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兵道之发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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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心动

丸子跟老鼠此时的心情是遗憾与不甘参半,那么埌启的感觉,就是彻骨的肉痛了。

浑身上下一阵阵剐骨般的疼痛,潮水一样一遍遍冲刷刨挫着他的神经,使一贯叫嚣见惯大风大浪的他,此刻也不禁神色惨败满头冷汗。

这汗水有一大半是痛的,另一小半则是真真切切被吓的。

他从未料想过,面前这几个年轻的大夏探子会如此难缠,居有这般凌厉的实力跟深沉心机。怕是从自己一行五人离开巴鲁的大队一脚踏进此地开始,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就在等候自己一行人的上钩,同时,它具备足够的耐心跟勇气,张开无情大口在等待着吞噬。事实也证明了这点,从一踏足这里开始,至多不过三刻,冲动骄纵的扎洛,死;一直隐藏实力,其实并不弱自己多少的干瘦汉子也死在自己的自大之下;连一向狡诈似狐,但其实胆小如鼠的白衣也没有活到此刻;而自己也身体受创,虽说不重,但总归是伤,以一敌三,自己虽不惧,但此消彼长的情况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埌启怵立当场,心念急转,顾虑重重。

他不是军人,没有那种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概念,他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江湖豪客,在面临不利的处境时,率先浮现心头的不是与敌皆亡的信念,而是怎样琢磨出一条对自己最有利的路,好保得自己全身而退。

这股怯意,开始很渺小很细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像一粒种子在心里生根萌发,而且还在不停地衍生。

他不动。

围绕他而成三点的方觉丸子老鼠三个也不妄动。

腹侧,几乎被强力弩箭整个没入留下的伤口还在泊泊流着血,一会的工夫就已经打湿了半边身子,阵阵拉扯灵魂疼到骨髓的痛感时刻提醒他眼前不利的局面,埌启面容阴沉似水,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一旁另外的战团。

那里,精壮汉子依旧不动如山,一柄七尺大剑攻防兼具呼啸成风,稳立在那犹如一块岸边的磐石,在那名美丽到惊艳的少女一波波如海潮般的攻势中,任凭冲刷,屹立不倒。

从他始终木讷古板的粗犷面容上能够看得出,他对于己方接二连三的折损人手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在意,仿佛那些人并不是他的同伴一样。

他至始至终沉稳应对着小九恍如羚羊挂角,轻盈中又不失狠辣的攻势,不急不缓,进退有据。

两个人···

一强壮如山,一翩如轻风。

一稳如磐石,一灵动似仙。

霎时间,一种难于言传的奇妙平衡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弥漫,让相互攻伐的两人斗的更是难解难分,精彩纷呈。

埌启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不禁自嘲地道:“看样这趟真是来错啦!”

眼神环顾,四下一片漆黑,始终未曾发现那名隐于暗处神射手的踪迹,可若隐若现的微弱气机牵引如跗骨之蛆一般飘忽不定,难觅蜘丝,这份潜在的威胁分去了大半的心神,让埌启有种置身冰窟的寒入心髓感。

就恍若现实里有一支利箭悬于额头眉心,随时随地都能落下,追其命,夺其魂。

事到如今,埌启终于明白,为什么毒蜂会死不瞑目,那种虽没了生机,却忿忿不平的怒睁圆目里表现出的,绝对也包含自己这一刻的心态,那就是,悔恨跟惊惧。

悔恨,自己的轻蔑与无视,才造成现在的局面。

惊惧,自己的退缩和畏惧,不甘却不能自以。

这一切,埌启好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目空一切骄狂自大的?···

那曾经酷烈干练谨小慎微的苍鹰那里去了?

是腐蚀在纸醉金迷里,还是糜烂在醇酒美人中?

命悬一线,埌启不敢多想,他望着这本应该有五人,却只显现四人的队伍,心思急乱。

一队五人,这是大夏乃至中原各国标配军旅一伍的建制。

从偷袭自己的这两名少年身上不难发现,那种训练有素配合得当的默契,绝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具备的,另外,从这名跟自己一直在近身搏杀的少年,还有那名冷艳少女身上都可以明显感受到一种,冷冽、肃杀的铁血气质。

这应属于军人独有。

埌启在呼赫儿莫身边见过太多狼族精锐身负这种气质,尤其在面对王帐那三万最精锐的血狼卫时,铺天盖地的铁血肃杀凝结成一片汹涌澎湃的汪洋,仿佛可以湮灭一切。

观之使人震撼,感之叫人惊骇。

有着谍探的身手跟头脑,还同时具备军人溶血铁铸般的气势,更有着不屈不畏一往无前的坚韧信念,这一小伙少年到底是些什么人?

