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箭响,铸成了永久的错。
一
一声撕裂生命的呐喊,从少年的头顶呼啸而过,地动山摇,雪花纷纷从树上跌落。
少年看见那对瞪得溜圆的眼睛刹那间黯淡,生命之火跃动了一下,便熄灭了。
那是一对老虎的眼睛。
老虎死了。
少年直起身,持刀的手瑟瑟发抖。风撼动他瘦小的躯干,褴褛的衣裳鼓胀如旗帜。
少年叫阿三,是个孤儿。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进山砍柴双双丧生于虎口,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孤单、凄凉。
阿三的胸中燃起仇恨的怒火,走向那个庞然大物,一步、一步。
那个巨大的生命果然无声无息了。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叫,一跃而上,抡起柴刀,在那歪斜的脑门上猛砍。
黑的血,四溅。
压在阿三心头多年的怨气,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刻,火山一般喷发。血腥的气味飘浮而出,在山野弥漫。
“啊——呜——”
细如针尖的呼唤,来自虎的身体下边。一只像猫爪一样的爪子,探出,在地上按了一个梅花印。
那是一只虎崽,小嘴撮着,吮吸妈妈的奶头,而妈妈的乳房已经干瘪了,并且永远不会再鼓胀起来。
杀人偿命,母债崽还,这是天理。
他高举起柴刀。
虎崽仰起头,也不躲闪,黄色的虎皮在洁白的雪地里像一朵跳荡的火焰。这个小家伙,对正在降临的危险一无所知。两只清亮的眼睛,射出两束纯洁无瑕的光芒。
这两束光,却穿透了阿三的心。
柴刀划出的雪亮银弧直指虎崽小小的头颅,却在半空中凝住。
这也是一个没妈的崽啊!
当啷——
柴刀落到地上,雪片四溅。
阿三双膝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猛地将虎崽搂进怀里,两滴晶莹的泪从他眼里滚落,他朝着苍茫的天空喊道:
“妈妈——”
二
族里没有人不恨老虎,老虎吃了他们的爹娘、兄弟、儿女、朋友。
他却摸黑把一只虎崽带回了家,这实在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能瞒住村里人,却瞒不住甘草。
甘草是族长的千金,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这些天甘草碰见他,他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
甘草最受不了他这样。这一天他出门去给五阿婆放羊,甘草把他堵在门口。
甘草问他:
“阿三哥,你有事瞒着我?”
阿三头一低,心虚地说:
“没,没有……”
甘草一听就知道他在说假话,扭过身去,眼泪飞花碎玉似的迸出来。在这世界上,除了她,还有谁帮助他,关心他?他却把她当外人看。她的心伤透了。
甘草一哭,阿三就慌了,就六神无主了,就知道自己错了。他一边把眼睛往四下里瞟,一边把嘴巴凑到甘草耳边,说:
“好了,别哭别哭。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对人说。”
甘草一边抹泪一边说:
“你还信不过我?”
甘草一走进昏暗的小屋,脸刷一下白了,惊骇得差点儿叫起来,幸好阿三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一只猫一样小的虎崽,左偏一下头,右偏一下头,舔着碗里的最后一颗饭粒,可是舌头怎么也够不着,急得抓耳挠腮。当它发现有人在看它时,羞得用爪子捂住小小的脸蛋,忽闪忽闪的眼睛却在爪子后边偷看。
甘草说:“你真大胆,让村里人知道了可了不得。”
阿三低下头,耷拉着眼,一声不吭。
甘草突然明白了,阿三哥需要它,就如同需要她的友爱一样。
甘草不说话了,俯下身去,抱起虎崽,用充满爱意的手抚摸虎崽颈上柔软的细毛。
虎崽竟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外面的天在一点一点蓝起来,山在一点一点绿起来。溪水叮咚作响,与天空中的飞鸟合奏一首进行曲。
虎崽一天一天地长大,大得像小牛犊了,却没出过屋子。
有一天,它听见一个声音在召唤它:
“回来吧,回来吧——”
可它出不去,阿三出门时,在门上加了一把锁。
于是它生病了,斜躺在草堆里,有气无力地呻吟,发着高烧,口吐白沫。它憋闷得太久了。
阿三从山里转悠回来,心灰意冷。他满山寻找被猎人忽略的山鸡、野兔、狍子作为虎崽的食物,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儿,和前三天一样,他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他一推开家门,便看见了虎崽生病的样子,着了慌,喃喃自语地说:
