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知识可以传授,但智慧不能:诺奖得主赫尔曼·黑塞权威全译典藏版(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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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哈里·哈勒的手稿

像往常一样,一天又过去了。我又消磨了一天,用自己那简单又怯懦的生活艺术将它温柔地打发了过去。我工作了几个小时,翻阅了几本旧书,像许多老年人那样被疼痛折磨了两个小时,服用药片后疼痛得到缓解,我很开心,洗了个热水澡,身子暖暖的,收了三次信件,翻看了所有可看可不看的来信和印刷品,做了做呼吸运动,但今天贪图舒适,我就没做思维练习。我还散步了一个小时,看见美丽、柔和的卷云犹如绘在天空中宝贵的画卷。这真美妙,令人感到如阅读旧书,躺在温暖的浴缸中般惬意。但总体来说,这并不是令人欣喜、让人容光焕发、感到幸福的一天,而只是长久以来我早已习以为常、觉得平凡无奇的日子中的一天罢了:对一个总对生活不满的老男人来说,这一天过得还算舒适,不冷不热,能忍受,可以凑合,没有特别的病痛,没有特别的忧虑,没有真正的苦恼,也没有任何绝望。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既不兴奋也不害怕,而是客观冷静地思考着:是否时辰已到,该向阿达尔贝特·施蒂弗特[7]学习,用一把剃须刀了结自己的生命。

在不幸的日子里,痛风发作,或疼痛扎根于眼球后,眼睛或耳朵的每一次活动都会引发剧烈的头痛,让你从快乐变为痛苦;或在灵魂死亡的日子里,心灵感到空虚和绝望。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身处被毁灭、被股份公司榨干了的地球上,人类世界和所谓的文化就像催吐剂,在它那虚假、庸俗又微弱的集市光辉中不断朝着我们狰狞冷笑,向我们聚集而来,在病态的自我中发展至忍耐的极限——那些品尝过这种地狱般生活的人,就会对像今天这种普通而平淡的日子感到心满意足,他会心存感激地坐在温暖的火炉旁阅读晨报,感恩地确定:今天没有爆发新的战争,没有出现新的独裁政权,政界和经济界没有特别大的丑闻被揭露出来。而后,他心存感激地将自己那把生了锈的古琴调准音,弹奏一首温和、轻松,甚至几近欢快的感恩曲。这曲子令他那安静、温柔、略有些麻木不仁的满意之神感到百无聊赖。在这种满足又无聊的浓厚空气中,在这种值得感激的无痛状态下,那个空虚、不断点着头的似神非神和那个鬓发斑白、低声吟唱感恩曲的似人非人看起来如此相像,犹如一对双胞胎。

心满意足,身体无恙,过平庸的日子是好事,在这种平庸的日子里,痛楚或喜悦都不敢肆意大喊,全都轻声细语,踮脚而行。但很可惜,我偏偏无法忍受这种心满意足,不到一会儿,便觉得它令人憎恶至极。我绝望地想逃向另一种氛围,可能的话是通过喜悦,必要时也可以通过病痛。假如我有段时间既无欢乐也无病痛,需忍耐所谓单调无聊的好日子,我幼稚可笑的灵魂深处便会感到格外痛苦和难受,以致我想将那把生锈、弹奏出感恩曲的古琴朝着昏昏欲睡的满意之神那张露出满足神情的脸上扔去,我宁愿忍受剧烈的疼痛在身上燃烧,也不愿感受这宜人的室温。不到片刻,我的内心便极度渴望得到强烈的情感或刺激,对这种和谐、乏味、刻板、毫无生气的生活满腔怒火,急切地想去打碎某样东西,想去砸商店,砸教堂,或是把自己痛打一番。我想去放肆地干蠢事,想去扯掉受人敬仰的神像的假发,给几个叛逆的小男孩一张他们渴望已久的去汉堡的车票,去诱拐一个小姑娘,或去拧断几个市民世界秩序的代表人的脖子。因为我内心尤为憎恨、厌恶和诅咒的正是市民阶级的这种满足、健康和惬意,这种精心保持的乐观主义,这种对中庸、正常、平凡事物的有效培育。

怀着这样的情绪,我在近黄昏时结束了这不好不坏、平淡无奇的一天。对一个身受病痛折磨的人来说,正常且宜于健康的结束方式本应是铺好被褥,放上热水袋,钻进被窝睡觉。而我的结束方式却是带着对白天所作所为的不满和厌烦,闷闷不乐地穿上鞋,迅速披上大衣,在黑暗和浓雾中向城区走去。我想去“钢盔”酒家——按饮酒之人的传统说法——“小酌一杯”。

我租住在一幢非常体面的出租公寓的顶楼,公寓里共住了三户人家。我从阁楼顺着楼梯往下走,这异乡的楼梯走起来很是吃力。楼道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完全透着一股市民气息。不知是何缘故,我,这只无家可归的荒原狼,这个憎恨小市民世界的孤独者,竟然一直住在地地道道的市民家中,这是我的旧日情怀。我既没住在宫殿里,也没住在无产阶级的家里,而是偏偏一直住在非常体面、极端无聊、收拾得令人无可挑剔的小市民的家里。这里散发着松节油和肥皂的香味。如果有人大声关门或穿着脏兮兮的鞋进屋,会让大家大吃一惊。毫无疑问,从儿童时期起,我就喜欢这种氛围,暗地里对故乡之类的眷恋导致我一次又一次无望地走回这条愚蠢的老路。也罢,我喜欢这种反差,我的生活,我那孤独、无情、忙乱、无序的生活与这种家庭氛围和小市民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喜欢在楼梯间呼吸这种安静、有序、干净、正直、顺从的气息,尽管我憎恨市民,但这种气息总能给我带来些许的感动。我喜欢当跨入自己房间的门槛后,之前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书堆之间满是烟蒂和酒瓶,一切都杂乱无章,无人照看,无人打理。书籍、手稿和思想,这里的一切都标记和浸透着孤独者的困境、生而为人的难题、想为这已变得毫无意义的人类生活赋予新意的渴望。

此时,我正好从南洋杉旁走过。这幢房子的一楼楼梯紧挨着一家住户的前厅,这家住户肯定比其他几家更完美、更干净、更整齐,因为这个前厅被精心打扫得一尘不染,俨然成了秩序之神那闪闪发光的小庙宇。镶木地板干净得让人不敢踩踏,上面摆放着两只小巧的矮凳,各自放置了一个大花盆。其中一盆种着杜鹃,另一盆种着一棵相当粗壮的南洋杉,这是一棵健康、挺拔、极致完美的小树,枝条上的每根针叶都被擦洗得鲜绿发亮。偶尔,当没人注意到我时,我会坐在南洋杉上方的楼梯台阶上小憩片刻,双手合十,虔诚地俯视着这个秩序之神的小花园,它那动人的姿态和孤独的渺小会触动我的心灵深处。我猜想,住在这前厅后的人——大约就在南洋杉那圣洁的遮阴处——肯定在家中摆满了闪亮的硬木家具,过着体面又健康的生活,每天早起,忠于职守,适度地举行家庭欢庆活动,每个星期日去教堂做礼拜,晚上很早就寝。

我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快步走在小巷里潮湿的沥青马路上。街灯在冰冷潮湿的夜色里闪着朦胧的微光,懒洋洋地照在地面上,又从湿漉漉的地面吸收反射光。我忽然想起了自己早已遗忘的青年时期。那时,我多么喜爱晚秋或冬季里那种昏暗阴沉的夜晚,多么贪婪又陶醉地吸取那种寂寞忧伤的情调!那时,当我裹上大衣,迎着风雨,在充满敌意、落叶纷飞的野外狂奔半宿时,尽管觉得孤寂,但感到非常享受,充满诗兴。过后,我会借着房间里的烛光,坐在床沿,将那些诗句写下来!而如今,一切已成往事。这杯美酒已被饮尽,再不会被斟满。遗憾吗?并不遗憾。无须为往事感到遗憾。我遗憾的是现在和今天,是那些不计其数、已然逝去的日日夜夜。我觉得那些日子苦闷难熬,它们既没有给我带来惊喜,也没有令我感到震撼。然而,感谢上帝,有时会有例外。偶尔,极罕见,也有不同的时光,它们能给我带来震撼,带来礼物,拆毁墙壁,将我这个迷途之人重新带回生机勃勃的世界中心。我悲伤但内心却又极为兴奋地试图回想起最近一次这样的经历。那是在一场音乐会上,演奏的是首美妙的古曲。当木管演奏者弹奏到两个节拍之间时,通往天堂的大门突然向我敞开。我飞越天空,看见上帝正在忙碌,感受到了死后升入天堂的极乐之痛。我不再抗拒和害怕尘世间的任何事物,欣然接受一切,把心奉献给一切。这种感觉没维持多久,大约一刻钟。但那天夜里,这情景又重现于我的梦境中。从那以后,每当我感到空虚乏味时,这种感觉会时常悄然闪现。偶尔,我清晰地看见,它犹如一道金色、神圣的轨迹贯穿我的生活,长达几分钟之久。它几乎一直深埋在污泥和灰尘中,同时又闪耀着金色的火花,似乎永不会再消失,然而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次,这种感觉出现在深夜,我清醒地躺在床上,突然念出了一首诗,那诗句如此优美,如此奇特,以至我竟然都忘了将它们写下来。第二天早晨,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它们就像藏于古老而易碎的外壳中那沉甸甸的坚果,深埋于我心底。还有一次出现在我阅读一位诗人的诗作,在思考笛卡尔、帕斯卡[8]提出的某个概念时。另一次,当我和我的情人在一起时,它又一次发出光芒,带着金色的轨迹直冲云霄。啊,在我们的生活中——身处我们这种心满意足、资产阶级式的、枯燥乏味的时代,面对这样的建筑形式、这样的商业模式、这样的政治手段、这样的人群时——要觅得这种神圣的踪迹是何等艰难!世人的目标我无法苟同,他们的欢乐我也不能分享,身处这样的世界,我怎能不成为一只荒原狼,一个可怜的遁世者!我无法忍受在剧院或电影院里长时间地逗留,几乎不能看报纸,很少看现代的书籍。我无法理解,人们在拥挤不堪的火车或宾馆里,在门庭若市、音乐嘈杂的咖啡馆里,在繁华都市的酒吧和剧院里,在国际展览会上,在游行队列里,在为渴求知识的人所做的报告中,在大体育场上所寻找的乐趣与欢乐究竟是什么?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渴望和力求的这些欢乐,我或许也能得到,但我不能理解,无法与人分享。相反,那些能给我带来些许欢乐时光、被我视为幸福难忘、令人陶醉和振奋的事,世人顶多只在文学作品中看见过、找寻过、喜爱过。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会认为这都是些荒诞不经的事。实际上,如果世人是对的,如果咖啡馆里的音乐,这些大众娱乐活动,这些美国化、凡事都易心满意足的人是对的话,那我就是错的,那我就疯了,真的像我常常自称的那样是只荒原狼,是只迷路的动物,闯入了一个陌生又难懂的世界,再也找寻不到自己的故乡、空气和食物。