埌启心中不停的惊疑着。

倘若大夏屯守在铁壁要塞的二十余万边军都是这样的军人,那将会是一股何等可怕的力量?又如果整个大夏二百万军队也同是这样,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灾难?

心思电转间,埌启的眼眸里突然爆发出一抹惊悚,只是在夜色的遮掩下谁也没有察觉。

这抹惊意一闪既逝,但却在心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经久不消,促使埌启的退意更浓。

想了这么多,也只不过短短二三十息时间。

场中双方六人,两人在战,四人相立而持。

似乎大家都在默默等待一个契机。

一方想生,而另一方却想对方,死。

两方短暂的僵持,沉默,却有声。

在丸子老鼠相互戒备下,依次填装好箭匣里的三支弩箭后,埌启眼睛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深深忌惮。

他率先开口,打破沉寂,道:“据此五里,有巴鲁亲领的一百王帐精骑,我即刻北返,绝不停留,怎样?”

埌启的话虽是向着丸子老鼠他们的方向讲的,但却是在问身后的方觉。

方觉在笑,一对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里尽是嘲讽。

他,沉默。

意味不置可否。

最后的尝试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预期,埌启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忽然,他狠狠的一咬牙,眼中凶戾之气顿生,高声向一头喝道:“你还不出全力,等待何时?”

一声暴喝,就像一道炸雷,震彻在清冷的夜晚。

让随时戒备着的丸子老鼠两个心中不禁一提,随即反应迅速地同时抬手,六道箭影瞬息间就被射了出去,在幽暗的夜幕中以一种轨迹难辨的速度罩向埌启。

弩箭快,埌启的身形更快。

忽闪忽现,快似流星。

“不好”方觉暗叫了一声,身影一晃,脚下的沙地顿时爆洒出一蓬沙雨,在极短的一霎里掠向交战正烈的小九两人。

但还是迟了半分,就在埌启突兀的暴喝一起一落间,正与小九交战的那名精壮汉子浑身气势陡然一变,一股犹如大山压顶的摄人气魄从他那不算高大的身躯上倏地散发,手中跟门板一样的七尺巨剑速度凭空快了三分,裹挟着惊人的劲风重重地砸在小九来不及避让,只能在仓促间举臂硬接的短刃之上。

“噹···”一声金石激荡,久久不衰。

小九不受控制的后飞出去,直到丈外才稳住身形,垂下的手臂在不自觉的颤抖,美丽白皙的面颊上一抹潮红隐现。

精壮如山的汉子粗犷面容上也有了一丝汗迹,他望向小九的眼神首次出现了平静如死寂以外的波动,有惊讶、有意外、还有一份不知是钦佩还是欣赏的复杂神色。

一记力沉恍似能开山的一剑后,汉子蓦然收剑而立,又恢复了那种不动如山的神态,只稍稍扭首,冷冷的朝埌启望去。

方觉急掠到小九的身侧,伸手轻轻扶在她的香肩上,柔声问道:“没事吧?”

小九脸上的潮红已然褪去,转首看向那双满是关切的眼眸,轻摇螓首。

她沉默不语。

他凝眸以对。

她在为分心后的疏漏而愧疚。

他在为轻敌后带来的险境而自责。

像是感受到了那份心,她望着他,笑了。

笑靥如花,一时间无与伦比。

他却在皱着两道好看的浓眉,像是在嗔怪。

他刚刚近在咫尺比谁都感受的真切,那势大力沉的一剑是多么的惊险,多么的生死一线。

好在小九看似娇弱的身体底子够厚,有着超乎寻常男子体魄的实韵去硬抗了这一击,要是换作丸子跟老鼠两个,不客气地说后果还真难测。

精壮汉子刚刚爆发出那长虹贯日般的惊人气势,蓦发蓦收,敛去战意。

感受到对面那股庞大的针对骤然消失,小九微微错愕,她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怕见到方觉如实质一般的灼灼目光,稍稍把螓首轻转,跟随那名精壮汉子的视线投向另一边。