“饿坏了,它肯定是饿坏了。”
“闹虎啦,闹虎啦——”
这天晚上,阿三靠在病得蔫蔫的老虎身上打盹,突然听见门外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在喊。他推开门,月光下站着的是枯瘦如鸡的五阿婆。
原来,五阿婆这些天清点她的羊群总数时,发现一天少一只羊,便暗暗留了个心。
她早怀疑上阿三了,这天她闻到烤羊肉的香味从阿三屋里飘出,就趁黑潜到阿三家门前,从门缝往里瞅。
她不瞅则已,一瞅吓了一大跳,果然是阿三在烤羊腿。火光跳跃着,映出了抱在一起的阿三和老虎。
五阿婆吓得惊叫起来,她的声音像蝙蝠一样在人们的屋顶上飞翔。沉睡的人们惊醒了,纷纷点起火把,拿起锄头、猎枪,潮水一般涌向阿三家。
事不宜迟,阿三跑回屋里,摇醒虎崽,对它说:
“跑,快跑……”
虎崽舍不得阿三,把头靠在他的怀里。
阿三心急如焚,捡起地上的柴刀,威胁虎崽,吼道:
“你再不跑我杀了你……”
虎崽望了望他那因为焦急而扭曲的脸,又望了望柴刀,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门。
五阿婆看见老虎迎面朝她冲来,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喧闹和喊杀的声音越来越近。
虎崽回过头,门已在身后被阿三关上,小屋将不再属于它。
它像风一样飞跑起来。
村庄被甩在身后,喧嚣声远去,大山的黑影朝它迎面扑来。
空气像水一般冰凉、清新,带着露水的青草喷发着芳香的气息。
折磨它多日的病一下子就好了,它又听见那个声音在呼喊:
“回来吧,回来吧——”
一月如钩,银光洒满大地。宝蓝色的天空下,虎崽身轻如燕,欢乐地奔跑在马背一般起伏的群山之间。
夜深似海。
三
火把围住了大槐树。
阿三像一只小鸡似的,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反剪着手,倒提着绑在大槐树的树干上。
族长来了,族里的老人也来了。五阿婆呼天抢地地控诉他的罪行。
阿三隐隐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心反而坦然下来。他仿佛看见了一只老虎矫健地奔跑在群山之间。
阿三笑了。
这一笑激怒了所有的族人,他们齐声喊道:
“把纵虎犯沉塘处死。”
一声呼喊刀子一般从人们头顶划过:
“爸爸——”
是甘草,她正用双手划水一样拨开人群,挤到族长面前,满头是汗,气喘吁吁,一边哭一边恳求族长饶恕阿三。
甘草是族长的心肝宝贝,要在往常,他的心肯定要被女儿哭软。可是这一回,他却铁石心肠,脸上漠无表情地宣布了一个冰冷的决定:
“明天天一亮沉塘处死纵虎犯。”
甘草一听这个决定,当场晕倒在族长的怀里。阿三望着甘草挂满泪滴的脸,安详地闭上了眼睛:这个世界,总算还有一个人对他好,他死也瞑目了。
人们举着火把退去了,河边流水潺潺,一个人都没有,冰凉的月光,照着他。明天,他将和一块大石头绑在一起,被扔进塘里。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并做起梦来。
他梦见爸爸、妈妈从天上飞下来,要接他到天堂去,他觉得幸福极了。五阿婆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告诉爸爸、妈妈他是因为救了一只老虎才被处死。爸爸、妈妈就变了脸,飞回天上,不理他了。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便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哭醒了。
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在替他抹去眼泪。他睁开眼,是甘草。
嚓嚓嚓——
甘草用一把刀,割断了紧紧缚住他的绳子,那些绳子像死蛇一样,萎落于地。
他想对甘草说什么,甘草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馍馍,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黑的夜色里。
四
他和虎崽一样,一头扎进了茫茫群山。
他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再也跑不动了,像一摊泥似的,躺倒在一条小溪边。早晨的雾缓缓地从四周包围过来。
突然,他腾地坐起,脊背一阵发凉。他听见一种异样的喘息声,回过头,不远的矮树丛里有两只发着绿光的眼睛。
狼?狼!
