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纸上的伊比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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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死

爱之劫(偶然故事)

乌纳穆诺

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是芸芸众生谈论的永恒话题,还成了诗人笔下几乎唯一的题材。安纳斯塔西奥对此感到困惑,因为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人们所谓的爱情。或许它不过是个纯粹的幻想,或者是个约定俗成的谎言,好让脆弱的心灵可暂时摆脱生命的空虚和无可避免的厌倦。确实,对于安纳斯塔西奥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人类生活更空虚、无趣、荒谬和无意义的了。

既缺乏动力,也没有目标,安纳斯塔西奥在暗淡的生活中蹉跎。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他在一贯的清醒中,总算抓住了一丝残存的希望:或许在某天,爱情也会降临到他身上。为此他不断旅行,在旅途中寻找,说不定爱情会在某个交叉路口、在某个他最不经意的时刻突然来临。

虽然他的积蓄微薄,但对他而言已是绰绰有余。他不图发财,不嗜名利,也不好争权。世人为之疲于奔命的奋斗目标,也未能激起他丝毫的斗志;而钻研科学、欣赏艺术和参与公共事务,也无法为他单调的生活提供一丝的抚慰。他边读着《传道书》,边等待着生命的终极体验——爱情。

他用心研读过所有伟大的情诗、情色小说以及对两性爱情的分析;他甚至读遍了那些写给心智未成熟,或者在某些意义上来说已经枉称为人的家伙看的低俗作品,降格沉迷于色情文学之中。很显然,他这样只能离爱情更远。

然而这并非因为安纳斯塔西奥不是名副其实的男子汉,也并非因为他不是凡夫俗子。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却从未感受过爱情。因为他不忍看着爱情沦为肉欲的瞬间满足。把肉欲的满足,当作可怕的复仇之神、生活的安慰,以至灵魂的主人,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亵渎,那无异于试图把满足食欲奉为圣事。以饮食之事作成诗篇,简直是一种侮辱。

对于可怜的安纳斯塔西奥来说,这个世间根本不存在爱情。他反复地读着《特利斯坦和伊索尔妲》,认真地斟酌葡萄牙作家卡米罗·德·勃朗古那部可怕的小说《致命红颜》——“我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吗?”他想,“在我毫无准备甚至还未敢相信的时候,我命中的她出现了,让我不惜誓死相随?”于是他不停地旅行,在旅途中寻找这个命中注定的相遇。

“人们说,寻找爱情的这个渺茫希望早晚会落空。在我还没尝过年轻的滋味,却发现自己在渐渐老去,而自怨自艾‘我还没活过,但再也活不下去了’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被这可怕的命运纠缠着;或者爱情不过是他们合谋编造的一个大谎言罢了。”于是他又陷入了悲观。

他甚至从来没有为任何女子倾心,也不觉得自己曾经打动过任何人。如果爱情真如诗人笔下描写的那样,那么他认为无能力去爱比不被爱来得可怕。但安纳斯塔西奥怎么知道自己未曾激起过任何女子心中深藏的情感?一尊迷人的雕像尚且可以唤起人的爱意,况且他的俊美实不输于雕像: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神秘的火焰,幽暗的深处仿佛隐藏着充满渴望的厌倦;他的双唇半张着,里面仿佛深藏着充满魔力的饥渴;在他全身上下都能看到恐怖的命运在颤抖。

于是他旅行着,绝望地旅行着,逃离每一个地方,任由目光驰骋在美妙的艺术和自然之中,却暗自怀疑:这有什么用?

