?”

虽然极力克制,玄奘仍感到自己的声音中透着些许颤抖。

辨机垂下了头,小声说道:“弟子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种事情。就算与魏王和吴王都有些交往,可毕竟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况且,辨机自问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倘若真要参与夺嫡之争,也应当在他二人之中选择一人,而不是脚踩两条船啊。”

“倘若有人认为你脚踩两条船了呢?”

辨机的脸色更加苍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再说,魏王和吴王现在都不在京城,杀了辨机对他们能有什么打击?辨机对他二人毫不重要,他们也根本就不会介意的。”

玄奘痛苦地摇头:“你还是不明白。杀人的理由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有时仅仅是为了消除一个可能存在的威胁,或者消除心中的某种不安,就可以杀人了。魏王和吴王当然不会介意你的性命,他们是皇子,肯为他们死的人很多,他们心中未必有多感激。可是,难道那些坑害你的人就会介意你的性命吗?他们不过是……”

他想说:他们不过是捏死一只看着有些碍眼的蝼蚁罢了!但想到眼前毕竟是一位骄傲的青年高僧,还是把这句伤人的话给咽了回去。

谁知辨机自己却说了出来:“师父您是想说,其实我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只蝼蚁吗?”

玄奘含泪笑了,这个弟子毕竟还是聪明的,虽然这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辨机,你听着。”他的眼中泪光闪动,声音却极清晰平稳,“在别人眼里,你或许只是一只蝼蚁,但在师父眼里,你不是。那些皇族和官员们以为涉及皇权的事情是最重要的,而一个沙门学者的性命和事业却无关紧要。其实过上若干年,回头再看,他们以为重要的事情未必有多重要,说不定反而会让人觉得无聊。身居高位者不会比一个沙门学者更高贵,只不过在这个颠倒的世界、颠倒的游戏中,高贵者常常会被卑劣者所轻贱罢了。”

辨机听出了师父言语中的痛惜之情,反倒释然地笑了:“师父,那弟子以后还能再继续修行吗?”

“当然。修行者的愿力是纵贯三世、横遍十方的。只要你有这个心愿,无论身处何方,你都可以继续修行。”

“多谢师父开示。”辨机费力地行了个大礼,原本黯淡的双眸又恢复了往昔的明亮,在这阴暗的牢房中熠熠生辉。

“师父别再难过了,是弟子自己不谨慎,以至做下祸事。只希望没有牵连到师父。”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更加痛惜,自语道:“也可能是师父害了你啊……”

“怎么会呢?”辨机道,“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至少四五年前,那时师父尚在西域,关师父何事?”

玄奘凄然一笑,声音中透出深深的疲惫:“事情虽然发生在四五年前,你获罪被抓却是现在。这里面真正的原因有谁知道呢?”

他直到现在也搞不明白,辨机获罪究竟是因为皇储之事,还是因为自己回国的这段时间,为争取皇帝对佛门的支持而过于冒进,以至得罪了一些人?抑或是他就佛道位次一事向陛下进言的时机不对,引发了皇帝的不满?当然,或许还有更多的他不知道的原因……

生命原本就很脆弱,偏偏又被操控在同样脆弱的人心当中,因而也就越发显得危若累卵。

他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开始闭目合掌,为辨机诵经。

辨机会意,也开始诵起经来。

玄奥的经文回荡在阴冷的牢室中,回荡在师徒之间。辨机突然感到一阵轻松,那原本压抑心间的死亡的阴影再也没有了存身之地……

一部经文诵完,玄奘缓缓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牢门。

“师父,谢谢你来为我送行。”辨机在他身后轻声说道,“如果辨机还有一点点福报的话,希望有一天,我还能做你的弟子。”

玄奘心中一痛,转身望了那眼中带笑的弟子一眼,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刑场就设在长安西市场的十字路口,这里是京城的繁华地段,正应了《唐律》中的那句话:“凡决大辟罪皆于市”。

这一天浓云密布,将天空遮蔽得越发阴沉,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然而阴冷的天气并未阻挠住百姓们看热闹的激情,他们早早地赶来,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有如市集。

木笼囚车“吱吱呀呀”地驶了过来,那罪僧坐在里面,纤长的手指紧紧抓着木栏。虽然形容枯槁面色惨白,却依然不改其俊美的容颜。

百姓们或兴奋、或惊讶、或婉惜,一时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依律,死囚临刑前可以与亲属话别。

玄奘没来,来的是道宣、慧立、靖迈等人,全是缀文组的高僧。

狱卒解开车笼上的枷锁,辨机慢慢下了囚车,微笑着对走上前来的慧立说道:“我答应过你,找个闲暇的时机给你讲师父的取经故事。可惜,我要食言了。”

慧立禁不住泪如泉涌。

辨机的面容倒是平静坦然,他问道宣:“你们今天不译经了吗?”

道宣长叹一声:“你觉得,法师今天还能译经吗?”

“是我对不住师父。”辨机垂下眼睑,低声道,“你们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说罢,他带枷的双手费力地合拢,冲着这些合作四载的译场同修们深施一礼,随后便在成千上万长安百姓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上刑台。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在这样的地方,但是命运让他走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坦然面对了。

刽子手上前除去了他的囚衣,露出那年轻健美的身体。他就这样赤裸着躺在冰冷的石台上,仰望高悬于刑架上的天青色巨斧,以及巨斧上面那乌云密布的天空。

“快要下雪了。”他低声自语道,“大雪能洗干净这一切吗?”