另一边,埌启不停舞动的双臂就像是两个大大的风车,疾速轮转着,拦阻下那六支伴随着劲风袭来恍若跗骨之蛆一般的索命箭矢,身体就好似一只展翅的苍鹰拔地而起,远掠而走。

他的方向不是朝南,而是向北,速度极快。

他抛弃了尊严,放弃了曾经多次舍身救过自己性命的同伴,只为换来自己的那一线生机。

他成功了。

他把速度提升到极致,一掠再掠,眨眼间人已经远在十数丈外,还在不停远遁。

敌人早已远远抛在身后,他的嘴角开始撇起弧度。

他在得意。

从当年一时好心救下濒临死亡的精壮汉子,难道不是为了此时此刻所准备的吗?

十五丈外,他蓦然回首,望向那几个仿若呆立当场的人影,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松弛下来。

忽然,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缕复杂的意味,有侥幸、有可惜、还有一丝淡淡的愧疚,不过很快就被一种疯狂的神色所替代掩盖。

“不是你灭,就是我亡,这就是生存···”

精壮如山的汉子瞧着远逝的身影,神情淡漠,无悲无喜,像是早就对眼前的这一幕有预料,没有被抛弃的悲哀与彷徨,也没有被无情背叛的痛恨跟失落,只是平静眼中的死寂又浓了几分。

未能拦下埌启建功的丸子懊恼的望着他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出奇的没有冲动去追赶,领着老鼠悻悻地来到方觉和小九的近前与他们一起望向那道远得几乎只剩下一道模糊轮廓的身影,一对清秀的眼眸里忽然有莫名的光芒闪烁,像是在欣赏着一道难得一见的风景。

一边望着,一边还没心没肺地对老鼠夸张说道:“老鼠你看,啥叫高手?这就叫高手,眼看不敌,大喝一声,招来兄弟为自己挡雷,而自己呢?拔腿跑路,用自己同伴的性命来换取下次再搏的机会···高手,真是高手!”

丸子一边讲述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一边还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那名精壮汉子。

汉子默默的伫立在那,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讥讽,表情平静到木讷,只遥遥望那道快要消失不见的身影,深邃的眼瞳犹若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悲哀莫过于心死。

方觉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有故事的男人,心头莫名泛起一缕同情。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一支利箭突兀射出,划破寂静的夜幕,像一道流动的黑光,迅疾之极,带着尖锐的嘶鸣,从远出。

极急促,极短暂。

“啊~”凄厉的惨叫响亮在空旷的荒野,惊悚着这迷离的夜。

精壮如山汉子那好似万古石岩一样的粗犷面容上,忽闻箭啸,骤地起了一丝波澜,似惊似喜似疑惑,有悲伤又饱含期待,他深潭般古井不波的目光开始明灭吞吐,渐渐的波动越来越大,死死地盯着埌启传来惨叫声的方向,眼神炙热。

黑暗中,一条模糊身影在不远处篝火的辉照下,渐行渐显。

勃勃单手提弓,一手倒扯着埌启的一条腿,稳健的走到方觉身侧站立。

柔软的沙地被埌启的尸身拖轧出一条留有猩红的沟渠,他的头颅有根箭矢插竖。

一箭贯颅。

一对圆睁的双目里全是无尽的不甘。

勃勃的视线早已停留在精壮如山的汉子身上,目光流露,困惑、迟疑、还有淡淡的点然欣喜,各种情感复杂交织。

汉子也早在看清勃勃的那一刹,就已经失去了往昔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从容,他先是定定的看着勃勃的脸,再把灼热的目光移向勃勃的眼,然后是头发,最后是手臂···

直到他把闪烁不定的目光死死盯向那把黑色大弓,压抑不住的情感终于爆发,他神情激动,嘴唇颤抖,却半天一句话也讲不出。

在面对这个既感到陌生又仿佛有种熟悉感的男人,勃勃思绪万千。

幼时族灭那天的一幕幕惨景,就像是潮水一般浮现在脑际竟不能自制。

三百六十八具残缺不全的尸身···下着鹅毛大雪,吹着刺骨的寒风,却熄灭不了燃烧着数百口灵魂的熊熊烈火···还有躺在爷爷身后身无片缕的姐姐···还有将整片大地都浸染成殷红的血···

一幕幕清晰如昨昔,就像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刀子,每去回想一遍就在勃勃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重新划出一道口子,一道鲜血淋漓深深的口子。

勃勃挣扎着摇摇头,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有审视,有怀疑,更有一股解不开化不掉的仇恨。

精壮如山的汉子早失去了以往的从容,神色数变,组织了许久似乎才酝酿好自己的情绪,迟疑着用一种几近生硬到嘶哑的嗓音,缓缓开口问道:“你···的弓是哪里来的?”