带着这些迁思回虑的问题,我在潮湿的大街上继续前行,穿过这座城市最寂静、最古老的一个城区。在对面,在街的另一边,有面古老的灰色石墙矗立在黑暗中。我一直很喜欢看这面墙,它位于一座小教堂和一家破旧的医院中间,始终那么古老,那么无忧无虑地立在那儿。在白天,我常常会对着它那粗糙的墙面凝视片刻。在内城,很少有如此安宁、如此美好、如此静默的场所。在这里,几乎每半平方米就有商铺、律师、发明家、医生、理发师或鸡眼护理专家的招牌在朝你高喊。现在,我又看见那面古老的石墙静静地立在那儿,但墙上有了些变化。我看见石墙中间有扇带尖形穹顶的漂亮小门,感到有些疑惑。我真不知道这扇门是本就有还是新开的。毫无疑问,它看起来历史悠久,非常古老,很可能这扇紧闭的、带有深色木制门板的小门在几百年前是座寂静的修道院的入口,尽管那修道院已不复存在,但小门依旧立在那里。或许我已见过这扇门几百次,但从未注意到它,兴许它刚刚重新被粉刷,这才引起我的注意。无论如何,我停住了脚步,仔细朝对面看,但没有走过去。中间的街面潮湿泥泞,我驻足在人行道上,向对面张望。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夜色中。我觉得,小门的四周好像编织了个花环或是装饰着其他一些彩色的东西。我费劲地想看清楚些,这时才看见门上有块明亮的招牌,招牌上似乎还写了些字。我使劲看也看不清楚,最终不顾污泥和脏水走了过去。只见小门上方灰绿色的旧墙上有块地方微光闪烁,有几个彩色字母在不停地跳动,忽隐忽现。我想,现在他们居然把这块古老完好的墙滥用作霓虹灯广告牌了!这期间,我辨认出几个闪烁的单词,它们很难辨认,我只能连蒙带猜。这些字母出现的时间间隔长短不一,模糊不清,且消逝得很快。那个想借此广告牌做生意的人不怎么精明能干,他是只荒原狼,是个可怜虫。他为何要将广告词投放在老城最昏暗的小巷里的这面墙上,而且偏偏选在这个时段,在雨夜,在无人路过的时刻?为什么这些字母如此短暂易逝、变化无常又难以辨认?等等!我现在能逐个捕捉到几个词了,上面写着:

魔术剧院

不针对所有的人开放

——不针对所有的人

我试图打开小门,却怎么也按不动那沉重陈旧的门把手。那些字母似乎察觉到了这字母游戏的徒劳无功,忽然悲伤地停止了跳动。我退后几步,一脚踩进了泥泞里。字母熄灭了,再没出现。我在泥泞中站了许久,等待字母重新闪动,但白等了一阵子。

我只得死心,走回了人行道,这时,我面前的沥青路面上忽然反射出几个彩色灯光字母。

我读道:

只为狂人开放!

我的双脚已经湿透,浑身冰冷,但还是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再没出现任何字母。我戳在那儿,心想,这些柔和的彩色字母就像鬼火一般,在潮湿的墙面和黑亮的沥青路面上忽隐忽现地闪烁时可真漂亮。这时,以前的一个想法又忽然冒了出来:关于那闪着金色光芒的踪迹的比喻。那踪迹也如这般转瞬即逝,无处寻觅。

我快冻僵了。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心里惦念着那个踪迹,满心渴望能通过那扇小门进入只为狂人开放的魔术剧院。走着走着,我来到了集市区。这里有形形色色的夜间娱乐活动,每隔几步就张贴着广告,上面写着:女子乐队,杂耍,电影院,舞会。但这一切都不适合我,这些是为“所有的人”、为正常人而开放的。所到之处,人们都在成群结队地涌进各种娱乐场所。尽管如此,我悲伤的情绪却微微有所缓解,因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触动了我的心。几个彩色字母在我的心灵深处跳跃闪耀,轻轻拨捻起隐藏在我内心的和弦,金色踪迹的微光再次隐约闪现。

我找到了这家陈旧的小酒馆。从大约二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到现在,这家酒馆丝毫没有变化。老板娘还是当年的老板娘,如今的客人中有几个当年也曾坐在这里,坐在相同的位置,用着相同的玻璃杯。我走进这家简陋的酒馆,这里是我的避难所。这个避难所类似于南洋杉旁的楼梯间,在这里,我同样找不到家和朋友,只能找到一处安静之地,可以在舞台前静静观赏陌生人演奏的陌生曲目。尽管如此,这块安静的场所对我来说颇为重要: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喧闹声,也没有音乐,只有几个安静的市民坐在没有任何覆盖物的木桌旁(桌上没铺大理石,没镶瓷釉板,没铺丝绒台布,也没镶黄铜),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杯夜间饮品——优质的葡萄酒。这几个我看着眼熟的常客或许都是些地地道道的庸人,在他们庸俗的家里设了一个乏味的家庭祭坛,用以供奉那无聊又蠢笨的满意之神。他们或许像我一样孤独失常,因理想破灭,变成了安静而多思的酒鬼,他们也是荒原狼,是可怜虫。他们真实的情况,我并不清楚。思乡之苦、失望、寻求补偿的需求驱使他们每个人来到这里,已婚的在这儿寻找单身时期的氛围,年老的公务员来这儿寻找与其学生时代相似的东西。他们都相当寡言少语,个个都是酒徒,像我一样,宁可坐在半升阿尔萨斯酒前,也不愿坐在女子乐队前看她们表演。我在这里稍做休息,能够坚持待一个小时,也可以是两个小时。我喝下一口阿尔萨斯酒后才想起:除了今早吃的一块面包外,我一整天都未进食。

人什么东西都能咽下,这可真神奇!我看了大概十分钟的报纸,让一个毫无责任感的人的思想通过眼睛进入我的体内。这个人把别人的话放在嘴里嚼一嚼,将之与唾沫混合,但未经消化又给吐了出来。我就这么“咽下了”一大段。接着,我咬了一大口牛肝,这是从一头被打死的牛身上割下来的。真奇怪!最好喝的是阿尔萨斯酒。我不喜欢烈性的葡萄酒,至少不适合日常喝,烈性酒浓郁刺激,因风味独特而出名。通常,我喜欢喝不出名,但浓度低、口感纯正柔和的本地葡萄酒。这种酒喝不醉人,且味道极好,有股泥土、蓝天和丛林的气味。一杯阿尔萨斯酒加上一块好吃的面包,这便是美味佳肴。现在,一块牛肝已下肚,对我这个很少食肉的人来说,这是很特别的享受。我又要了第二杯酒。在绿色山谷中的某个地方,健康正直的人们种植葡萄,将其酿成葡萄酒,让远离他们的世界各地的一些因失意而喝闷酒的市民和一筹莫展的荒原狼能够从酒杯中汲取一点勇气,平复心情,这也同样很神奇。

管它神奇不神奇!喝酒不错,它见效了,我现在心情大好。对于报纸上那篇信口雌黄的文章,我此时才爆发一阵轻松的大笑。忽然,耳畔再次响起那段本已遗忘的木管钢琴曲的旋律。我的心中如同升起了一个反光的小肥皂泡,闪闪发光,五光十色地折射出整个世界,然后又轻轻地破散不见。倘若这段美妙简短的旋律能在我心灵深处暗暗扎根,有朝一日又在我心中开出各种绚丽多彩的鲜花,那我怎会毫无希望?即便我是只迷途的动物,无法理解它周边的世界,但我愚蠢的生活仍然具有意义。我内心的某样东西在给予解答,接收来自远处天国的呼唤,成千上万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积聚起来:

帕多瓦一个小教堂的蓝色圆顶上聚集着一群乔托[9]所画的天使,在他们身旁走着的是哈姆雷特和头戴花环的奥菲利亚[10],他们是世上所有悲伤和误解的美丽比喻。基亚诺措[11]站在飞船上熊熊燃烧的气球中吹着号角;阿提拉·施美茨勒[12]手里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罗浮屠[13]将它的雕塑群举上天空。尽管所有这些优美的形象也活在其他千万人的心中,但尚有成千上万其他不知名的画和音乐,它们的家园,欣赏它们的耳目仅存于我的内心。医院那面古老的墙壁,久经风雨,呈斑驳的灰绿色,在它的裂痕与风化物中似有成千上万幅湿壁画——有谁会回应它们,有谁会让它们进入自己的灵魂,有谁会喜爱它们,又有谁会感受到它们那逐渐消退的色彩的魅力?修道士们那些带有精美插图的古书;已被大家遗忘的一两百年前的德国诗人的诗集;所有那些因翻阅过多而磨损、霉迹斑斑的书籍;老音乐家的出版物和手稿、那些凝结着他们音乐梦想的结实、泛黄的乐谱——有谁会倾听这当中风趣、戏谑、急切的声音?是谁心中载满这些书籍中的思想和魅力来到了一个与这些书籍迥然不同的世界?有谁还会想念那棵高耸于古比奥[14]山上的生命力顽强的小柏树,那棵被石头撞弯断裂却仍顽强地活着,并长出稀疏新芽的小柏树?有谁会对那位住在一楼的勤劳的家庭主妇和她那纤尘不染的南洋杉做出正确的评价?有谁会在深夜辨认莱茵河上漂移的薄雾所形成的文字?只有荒原狼。有谁会在他那生活的废墟上寻找支离破碎的人生意义,忍受看似荒唐之事,过着疯癫的生活,却暗自期望在最后的混沌中会有神灵降临,得到上帝的启示?

