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营盘此刻混乱一片，到处都是争相奔逃的人影。
火光四起，摇曳中隐晦不明，让惶恐失措的士卒们成了惊弓之鸟，看谁都如同面目狰狞的敌人。
凄厉之极的惨嚎接二连三响彻耳畔，到处都是乱兵，根本分不清到底来了多少敌人，从哪里来的。
恐惧，就像是一种无形的疫变，很快就把大半个营地传遍，还在以乱军奔逃的速度朝四圈蔓延。
夜幕下，整个数万人聚集的地域只有一个字能够形容，那就是‘乱’。
就像一窝本相安无事，各司其职的蚁穴，被突然浇进一碗开水后的表现。
不管是十二国西域联军，还是三千疾风精锐狼骑，亦或者是方觉这拨始作俑者，都深陷其中。
如坠泥潭，不能自以。
不管再怎么杀戮，身边依然总会再次出现一个、二个、三个···乃至无数个敌人，叫你杀不胜杀。
为了逃出生天，逃离这片像是被诅咒的地方，所有人都偏执到疯狂。
不竭余力，甚至不惜拼命。
其实，这也是方觉的初衷，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达到了预期设想。
只是让人始料不及的是，作为始作俑者似乎陷入了麻烦。
方觉的异状，还是小九这个细心的姑娘率先察觉，因为不论何时何地，她的一颗心永远都系在方觉的身上。
刚开始小九只是以为方觉全面爆发，想要在最后一战中呈现辉煌。
毕竟事先虽未明说，可大家心中都有一个概念，此役幸存的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在达到战略目的后，不再惜命。
抱着能多杀一个是一个的，杀两个赚一个的心态在拼命。
只是方觉的状态明显不对，当那状若疯魔般的嗜血杀戮第一完全展露在小九眼中时，这个自认熟知公子一切的姑娘震惊了，同时也感到一阵心悸后的冰凉。
对，她是在害怕。
不过不是负面的一类畏惧，而是在那一瞬，忽然萌生了一种方觉再也回不来的错感。
这种犹如最重要东西被生生剥离的痛楚跟惘然若失，只在心头维系了一个刹那，就被小九强行驱散，紧随方觉身后的她白皙脸颊上神色惊变的极快，下意识嘴唇咬出血丝都不自知，她张口惊叱道：“公子醒来！”
聚音成束，在纷乱嘈杂的环境里，清晰传出。
一侧的老伍长执枪横扫，劲风狂涌，如清扫尘垢般把一名西域小校随手挑翻在地，这才得空望向一路厮杀不停的方觉，尽管夜色深沉，但借着四下帐篷不断焚烧的光亮，前方少年的一身衣甲早被殷红血迹浸透，就连胯下那匹色泽灰白的坐骑都已看不出原本模样，可想而知，他到底杀了多少人。
一绺一绺粘稠的血迹从头盔延伸到衣甲，再从甲胄流向战靴、马镫，最后滴滴落下，在其身后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印记。
“小子！”老伍长暴喝一声，唤道。
方觉置若罔闻，只顾自的清除着阻碍在眼前的一切，龙牙虚影成晃，每出必结束一命，短短半息时间里就屠戮掉两名西域士卒，而且随着手臂的抬落，数目还在增加。
老伍长双眉凝蹙，他不信方觉没听见这声呼唤，可明明有空隙回应，却不作应答，疑惑的目光下意识转向一旁的小九，只见这闺女眼神急切，隐隐中还透着一丝惊恐。
劲风袭来，老伍长偏头避过，烦躁的以枪作斧，重重砸在这名西域士兵的头顶，一声闷哼，软皮帽子下的大好头颅顿时如西瓜一般四分五裂。
似乎也察觉到方觉的异样，老伍长关切的再次瞅向这个一直跟自己很投缘的少年，几目下来，忽然想起了一件在要塞广为流传的事情，覆于甲下的脸色倏地一变，失声对小九喊道：“丫头，快、快唤醒他···”
小九意识到自家公子有些不对，但没朝严重里想，此刻听闻老伍长那急切还不加掩饰的紧张话语，不由心头一沉。
“来不及解释了，我招呼周围，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唤醒，快！”老伍长的语气又加重了几分，根本不做多余的应答，就抄起手中铁枪直捅一个扑将过来的西域士卒。
小九一夹马腹，本刻意落后半个马位的空隙就被弥补上来，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直灌鼻腔，小九顾不得许多，樱口一张，“公子！”
像是被什么遮蔽住耳窍的方觉依然无动于衷，马不停，枪不歇，仿佛此刻只有无尽的杀戮才是唯一。
要是能看得见，就会发现小九此时的俏脸上再无一丝血色，惊慌无措的眼神哪还有半分刚刚杀伐果决的凛然，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小九再次发声，音节微颤，说不尽的凄苦，“公子~”
心底沉浸在一片血红当中，浑身八万个窍孔都在向外喷吐着无穷的杀伐戾气，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半点知觉，无时无刻不再滋生的凶厉之意，蒙蔽了心魄，遮掩了神魂，让他彻底沦为一具失去意识的杀戮凶兵。
只剩下赤裸裸的杀意。
眼中血海激荡，猩红成了唯一的颜色，那些面目丑陋的鬼怪恶魔仿佛无穷无尽，不管杀死多少，总还会出现多少，这叫沉浸在肆意杀伐当中的方觉，兴奋异常。
好像连数万个窍孔都跟着欢愉起来。
环绕不息的凶戾杀意更是经久不散，在他身体周围凝结成一个巨大的魔神虚影，赤角獠牙，身披金甲，无声的咆哮着。
