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相对的言谈，让彼此两人都失去了再谈下去的兴致。
夜风徐徐，
从遥远的地方袭来，吹过草地，抚过人身，又悄然掠向远方，
凉意清寒。
风凌熀消散那缕怒意，敛去那抹杀机，仪态又恢复从容气质。“唰”一声，他反手把宝刀泣血插入鞘中，声音轻淡的道：“这里的情形我已上报，是赏是罚，会有定论。兄弟们不论是在的，还是已不在的，他们的功绩不会少了一分，至于你···好自为之···”
说罢，单手一压，泣血连刀带鞘被插在草地之上，而他转身率众径直走下土坡。
望着一行渐行渐远的十数骑，方觉轻抿嘴角，笑容玩味，他索性坐下身子，轻拍了一下身旁草地，示意小九也一起坐下。
小九俏容胭霞微起，轻轻挨着方觉温柔坐下。
可惜晚幕低垂，夜色浓重，方觉没能发觉那一抹动人的绯红。
方觉双手抱着后脑勺仰面躺下，遥望着夜空。
无垠浩瀚的天幕，像是被水墨晕染了颜色，深邃幽暗。
一轮清月高悬，发出淡淡光霞，朦胧弥漫，醉人迷离。
点点繁星悄然眨着眼睛，星罗棋布点缀在那里，使人向往，也使人宁静。
方觉用一种自嘲的口气，轻声笑道：“小九啊！你家公子我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恐怕以后的日子要不好过喽。”
小九的明眸中有一缕煞气闪过，冷声哼道：“就他？一个小小的边军校尉，都不用公子您亲自动手，我就能解决。”
怎样的解决，小九没有言明。
可是方觉却比谁都清楚，这个看似柔弱俏丽的女孩子解决问题的方式。
因为那是方觉自己教授的，是一种最直接有效的解决方式。
“别别别···”方觉连忙打住小九的想法，“我也就是抱怨两句，没想去动他。尽管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盛气凌人舍我其谁，让人讨厌的世家子弟气息，但从他的言谈中还是能发现这个人，其实对待部下还算真心，毕竟这次是我鲁莽了。”
“我知道，要不然他刚刚不可能离开。”小九瞳中寒意消散，用纤细臂膀抱住双膝，把尖尖下巴搁在自己手臂之上，轻声说着，如云淡风轻，像是提及一件微末小事。
方觉一阵苦笑，心中也同时在暗暗自责。
明明一个青葱无敌美少女，咋就被自己瞎乱指导成了一个暴力狂了呢？
方觉有些头痛。
他一挑眼角，望向那半张正怔怔望着远处，洁白无暇的精致娇颜，轻声笑道：“原来你是在吓你家公子啊！”
“奴婢可没那么大胆子。”声音清脆悦耳，只是有点刺人。
方觉现在不光头痛，还牙痛。
他嘴里吸溜了一下凉气，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道：“小九，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短促而快捷的两个字。
“呃···”这绝对是气没消的节奏。
方觉是何等心性，早就明晓症状出现在哪。
一阵踌躇，方觉还是缓缓开了口。“小九···”
“嗯”
“不是我不带你一起去，实在是我一个人去成功的几率更大些···”沉默了小一会，酝酿好措词，方觉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安危，可这条路是我带着大伙选的，所以我要承担一切后果为大伙拼出一条生路来，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虽然凶险万分，但我也要必须去面对。”
“那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死，而我们大家活呀？”小九望着远处，神情黯然，一双美目里尽是说不出的痛。
还有半句话小九没有讲出，她只在心里说给了自己听。
“你若不在了，我的活还有什么意义！”
少女的内心波动，隐于眼前，方觉并没察觉，只自顾自的笑说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难道还不相信你家公子的能力？”
小九双手抱膝，默默无声。
只是在方觉看不到的那双眸子里，不时有惊悸跳动。
“你每次都这样说，每次都把最凶险的事留给自己做，也每次都想把我留在身后。”
“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可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一被欺负就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哭泣的小丫头了。”
“每当这时你总能找到我，变着法的逗我开心，还跟我说帮我报仇了，可是我知道，你虽帮我教训了欺负我的人，但你那次不是受着伤？你不讲，不代表着我不知道。”
“看着你伤，比那些人欺负我更让我心痛。我不想你受伤，更不想失去你，你知道吗？公子！”
“我拼命努力变强，就是希望有一天站在你的身旁，能帮上你，不再是拖累。”
“在狼骑围攻烽燧的最后那一刻，我真以为要将失去你，你知道我有多后悔没能跟你一起去吗？”
“公子，你知道吗？我真的怕失去你！”
“那怕什么也不做，只要能跟在你的身边，就是看着你也行啊！·······”
少女怔怔的注视着远方，眼波流转，心湖涟漪迭起，思绪不断。
两人，在这清冷的草原夜里，一躺一坐，安静无声。
彼此的心神绞绕，又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在默默述说。
望着那略显单薄的纤弱背影，方觉眼中晦暗复杂的神色闪闪灭灭。
他强压下那股忍不住去怜惜的冲动，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纷乱的思绪赶出去，强笑着说道：“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跟你道歉，下次一定不会了。”