老板娘还想给我斟酒,我紧紧捂住杯口,站起身来。我不需要葡萄酒了。那条金色的轨迹在闪闪发光,令我想起了永恒,想起了莫扎特和恒星。我又能呼吸一个小时,又能够活着了,可以存活于世而无须忍受痛苦,无须担惊受怕,无须感到羞愧。

我走出酒馆,来到万籁俱寂的大街上。蒙蒙细雨被凄冷的寒风吹打在街灯上,嗒嗒作响,不断闪烁着微光。现在去哪儿呢?假如此刻我会魔法,能实现一个愿望的话,我会变出一个精致的、具有路易十六时期艺术风格的小礼堂,里面坐着几位技艺娴熟的乐师,为我弹奏两三首亨德尔和莫扎特的乐曲。这很适合我现在的心境,我会如同众神品尝琼浆玉液般,兴致勃勃地欣赏这些高冷的音乐。哦,假如我现在有个朋友,他住在一间阁楼里,正坐在烛火旁苦思冥想,旁边还有把小提琴,那该有多好!我会在寂静的深夜潜入他的住所,蹑手蹑脚地爬上弯弯曲曲的楼梯,给他一个惊喜。我们会边听音乐边畅谈,愉快地度过几小时超尘脱俗的晚间时光。在过去的岁月里,我曾多次品尝过这种幸福的滋味。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它离我越来越远,凋零的年岁亘绝于现在与往昔之间。

我犹豫不决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将大衣领子高高竖起,拄着拐杖,走在潮湿的石子路上。哪怕我走得再慢,也会很快又坐进我的阁楼间,我那小小的所谓的家。我不喜欢它,可又不能没有它,因为对我来说,冬季的雨夜还在外面游荡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就这样吧,我现在不想让风雨、痛风和南洋杉败坏我晚上的好心情。尽管现在没有室内乐团,也找不到有小提琴的孤独的朋友,但那优美的旋律仍在我内心回响,我还能随着有节奏的呼吸轻声哼唱,为自己演奏。我一边想一边继续前行。是的,即使没有室内音乐,即使没有朋友,我也能做到。因无法得到温暖而让自己备受煎熬,这很可笑。孤独便是独立,我渴望孤独,年复一年,终于学会了孤独。孤独是那么冷酷无情,哦,它又是那般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犹如那冰冷寂静、斗转星移的宇宙。

我路过一家舞厅,里面传出强烈的爵士乐演奏声,如同生肉冒出的蒸汽,闷热难闻。我停留了片刻,我虽非常厌恶这类音乐,但它却总是有种暗暗的吸引力。我很反感爵士乐,但比起如今那些枯燥无味的音乐,它要好上十倍。它那欢快的节奏和粗犷的风格会深深刺激我本能的欲望,激起我质朴而强烈的情欲。

我站在那儿闻了一会儿,闻了闻那血腥刺耳的音乐,恼怒又贪婪地吸取着舞厅里的气味。这类音乐抒情的部分忧郁、委婉动听、充满了多愁善感的色彩,而另一半则狂野、变化无常、高亢激昂,然而这两部分自然又和谐地结合为一体。这是没落的音乐,罗马帝国末代皇帝在位时肯定也曾有类似的音乐。与巴赫、莫扎特的作品以及真正的音乐相比,它简直不像话——然而只要将其与真正的艺术相比便会知晓,这就是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虚假文化。这类音乐有个优点:它非常率真,体现可爱坦诚的黑人风格和欢快纯真的心境。它有些黑人和美国人的特点,对我们欧洲人来说,黑人与美国人强壮有力,显得精力充沛,天真稚气。欧洲也会变得如此吗?还是已经朝这方向发展了?难道我们只是昔日欧洲、昔日真正的音乐、昔日真正的文学的老行家和老粉丝?难道我们只不过是一小群受人嘲笑、明天就被人遗忘的愚蠢的复杂神经病患者?难道被我们称为文化、智慧、灵魂、优美、神圣的东西不过是个早已死去的亡灵,只有我们几个傻瓜当它是真实而鲜活的?或许它根本就从未真实存在过?也许我们这些傻瓜所关心的东西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幻象?

我走进老城区,那座小教堂的灯火已熄灭,矗立在灰色的夜幕中,似真似幻。我突然又想起了傍晚的经历,想起那扇神秘的尖顶小门,想起上面那块故弄玄虚的广告牌,还有那些忽明忽灭、戏弄人一般的霓虹灯字母。上面写着什么?“不为所有的人开放”和“只为狂人开放”。我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面古老的石墙,暗自希望那个魔术能够重新开始,那些文字会向我这个狂人发出邀请,那扇小门能放我通行。那儿或许有我渴望的东西,那儿或许会演奏属于我的音乐?

漆黑的石墙在朦胧的夜色中与我冷冷相对,似乎双眼紧闭,深深陷入了睡梦中。既没有小门,也没有尖形穹顶,只有一堵黑乎乎的、连个小孔也没有的石墙静静地立在那儿。我微笑着继续往前走,对着砖石礼貌地点了点头:“好好睡吧,石墙,我不吵醒你。终有一天,你会被拆除,或被贪得无厌的公司贴上他们五花八门的广告牌,但此刻你还立在那儿,既美丽又寂静,惹人喜爱。”

从黑漆漆的巷子深处冷不丁地冒出一个人,出现在我跟前,把我吓一跳,一个孤独的夜归人。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头戴一顶帽子,身穿一件蓝色衬衫,肩膀上扛着一根挂有宣传广告的杆子,像集市上的商贩那样,在肚子前的皮带上拴着一个敞开的木匣子。他疲惫不堪地走在我前面,都没回头看我一眼,否则的话,我会和他打声招呼,递给他一根香烟。我试图借着附近的街灯看清楚他那面挂在杆子上的红色四方旗,想知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但那面旗不停地左右摇晃,我看不清楚。于是,我喊住他,请他给我看看那宣传广告。他停下脚步,将杆子略微竖直,这时我才看清上面跳动摇晃的字母:

无政府主义者的晚间娱乐活动

魔术剧院!

不为所有的人开放……

“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开心地喊道,“您这个晚间娱乐活动是什么?在哪儿?什么时候?”

他已经走远了。

“不为所有的人开放。”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冷冷地说完这句便走了。他感到厌倦,想要回家。

“等等!”我追在他后面喊着,“您那木匣子里装了什么?我想买一些。”

他并未停下脚步,而是机械性地将手伸进木匣子,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我。我慌忙接过来,放进衣袋。当我解开大衣纽扣,准备掏钱给他时,他已拐进旁边的一个通道,随手关上大门,消失不见了。庭院里传来他沉重的步履声,他先是走过铺石小路,然后登上木质楼梯,再后来便什么也听不见了。突然,我也感到筋疲力尽,意识到夜已深,该回家了。我加快脚步,快速穿过万籁俱静的郊外小巷,来到城墙间我所居住的地段。这一带有不少干净的小出租屋,屋前有块草坪,墙上爬满常春藤。许多公务员和收入微薄的退休人员在此居住。我经过常春藤、草坪和小杉树来到公寓门前,找到钥匙孔,摸到电灯开关,蹑手蹑脚地走进玻璃门,经过擦得锃亮的橱柜和盆栽植物,打开自己的房间,进入我小小的所谓的家。靠椅、火炉、墨水瓶、水彩盒、诺瓦利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在等我回家,就像其他那些正常人,回家时,有母亲或妻子、孩子、女仆、狗和猫在等着他们归来。

脱下潮湿的大衣时,我的手不觉间又碰到那本小册子。我掏出来定睛一看,发现这是一本很薄的小书,就像那些贩卖于集市的《生于正月的人》或《我如何在一星期内年轻20岁》之类的书,纸张粗糙,印制低劣。

可当我窝进靠椅,戴上眼镜,读到这本集市小书封皮上的书名时,我感到万分惊奇,有种突如其来的命运感。这本书名为《论荒原狼——仅为狂人而作》。

我聚精会神地把这本书一口气读完,现将它的内容抄录于下:

论荒原狼

——仅为狂人而作

从前有个人名叫哈里,也称荒原狼。他用两条腿走路,穿着衣服,是个人,但实际上他是只荒原狼。高智商的人能够学会的东西,他学会了不少,他是个相当聪慧的人。可有一点他没有学会,那便是对自己、对生活感到满意。他做不到这一点,他是个永不满足的人。这很可能是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内心深处意识到(或自以为知道),自己其实根本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来自荒原的狼。聪明之士或许会争论一番:他是否真的是狼,或许是在出生前被人施了魔法从狼变成了人,又或许他生来是人的模样,却具有荒原狼的灵魂,被这种灵魂所纠缠;又或者他自认是狼的这种想法仅仅是他自己的一种幻觉或疾病。例如可能是这个人在孩童时期非常任性、不守纪律、难以管束,教育他的老师或家长想消除他身上的野性,他们的做法使他产生了一种幻觉或想法,认为自己其实是头野兽,不过是披上了一层薄薄的人性和教育的外衣罢了。人们可以长期将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写出几本书,但这对荒原狼来说毫无用处,因为他觉得,狼到底是因魔法还是在教育者的棍棒下钻进了他体内,或只是他精神上的一种幻觉,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别人或是他自己对此有何看法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都不可能使他摆脱身上的狼性。

