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浊眼观影:浮华时代的众生心理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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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魔力化

那天,我参观完上海科技馆,乘地铁二号线回家。

左边坐一肥胖大学生,全身蜷缩,高度近视,脸几乎插进了手上的PSP(游戏机)中。在游戏中他上下挪移、左右闪躲,在枪林弹雨中,他身手敏捷、呐喊厮杀。

右边是一西装革履的白领,腰板挺直,表情愉悦,手中也拿一PSP,是一跳舞游戏,“正有乘轩乐,初当学舞时”。

而我,正想着科技馆里那巨幅的弗洛伊德铜雕壁画。

弗洛伊德说过,对于通灵等神奇力量的向往,是对这个世界价值失落的一种表达。

对于魔幻力量的向往和追求,贯穿着整个文明的历史。

魔力的核心在于,对外界的控制力。

人类会通过三种途径来获得这种控制力:魔力(巫术)、宗教、科学。

魔力的特征在于,这种控制力来自个人自身。在宗教中,这种对自身的夸大幻想得到了中和,人们开始把这种控制力投射到一个宗教形象中,通过对神灵的祈求和祈祷从而期望获得这种力量。

在科学中,人类开始承认这种控制力仅仅来自了解自然规律并且顺从于自然规律。

进入现代,科学被不断地魔幻化,这似乎是科学不可避免的命运,就像《黑客帝国》《蜘蛛侠》(Spider-Man)等诸多科幻电影所展示的。

如今,全国大学生、中学生们进行得如火如荼的“网络成瘾”运动,便是一种文化无意识层面的“农民起义”,这场运动要表达的是青少年们对“科学”的失望和对抗。

所以,精神病学家与其去研究青少年为什么会“网络成瘾”,还不如去研究一下学校里的“科学教育”何以会变成对青少年的一种迫害而不是乐趣。

我认识一位外国英文老师,他听说中国的中学生每天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完成家庭作业时,大惊失色,说:“这不是教育,这是控制!”

即便对青少年上网和PSP实行专制,他们依然会对玄幻小说上瘾,对武侠电影上瘾,对《哈利·波特》上瘾,对动漫、跳舞上瘾,对蹦极上瘾。

对魔力的渴求浸透到文化生活的各个层面,这不是几个权威主义的老师和独裁主义的父母可以更改和对抗的。

魔力化思维(magic thinking)是人类最原始的认知模式之一。这种认知模式是婴儿生活的一种残留记忆。

在婴儿一岁前,他基本生活在一个二维世界中,当他有饥饿感时就会哭泣和呼唤,这个时候,母亲需要及时地哺乳和喂养。

但是,由于婴儿运动神经系统的限制,他无法抬头看到喂养他的人其实是自己的母亲,而只会感觉到随着自己发出声音,突然就出现了乳房和各种外力,满足了自己的一切需求。

这种全能的魔力化思维一直延续到儿童开始学步时,他才逐渐认识到原来自己的需求要依赖外界,这时的魔力化思维就开始发生生命中的第一轮衰减。

到了青春期,青少年出现第二次魔力化思维高峰,用来否认自己对父母的依赖。

如果在他发展的过程中,父母能够提供两种经验——适当的满足和恰当的挫折,那么他就会逐渐摆脱魔力化思维的认知模式。

而这种魔力化思维之所以在当代文化中愈演愈烈,和当代社会结构发生的重大变革有关。

精神分析师阿诺德·威尔逊(Arnold Wilson)1970年就在咨询中发现,家庭的解体、父亲的缺席、母亲的焦虑感在临床上已经不能说是“常见的现象”,而是一条固定的规律。

而这个时候,金庸、梁羽生、古龙等正在奋笔疾书,其武侠小说疯狂热销。

这些武侠小说的读者,大多数都是那些“缺席的父亲”和“焦虑的母亲”的青少年子女,而当年那些读着武侠小说长大的孩子们,现在成了新一代的“缺席的父亲”和“焦虑的母亲”。

他们的孩子今天正沉醉于魔力化思维中,一丝不苟地继承着父辈们的“精神遗产”。

“缺席的父亲”产生于金钱主义对男性的奴役和“父亲”角色的商品化,而“焦虑的母亲”则是与“父亲的缺席”相对应产生的。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面对后现代的荒原,都感到无法抗拒和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感犹如襁褓中哭泣的婴儿,他期待着一个温暖的乳头能因为哭声的召唤而从天而降。最好的朋友离他而去,很久以前天使与魔鬼并肩飞翔,歌声在墓碑间盘旋。

朋友死于心碎,城市也丧失了记忆。

破碎了幽香,窒息的苏珊啊,别再沉睡。

没有什么永恒,我们咬紧牙关相信,总有一盏灯在前。

面对这无能为力的后现代母体,人们会采用两种策略:

(1)寻找依赖客体;

(2)逼迫自己感觉到“无所不能”。

前者形成了成瘾和依赖,后者形成了自恋和偏执。而魔力化思维则是贯穿两者的认知模式。

“缺席的父亲”会通过工作成瘾、酒精成瘾或者婚外恋成瘾来不断寻找依赖客体,同时参加成功学培训、参加MBA培训、参加各种宗教活动并且通过认同神灵来加强自己的“无所不能”感。

而“焦虑的母亲”则有两种选择:

一是认同“缺席的父亲”,这样她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女强人”,也就是过着男人的生活却没有男人性特征的女人。

另一种选择就是,她必然在儿童身上寻找依赖客体和“无所不能”感。

这个“焦虑的母亲”活在莫名其妙的恐惧和焦虑中。

她会时常担心失去自己的孩子,所以她要不断检查孩子的身体,并且紧紧把他抱住,就像《静静的顿河》(Тихий Дон)结尾处的格里高利,紧紧地抱住这荒凉的生命中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另外,她会非常溺爱孩子。溺爱的原因来自两个方面:其一,她害怕失去孩子的爱;其二,她害怕孩子发现母亲不爱自己,而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工具。

一个溺爱者要把自己所有的攻击性隐藏起来,要把孩子和生活挫折完全隔离。

正是因为远离了所有的必要挫折,正是因为自己的生命和母亲融为一体,所以儿童在溺爱中丧失了检验现实的能力和面对现实挫折的可能性。

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幻觉中:“只要我对着空中呼喊哭泣,自然就会有人把我需要的一切送上门来。”

溺爱变成了一座美丽的监狱,直到从灰尘中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