天空没有下雪,却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在这严冬腊月天里,显得更加阴冷彻骨。

坏天气丝毫没有影响到围观百姓的热情,想到最刺激的时刻即将到来,他们更加疯狂起来,有如过年般地汹涌前挤,大声嬉笑着、嘲讽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硕学比丘。

辨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心中却无丝毫的惧怕与愤怒,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平静的面容清冷高华,仿佛睥睨三界的庄严,令人不可直视。

而在距此并不遥远的弘福寺中,玄奘趺坐于佛前,他从昨晚就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低声诵念着《往生咒》。

禅房的窗半开着,一片枯黄的树叶从窗口飘了进来,打着旋儿地落在房屋正中的书案上,落到了心海之上,激起一片涟渏……

世间一切脆弱的生命不都像这片落叶一般吗?随风浮沉,最终不知飘落何方……

玄奘的心中一直都在自责,与辨机相处近四年,他发现自己竟从未关注过这个弟子的过去。回想辨机曾经跟他说过的一些恐惧和忧郁的话,大概也是希望能从师父这里得到安全感吧?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院中,看着那些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枯叶出神。

“师父。”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有那么一瞬间,玄奘竟以为是辨机回来了,他狂喜地转身。

朦胧中,他看到了尉迟洪道那双清澈纯净又充满关切的眸子。

“你怎么来了?”玄奘心中略觉失望,疲惫地问道,“不是说,今天你可以待在家里,不用来的吗?”

“我来看看师父……”洪道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

他一进院门就注意到了,师父看上去比往日苍老了许多,面容清减,眉眼间尽是沧桑。就连那一向温润的双目此刻也变得赤红,透出深入骨髓的忧伤。

唯一可聊以安慰的是,师父的精神状态依然还好,面对徒弟的关心,他只是轻轻说道:“有什么好看的?师父不会有事的。”

这声音沙哑沉静,透着深不见底的压抑与悲凉。不知道是为辨机,还是为译场,抑或是为了眼下风雨飘摇的佛门。

洪道站在师父身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师父活得太通透了,就连那些辩才无碍的弟子们都找不出话来安慰他,更惶论他这样尚未剃度的少年?

只能过来陪着了。他想,师父现在应该是需要有人陪伴吧。

天色越发昏暗,纤细的雨丝随风飘飘荡,落在身上冰冷异常。地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洪道上前搀扶住师父,低声劝慰道:“雨下大了,师父,咱们进屋吧。”

玄奘默默点头,正欲回身,突然,耳边传来洪亮的钟声。

这熟悉的钟声令玄奘脸色大变,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攥住,痛得他眼前发黑,身形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

“师父!”洪道赶紧上前搀住,总算他反应快,才没让师父倒在地上。

“未时到了……”玄奘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是的,未时到了。

刑台顶端高悬的巨斧轰然落下!霎时间血花四溅,百姓们惊呼着向后退去,似乎怕被溅上鲜血。辨机在血泊中嘶声惨叫,那断成两截的身体兀自挣扎抽搐着。此情此景,令前来送行的同修们不禁痛苦地闭上了泪眼……

弘福寺的钟声一声一声地敲着,这是玄奘法师提前说好了的,要在未时敲响,为辨机送行。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不会因此受到太大震动。可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脑中一阵阵的轰鸣和眩晕,那沉重的钟声恍如撞在他的心上,就像一把钝斧,一下一下地,将他的心劈成碎块,流着血往下坠落,一直坠落到那无底的深渊……

洪道将虚弱的师父搀回房间,扶他坐于禅床之上。

他看到师父的脸色苍白如纸,几滴清泪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涌了出来,洒落在僧衣上。

他们都很清楚,辨机此刻应该还没有死。腰斩是仅次于凌迟的酷刑,由于人的腰部以下并无太致命的器官,因此犯人受刑后往往要挣扎惨叫半个时辰才会咽气。

玄奘合起手掌继续诵经,希望这经文能伴随辨机渡过这段难熬的时光。

尉迟洪道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地陪伴着师父。

不知过去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人声,是去往刑场的几个人回来了。

慧立满面泪痕地冲进禅室,跪在玄奘面前,泣不成声:“师父,他们说,现在还不能收尸,需原地晾尸一段时间,以警示民众。”

洪道气愤地站了起来:“真是荒唐!《唐律》中从来就没有晾尸这一说,我去找他们理论!”

“站住!”玄奘低声喝住了弟子,在众人的目光中直身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空荡感向他袭来,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一下。

“师父!”弟子们赶紧上前相扶。

玄奘伸手制止了弟子,他闭上眼睛,将这股晕眩感慢慢地压了下去,随后便径直朝门外走去。

洪道赶紧跟了出来:“师父,你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冷雨之中,狂风带着斜斜的雨丝扑面而来,迅速打湿了他的僧衣,他却浑然不觉。

洪道及译场的僧侣们紧紧地跟了过去。

马车就停在寺院门外,玄奘上车前突然回转身来,沉声道:“洪道留下,不准去!”

尉迟洪道呆呆地站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载着师父和师兄们离去,溅起一地的泥水……

他知道师父为何不让他去,他还不是个僧人,是尉迟府的公子,师父显然不想将他和他的家族搅进辨机之事中去。

李世民坐在寝殿之中,眯着眼睛打盹儿,一层极其深重的疲惫之色笼罩在他的脸上,使他看上去显得异常苍老。

这时有人来报:“陛下,三藏法师带了几个弟子出现在西市口,说要给沙门辨机收尸。拦还是不拦?”

李世民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唐律》中确实没有“晾尸”之说,所谓“晾尸”,不过是为了警示民众而采取的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罢了。

皇帝沉默着,良久,才疲惫地摆了摆手:“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