“你保证？”小九的嗓音有些沙哑的低沉。
方觉的强笑变成了苦笑。
“我保证！”
“······”
“好了，别生气了，来，给你家公子笑一个，咱家小九笑起来最好看啦。”
小九没有笑。
相反，她把身体刹那间绷紧了起来。
做出最佳的防备姿态，一双明眸目不转睛的紧盯住一个方向。
正翘着腿的方觉，也感受到了小九的警惕与戒备，坐了起来，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片刻后，从那个方向的黑暗中窸窸窣窣现出两道人影。
一路鬼鬼祟祟的朝着土坡而来。
方觉只瞅了一眼，就笑着又躺下身来，对着小九放松的背影，悠然说了句“有酒喝喽~”
小九又恢复刚刚的姿势，双臂环膝，美丽的下巴轻枕在手上，遥望着远处星火燃燃的营地，静静出神。
不大一会，丸子老鼠两人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上土坡。
两个倒霉孩子，一个伤在左腿，一个伤了右脚，加组在一起恰好能正常行走。
“他奶奶的个腿，这才多远的路，居然累的直喘···嘶···”丸子挨着方觉一屁股坐下，低声埋怨咒骂着，最后像是扯动着了伤口，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受了伤不好好休息，还乱跑什么。”方觉闭着眼睛说。
“嘿嘿”丸子笑着答非所问的问道：“小白脸来过了？”
方觉知道‘小白脸’是所谓的指谁，当即低声“嗯”了声。
丸子好奇得把脸凑到方觉的跟前，又问道：“他来做什么？难道是来嘉奖咱们的？”
方觉睁开一目，瞅了他一下，又闭上，才缓缓说道：“是，也不是。”
丸子顿时不解了。
不过他没再开口，兄弟做这么久，对彼此的了解太深刻。
他知道方觉会讲清楚，他只需要等着就行了。
“弟兄们的军功基本上是定下来了，至于我···是罚是奖，待定。”方觉风轻云淡的说道。
丸子一听就毛了，大声喝骂道：“啥?是罚是奖还待定？···草，这小白脸是故意找事，我看他是不想混好了吧？”
下属藐视上官，这在军中可是大忌。
尽管老鼠性子憨直，又跟丸子在一起厮混久了，听惯了一些混话大话，闻听到此处虽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可还是忍不住朝四下打量了一番。
“虽说他是咱们的直属上官，可我的是非功过自有定论，还临不到他风凌熀去肆意评说，再说我也不是冲着那点军功去的，我做的一切，只是想把弟兄们平安带回去。”
丸子点点头，讲话的语气里满是忿忿之意。“我看他是在妒忌，还好意思号称什么军团的甲子营主，这次要不是咱无意中捉到了条大鱼，兄弟们舍身饲狼引来这么一大群狼崽子，他们能白捡这份功劳？谁曾想到头来还让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给溜了，还有脸去指责这指责那的，哼，对于这样的人我真是无语。”
方觉嘴角露出浅浅笑意，“这事也不能全怪他们，谁何成想到，雄霸草原不可一世的天狼战骑逃跑的速度还在冲锋之上。”
听到这个冷笑话，丸子不由“嘿嘿”笑了起来，扭头时忽瞧见老鼠也在一旁傻乐，不由随口问道：“你乐什么？”
老鼠憨憨的挠着脑袋，粗声道：“我看见头跟老大你都在笑，所以我也高兴，嘻嘻···”
浑人浑然天成的浑回答。
丸子无力的翻了个白眼，一脸无语。
方觉笑了。“听老伍长说，烽燧上在老段受伤后你做的很不错，老鼠也是。”
听见方觉的夸奖，老鼠乐的就更起劲了，整张脸尽显尖尖的白牙，不见了眼。
对他这样平凡的小兵来说，伍长一职有时已经是终其一生都难达到的位置，就更别说统辖一营数千兵甲的校尉营主了，那个程度是需要仰视的所在。像他们这种一无势力支持，二无后台背景的平凡小兵，舍身忘死浴血搏命奋斗一生，最终能在伍长一职的位置上平平安安的返乡，已经是一件非常幸运非常奢望的事情了，大多数的他们最终真正的归宿只有一个，马革裹尸，战死他乡···
“嘿嘿···”丸子也开心不以。
对于他来讲，兄弟的话语，也是一种肯定。
方觉的笑容变的有些无奈。“你呀···凡是不要太依赖人，遇到事自己要多动动脑子，毕竟你的身份在那，不可能在边关一辈子的。”
“嘿嘿···这不是啥事都有你嘛！再说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一辈子？我就觉得这里挺好，一切都这么真实。我在这里哭过，笑过，有过伤感，也有过开怀，有热血，更有兄弟，不像在神都，生活比起这里是安逸很多，可总给人一种迷幻的感觉，不真实。天天的鲜衣怒马，飞鹰遛狗，日日的惹是生非，懵懵懂懂，让人颓废也让人沮丧，现在这种快意感觉以前也总在脑海里浮现，可看到别人大多也是如此浑沌过活，也就没有去深思去细想，但自打咱们一起来到这，加入边军后，我才忽然发现以前的日子真是虚度了···”丸子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沙哑而粗糙，缓缓讲述着心中的感慨。
这回就连一直在静静出神的小九，也把惊奇的目光投了过来。
对于这份突如其来的‘殊荣’让丸子有些受宠若惊的不知所措。
他惴惴不安的望着小九，心里充满疑问，“难道自己讲错什么了？”
方觉坐起身，拍了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兄弟的肩膀，既欣慰，又开怀。
在边关一年多时间的经历打磨下，这个曾经标准的纨绔子弟终于长大了，在开始向一名真正的男子汉蜕变。
这在方觉看来，比什么都重要。
“你能这样想，真得很好。但是家族那边一定会有另外的安排，不可能随着我们的性子来。”
“怎么，一向最有主见的你，在这件事上，也会选择屈服？”丸子有些意外。
方觉摇摇头。“不是屈服，是无奈。”
丸子一愣，最后释然的长长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