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我的女友是治愈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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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孤独的馈赠

第二天,她们也不约而同地要离开了。

阿丁和一唯都是上午的飞机,密密要睡懒觉,下午才走,阿丁和一唯在不同的机场几乎同时起飞,我只好谁也不去送,我开始羡慕她们了,我长这么大,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区,没有坐过飞机,老爷太太省吃俭用送大少爷各处旅行,但从来没想过我。太太和老爷曾经嘲笑过我,说我一辈子只懂生活在窝棚里,是个胆小鬼,不敢走出去一步。

我想对他们说:你们错了。

我心里有远方,若没有远方,我阅读做什么?我干脆一个字都不读最好一个字都不认识就好了?我心里有远方,我只是缺了一张去远方的车票。

我想我存够了钱,也会有飞出去的一天,去沿海,去东北,去东南亚,我不需要害怕,不管我去这三个地方中的那一处,当我到达后,我知道都会有一个人等我,确定,是真的有人会等我,接我。

我坐车回到住了二十年即将出售的楼房前,看着时间,等了十分钟,天空轰隆隆响,今日阳光和煦,天蓝云厚,两辆飞机冲破云层,擦肩而过发出巨声,这声音经久不息,那么凄厉,那么可怕,催人泪下,我伸直两条手臂不停地朝天空挥手,飞机离我很近,造成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仿佛我可以一步登天,坐进去跟着离开。

若是我真能坐进其中一辆里面那该多好,我哭了,我听了二十年的声音第一次惹哭了我。我知道,这次是真的,我们以后真的,很难再见面了。我想,我有多幸运呀!这一生无才又无德,无霜又无尘,却有幸能有这三位怪朋友出现在生命里,我何来这样的福气?命运之神对我一向苛刻,何以会给我下雪的天空洒下一些甜?

我用心做了一顿午餐给密密,都是她喜爱的菜式,她也吃得津津有味。阿丁的父亲在东北,一唯的家落在了沿海,密密虽然是无根的小鸟,但她生于斯长于斯,如果人一定要有个归属的地方,密密的归属地只能在这里。我很舍不得密密,我总觉得密密是我们四个人里面身世最可怜的一位,虽然密密认为我才是最凄惨的那一个。

我想要照顾密密,我想起了密密的梦想,得过且过及时行乐的密密,她也曾有过辉煌的梦想,她想当演员,优秀的甚至伟大的演员,她毕业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影视学院,曾跟过一些剧组,出演一些跑龙套不露面的角色,囿于不甚出众的外表,受限于缺乏耐力的性格,常年等不来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密密最终放弃,跟了一个对她暂时感兴趣的人,从此在这条路上弥足深陷,再难回头。

我想起了小密密,当密密化身成小密密时,是她最无助最伤感的时刻,小密密这个角色,也昭示着密密没有实现梦想的内心隐痛。

我问:“密密,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密密看着我,“奇怪,你从来不问这个问题的,我们四个人又有谁会问?”

我不言,密密说:“想回来就回来呗,现在啥年代了,只要有钱,全世界还不是任你跑,你怎么弄得跟个永生诀别似的。你这样,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我问:“什么问题?”

密密说:“说明你穷,哈哈哈哈……”

人类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密密的大笑了,随时随地都能找到笑点,真让人羡慕。

“你不用来机场送我了。”

“为什么?”

“因为有人来接我。”密密得意地说。

我想肯定不会是马胖子。密密的事我从不多问,她想说她的事时会给你抖得巨细靡遗任何一个细节都会透露,她不想说的时候就是对她施以重刑,她也不讲半个字。她愿意听你的意见时一定什么都按照你说的去做,她不愿意听你的,你跪下来求她,她也不会赞同你一个字,这,就是密密,密密有一种特立独行的个性。

我送密密下楼,一辆黑色的名车早已等在那里,司机穿着白色制服,车的主人和黑色融为一体,并未露面,留给我神秘和高傲的不良印象。这人可能很专制,这么专制的人栓不住密密这只无根的小鸟。我说:“密密,外面玩累了,记得回来,不管你什么什么回来,我都会在这里,我接你,我等你,我……照顾你。”

密密又笑了,真像只快活的小鸟,“你照顾我,得了,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真的,我会去找工作,会努力做事,努力赚钱,我能够照顾你。”

密密的笑容凝滞了一下,转瞬间脸上又笑开了花儿,眼睛里居然浮现一股瞬息即逝的雾气,密密点了点头,说:“好,小圆,我相信你,相信你能够照顾我。”