因此,荒原狼具有两种天性,人性和狼性,这是他的命运。兴许这种命运并不特殊,也不罕见。据说有不少人,性格中有像狗、狐狸、鱼或蛇的地方,但并未因此给生活带来任何特别的不便。在这些人身上,人与狐狸、人与鱼和平共处,不会相互折磨,甚至还会互相帮助。有些人功成名就,被人羡慕,相较于人性,其实更多的是其身上的狐性或猴性令他们取得了成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哈里的情况却有些不同。在他身上,人与狼无法和平共处,更别提什么互相帮助了。它们始终处于敌对的状态,一方只为折磨另一方而活。当同一个躯体、同一个灵魂中的两方互为死敌时,这种生活是极其糟糕的。如此一来,双方都有自己的命运,无一过得轻松。

我们这只荒原狼就像所有的混杂生物一样,一会儿觉得自己是狼,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人。可当他是狼时,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始终在一旁观察、评判、埋伏以待。反之,当他是人时,狼也是如此。例如,当作为人的哈里产生一个好的想法,感受到纯洁高尚的情感,或是做了一件所谓的好事时,他身体里的狼便会对他露齿狞笑,用极端嘲弄的神情告诉他,这高尚的惺惺作态与荒原狼是多么不相称,显得多么可笑。狼的内心清楚地知道,孤独地在荒原中奔跑,时不时地嗜点血或是追逐母狼才是自己爱做的事。在狼的眼里,每一个人性的行为都非常滑稽、令人难堪、愚蠢又无用。反过来,也是一样的情形:当哈里自认是狼,举手投足像狼,对着别人龇牙咧嘴,对着所有人以及他们虚伪、乖戾的举止和礼节充满仇恨和敌意时,他身体里的人始终潜伏在一旁观察着狼,称它为动物和野兽,败坏狼的兴致,致使他无法享受简单、健康、原始的狼性之乐。

这便是荒原狼的生活状态。可以想象,哈里过得并不安逸、幸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非常不幸(尽管他自己这么认为,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遭受的痛苦是世上最大的不幸)。对任何人都不能下这样的定论。即便身上没有狼性的人,也不必因此而感到庆幸。不幸的生活中也会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沙石中也会开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如此。大部分时候,他过得不快乐,这一点不可否认。而且当他爱上别人,或是别人爱上他时,这个人也会变得不幸。因为所有对他萌生爱意的人,往往只看到他其中的一面。有的人爱上哈里,是因为觉得他是个文雅、聪明、独特的人,一旦他们突然发现哈里身上的狼性时,便会惊愕不已,大失所望。哈里希望,自己能够像其他人一样,作为一个整体被人喜爱。因此,恰恰在他很重视的人面前,他不会隐瞒和掩饰身上的狼性。也有的人,喜欢的恰恰是他身上的狼性,喜欢他的无拘无束、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强劲有力。而当他们发现,野蛮凶恶的狼出乎意料地也有人性,内心也渴望善良和温柔,也会听莫扎特的音乐,会朗读诗歌,也期望具有人的理想时,他们会变得极度失望和痛苦。正是这些人,多数时候会特别失望,特别恼怒。就这样,荒原狼的双重性和分裂症也影响到与他有所接触的其他人的命运。

然而,谁要是自认为完全了解荒原狼,能够想象他可怜、分裂的生活,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他还远不了解情况。他不知道(就像所有规则都有例外,就像比起九十九个守法的人,上帝或许更偏爱一个有罪之人那样),哈里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时刻。有时,他能够完完全全是只狼或者是个人,不被干扰地呼吸、思考和感受。极少数情况下,当两种天性达成和解、互敬互爱时,便不会出现一方沉睡、另一方清醒的状态,而是双方互相帮助,互相增强。像世界各处一样,这名男子生活中所有习以为常的、日常的、熟悉的和有规律的东西偶尔似乎也想稍做休息,想被打破,从而让位给异乎寻常的事物、奇迹和上天的恩赐。这些短暂、罕见的幸福时光是否能弥补和消除荒原狼悲惨的命运,从而使幸福和痛苦最终保持平衡;或者在短短几个小时里产生的这种短暂又强烈的幸福感是否能消除所有的痛苦,并产生盈余,这又是一个问题,有空闲的人尽可随意去思考。狼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也常常会思考这个问题。

需要补充说明一点:有相当多的人具有类似哈里的特征。尤其是许多艺术家正属于这种类型。他们的身体里都具有两个灵魂、两种天性。就像哈里身上的狼性和人性一样,在这些人身上,上帝与魔鬼的天性、慈爱与严厉的风格、享受幸福与承受痛苦的能力,两者相互敌对又相互并存地交织在一起。这些人的生活极不平静,在为数不多的幸福瞬间,他们有时会体验到强烈无比、不可名状的美妙时刻,那短暂幸福的浪花偶尔会冲出苦海,飞溅到高处发出万丈光芒,如此绚丽夺目,以至于其他人也会被这昙花一现似的幸福所感染和吸引。苦海上珍贵易逝的幸福浪花形成了某些艺术作品,它们描写某个受苦之人短暂地挣脱自身命运的摆布,他的幸福犹如天上的恒星般璀璨夺目,令凡是看见这幸福的人都觉得它会亘古不变,以为这是自己的幸福之梦。所有这些人,无论他们的行为和作品叫什么,其实根本没有生活。换句话说,他们的生活并非一种存在,也没有具体的表现形式,他们成为英雄、艺术家或思想家,与其他人成为法官、医生、鞋匠和老师的方式有所不同,他们的生活是一种永恒的、充满痛苦的运动,犹如汹涌的波涛在永无休止地拍打着海岸。一旦人们不愿在他们罕见的、超越生活的混乱而绽放光芒的经历、行为、思想和作品当中去寻求生活意义,他们的人生便会变得凄惨悲凉,支离破碎,可怕又无意义。在这类人当中产生了危险又可怕的念头,觉得整个人类生活或许就是个巨大的错误,是人类之母一次剧烈而失败的流产,是大自然一次野蛮、可怕而失败的尝试。他们当中还有人产生了另一种想法,觉得人或许不仅是半理性的动物,人同时也是上帝之子,注定会永垂不朽。

每种类型的人都有自己的特点和标志,都各有自己善与恶的一面,有各自深重的罪孽。荒原狼的特点之一便是他是个夜游神。对他来说,早晨是不愉快的时光,令他害怕,且从未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一生中,从未在任何一个早晨真正高兴过,从未在中午前做过任何好事,产生过任何好想法,能够给自己和别人带来任何快乐。随着下午的到来,他才渐渐变得亲切、充满活力。到了傍晚,如果恰好赶上他过得不错的日子,他才会活跃,偶尔甚至还会变得极为热情和高兴。这也与他需要孤独、追求独立有关。没有任何人像他如此这般深切而狂热地追求独立。年轻时,他穷困潦倒,连生计都难以维持,却宁可忍饥挨饿、衣衫褴褛地过日子,也要维持自己那一点点独立性。他从未为了金钱和舒适的生活,把自己出卖给女人或权贵。为了维护自己的自由,他上百次地舍弃或拒绝了世人眼中能带来好处和幸福的东西。他最憎恨、最害怕的莫过于设想自己担任一官半职,遵守一天或一年的时间安排,凡事都得听命于他人。对他来说,办公室、办事处和事务所就如同死神一般让人憎恨。他做过最恐怖的梦是梦见自己被关进了兵营。他懂得如何避开这些情况,但也常常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这正是他的强项和美德,在这方面他毫不妥协,坚持己见,在这方面他性格坚定且率直。而他的痛苦和命运又恰恰与这一优点密切相关。和所有人一样,荒原狼按照内心本能而苦苦找寻和追求的东西,他最终都会得到。但对人们来说,这并非一件好事。起初,这是他的梦想和幸福,接着,这会演变成他痛苦的命运。权贵们因权力而毁灭,富贵者因金钱而毁灭,卑躬屈膝者因卑贱而毁灭,寻欢作乐者因纵欲而毁灭。荒原狼则因他的独立而毁灭。他达到了目的,变得越来越独立,不听任何人发号施令,无须看任何人的眼色行事,能够自由、独立地决定自己的言行与选择。因为每个意志坚强的人一定都能得到内心的本能驱使他去追求的东西。然而,在得到自由后,哈里突然感到,他的自由是种死亡。他孤身一人,世界以一种毛骨悚然的方式将他弃之不理,世人与他毫不相干,甚至他自己也与自己全然不相干了。他在越来越稀薄、没有人际交往、孤单寂寞的空气里慢慢地窒息而亡。现在,孤独和独立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标,而成了他的命运,是他受到的判决。魔力愿望一旦实现,便不可撤回,即便他满怀渴望、真心实意地伸出双臂,意欲与人交往,愿意融入集体生活,也已无济于事——他被孤立了起来。但同时,人们并不憎恨或厌恶他。相反,他有很多朋友。许多人非常喜欢他。但他发现,人们这么做只是出于友善或对他的同情。人们邀请他,送他礼物,亲切地给他写信,但从未有人接近他,与他建立联系,没有人愿意并且能够分享他的生活。现如今,围绕着他的只有孤独的空气和寂静的氛围,他远离周围的一切,没有交际能力,意志和渴望也无法克服这种无能。这就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

