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他看见十二三岁的农家女孩,目光便不自觉地收紧。一直沉默的盯着人家,直到人家没了影子。
瑾瑜在农庄上住了十几天,每天都远远地看着弘晖,渐渐地发现了他的这些特点。然后综合宣宁说过的话,她明白,这孩子的记忆在那个雨天被切断。他的脑海里隐隐的还记得那个老妪和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渴望她们两个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间。
再回京城。瑾瑜和黛玉二人都少了些许忧愁。尤其是瑾瑜,作为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还活着更加重要。虽然她依然心力憔悴,但却有了极大的希望。
胤禛半月多没见瑾瑜,这天听管家戴铎说福晋跟公主从城外回来了,他便匆匆出府来圆明园见她。
瑾瑜和黛玉二人刚进了屋门换了衣服,脸还没洗,便听见小丫头进来回道:“四爷来了。”
黛玉忍不住笑道:“这么着急?不过才一个月未见,就匆匆忙忙的寻到这里来了?你去前面说,福晋刚进了门,请四爷稍等片刻才能过去呢。”
瑾瑜的脸红了又白,心中便陡然升起一股气来。不等那小丫头答应,便冷声说道:“不用了。你去告诉他,让他快些回府吧。我身子还没好,要在妹妹这里多住几日。”
小丫头吓得不敢应声,知道这样的话是不能去说给四爷的,只好站在原地,求救的看着黛玉。
黛玉笑道:“你去按我说的去回。怎么这会子倒是不伶俐了?你们福晋平日里也白疼了你了。”
小丫头忙答应了一声,赶忙下去。
瑾瑜便叹道:“天下男人真真都是没良心的。我离了他这些日子,到如今才想起来。那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开心快活呢。也亏了他那么硬的心,孩子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他居然瞒我瞒得那么死!”
“姐姐就是为了这个跟四爷怄气呢?依我说姐姐也要多体谅一下四爷的心才是呢。有些事情他不跟你说,无非是怕你承受不住,越发伤心难过糟蹋自己的身子罢了。姐姐反倒生气了,又白白的糟蹋自己的身子,你身子不好了,将来非但便宜了那些人,连晖儿也没了依靠。”黛玉说着,同瑾瑜一起洗了脸,又略施脂粉,便吩咐丫头去请四爷过这边来。
瑾瑜依然气鼓鼓的歪倒榻上去。黛玉依然在一旁劝她。这两个女人,早年间是瑾瑜劝黛玉,如今又轮到黛玉开导她了。
胤禛进来的时候,恰好瞧见黛玉歪在椅子上劝瑾瑜,而瑾瑜的脸上依然有生气的样子,腮边还带着泪痕。黛玉听帘子一响,忙回头时,看见胤禛同宣宁二人已经进了门。多日不见,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大圈。似乎更加高了,穿一身蓝灰色纳绣蟠龙长袍,腰里系着明黄宫绦。头应是刚刚剃过,光光的脑门泛着青光,越发衬着他冷眉俊目,高鼻薄唇,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隐隐的闪着一丝柔情来。
“四爷吉祥。”黛玉忙起身见礼,胤禛忙点点头,说了句妹妹何必多礼,便看向瑾瑜。
瑾瑜歪在榻上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看他,只管呆呆的看着地上的绒毯。
黛玉无奈的看看宣宁,宣宁悄悄地伸手,拉着黛玉默默地出去。
屋子里的丫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退下去,帘影轻摇,屋子里只剩下胤禛和瑾瑜二人。
翠色的窗纱上摇曳着淡淡的花影,是新开的秋蕙摆在窗前,细长的叶子,繁簇的花儿,在午后金色的阳光照耀下把影子投过来,宛若一幅淡墨小写意。
胤禛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从瑾瑜的对面看过去也只能看见她略低侧的脸。因为病了一场,她往日圆圆的脸蛋没有了,从这个角度看去,那尖尖的下颌越发令人心疼。因刚从外边回来,身上的大衣服已经褪去,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粉绫夹袄,窄裉收腰,一条藕荷色的百合裙逶迤拖到地上,裙角绣着粉蝶扑花,层层叠叠,仿佛吹一口气,便会兴起一层纷纷扬扬的花瓣来。
“瑾儿。跟我回去吧?”胤禛终于开口,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静。
“回去做什么?”瑾瑜淡淡的说道。一回来便已经听说,那个桂香这几日就要生了,府里已经请好了奶妈稳婆伺候着。自己的儿子丢在外边庄子上,而胤禛,马上又会有儿子了。
“那里是我们的家,你总不能住在外边吧?”