我羞涩地笑了,我始终无法像密密那样肆意地笑。

密密上了车,脑袋伸出窗外,向我挥手,我追上去,对她说:“密密,你不用再装小密密了,我阿丁和一唯,不管你是谁,我们都能够照顾你的。”

密密瞪大了眼睛,随即又笑了,车已开走,密密的双手圈成喇叭状,她高声地说:“没想到我的把戏被你们拆穿了,我早不装了,小密密早已经消失了,我越来越喜欢现在的自己了,我喜欢大密密,哈哈哈哈……”

风中传来密密的笑声,离别的感伤时刻,我竟然被这精灵般的笑声逗笑了,这个世界,只有密密有这个本事可以在离别的时刻把我逗笑,我再次回了楼房,抬头望天,一架又一架飞机来回飘过,我抻起手臂想要挥手,随即放弃,挥手会加深我的悲伤,虽然挥手代表着我们的情谊,昨日的挥手之忧还留在心底,我担心挥手要走崎岖路,一去终生难回头。

我看到老爷在轰隆声中叫我,他不叫我名字,他不习惯叫我名字,他叫我“喂,喂!”他让我上楼坐一坐,我摇了摇头,我向他表明,我不是落下什么东西要回来取,更不是惦记着那一件貂皮大衣,密密说我应该拿走那件貂皮大衣,不拿白不拿,换做是她,肯定要拿走,拿走后马上就转卖,这件大衣能有多大本事,绝对不会再给我带来噩梦。我不如密密豁达,就算没有这件貂皮大衣,噩梦留存在我的意识深处,我得用一生来慢慢把它消除。

老爷见我不肯上去,他下楼来,对我说:“我想起来了,我带你坐过旋转木马,你很喜欢,马一跑起来,你就笑了……”老爷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可能想说,你只在那时候笑了,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笑了。这话,老爷是不能说之于口的。老爷说:“你问我,我笑了没有,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又没坐上去,我笑啥,我记得我给你买了个馒头,你很喜欢吃,说很好吃,我那一天都没赚到一分钱,但还是给你买了个馒头……”

老爷又说了很多,我都听不到了,天上的离别之声出奇响亮,掩盖了老爷的说话声。我想起昨日大风雨天,我们从守门人那里听说米洛斯公园要拆了,要新建一个大型娱乐场所,忘忧湖,我躲藏的灌木丛,关于卡丘爷爷的一切都要消失,我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就算米洛斯公园和历史一样长久,我从昨日就已决定再也不会躲在灌木丛中寻找忘忧湖上的独行船和独行人了。我、阿丁和密密,我们也不再跟着一唯转圈了,一唯放弃了这个小时候摆脱痛苦的良方妙药,我们都在跟过去道离别,也就是说,过去的种种,再怎么深入骨髓地让我们难受过,那都已经不太重要了。

所以,老爷究竟有没有对坐在旋转木马上的我微笑过,已经不重要了。

天上来往的飞翼,诉说着离别,同时也昭示着——重逢。

我们经历的每一件事,不是只有坏,也有好。

接下来,我开始辛苦地求职,我们的城区的确不宽容,我遭受了年龄和婚恋以及其他的几重歧视,五个月过去,身心疲惫,毫无结果。

等待会使欢悦窒息,孤独带来的是痛苦。我又对一切充满了厌烦,倦怠感挫败感齐齐袭来让我彻夜难眠,我没有和三位朋友联系,从她们离别时的坚定眼神中,我料想她们会过得很好,但愿她们也这样想我。

我陷入自我否定的消极情绪中,焦虑和忧郁时刻相随,睁眼是白天眨眼就是黑夜,时间正在无情地将我抛弃,恐慌将要把我吞灭,更可怕的是,我像是要对老爷的沉肃和太太的蛮横找出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在巨大的生存压力和精神压力下,性格会变得怪异,情绪会不可控制,以至于产生暴力的举止。不,我还是不能理解他们,不能理解他们选中我作为一个压力下的牺牲品,我是终身都不能理解的。

虽然我总是处在低谷中,却并没有憎恨这个世界,以致于误入歧途。我在极其灰心沮丧时还去过快要拆迁的米洛斯公园。

我想去寻找大雨天那个被妈妈狠揍的小男孩,不幸的他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我想象着带他回家抚养他长大,这个决心是那样地强烈竟然使我一时之间无法呼吸,我不会骂他更不会打他,虽然我的积蓄不多但我发誓一定把最好的东西给他,我要让他在和平中长大。