另一个重要特征是:他属于自杀者之列。在此必须说明,只把那些真正结束了自己生命的人称为自杀者,这是错误的。这当中有为数不少的人是出于偶然的原因才选择自杀,自杀并不一定是他们的天性。在这些毫无个性、没有重要特征、没有坎坷命运、普普通通、随波逐流的人当中,有些人的确是因自杀而死,但就其整个的特征和本性而言,他们并不属于自杀者之列。相反,还有些人就其天性来说,属于自杀者之列。但很多人,或许大部分人,实际上并未真正实施过自杀行为。哈里属于“自杀者”。自杀者的生活无须和死亡有特别密切的联系,不成为自杀者也能做到这一点。自杀者独有的特点是:他认为其“自我”,无论有无道理,是大自然中一颗极其危险、可疑、遭受威胁的嫩芽,感觉自己时刻会被攻击,生命危在旦夕,犹如站在悬崖峭壁旁,只要外力轻轻一推,或内心稍一软弱,就足以令他坠入万丈深渊。在其命运之路上,这类人有个特征:自杀是他们最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想的。这种想法几乎总在他们青年时期就会产生,而且会伴随他们一生。产生这种想法的前提并非因为他们的生命力不够顽强,相反,人们会发现,在这类自杀者当中,有些人意志坚强,有所追求,勇猛果敢。然而,就像有些人在身染小病时容易发烧一样,这些被我们称作“自杀者”的人生性敏感易怒,稍受刺激就会想到自杀。假如我们有门科学,它有勇气和责任心去研究人类而非仅仅研究生命现象的运行机制,假如我们有类似人类学、心理学那样的科学,那么上述事实早就尽人皆知了。

我们在此所谈论的关于自杀者的种种,当然都只涉及表面。这是心理学,也是物理学的一部分。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的话,情况会完全不同,而且更为清晰。因为从这个角度观察,“自杀者”表现为在个性形成过程中具有负罪感的人。他们认为,生活的目标不再是自身的完善和发展,而是自我解体、回归母体、回归上帝、回归宇宙。这类人当中有许多人无法实施真正的自杀行为,因为他们深知这其中的罪孽。而在我们看来,这些人仍属于自杀者,因为他们不是在生,而是在死亡中寻找救世主。为了回归本源,他们愿意舍弃生命、献出生命、结束生命。

正如每个强项都会成为弱点那样(在有些情况下必然会如此),反过来,典型的自杀者也能将他看似薄弱之处变成力量和支撑。实际上,他也经常这么做。荒原狼哈里就是这样。和成千上万的同类一样,荒原狼认为,通往死亡的道路随时都为自己敞开。这是他年轻时忧郁的幻想游戏,不仅如此,他还从中找到了安慰和精神支柱。像所有的同类一样,每当情绪激动、痛苦、身处糟糕的境遇时,他总会立刻想到一死来寻求解脱。然而久而久之,他却从这种倾向中创造出了一门利于生存的哲学。他坚信,那扇死亡之门始终为他敞开,这种想法给了他力量,使他变得好奇起来,想尝遍各种痛苦,经历各种恶劣的境遇。当他遭遇不幸时,偶尔还会产生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心想:“我倒要看看,一个人究竟能忍到什么程度!等到忍无可忍时,我只需打开大门,便可解脱了。”有相当一部分自杀者从这种想法中获得了非凡的力量。

另一方面,所有自杀者都非常熟悉如何抵御自杀的诱惑。或许他们每个人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清楚地知道,自杀虽然是条出路,但是一条有些卑劣、不太合法的紧急通道。其实,被生活打败而亡,比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要更高贵、更美妙。这种认知,这种良心上的不安——它与所谓的自慰者的愧疚感同出一源——促使大部分的“自杀者”持久地与各种自杀诱惑做斗争。就像盗窃惯犯与自己的恶习做斗争一般,他们不断与之苦苦争斗。荒原狼对这种争斗也十分熟悉,他还曾使用过不同的武器。在大约四十七岁时,他终于有了一个不失幽默的好点子,这个妙招时常让他觉得心情舒畅。他将自己五十岁生日那天定为可以自杀的日子。他与自己约定:在这一天,他可以依照当天的心情自由选择是否使用那个死亡之门。无论将会发生什么,疾病缠身也好,变得贫困潦倒、痛苦悲惨也罢,这一切都有了个期限,至多不过持续几年、几个月、几天罢了,并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期限在不断缩短!如今,他在承受一些不幸时的确感到轻松了许多,假如是在过去,这些不幸会把他折磨得更深更久,兴许还会将他置于死地。当他出于某些原因精神状态不佳,或者寂寞、空虚、混乱的生活又雪上加霜地平添了额外的痛苦或损失时,他会对着那些痛苦喊道:“你们等着,再过两年,就轮到我来主宰你们了!”接着,他就沉迷在这样的想象中:在他五十岁生日的那天早晨,朋友纷纷发来贺信与祝福,而他却拿起剃须刀,向所有的痛苦告别,将身后的大门关上。随后,骨头里的痛风、抑郁、头痛和胃痛,便统统无处可待了。

要解释关于荒原狼的各种现象,尤其是他与市民阶级的特殊关系,需追溯到这些现象的基本规律。顺理成章,我们就把他与市民阶级的关系作为出发点吧!

按照荒原狼自己的观点,他完全置身于市民阶级的世界之外,因为他既不习惯家庭生活,也不追求功名利禄。他感觉自己完全孑然一身,时而是个性情怪僻之人、病态的隐居者,时而是个与众不同、天赋异禀、超越于平常生活那狭隘规范之外的个体。他有意识地蔑视市民阶级,因不属于其中一分子而深感自豪。然而在有些方面,他却完全过得像个市民:他在银行有存款;会资助贫穷的亲戚;他虽不讲究穿衣打扮,但穿着得体、不招摇;他力图与警察、税务局等诸如此类的权力机构和平相处。此外,一种强烈的、暗藏在心底的渴望使他总是向往市民阶级的小世界,向往那安静又体面、带有干净的花园和楼梯间、充满秩序与正派氛围的家庭住宅。他喜欢自己身上的恶习和怪癖,喜欢感觉自己处于市民世界之外,是个怪人或天才。尽管如此,他却从不曾在无市民性的领域里栖身或生活过。他既不曾在有权势的人或特殊的人那里居住过,也不曾在罪犯或被剥夺权利的人那里落过户,而是始终住在市民阶级中间,始终与他们的习惯、标准和氛围保持着关系,尽管这是种对立和反叛的关系。此外,他在市民式的教育下长大,耳濡目染,学到许多市民阶级的观念和常规。从理论上来说,他丝毫不反对卖淫,却又无法认真对待妓女,无法真心地将其视为与自己平等的人。对于那些被国家和社会所排斥的政治犯、革命者或思想教唆犯,他能够爱如手足,但对于小偷、窃贼、强奸犯,除了给予他们市民式的同情外,他洁身自好,绝不同流合污。

就这样,他始终以一半的举止行为去赞赏和肯定另一半所反对和否定的事物。尽管他个性化的发展程度早就超越了市民阶级所允许的尺度,他早就摆脱了市民阶级的理想和信仰的束缚,但他成长于一个有教养的市民家庭,受到其固有的礼仪和习俗的熏陶,因此,他的一部分灵魂始终与市民世界的秩序相羁绊。

这种“市民性”,是人性中始终存在的一种状态,它无非是企图达到一种平衡,力求在无数个极端和对立的人类举止行为中寻求一条中庸之道。我们任举一种对立,如圣贤与纵欲者之间的对立作为例子,大家就能很快理解我们这个比喻了。一个人有可能会彻底献身于精神,努力接近神明,热衷于实现圣贤的理想。相反,他也可能会完全沉溺于放荡的生活,一心只求满足性欲、获得一时快感。其中一条路指引人们成为圣贤,成为精神的殉难者,将自己献身于上帝。另一条路指引人们成为放荡者,成为欲望的牺牲品,走向自我堕落。而市民则企图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适度的平衡得以生存。他们永远不会放弃自我,既不会沉迷于淫乐放纵,也不会热衷于做苦行僧,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殉道者,永远不愿自我毁灭——恰恰相反,他们的理想不是牺牲自我,而是保持自我。他们既不追求圣洁的品行,也不追求它的对立面。他们无法忍受绝对性。他们虽愿意尊奉上帝,可又想放纵享乐,虽愿意规规矩矩地生活,可又想在尘世间活得舒适惬意。总而言之,他们企图在极端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找到一个恰当、舒适、没有狂风暴雨的地带安居乐业。他们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却也付出了代价:他们无法体验到那种以追求绝对与极端为目标的生活所带来的生活强度和感情强度。紧张的生活需以丧失自我为代价。市民将自我看得高于一切(尽管这只是个发育不全的自我)。他们牺牲强度,得到了自我的保持和安全。他们获得的不是对上帝的狂热,而是问心无愧;他们获得的不是快感,而是愉悦;他们获得的不是自由,而是安逸;他们获得的不是致命的炽热,而是舒适的温度。因此,就其本质来说,市民是软弱的生命原动力的产物,他们胆怯,害怕丧失自我,容易被人支配和统治。因此,他们以多数取代权力,以法律取代暴力,以投票取代责任。

很明显,这种软弱又胆怯的人尽管数量众多,却难以自为守卫。由于自身的这些特点,他们在世上只能扮演羊群的角色,生存于自由闲荡的狼群之中。然而我们会发现,在强者统治时期,市民虽立即受到排挤,却从未灭亡,甚至偶尔貌似还能成为世界的统治者。他们是如何办到的?无论是他们的数量、道德、理智还是组织,都不足以强大到能够让他们免遭灭亡。如果一个人生来就没有顽强的生命力,那么世上没有任何药可以维持其生命。然而,市民阶级却始终存在,并且在不断地壮大和发展。这是为什么?

答案是:因为荒原狼。实际上,市民阶级旺盛的生命力并不源自它那些正规成员身上的特点,而是源自那些数量众多的局外人的特性。市民阶级的理想定义模糊,可做不同的解释,因而能将许多局外人也囊括进自己的队伍。有许多坚强又狂野的人始终与市民阶级生活在一起。我们的荒原狼哈里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早已超出市民可及的范围,发展成为个体。他既熟悉苦思冥想的喜悦,也懂得憎恨他人与憎恨自我的阴郁快乐。他蔑视法律、美德和常识,却被囚禁在市民阶级里,受其牵制无法脱身。因此,在真正的市民阶级原本的群体周围,还聚集了其他阶层的广泛的人类,他们成千上万,且充满活力、充满智慧。虽然他们每个人都超越了市民阶级,能够胜任极端的生活,但出于对市民性的幼稚情感,他们始终与市民阶级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虽受其影响,降低了生活强度,却仍坚守在市民阶级里,顺从于它,受制于它,服务于它。因为伟人们的准则可以倒过来适用在市民阶级身上:凡是不逆我者,皆是顺我者!

