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浊眼观影:浮华时代的众生心理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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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个世界没有“我”

真正的恐惧,恐惧到很多人都不愿意看懂。

人类最大的恐惧不是你知道你会死,而是你发现原来你的死根本毫无意义。

这世界没有一个称之为“我”的东西存在,更无所谓这个本质上幻觉的“我”有可供执着攀附的生命的意义。

从思想的角度来看,《黑客帝国》(The Matrix)便是这种印度哲学式的科普宣传片。

佛学、精神分析是最惹人生厌的两个东西,因为它们最终会让你发现,其实你和你生存的世界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黑客帝国》显然比它们更加乖巧、聪明一些,它学会了使用打打杀杀、电脑特技和情欲镜头来掩盖其挫伤人类自恋的思想内核。

片中分别两次宣言“我”的虚妄特性,这对应着主体的双重醒悟。

第一次醒悟是由墨菲斯造成的,程序员安德森看到原来他生活的世界只不过是一堆符号的堆砌而已。

我们都和安德森一样在这个符号世界里打拼和享乐。

电视、金钱、汽车、名望、洗发水、可口可乐、电脑游戏及你正在看的花里胡哨的杂志,都不过是一条条奔腾不息的话语之流。

它们把你整个身心束缚,幻化成你所谓的“生命的意义”。

你以为你需要每天躺在沙发上看韩剧,你以为你需要法拉利或奥迪A8,你以为你需要年薪100万元,你以为你需要上新闻头条,你以为你需要黑色毛衣上面没有头皮屑,你以为你需要QQ、需要手机、需要电子邮件、需要博士学位、需要游戏装备、需要卡拉OK……

其实这些东西和生命毫不相关。生命甚至不需要电灯和自来水。

这些东西统统是符号,它们也许象征着自我价值或者生命的意义,也许什么都不象征。

可是你却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奋力追求这些符号,而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或者,不知道是否真正有个你,有个真正的需要。

所以,你就是程序员安德森先生,和他一样总是晨昏颠倒,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直到和睡神同名的墨菲斯唤醒了他,这个活在梦中的人才开始神采奕奕地探索生命。

他知道了那个程序员安德森原来是个幻觉,是身份认同的话语符码。

于是,他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变成了锡安城的救世主尼奥。

这一段小小的觉悟对所有观众来说基本上并非难事,如今满大街都奔跑着这类嚷嚷着“人生如梦,色即是空”的假虚无主义者。

其典型特征之一便是对着泥塑金雕的观世音菩萨塑像磕头下跪,祈求发财走大运,却全然不顾“观世音菩萨”这个符号表象的程序编码中并没有他们幻想的各种功能。

尼奥在第一次醒悟后发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爱情和成就。

这两个欲望分别通过他和崔妮蒂的花前月下及为锡安城人民的解放事业奋斗终生来实现。

那个人性异化的高科技打工仔安德森死了,他化身为救世主尼奥。

他不再抑郁,不再胆怯,不再自卑,远离空虚和孤独;

他化身为神,无所不能,上天入地,自由自在,生活充实;

在拯救人类的斗争熔炉中练就了钢筋铁骨;

在和崔妮蒂的并肩战斗中品尝到了爱情之果的甜蜜;

还不忘捎带上莫妮卡·贝鲁奇扮演的那个混合了文质彬彬、吐气若兰和性感撩人气质的女人的一抹香吻。

一切都很好。

这种美妙感受基本上属于婴儿时期的自恋幻想,或者躁狂高峰的夸大妄想。

尼奥并没有真正脱离母体(the Matrix)话语霸权的控制,他只是以为自己自由了而已,而没有觉察其实真正限制他获取自由的力量,来自他的欲望。也就是说,对自由、成就和爱情的渴求才是真正束缚尼奥的东西。

而这些欲望,包括承载着这些欲望的“我”,恰恰也是母体编码的程序。

《黑客帝国》中真正的恐惧开始于先知指示尼奥要“认识你自己”,而到了第三集,尼奥见到了母体的创造者时,这个恐惧的谜底才揭开。

系统管理员对尼奥说的那段话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其实你尼奥和安德森一样,不过是一段段符号构成的东西而已,虽然先知偷偷给你加上了‘爱情’这段程序,给你的行为增加了一段随机性,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你自我虚无的符号本质。‘爱’这个东西甚至没有改变你的命运,即最终回到母体而消亡”。

这就像打牌的时候,对手突然摊开牌,让你把你必输的命运看得一清二楚。

系统管理员和尼奥对话时的镜头简直就像是精神分析家米切尔的多重自我理论的flash版本。

我们看到,四周的围墙上布满了电视屏幕,上面有无数个尼奥存在,而尼奥必须认同其中一个自我表象[1]才能继续思考和对话。

一旦注意力不集中,他的自我就立即分裂成无数个“小我”在那里自说自话了。

也就是说,并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主宰一切的“我”存在。“我”是由无数的影像、记忆、感情、思维构成的;“我”就像一个洋葱,一层又一层,你可以说每一层洋葱皮都是洋葱,也可以说它们都不是洋葱。

“我”是一种错觉,“我”只存在于人际关系的网络之中。

这个故事让人难以承受之处就在于它宣称,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东西,其实和电脑网络一样是虚拟的。

The Matrix,母体,也就是我们每个人每天从早到晚看到、听到、闻到、品尝到、触摸到、想象到的自体—客体[2]世界。

太阳、音乐、芬芳、美味、柔滑、成功,统统都是我们大脑内的一串串神经冲动,完全可以被转化为一个个符号、一条条数学曲线。

打开电视,你看到现场直播的音乐晚会上一个明星正在对你挤眉弄眼,号召你为他投上一票。

你以为你和这个明星息息相通,身心相应。其实你不过是在看着显示屏上的一串串视频信号而已,只要把面贴上去,你就会发现,你贴到的不是一个温暖的面颊,而是冷冰冰的显示屏,那张或帅气或美丽的面庞不过是由一个个闪烁的光点组合而成的。

只要现场转播、卫星传递、小区供电或电视电路系统出一点点故障,你和这位明星眉来眼去的调情就会寿终正寝。

而“我”,就像那个电视明星一样,同样是一串串数码符号,是神经系统、人类文化、童年教养、人际沟通、社会生活制造出来的一个产品,是认同、执着、攀缘[3]、摄取等造成的幻象。

爱情和成就是“我”这个幻象繁殖出来的最重要也是最甜美的两个幻象。

程序管理员道破了尼奥的成就幻象的本质,而崔妮蒂——她象征着三位一体的上帝和爱——的死亡最终触发尼奥产生了第二次醒悟。

那就是,无论“我”还是我所爱的东西,其实都是一堆堆不断闪烁燃烧的基本粒子的火焰而已。

它们没有主宰,不受控制,闪现之后即刻消失。

这一次,他亲眼看到了自我和这个世界的本质。

就像一位内观禅修的比丘所见。

然后,正如我们看到的,尼奥死了。

或者应该说——

“我”死了。

注释

[1]自我表象,即你通过你的心灵之眼,看到的你自己的样子。

[2]自体—客体:人类习惯于把感知到的信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我”及“属于我的”,叫自体;另一部分是“他”,叫客体。自体和客体之间使用连字符,表明它们本来是相互联系、相互转化的,也表明它们的区分是人为的。

[3]攀缘:佛教术语,指心执着于某一对象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