哈辛托·贝纳文特·伊·马丁内斯

几匹老骡老马懒洋洋地拖着沉重的大车,车轮吱嘎作响,走在前面的还有一头驴,它在那里原本为了给疲惫的牲畜们带来一些生趣,但后来它竟以为拖车完全是自己的功劳,把驴子放在优先的位置,总是会发生这样的麻烦……几个匈牙利人带着这群猛兽颠簸迁徙,哪里有集市和庙会就去哪里,这是一只诺亚方舟,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人和动物,虽然不能涵盖所有物种,但是已经足以让当地人瞠目。至于人,只要够世界不灭亡就可以了,即使来一次新的洪水,他们也可以自我拯救,因为队伍中不过四男三女,小孩子却多如蜂蚁,他们的哭闹声超过了虎豹野兽的吼声,盖住了车轮的吱嘎声,也淹没了男女之间的誓言。

猛兽多达十二头,这得算上那头涂着白条装成斑马的矮骡子,以及那个队伍中年纪最大的人,他套着羊皮,戴着棉花罩面的纸头套,化装成白熊。他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简直不能再逼真了。

狮子共有两只,老朽而且虚弱。兽中之王如此不堪,让人不胜唏嘘。就像人们常说的,连举起尾巴的力气都没了。他们确是力气不济,不过懒惰有余。人类善于创造奇迹,把狮子训得有了狗的脾气,而饿狗的脾气要比无聊的狮子坏得多。因为饥饿,狗可以变成猛兽,而猛兽饱食终日也可以变成狗。统治民众的人,绝对不会忘记这点。

棕熊是猛兽中最好的人。它不像熊,倒像穿着皮裘的参议员。他对所有的人都笑脸相迎。如果有人在它的笼子前驻足,它便开始跳舞,翻跟头。它是整个团队的小丑。

一次,他们来到了一个美丽的小村子。在山脚下树林边的草地上驻扎下来。

挡住笼子的木板被虫蛀了,这使得熊能够从囚笼中看到田野里的快乐,看到林中的树和远处的峰峦。他还看到了热闹的集市,人们,尤其是孩子们兴高采烈,南来北往。熊很喜欢小孩子。他可不是想吃小孩子,你们千万不要这样恶毒地想。我已经说过了他是一个好人;现在我得说,他是一个好动物,如果你们认识了很多冒充的好人,你们会觉得这样说更合适。

不过,他最喜欢的是一个甜食摊儿,那里有面包圈、杏仁糖、蜜饯、甜杏仁和茴香糖,居然还有奶油蛋糕!他看到一个小馋孩儿把蛋糕塞到嘴里,奶油从蛋糕层中溢出来。他的嘴里全是口水。他不住地舔着笼子的围板,好像这些木头都是甜的一样。

“哦!”可怜的熊哼哼着,“要是我能离开这笼子一会儿该有多好呀!就一会儿,我想在那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撒个欢儿,在青草上打个滚,用我那像天鹅绒一般的爪子在孩子面前耍个宝,然后他们会送我一些我从来没有吃过的美味……而在这里,成天吃硬面包和煮土豆。生为熊太悲惨了!比装成熊悲惨多了!”

熊每天这样舔着围板,终于有一天,禁不住他大掌的重压,缴械投降。啊!要是脑袋能挤出去就好了!他的大脑袋……这有福的脑袋啊,注定是生活中的障碍!

突然——啊,真幸运!——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自由了,来到了田野里、草地上,离他只有两步远的地方便是那甜食摊儿,被欢乐的人群和玩耍的孩子包围着。

他高兴地跳起舞来了,伴着几声自觉悦耳的嚎叫。

他的身边突然响起了恐惧的叫喊声。人们吓得四处逃散。男人和女人们抱起孩子,夺路而逃。还有一些人,甚至连孩子都顾不上,落荒而逃。

“为什么他们会害怕呢?”熊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他们会很开心……”

他看到一些拿着马刀和猎枪的可怕的男人向他走来。熊一下子窜回了笼子边。他看见那些可怕的男人还在不断地靠近。他不得不自卫了。枪响了。熊倒下了,他腹部朝上,遍体鳞伤,看着树梢与山巅之上的蓝天,临死之前在想:

“人类实在是粗暴!他们认为我是猛兽,所以见到我就害怕。我只不过想在草地上打个滚儿,吃点好吃的,和孩子们玩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