如果我们进一步审视荒原狼的灵魂,便会发现,他是个高度个性化的人,这致使他成为非市民——因为所有高度推进的个性化发展都会掉转矛头指向自我,会重新倾向于毁灭自我。我们发现,在荒原狼的内心,既有强烈的意愿成为圣贤,又有强烈的本能想做浪子,然而出于某种弱点或是惰性,他不能一跃跳进自由、混沌的宇宙,仍然着迷地依附在市民阶级这个庞大的母性天体上。这是他在宇宙的位置,这是他所受到的束缚。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大部分的艺术家皆属于这一类。他们当中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冲破市民地球的大气层,成功进入宇宙,其他人或心灰意冷,或妥协认输,他们既蔑视市民,又隶属其中,为了苟且偷生,最终不得不接受市民阶级,从而美化了它,使之越来越强大。对无数人来说,这并不足以造成他们的悲剧,但或许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不幸和厄运,在这不幸和厄运的地狱里,他们的才能变得更加成熟并取得累累硕果。少数人能够挣脱羁绊,进入绝对之境,无所畏惧地走向毁灭。他们是悲剧人物,且屈指可数。而那些仍然受制于市民阶级的人,市民阶级往往会给予他们的才能以崇高的荣誉。在他们面前第三王国敞开着,一个虚幻但独立自主的世界:幽默。那些得不到安宁的荒原狼,那些每时每刻在承受巨大痛苦的人,他们缺乏走向悲剧、冲破羁绊跃入宇宙所必需的力量。他们虽深感自己负有进入绝对之境的使命,却没有能力在绝对之境中生存:假如他们的精神能在承受苦难的过程中变得强大,变得灵活些,那么他们就能找到一条通往幽默的调和之路。尽管真正的市民无法理解幽默,它却始终带点市民性。在幽默虚幻的领域,每个荒原狼那复杂多样的理想都会得以实现:在这里,不仅圣贤和浪子能同时得到肯定,可以将两极朝彼此弯曲靠拢,还可以将市民阶级也纳入被接受的范围。宗教狂热者或许会接受罪犯,反之亦然。但他们两者以及所有的极端分子,都不可能接受不偏不倚、不温不火的中间派,即市民阶层的东西。唯有幽默——它是那些注定成为伟人却遭受挫折、近乎悲剧性的、不幸的天才所创造的伟大发明,它或许是人类最特有、最完美的成就——才能实现这件不可能的事,它的棱镜所发出的反射光能覆盖人类的所有领域,将它们合为一体。生存于尘世中,仿佛这不是尘世;尊重法律却又凌驾于它之上;占有,又好像“一无所有”;放弃,似乎又没放弃——高超的人生智慧喜欢并常常提出的这些要求,唯有幽默才能实现。

既不缺少天赋又会付诸行动的荒原狼若能在其沉闷、混乱的地狱中成功地熬煮出这魔酒,畅饮后排汗,便能得救。可要做到这一点,他还欠缺很多东西。但这种可能性、这种希望还是有的。爱他的人,关心他的人,希望他能得救。尽管如此一来,他或许会永久地待在市民阶层里,但他的痛苦会变得易于忍受,变得有益。在爱恨交织中,他与市民世界的关系会失去伤感的情调。对这世界的依附不再是他的耻辱,不再会时刻折磨着他。

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或是为了最终有勇气敢于纵身一跳而跃入宇宙,这样一只荒原狼必须直面自己,必须看清自己灵魂深处的混乱,充分了解自己。届时,他那状况百出的生活便会自行揭示其不可改变性。之后,荒原狼便再也无法一次又一次地从他欲望的地狱里逃进多愁善感、富有哲理的慰藉之中,又再从那慰藉之中逃进他对狼性的盲目陶醉里了。这就迫使人和狼不得不卸下伪装的感情面具,相互认清对方的本来面目,不加掩饰地直视对方。然后,他们要么会大动干戈,永远分道扬镳,从此不再有荒原狼;要么会在冉冉升起的幽默之光中结下理性的婚姻。

兴许有朝一日,哈里会面临这后一种的可能性。兴许有一天,他能学会看清自己。他或许会得到一面我们的小镜子,或许会遇见不朽者,又或许会在我们的魔术剧院里找到他解救荒芜的灵魂所需要的东西。许许多多这样的可能性在等待着哈里,他的命运强烈吸引着这些可能性。所有隶属市民阶级的局外人皆生活在由这些神秘的可能性所构成的环境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足以让灵光闪现。

即使荒原狼从未读过这本关于他灵魂传记的概要,却极有可能对这一切已了然于胸。他知晓自己在世界大厦里的地位。他知道并了解不朽者。他能预知却又忌惮直面自我的可能性。他知道那面镜子的存在,既迫切需要又极度害怕朝里面看。

在本文的结尾,我们还需澄清最后一个假设,一个根本性的错误认知。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心理学,所有的理解尝试都需要辅助手段、理论、神话和谎言。一个正直的作者应在其论述的结尾尽可能地澄清这些谎言。当我说“上”或“下”时,这其实已是一种观点,需进行解释说明。因为只有在思维里,在抽象概念里,才有上下之分。世界本身并无“上”或“下”。

简而言之,“荒原狼”就是一种假设。如果说,哈里觉得自己是个由两种敌对、矛盾的性格组成的狼人,那么,这只是一个简化了的神话。哈里根本不是狼人。当我们假装毫无疑虑地接受了这个由他自己杜撰,且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的谎言,确实将他视为具有双重性格的人,视他为荒原狼,并尝试着做出解释时,其实是为了让论文更浅显易懂而利用了一个错误认知。现在该试着去更正这个错误认知了。

哈里企图通过人和狼、本能与精神的二分法来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命运。这其实是一种粗暴的简化,是对事实的歪曲。哈里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许多矛盾之处,觉得这些矛盾是他巨大痛苦的根源,这种简单的划分有利于做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解释,然而却是错误的。哈里发现自己身上有个“人”,即一个充满思想、情感、文化的世界,一个受温顺而高尚的天性所支配的世界。同时,他还发现自己身上有个“狼”,即一个充满欲望、野性、残暴的暗黑世界,一个受卑劣、粗鲁的天性所支配的世界。他将自己的性格划分为两个相互敌对的区域,表面上看起来清晰明了,却时常会发现,狼和人在短暂的片刻,在幸福的瞬间能够融洽相处。如果哈里试图确定在他生活的每个瞬间、每次行为、每种感受中,人和狼各参与了多少,便会立即陷入困境,他那冠冕堂皇的狼性理论将会整个沦为无稽之谈。因为没有一个人,即便是未开化的非洲人或是傻瓜,性格会如此简单、如此单纯,以至于可以将他的性格解释为两三种主要特点的总和。用狼和人这种天真的二分法去解释像哈里这样性格复杂多变的人,实属一种极其幼稚的尝试。哈里的性格不只有两种,而是由上百种、上千种性格构成。他的生活(如同每个人的生活一样)不是只在两个极端例如欲望和精神或圣贤与浪子之间摇摆,而是在上千对、在无数对极端中来回摆动。

像哈里这样博学聪慧之人竟会将自己视为一个“荒原狼”,认为能把一个如此简单、粗暴、原始的公式套用在他那复杂多样的生活上,我们不应感到意外。因为人不具备高度的思考能力。即便是最聪明、教育程度最高的人也总会透过极其天真的、简化的、自欺欺人的公式化眼镜去观察世界、观察自己——尤其是自己!因为每个人都会将自我想象为一个整体,这似乎是所有人与生俱来、完全自发的一种需求。尽管这种妄想时常会遭到剧烈的冲击而动摇,却总能平复如旧。坐在杀人犯对面的法官直视着杀人犯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听到杀人犯用他(法官自己)的声音说话,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具有杀人犯所有的情绪波动、能力和可能性。但随即他又变回一个整体,成为法官,一跃跳回想象中的自我躯壳中,履行他的职责,判处杀人犯死刑。如果有些极具才华、内心敏锐之人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多重性格,如果他们像每个天才那样打破人性为整体的妄想,觉察到自己是由多个部分、多个自我构成的,那么,只要他们公之于世,大众便会立刻将他们关押起来,并借助科学将他们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以免人类从这些不幸之人的口中听见对真理的呐喊。有些事情,每个有头脑、会思考的人自会知晓,若说出来,又为礼仪风俗所不容。既然如此,何必再多费唇舌,非不吐不快呢?——如果有人能够向前迈进一步,将想象中单一的自我分化为双重体,他已近乎是天才了,至少是个罕见而有趣的例外。实际上,没有一个自我,哪怕是最单纯的自我,是单一的。每一个自我都是一个多元化的世界,是一片小小的星空,是由各种形式、各种阶段和状态、各种遗传来的天性和可能性所构成的混合体。每个人都力求将这个混合体看作一个单一的整体,并如此谈论自我,这似乎是种简单易懂、形式固定、轮廓清晰的现象。这种人人(包括最具声望的人)都会产生的错误认知似乎不可或缺,如同呼吸和吃饭一样,是人们得以生存的必然需求。

