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香柏木的浴桶。馨香缭绕,两个丫头在一旁服侍,弘晖闭着眼睛躺在浴桶里。回想这几天的死里逃生,宛若梦里。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林一平便匆忙进屋,一挥手遣散了两个丫头,在浴桶边上低声回道:“大爷。”
“怎么样?人呢?”
“奴才们办事不利。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什么?!”弘晖忽的一下从浴桶里站起来,拍起一片水花溅出浴桶,弄湿了林一平的衣裳。他呆呆的看着林一平歉意的脸,只觉得浑身发冷,半晌说不出话来。
死了。
死了!
就这样死了?
刚才她还和自己一手牵着一角油布,在雨中开心的跑着。
早晨起来的时候她还笑着跟自己说:你可走不了了。老天爷都留你呢。
昨晚她还给自己抱来铺盖,说:这炕太硬,恐怕你睡不习惯……
那洗的发白的粗布被褥,香喷喷的玉米糊糊,还有那粗瓷碗,和南瓜般淳朴可爱的笑脸……
一切都没有了。
人死如灯灭。
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都因为自己是皇孙,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冷。
弘晖站在温热馨香的水里只觉得浑身发冷。
好像站在漫天冰雪之中,冷的叫人全身颤抖,嘴巴不停地哆嗦,牙关打颤,牙齿相碰发出嘚嘚的声音。
“大爷?”林一平紧张的看了一眼目光呆滞的弘晖,急忙上前一把把他从水里捞出来,顾不得擦拭他身上的水渍便把他放进床上,拉了一床薄被把他裹住,低声说道:“大爷莫怕,奴才这就叫人去四爷府上回禀一声。四爷和福晋一定会来接您回府的。”
“不要!”弘晖忽然抓住林一平的衣襟,连连摇头:“不要送我回去,不要……”
“那好,那您就在这里养着。奴才叫大夫来给您诊脉。”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还活着。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人!”
“好好好!您放心,我不告诉任何人。”
弘晖握住林一平衣襟的手渐渐地无力,渐渐地放开。人也渐渐地昏睡过去。林一平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火炭一般。于是他疾声吩咐:“快去我们家药铺里把白先生请来!”
外边有人答应着忙去请人。林一平只好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
林一平可以瞒着四贝勒府,却不敢瞒着宣宁。而且也瞒不住宣宁。
宣宁一个人悄然出现在林记客栈归云分号的时候,林一平叫来的白先生刚给弘晖诊了脉。
“怎么样?”
“这小爷淋了冷雨,受了寒气,加上连日来担惊受怕,又受了极大的打击。这一场病可算是不轻。公子深谙医理,还需请公子诊脉验看小人的药方是否对症。”白先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林家早年间经营过药材生意,后来他归乡养老,再后来黛玉在京城的药铺生意需要有个明白人坐堂,且这老先生的儿子如今也在京城做生意,便索性把他又请了回来。因是世仆,所以信得过。
“恩,你的医道我是知道的。尽管叫人去拿药好了。”宣宁摆摆手,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弘晖,慢慢的坐到床边上,旧事又上心头,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公子。”林一平从外边回来,在门口轻声叫了一声。
宣宁起身走出去,低声问道:“怎么样?”
“的确有个人一直在店外徘徊张望,还悄悄地打听了小伙计问小爷是否在这里住下。看样子十分可疑。”林一平低声回道。
“好,想个办法诱他进来!”宣宁一咬牙,恨恨的说道。这些人还不死心,想在林记客栈动手,真是胆大妄为,活腻歪了!