这一刻方觉觉得能杀尽天下。
抛弃所有的桎梏，无拘无束的肆意杀戮，力量在无限壮大，这种让人沉沦的快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着方觉整个神魂，直到也把它变成一片血红。
“公子~”虚无缥缈的声音，凄凄苦苦，带着无比的惊恐慌乱，微弱的传递过来。
猩红的瞳孔倏地一缩，随即恢复原样，冰冷，嗜血。
“公子，嗯~快快醒来！”这声焦急的呼唤中似乎夹杂着一声强忍的痛苦闷哼。
方觉一顿，暴虐的气息也为之一滞。
那虚幻的巨大魔神似乎对这略微的阻碍，心生厌恶，披身的金甲陡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传递的气息也越发磅礴。
神智再怎么迷失，可与生俱来融入骨子里的骄傲，还是存在。
几乎与血肉自身融为一体。
它不允许自己沦为随时可以摒弃的附庸，更不会让一个事实而非的家伙反客为主，占据主导。
你的力量我可以用，但不要妄想牵线于我！
我就是我！
哪怕沉沦依然是我！
一声不带丝毫情感的冷哼，方觉的神魂开始发生震荡，边际有一圈银光环绕，起先微弱不堪，渐渐生出彻寒低温，那些已经占据整个的红芒只要一接触，就被速度凝结冰冻。
转瞬间，就有了一圈明显的冰带。
红芒似乎不甘就这样被夺去主导权，在微微一收缩下，发起更迅猛的攻势。
只占整体十之一二的银白寒光并不畏惧，也悍然发起冲击。
两者仿佛天生相克，不管红芒再如何强大，只要一触碰银光就会立即冻结，随即为之所用。
一个交锋下来，闪烁着银色光晕的冰带壮大了一倍有余。
红芒退却，萎缩，但并未放弃，凶戾兼具侵略性的姿态更加强烈，猛地一收，像是抽尽所有力量，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赤红光芒，隐隐形成一具如那身披金甲，赤角獠牙魔神一般无二的暴虐身影，在无声嘶吼下扑向那一圈银光。
方觉突如其来的状态，叫人始料未及，作为这支百余骑队伍的‘锋斥’，他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影响着所有人，稍稍偏离预定路线，在这万人混战的困局中无关轻重，苦心营造出的局面可以说已经达到期望，毕竟自身实在过于弱小。
要不是打了个出其不意，加上那被卷入的三千疾风狼骑，恐怕还做不到现在的成绩。
散布在羊皮子河畔的十二国西域联军大营，偌大的营盘此刻烽烟四起，足有大半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波及。
但也不是所有西域军队都在惶惶奔逃，地处荒凉枯寂的西域，盗匪马贼多如牛毛，各国征伐更是家常便饭，不乏有精兵良将崛起于世，当然比起中原几国，跟纵横草原无敌的狼族还有差距，可也有能审时度势，洞察秋毫者。
在起先同样惴惴惶恐后，察觉到了一些端倪，随即竭力压制住处在崩溃边缘的军队，甚至不惜痛下杀手，怒斩数十人来扼制逐渐失去控制的趋势，在一边向方觉他们有序运动，一边呵斥驱赶那些已成惊弓之鸟的同盟，可惜收效甚微。
尽管只是一小撮反应过来的西域军队，加上被裹挟的总数不足两千，却也叫老伍长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一份压力与紧迫。
粗壮有力的臂膀连番挑动，这杆已随自己征战沙场许久的铁枪，在手中如灵蛇吐信，快捷迅疾，精准的在一名乱兵胸膛轻点即回，下一刻，一抹殷红伴随着回撤的枪式，喷洒而出。
眼角余光回瞥，身后跟随的袍泽已经越来越少，身前的敌人始终不见消减，反而愈聚愈多。
这是一条用鲜血铺就的道路。
洒满热血和悲壮。
挡下一记趁空档猛扎方觉肋下的偷袭，老伍长来不及转枪，就把手中铁枪的末尾狠狠递了出去，只听“噗”的一记闷响，圆钝的枪尾先是撞击在那名乱兵的鼻梁，在一滑捅进了他的左眼之中，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嚎随即爆发。
老伍长眼都没眨一下，轻轻一拽一抡，铁枪在空中挽了枪花，又被迅猛的刺了出去。
越来越多的西域联军开始有序地朝这边逼来，老伍长目含忧色的望了一眼身侧的方觉，小九更是死死地护住他的另一面，这片刻的光景，就受了不止一处伤。
而方觉此时，却像是失去了意识，木然呆立在马上有一会了，要不是老伍长跟小九拼了命的维护，恐怕早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
马下，一层层疯狂的乱兵挣扎着，嘶吼着围在一起，把前进的道路堵的水泄不通。
真正叫老伍长担心的还是更远处，那些已经集结完毕，在一名将领模样的消瘦男子敦促率领下，正组织阵列的千余士卒。
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
老伍长再次看了一眼，寄予厚望的少年，有些遗憾，也有些释然，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我辈称雄，浪沙涛卷！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