这种错误认知基于一种简单的套用。每个人只有一具肉体,却有不止一个灵魂。在文学作品中,即使是在最精粹完美的文学作品里,也总是习惯性地将人塑造为看似完整、统一的形象。在迄今为止的文学创作中,专家与行家最为推崇备至的是戏剧,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戏剧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来表现自我的多样性——戏剧当中的每个人物都表现为一个独一无二、统一又独立的主体。假如不细心观察,便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剧中的每个人物都是个单一的整体。质朴的美学对所谓的性格戏剧最为赞赏。在这类戏剧中,每个人物都性格鲜明、与众不同,表现为单一的整体。客观分析后,少数人才渐渐意识到,所有的这一切或许只是种低劣又肤浅的美学。如果我们将这些并非与生俱来,而只是从古典时期沿袭而来的冠冕堂皇的美学概念运用在我们伟大的剧作家身上,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这些美学概念皆是以有形的躯体为基础而产生,自我和人物都不过是虚构出来的罢了。古印度的文学作品里没有这样的概念。印度史诗中的主人公并非个体,而是一群人物,是一系列化身。在现代社会里,有许多文学作品试图通过人物和性格的描写来展现人物心理的复杂多样性。而作者对此或许毫无意识。想要看清这一点的人,就必须下定决心,不能将这类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视作个体,而得将他们视作更高一级的统一体(我认为,应称为作者的灵魂)的各个部分、各个方面、各个不同的角度。以这种方式来观察浮士德的人会发现:浮士德、梅菲斯特、瓦格纳以及其他所有人物构成了一个统一体,一个超人。只有在这个更高级的统一体上,而非在单个的人物身上,才能表现出灵魂的真实特点。当浮士德说出那句中学老师耳熟能详、庸俗之人万分赞赏的名句“啊,我的胸膛里住着两个灵魂”时,他忘记了自己的胸膛里还同时住着梅菲斯特,还住着许许多多其他的灵魂。我们的荒原狼也以为他的胸膛里承载着两个灵魂(狼与人),并觉得自己的胸膛因此而憋闷得透不过气来。胸膛和躯干始终只有一个,然而居住在里面的灵魂却不止两个或五个,而是不计其数。人是由上百层皮组成的洋葱,是由许多线构成的织物。古代亚洲人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佛教的瑜伽还发明了一项技能,用以揭穿人的妄念。人类的游戏真可谓有趣而多样:印度人花费了千百年去努力揭穿的妄念,西方人却花了同样多的精力去支持和加强它。

我们从这个角度来观察荒原狼,就会明白,他那可笑的双重性为何会使他那么痛苦。他觉得自己像浮士德,一个胸膛住着两个灵魂过于拥挤,定会把胸膛挤破。其实恰恰相反,两个太少了。哈里将他的灵魂以如此简单的形象去加以理解,实在是歪曲了他那可怜的灵魂。尽管哈里受过高等教育,但行事风格却像个只能数到二的未开化之人。他将自己的一部分称为人,将另一部分称为狼,并对此现象束手无策,感到身心俱疲。他将自身所有聪慧、高尚、文明的特质归结为“人”,将所有本能、粗野、混乱的特质归结为狼。然而现实生活却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比我们贫乏的低能语言要精细得多。哈里使用这种简单的人狼二分法,实则是在双倍地自我欺骗。我们担心,哈里将他灵魂中远远不属于人的特质归为了人,同时,又将早就超越了狼性的特质归为了狼。

像所有人一样,哈里也自认为十分了解人为何物。虽然他时常在梦中或在其他一些难以控制的意识状态下感知过其中一二,但他根本不知道人为何物。但愿他不会忘记这些感知,但愿他能尽量地掌握这些感知!人并非保持着一种一成不变、持续永恒的形态。(一成不变、持续永恒曾是古典时期人们所追求的一种理想化的状态,尽管那个时期的智者提出了相反的概念。)更确切地说,人是一种尝试,是一条通道,是架于自然与精神之间的一座狭窄又危险的桥梁。人内心深处的使命感驱使他迈向精神、走向上帝——而他最深切的渴望又吸引着他走向自然、回归母体:人的一生便在这两种力量之间恐惧不安、颤颤巍巍地来回摇摆。人类对“人”这个概念的理解始终只是一份暂时的市民协议。这份协议拒绝和禁止某些极不文明的本能欲望,要求人有一定的觉悟和教养,要除却兽性。此外,不仅是允许,甚至还要求人有少许精神。如同每个市民的理想一样,这份协议中的“人”是妥协的产物,是一种谨小慎微、精明巧妙的尝试,既企图蒙骗凶恶的母亲——自然,又企图蒙骗讨厌的父亲——精神,想让他们放弃强烈的要求,以便能够在他们之间找到一片温和的地带居住下来。因此,市民能允许和容忍被自己称为“个性”的东西,但同时又将其出卖给惨无人道的“国家”,任其摆布,并挑唆两者相争以坐收渔翁之利。于是,市民会今天将某个人作为异教徒烧死或作为罪犯绞死,而过两天又转身为其设立纪念碑。

荒原狼已预感到,“人”并非创造物,而是精神的要求,是一段遥远的、既令人神往又让人害怕的路程。要想在通往那里的道路上迈进一小步,就得历经极度的痛苦和狂喜,并且只有那些今天被送上绞刑架、明天又为其建造纪念碑的少数人才能在上面策马骑行。然而,他身上与“狼”相对、被其称为“人”的特质,大部分其实只是市民协议中的平庸之“人”。哈里很可能深谙通往名副其实的“人”的道路,通往不朽者的道路,偶尔也会迟疑不决地往前迈进一小步,并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承受诸多的痛苦,忍受难挨的寂寞。尽管如此,他在心灵的最深处不敢接受和力争那最高要求、那条真正的被精神所追寻的修身之道,他没有勇气踏上那条唯一通往不朽者的羊肠小道。或许他觉得,这条路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痛苦,使他遭到排斥,迫使他放弃一切,兴许还会把他送上绞刑架——即使在到达这条路的终点时他便能获得永生,他也不愿去承受这一切痛苦,去面临各式各样的死亡。尽管他比市民更清楚地知道这修身之道的目的,却选择视而不见,不愿知道:绝望地依恋自我,挣扎着不愿去死,必会导致永恒的死亡。相反,能够视死如归、脱胎换骨,能够不遗余力、持之以恒地自我转变才可能获得永生。在不朽者当中,他顶礼膜拜自己喜爱的人物,比如莫扎特,归根结底只是在用市民的眼光来看待莫扎特。他倾向于像中学教师那样,将莫扎特的完美无缺归结于他卓越的才华,而不是归结于他热忱的付出、甘愿受苦的精神、对市民理想的漠然态度和对极度孤独的忍受能力。这种孤独是客西马尼花园[15]式的孤独,它使萦绕在受难者和修身者四周的市民氛围变得异常稀薄,变成冰冷的苍穹。

但至少我们的荒原狼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浮士德式的双重性。他发觉,自己统一的身体里承载着的灵魂并不统一,他顶多是身处漫长的朝圣之路上,不断朝着和谐统一的理想迈进而已。他既不想克服身上的狼性,完全成为人,也不想放弃人性,单单作为狼过着一种统一、不分裂的生活。或许他从未仔细观察过真正的狼——假如他仔细观察过,就会发现,动物的灵魂也并不统一,在它们健美的身躯里也潜藏着各式各样的追求与状态。狼也有心理危机,也得承受痛苦。不,打着“回归自然”的旗号只会让人走向一条充满痛苦、毫无希望的歧途。哈里永远不可能完全成为狼。倘若他能,便会发现,狼也并非那么单纯简单,狼也是复杂多样的综合体。狼的胸膛里也有两个或更多的灵魂。渴望成为狼的人,犯了与那高唱“啊,永不长大是多么幸福”的人同样的健忘症。那个高歌幸福童年的人,富有同情心又多愁善感,渴望回归自然,回归纯洁,回到初始状态,却全然忘记了,孩童们也绝非幸福的,他们也有诸多的矛盾与冲突,他们也得经受各种各样的痛苦。

根本无路可退,既不能退回到狼,也不能退回到孩童。万物在起源时已非那么圣洁单纯:世上万物,哪怕是那些看似最单纯的东西,一旦造就便已经有罪,已经裂变,已被扔进污浊的转变长流中,永远无法再逆流而上。通往圣洁,通往本源,通往上帝的路并不是向回转,而是向前进,不是回归到狼或孩童,而是继续通往罪责,进一步修身成人。可怜的荒原狼,自杀对你来说并无多大助益。你得踏上一条更为漫长,更为寸步难行的修身之道。你得将你的双重性成倍激增,将你的复杂性加倍复杂化。为了到达终点,得到安宁,你不该缩小你的世界,简化你的灵魂,而应容纳更多的世界,最终将整个世界纳入你痛苦拓宽的心灵中。这条路是释迦牟尼和每个伟人曾走过的路,无论他们是有意还是无心,但最终他们勇敢的行为获得了成功。每个人的出生意味着与宇宙分离,意味着与上帝分离、与其划清界限,意味着痛苦的重生。回归宇宙,结束痛苦的个性化,修身成神意味着:一个人的心灵已广阔到足以重新容纳整个宇宙。

这里所谈论的人并非学校、国民经济、统计学中所提及的人,也不是那些成千上万在街上闲逛的人,他们不过是海边的沙粒,是汹涌波涛溅起的水滴。这种人多几百万或少几百万都无关紧要,他们不过是些有形的物质。不,我们在这里所谈论的是高级意义上的人,是修身之道的终极目标,是高贵的人,是不朽者。天才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么稀少,当然也不像文学史、世界史或是报纸上所说的那么多。在我们看来,荒原狼哈里具有足够的天赋,应勇敢地去尝试修身,而不是遇到任何困难便哀诉他那愚蠢的狼性。

具有这些可能性的人用荒原狼和“啊,两个灵魂!”作为权宜之计,就像他们时常胆怯地爱恋市民阶级的东西一样,既令人诧异,又令人悲哀。一个能理解释迦牟尼的人,一个能感知人性的美好与阴暗的人,不应在充斥着常识、民主、市民教育的世界里生活。只是由于胆怯,他才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当他的维度受到挤压,觉得狭窄的市民空间过于拥挤时,他就会把责任推卸给“狼”,不愿知晓,狼有时是他最好的特质。他将身上所有野性的特质称为狼,认为它凶恶、危险、令人恐惧。他自认为是名艺术家,具有敏锐的感官,却无法看清:他身上除了狼性,在狼性的背后,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特性。咬人的并非都是狼。他身上还具有狐狸、龙、老虎、猴子和极乐鸟的特性。这整个世界,这整个伊甸园——里面装满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东西,有的优美,有的可怕,有的强壮,有的柔弱——都被狼的童话所禁锢和碾压。而他身上真实的人也同样受到虚假之人和小市民的囚禁和压制。

设想有座花园,里面长满了各种花草树木和水果。假如这座花园的园丁没有植物学方面的知识,只懂得用“食用植物”和“野草”来区分它们,那么他将会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座花园里十分之九的东西。他会拔除那些最迷人的花朵,会砍掉那些最珍贵的树种,或是会讨厌、轻视它们。荒原狼也正是用此方式去对待他灵魂中那成千上万种花卉。不符合“人”或“狼”范畴的,他一律视而不见。你们瞧瞧,他把些什么东西归入了“人”的范畴!所有怯懦、无知、愚蠢和狭隘的品性,凡是够不上称为狼性的东西,通通被他归为了“人”。同样,所有强大、高贵的品性,但凡他未能成功主宰的,便一律被他归为了“狼”。

现在,我们向哈里告别,让他独自一人继续走自己的路。假如他已跻身不朽者的行列,已到达他艰难路途的终点,他会惊叹自己在犹豫彷徨中走过了一条多么曲折又荒芜的人生之路,定会对着这只荒原狼报以鼓励、责备、同情、开心的微笑!