勃勃把手臂慢慢抬起,就着篝火昏暗的光亮凝视着手里的这把黑色大弓,眼神忽然平静下来,开始有一缕温暖浮现。

但是他吐出的两字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家传”。

精壮汉子现在神情愈发波动,几乎是忙不迭的接声道:“能与我看看吗?”

他讲出此言,全然不在乎此时此刻彼此处身的位置跟身份,仿佛是凭着本能说出的一句心中渴望。

勃勃视线从黑色大弓上缓缓移开,望向那张情显急切的粗犷脸庞,心底某根心弦莫名的一颤,猛地振臂一抛,就把那把几乎从不离身的大弓抛向了十余步外的汉子。

一直在观察两人心里泛着狐疑加好奇的丸子,在勃勃抬臂的时候本是想出言提醒的,却被方觉制止。

丸子有些不解的投来问询的目光,被方觉包含深意的一笑置之。

这让一向好奇心浓厚的丸子无奈的又瞪大着双睛看向场中。

精壮汉子把他那把门板一样宽大的巨剑随手一插,揽手接过黑色大弓,用轻轻颤抖的双手捧到眼前,细细凝望,神态轻柔,深邃的眼神里也罕见的同勃勃一样充满温暖,仿佛眼前的不是一把冰冷的武器,而是一名有血有肉的至亲之人一般。

他的神情波动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他开始泪流满面的疯狂大笑。

笑声肆无忌惮又歇斯底里。

充满着无尽的思念与悲伤。

忽然,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刀剑加身都不会皱下眉头的汉子猛地抬头,用他那双饱含热泪的双目紧紧地注视着勃勃,用更加嘶哑的声音呼唤道:“铁草儿···”

三个字,不是以汉话喊出,而是用一种很怪异的草原话唤出。

本来他的言语吐字就很生硬难懂,再用上怪异的草原腔调,就更加难以辨认。

可尽管如此,忽闻此音,勃勃还是尤遭雷击的重重一颤。

铁草儿是一种大草原上最为常见的小草,它没有丝毫的利用价值,只是一种平常的牧草,唯一可取的就是它那坚韧不拔的生长趋势,不论再大的风雨再强的雪霜,来年最先见到的仍旧是它那誓不屈服的顽强生命力遍布整个草原。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晓我的乳名?”勃勃暴喝一声,只是话音里带着一丝可盼。

“铁草儿”是爷爷给取的,那时部落衰败生计艰难,爷爷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的寓意就是希望自己能像铁草儿一般生生不息坚强地活下去。

“铁草儿,我是石山,你石山大叔啊~当年我闻讯赶回部落的时候,那已是一片白地,我疯狂的找寻余生的族人,可除了那座大坟,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留下啊···”几乎是吼着说完,讲到这里汉子早已泣不成声。

从不曾想,一贯给人感觉就像磐石一样坚硬,像他手中那把七尺巨剑一般冰冷的汉子,会哭的如此伤心,如此淋漓。

他快步走到勃勃面前,一把抱住勃勃。

抱的是那样紧。

仿佛像是一松手就又要失去一样。

他紧紧地抱着,一边哭,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声的述说着,“我一直不死心,我一直找一直找···一边找还一边劝解自己说,总会有剩下的族人逃过大难的···一年、两年···直到我的心死了,灵魂也跟着寂灭了···整整十年···哈哈···我终于又见到我的族人了···”

叫石山的精壮汉子如疯似颠,一会大声哭喊着,一会又放声狂笑着。

不知不觉眼眶湿润的勃勃拥抱着宽广厚重的温暖胸膛,耳畔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颠狂话语,十几年来从未如此平静如此心安过。

泪水成河止不住流下。

两人都不去克制,任其流淌,打湿衣襟。

他们彼此紧紧抱着这世上唯一的族人,也是唯一的亲人。

嘴唇抖动,一句话一直在彼此耳边轻轻回绕“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