可我最终没能和那个不幸的小孩相遇。

我从无数个梦中醒来,梦中,我朝卡丘爷爷掷过去的救生圈最终被我扔向了虚空。

我无数次走去米洛斯公园,再也遇不到那个小男孩,无数的救生圈消失在白雾里,仅仅有一次,卡丘爷爷接过我扔的救生圈,他没死,他上了岸,可是他说他的时候已到,他不得不走,人总会走,他叫我不必悲伤。

我想起了卡丘爷爷的诗集,我躺在沙发上,刚要翻开,一张折成几叠的信纸从都抖落,圆滚滚的滑稽字体一看就是出自密密之手。看了三行,我不由得坐直了,密密写着:早些时候,一唯留了一间书店给你,你装清高不要。一唯说卖给了一个做饺子的,这些都是骗你的,书店没卖,里面有的是书,有你喜欢的文学书,小说什么的,还有漫画,附近是学校,会有没擦鼻涕的熊孩子来看漫画的,你要看紧了,别让这些瓜娃子弄脏了书。

你去书店,报上名就好了,随时可入职,店里有个很能干的店员,放心,一唯说了,你们职位平等,她一直做这一行的,比你熟悉些,是个很可靠的人,年龄也和我们相当,人也不复杂,阿丁还专门去会了会她,阿丁说,你和这位田姓店员一定能相处得很好,还能成为好朋友。

还有,为什么走的时候一唯不跟你说这事,你也知道,你脾气怪,性格怪,一唯当时说了,你肯定不接受,你没啥本事,哪来的骄傲,我一直纳闷儿。是阿丁主张这样做的,由我来写这张字条,阿丁说你找工作找烦了找累了,想起这本诗集,翻开来就会发现字条,到时候,你就会去书店工作了。我想,你不会拒绝的,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工作吗?真是没大志!我哪天要是被别人踢了,来投靠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养我,好了,你要努力工作,认真些,存钱等我回来,哦,应该是等我们回来,好不?还有,很重要的,碰到好一点男仔,可以试着接触,没那么可怕,真的,相信我。

我心跳加速,像打了兴奋剂似的,立即换衣裳,带着诗集坐车去书店。

深秋的天气特别宜人,我心里一直在说:我会努力的,会认真的,一定会,我存钱等你们回来。我不是给自己打气,不是硬逼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这是我心底发出的坚定的声音。一唯和密密要是知道我此时的所思所想,会拍手叫好,说:这是希望,希望的力量。阿丁要深刻一点,她或许会说,这是——馈赠,阿丁会说:不管怎样,经历的难过的事高兴的事,都是一种——馈赠。

我还想解释一件事:其实我并没有因为没能在和谐中长大而对和谐产生怀疑。我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暴力,不能眼睁睁看着掉在水里的蝴蝶拼命地挣扎,不能脚踩一只蚂蚁。我还做过一件不要命的事,现在回来想起来心仍旧会跳,我趁一个卖鸟贩子稍微走开一时去看人打牌时,用尽一生的胆量打开了鸽笼,所有的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入空中。

我呆若木鸡,并未想过逃跑,尽管我可以跑得无影无踪并不会被卖鸟人逮住。我付清了二百块为六只或灰或白的鸽子赢回了自由,因此,我换来了周围人的嘲笑,大家看傻子似的看我,这样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那一刻,我心里压抑着的什么东西一下子消失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平凡如我,并非什么事都不能为别人做,如果真的什么都不能做,那就好好活着,不给周遭增添麻烦,这,或许就是最大的善意。

我想,我信,我并没有白活在这世上。

不管怎样,经历的难过的事高兴的事,都是一种——馈赠。

我翻开卡丘爷爷的诗集,随便一翻,我读到了一首诗,和我此刻的心境不谋而合。诗名叫做《孤独的馈赠》,作者来自俄罗斯,当代著名的女诗人:英娜·丽斯年斯卡娅

有的人会得到

幸福的馈赠

它能飞,会叫,

就像栖息的群鸟。

有的人会得到

特权的馈赠

它有分量,易腐烂,

就像小铺里的商品。

有的人会得到

神奇的馈赠

他就像有益健康的

甜美的花蜜。

而我会得到

孤独的馈赠,

它干涩,激烈,

如同大海里的火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