“那女孩的尸体……”
“先找个地方放起来。等晖儿醒了问问他那女孩是否还有家人。她的家人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养起来。没有她,晖儿早就没命了。”
“是。”林一平答应一声转身下去安排。宣宁看着外边阴沉沉的天和连绵不断的雨丝,心底升起一股冷意。雨过天晴色夹纱袍袖里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那埋藏了十几年的仇恨又开始复苏。
贝勒府。
瑾瑜已经几天不进水米。只是虚弱的靠在榻上,无望的看着窗外的雨。胤禛亦是悲痛难当,还要劝说瑾瑜,这两天下来也是心力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门口珠帘一晃,丫头杏花进来回道:“回爷,宁公子在书房等您。说有事要同您商量。”
“哦。我这就过去。”胤禛从瑾瑜身前坐着,点点头,又侧脸看瑾瑜:“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宣宁有什么事。”
“爷,你好歹再同宣宁说说,我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你让他帮咱们想想法子,救救晖儿……”瑾瑜猛然伸手抓住胤禛的衣袖,哀求道。
“他待晖儿的那份情谊你还不知道?这两天他一直没合眼,白天黑夜的四处找……”胤禛无奈的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忍心看瑾瑜伤心,又拍拍她的手,说了句连自己都不信的话:“你放心,晖儿不会有事的。”
瑾瑜咬咬唇,两行清泪扑簌簌的落下来,滴入月白江绸刺绣衣襟上,化为无形。她慢慢的放开手,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看着胤禛消瘦的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外。
贝勒府书房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连平日里一直在书房伺候的狗儿都被胤禛赶到了门外。
胤禛手里端着一盏茶,一动不动。脸上亦没有表情。
宣宁已经把事情大致跟他说了一遍,只是不知胤禛作何打算,所以等他开口。一杯热茶渐渐地凉了,青花瓷盖碗托在手里有些冰冷的时候,胤禛忽然开口:“把那女孩的尸体弄回来,对外说——晖儿已经去了。”
“四爷?!”宣宁不解的看着胤禛,愣了半天方问道:“有这个必要吗?”
“你捉住的那个人,还有那个人招供的那些人,都是些下三等的奴才。这些人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他们的供词也构不成对他的威胁。索额图一家已经在牢里。皇阿玛心里还是很疼他的!到时候不过是找些替罪羊出出气,也就罢了!”胤禛恨恨的说着,转脸看向宣宁,然后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的说道:“当年皇阿玛最心爱的皇子出事,也不过是找了几个替罪羊而已。今日何况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孙?!况且,晖儿没死,这件事情对他更加构不成一丝威胁!”
宣宁只觉得心头钝痛。好像又千万股绳索慢慢的勒紧了一样,疼痛一丝丝的加重,知道痛的无法呼吸。心头才刚刚聚集的那点可怜的亲情,也在这几句话的真实冷酷中消失殆尽。
胤禛说的不错,正因为他说的是实情,是铁一样冰冷的,残酷的实情,所以宣宁越发无法忍受。
“老六。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委屈。你一直不肯承认你的身份,也正是因为你委屈。这是生在天家的悲哀,是只能深深埋藏在心里,绝对不能往外说半个字的悲哀。你知,我知。我不想晖儿再受这些苦。”胤禛的话飘渺恍惚,仿佛是天外之声。
宣宁回神,心中的疼痛慢慢的褪去。他惨然一笑:“四哥,既然你这样决定了,我便找你说的去做。不过我绝不会轻饶了他。我就不信,上天会一直罩着他。四哥,他欠了我们的,早晚都要还回来,连本带利。”
“你们都平平安安的,就好了。晖儿的后事不宜拖延,那女孩的尸体你也处理一下,别叫人看出破绽。”
“就说染了瘟疫,用火化了吧。”宣宁咬咬牙,低声说道。
“行。那就大张旗鼓的火化。”胤禛的手忽然用力,手中的青花瓷茶杯啪的一声碎裂,茶水洒在他的袍角上,碎磁划破了他的手,鲜红的血和雪白的碎磁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狗儿!”
狗儿一直在廊下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门口。忽然听见里面胤禛一声嘶喝,吓得浑身一哆嗦,忙转身推门进来,瞧见胤禛受伤的手和地上的碎磁,慌忙转身:“奴才去叫大夫!”
“回来!”胤禛喝道。
“四爷!您的手……”
“没事。你跟公子去把你们大爷的身体带回来吧。他染了瘟疫,不得外人靠近。你也小心些。另外叫人准备柴碳,就在花园子后面的那片空地上把他烧了吧……”
“……”狗儿大惊失色,傻傻的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看着胤禛。似乎根本没听见胤禛的话。
“狗儿!”宣宁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抬脚踢了踢他的脚踝,“没听见四爷的话?”
“哎哟——”狗儿忽然痛哭失声,“大爷……大爷……”
“别哭!惊动了福晋,小心我要你的狗命!”胤禛的眼睛充满了血丝,看上去十分骇人。
草原,雨夜。御账内放着一盆炭火,炭火上烤着一架小羊羔。外焦里嫩,香气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