他惊恐地扭身就跑,心中充满了恐惧。他不能把好不容易捡回来的生命又轻易地丢掉。
狼在身后穷追不舍。
他真正地陷入了孤独无依的境地。
一根蟒蛇一般粗的树根将他绊倒。
狼的奔跑和喘息声越来越近。他大声喊道:
“救命,救命啊——”
前方的树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前有虎后有狼,这一回他算是完了。
然而,他却听见虎冲他十分亲昵地啊呜了一声。
虎崽?虎崽!
真是绝处逢生。
他使劲爬起来,搂住虎崽的脖子。
狼趴在树丛里,阴险地窥视着,犹豫自己该不该扑上去。
“啊——呜——”
虎崽大吼一声,山林震动。狼吓得夹着尾巴,没命地扭头就跑,消失在晨雾里。
一缕阳光从大树的树缝里漏下来,雾渐渐稀释,阳光一根一根,如丝般织在地上。草尖上的露水珍珠一般闪光、滚动。
鸟声啁啾。
五
日子一天一天晃了过去。
虎崽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山中大大小小的狼虫熊豹,见了它都躲远远的,它当之无愧地成了山大王。但它从不伤害人,见了人就躲开,以防被人伤害。
阿三在山泉雨露、草莓浆果的滋润下,也长成一个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青年。太阳把他的皮肤晒得像涂了油似的黝黑发亮。
山林、流水、空气、阳光。
阿三日子过得快乐而健康,但有时,他又会想到山下村里的甘草,只有这时,他才是忧郁的。
这一天,他坐在清澈见底的山泉边,吹着自己用刀削的笛子。笛声清越、婉转、呢喃、轻灵,引来林中百鸟,它们有的停在他的肩上,有的歇在他的膝上,无比专注地聆听他的笛声。
突然,他的笛声被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他回过头,看见虎崽正向他走来。令他大为惊讶的是,虎崽布满美丽花纹的背上,竟横躺了一个穿着荷绿色衣服、美若天仙的少女。她紧闭着眼睛,仿佛睡去。
“甘草——”
阿三惊喜地喊道。
那个少女正是甘草,时光之手将她塑得楚楚动人。
甘草睁开眼睛,阳光抚摸着她白皙而秀美的脸,暖融融的。她的目光与阿三相撞,一下子泪水像波光一样荡漾起来。
“阿三哥哥——”
甘草挣扎着从虎背上下来,扑进阿三怀里。这些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惦着他。想得厉害了,这一回进山来找他,不小心从山崖上掉下来,幸好被虎崽撞见,救了她。
“回去吧,阿三哥哥,我爸爸已经去世了,五阿婆也死了,大家早把那件事忘了。”
阿三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然而,他又是多么的舍不得虎崽啊,他回过头去,却发现虎崽不知去向了。
长大的虎崽也熟知了青春的秘密,它看见阿三和甘草难舍难分,便悄然无声地离去了。
六
阿三和甘草手拉着手下了山,回到村子,在山脚下盖了间草房,安了个家。
这是一对贫贱夫妻,他们没有多少钱财,然而过得很幸福。
这一天,阿三推着一辆小车进城去了,经过山里时,突然草声响动,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从草里钻出,横在他面前。
这是一只母老虎,它大概要生孩子,乳房鼓鼓下垂,肚子胀得老大,像只装满面粉的布袋。
阿三屏住呼吸,紧张地四下张望,思考着对策。
突然,一声熟悉的啊呜声从他身后响起。他转过身去。哈,是虎崽!它看上去成熟多了。
虎崽神气活现地走到母老虎身边,用舌头舔了舔母老虎的额头,母老虎非常腼腆地垂下了头。
阿三明白了,这只母老虎是虎崽白头偕老的伴侣。
花开花谢又一年。阿三经过山里时,走到半道,听见一声虎啸:
“啊呜——”
前方山道上,三只老虎迎着万丈霞光,朝他慢慢走来。走着走着,越来越快,竟奔跑而来。
中间的老虎正是虎崽,左边的是它的娘子,右边的是它的儿子。
虎崽做爸爸了。
又是一年春天。阿三又到山里去,四只老虎,踞在黄昏的悬崖上,朝他一声一声呼叫。
“啊呜!啊呜!啊呜——”