“那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回不回有什么要紧?横竖有人服侍四爷,一样也能替四爷生儿子。我不回去,四爷也省了好些麻烦。”
“你怎么这么说?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家。”胤禛耐着性子说道。
“两个人?”瑾瑜忽然笑了,抬起头看着这个自己共同生活了进十年的男人,眼睛涩涩的,那么熟悉的脸居然怎么看都看不清楚。她长叹一声,摇摇头:“从来都不是两个人。在我进那道门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一个女人了。如今更是十个八个不嫌多。四爷——我累了,我想安静的过日子,只守着我的孩子,谁也不想,谁也不见。若你能看顾在你我夫妻十年的情分上,就应了我。若……”
“不行!”胤禛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步跨到瑾瑜的身边,忽然伸手,用力的把她搂进怀里,一只手握住她的腰,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脑,让她连挣扎都不能。低沉的声音从她的耳边回旋:“不行!你不能离开我。”
“我不在,你还有其他的女人,还有其他的孩子。可晖儿却一个人在那里,没有人陪伴,没有人照顾,我要去陪他,去照顾他……”瑾瑜固执的摇头。
“他不会一直在那里。”
“你要他回来?”瑾瑜愣住,傻傻的看着他肩头的四合云纹刺绣。龙和祥云都是皇家的徽记,这样雍容的图案只能穿在皇室子弟的身上。胤禛已经是贝勒,且政绩卓著很受皇上的看重。瑾瑜忽然想到弘晖,想到宣宁,想到皇家无奈种种的这一切,只觉得身上有嗖嗖的冷气,纵然是在自己丈夫的怀抱里,依然暖不过来。
“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一定要他在我的身边。”胤禛似乎是发誓,对瑾瑜,也是对他自己。
黛玉和宣宁把胤禛和瑾瑜留在屋子里悄悄地出来后,手拉手慢慢的在园子里散步。
“姐姐真是可怜。”黛玉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谁也不能改变。”宣宁手上用力,握着黛玉的手一紧,然后拉起她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玉儿,你不用怕,有我在任何人都动不了你。”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里了。”黛玉忧虑的看着宣宁,“他们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恨不得你死我活。争了争去最后又能留下什么?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他们不争,就要死在对手的前面。只有争了才能活到最后。就像是草原上的羚羊和狮子。羚羊不停地奔跑,是为了躲过狮子,多活一刻。狮子也拼命地奔跑,是为了追上羚羊,吃饱肚子多活一天。狮子和羚羊都不想死,所以只有拼命地跑,才能活下去。”
“好累。”黛玉叹息。
“这是生存法则。”宣宁笑笑,“不过换个环境,或许会好一些。”
“会吗?”黛玉疑惑,“是你说的仙境吗?”
“那不是仙境。那里也是一个社会。也有统治者,也有百姓。只不过统治者制定的制度不同而已。”
“不知父亲在那里过的是否顺心如意。”
“他不会有事,我的朋友都会照顾好他。”宣宁拉着黛玉继续走,“前些日子我找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或许能知道当年你母亲出嫁前的事情。那天你说,等把你母亲的冤屈查清楚了,报了仇就跟我走。如今这话还算不算?”
“怎么不算?只是这事儿又从何查起?你找到的那人是谁?”
“焦大。”宣宁的嘴角浮现一丝不着痕迹的微笑,其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个原本不为人注意的老家奴却有一天能帮上自己。
“焦大是谁?”黛玉皱眉,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号人。
“宁国府的家奴。当年宁国公随太祖爷打天下的时候,他是国公爷的随从,曾牵马坠镫鞍前马后的跟着宁国公征战沙场。对后来两府的事情知道的很多。”
“你怎么找到这个人?他又如何肯跟你说实话?”
“替晖儿死了的那个女孩,是他的干女儿。那女孩儿娘俩受焦大照顾多年,他们虽然不是一家人,但已经跟一家人没什么区别。那女孩死后,我派人去找她的母亲,她母亲听说女孩儿死了,一口气没上来,便也归了天。临死前,她一直叫焦大的名字。后来我派人找到了焦大,焦大回来为那个老妇人敛葬时,我见过他。”
“如此说,我们竟算是杀死他亲人的半个凶手了。他更没有理由帮我们。”黛玉摇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