当然是虎崽。它闻到了阿三的气味,亲自出山来迎接他。它要告诉他,它又添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阿三每年进山,虎崽的家族都要添一只可爱的小老虎。
到了第十年,虎崽已经有九个孩子了。它最大的儿子,和它一样粗壮高大,而虎崽不再是“虎崽”,显得有些苍老了。
七
秋风向人们传递着凄凉的消息。
甘草生病了,病得很厉害,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淌了下来。
阿三连夜从山里采来草药。
滚烫的草药汤不起任何作用,甘草的病更重了,昏迷不醒。正好村里来了个过路郎中,阿三包了个红包,把郎中请来。郎中望闻问切,号了甘草的脉,问了甘草的情况,蹙着眉,摇摇头,为甘草开了一个药方,叹息了一声:“难啊!”随后,便像云一般飘然而去。
阿三马不停蹄,带着郎中开的药方和全部积蓄,翻山越岭,到城里买药。
城里的药店在太阳爬了一竿子高时才懒洋洋地开了门。阿三把药方递进柜台,柜台里算盘的声音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过了一会儿,一个戴圆眼镜的账房先生把头伸出来,告诉阿三那些药需要几百几十几两几钱的银子,阿三把积蓄全倒了出来,还不够账房先生要的钱数的零头。
阿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甘草的呻吟,从远山传来,掐住他的心,刺激他的耳膜。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城门边,一大堆的人围着看一张白纸,站在外圈的人脖子伸得老长,像被无形的线牵着脖子的鹅。
阿三隐隐约约地听见人们在谈论着什么打虎,什么赏银,什么封差。阿三不识字,就扯了一位穿长衫的白胡子老头,问他那帮人在瞅什么。
老头子的牙都快掉没了,他口齿不清地告诉阿三他们看的东西叫告示。告示上说县太爷得了软骨病,需要虎骨滋阴壮阳。谁若能打得老虎或者通报老虎的消息就赏谁几百几十几两几钱银子,另外官封十品。
阿三心里咯噔一动,告示上写的赏银数目和他为甘草买药的数目正好相等,一钱不多,一钱不少。
他拨开人群,不由分说地把榜扯下来。老虎的命是他给的,他要回来是理所当然的。
两个穿皂色衫的公差,当即把他带到县太爷的衙门。
大山越来越近,阿三的步子越来越沉重。
他的身后,是二三十个骑着马、带着刀枪弓箭、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是奉县太爷之命来射虎的。
每回他与虎崽它们相遇的地方逼近了,往日的光景恍惚重现。
阿三仿佛回到了过去,他看见了自己抱着猫一样蠕动的虎崽痛哭;他看见那个他差点儿没命的夜晚虎崽边走边回头望他的依依惜别的眼睛;他看见自己与虎崽在山里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他看见虎崽每次从山里出来迎接他时的热切的眼神……
他只觉得头脑发胀,脑中仿佛有一千个太阳在爆炸,终于,他紫涨着脸,艰难地一挥手,对士兵们说:
“错了,不是这里,应该是另外一个地方,咱们走吧……”
他的话音未落,小溪对面的草丛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他定睛一看,正是虎崽。它闻到了阿三的气息,又举家出动,前来迎接阿三。
阿三心如刀绞,对着虎崽它们喊道:
“快跑——”
虎崽没有听到他的话,虎崽的孩子们欢呼雀跃,朝他奔跑而来,这一年一度的团聚,似乎是它们盼望已久的。
弓弦拉开来。
水花溅起来。虎崽一家欢乐地踩着水花,越过清澈冰凉的溪水。
“别过来!”
阿三绝望地喊道。
嗖、嗖、嗖……
万箭齐发,箭势凌厉。
八
阿三拒绝了县太爷封给他的官,只要了县太爷的赏银,买了药,跌跌撞撞地返回家中。
小屋里,无声无息。
甘草躺在床上,平静得如同睡去。死神在阿三离开她时,捷足先登,携去了甘草的生命。
甘草孤独无依地离开了人世。
阿三从屋里走出,一轮血红的夕阳在小屋的上方徐徐下沉。而村里的炊烟,却从千家万户的屋顶上袅袅地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