看完文章,我忽然想起,几个星期前的一个夜晚,我曾写过一首颇为独特的诗,也是关于荒原狼的。于是,我在书籍堆积如山的桌上从纸堆里翻找出这首诗,读了起来:

我荒原狼奔跑着,奔跑着,

满世界覆盖着皑皑白雪,

乌鸦从桦树上扑翅而飞,

兔子和麋鹿却无处可寻!

我如此喜爱麋鹿,

但愿能够觅得一只!

若能将它咬烂,撕碎,

便是世上莫大的幸福。

我打心眼里喜欢这可爱的家伙,

我要咬住它柔嫩的双腿,

畅饮它殷红的鲜血,

然后方可孤独地彻夜嗥叫。

兔子也能让我心满意足,

在夜晚,温热的兔肉尝起来极其鲜美——

啊,生活中能带来一丝快乐的东西,

难道都已离我远去?

我尾巴上的毛发已变灰白,

视力也变得模糊,

我的爱妻已亡故多年。

如今我奔跑着,渴望觅得麋鹿,

奔跑着,渴望觅得兔子,

听着狂风在冬夜里呼啸,

以雪水滋润干渴的咽喉,

将我可怜的灵魂送给魔鬼。

现在,我手头上有两幅自己的肖像画。一幅是这首双行押韵诗里的自画像,与我本人一样悲伤、恐慌。而另一幅却画得十分冷静,似乎极为客观,它出自一位居高临下、从外部对我进行观察的旁观者之手。他比我本人更了解我,或者又远远不如我本人了解我。这两幅画像——我写的这首伤感的诗和这份出自陌生人之手、思虑成熟的文章——都让我伤心难过,都画得惟妙惟肖。两者均毫不掩饰地描绘了我无望的生活,清晰地展现了我那令人不堪忍受、无法再持续下去的生存状态。这只荒原狼必然会死,定会亲手结束自己那可恨的生命。或者,他会在重新自我审视的死亡之火中熔化,脱胎换骨,撕去面具,获得新生。啊,这个过程对我来说丝毫不陌生。相反,我十分熟悉,并曾多次体验,而且每次都是在我陷入极度绝望时。每当我经历这种令人激动的过程时,我当时的“自我”总会被击得粉碎。每次,心灵深处的力量都会将它唤醒,又再将它摧毁。每次,生活中我所珍惜、钟爱的一部分都会背叛我,离我而去。例如有一次,我失去了市民的声誉连同我的财产。以前对我脱帽致意的人不再对我毕恭毕敬,我不得不学会接受这个现实。还有一次,我的家庭在一夜之间彻底瓦解。我那患了精神病的妻子将我赶出了家门。爱情与信任在顷刻间变为仇恨与殊死搏斗。邻居们向我投来同情和蔑视的目光。从那时起,我产生了孤独感。过了几年,在经历了一段艰难痛苦的岁月后,我在苦涩的孤独和艰辛的自律中建立起了崭新的、苦行般的精神生活和理想。我的生活又重新恢复了一定的安宁,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我沉迷于抽象的思维练习和有规律的沉思冥想。然而这时,我的生活再次土崩瓦解,突然失去了它崇高的意义。我被迫再次疲惫不堪地四处奔走。新的痛苦、新的罪责接踵而至。每次在撕下面具、理想破灭之前,我总会感受到这种令人恐惧的空虚和平静,感受到这种致命的窒息感、孤独感和无助感,不得不又一次在这荒无人烟、乏味沉闷的无爱之狱、绝望之狱中跋涉穿行。

不可否认,每当生活发生这样的动荡时,最终我总能有所收获。我能获得更多的自由、更多的智慧、更有深度的思想,但同时也会更加寂寞、更被人误解、更加寒心。从市民阶层的角度来看,我的生活一再地变得动荡不安,这是在持续不断地走着下坡路,越来越偏离正常、合法、健康的生活。在这些年里,我失去了工作和家庭,背井离乡,脱离了所有的社会团体,无依无靠,没有人爱,受到许多人质疑,时常与公众舆论和公共道德观发生激烈的冲突。尽管我依旧生活在市民阶层里,但在他们的世界里,我始终是个陌生人,因为我整个的内心感受和思想与他们的截然不同。对我来说,宗教、祖国、家庭、政府已失去价值,与我毫无干系。科学、行会、艺术的装腔作势令我感到厌恶。曾几何时,我的观念、我的品位、我的整个思想让人觉得我才华横溢,令我受到大家的爱戴与钦佩。而如今,这些全都变得荒芜,变得粗野,遭人质疑。纵然我在痛苦的转变中得到了一些无形的、难以描述的收获,但也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在一次次转变中,我的生活变得愈加艰难困苦,愈加孤独,愈加危险。说实话,我没有理由希望继续走这条路,因为它将我带入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如同尼采在《秋之歌》中所描写的烟雾。

啊,真的,我对这些体验、这些转变非常熟悉。这一切都是命运给令它担心、难以调教的孩子们所设定的。这一切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对它们的熟悉程度,就如同一个争强好胜却一无所获的猎人熟悉捕猎的每个步骤,如同一个经验老到的证券经纪人熟悉投机倒把、获取利润,继而变得不稳定,最后导致破产的整个过程。难道我真的还得将所有这些再经历一次?难道我还得再次承受这样的折磨,再次陷入这种混乱的困境,再次看穿自我的卑微和无用,再次面临被压垮而死亡的恐惧?预防再次承受这些痛苦,溜之大吉,不是更聪明更简单吗?毫无疑问,这样做更聪明更简单。无论荒原狼小册子中对于“自杀”的论断正确与否,没有人能够阻止我借助煤气、剃须刀或手枪避免重复这个过程而获得快乐。这个过程所带来的痛苦我真的已尝得够多够深了。不,见鬼去吧!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要求我再次面临死亡恐惧,再进行一次脱胎换骨,再经历一次重生。这重生的目的和结局不是和平与安宁,而总是新的自我毁灭、新的自我重塑!自杀的行为纵然愚蠢、胆怯又卑劣,纵然是在逼不得已时所采取的不体面又可耻的办法,但我的内心还是深切期盼有条出路,哪怕是最可耻的出路,能够将我从这痛苦的折磨中解救出去。在这里,无须再上演具有高尚情操或英雄主义的戏码,我只需在轻微的、瞬间而逝的疼痛和无法想象、难以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之间做个简单的抉择。在我惨淡又疯狂的生活里,我曾多次扮演那高贵的堂吉诃德,比起舒适和理智,宁可选择荣誉和英雄主义。够了,该结束了!

当我终于上床睡觉时,天色已微明。晨光自窗口照射进来。这是冬季里一个阴雨连绵、乌云密布、令人讨厌的早晨。我带着要了断的决心上了床。就在我快要入睡、尚有最后一丁点意识时,荒原狼小册子中那段提及“不朽者”的奇特论述突然再次闪现在我脑海里。于是我回忆起,曾有过好几次,我感觉自己与不朽者离得很近。甚至就在不久前,我还和着古老音乐的节拍,分享到了不朽者那冷静、敏锐、充满坚定微笑的智慧。这些记忆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发出光芒,随后又逐渐消失。睡意像一座大山,沉重地压上我的额头。

我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脑子也随即清醒过来。那本小册子和我写的诗都在床头柜上放着,我的决心从我近期生活的一团乱麻中探出脑袋,友好、冷静地看着我。经过一夜的睡眠,它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无须着急,我求死的决心并非一时兴起的念头,它是颗成熟、能存放的果实。它会慢慢长大,变得沉重,命运之风将它轻轻摇晃,紧接着猛然一击便可将它吹落。

我的旅行药箱里有种上好的止痛药,这是一种特别强效的鸦片制剂。我很少服用,经常几个月都不碰。只有当我被身体的疼痛折磨到无法忍受时,我才会服用这种强烈的麻醉药。可惜它不适合用来自杀。多年前,我曾尝试过一次。当时,我再次陷入绝望,于是吞服了大量的这种麻醉剂。那分量足以杀死六个人,然而却没能够使我丧命。尽管我睡着了,昏迷了好几个小时,但令人大失所望的是,之后胃部剧烈的痉挛使我难受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将所有的药剂吐出来后又昏昏入睡,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彻底醒来。醒来后,我异常清醒,脑子像烧坏一样,里面一片空白,几乎失去所有的记忆。除了一段时期的失眠和胃痛外,那药物没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所以,那药剂不予考虑。现在我要用以下这种形式去实现我的决心:一旦我又到了非得服用鸦片制剂不可的地步,我不会通过服药去寻求短暂的解脱,而是允许自己用死来得到永久的解脱,并且,我要采取稳妥、可靠的死法,用手枪或剃须刀。如此一来,情况十分明了——假如按照荒原狼小册子里那个幽默的办法,我得等到自己五十岁生日那天,还需等两年,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长了。可现在,不管是一年后、一个月后,或是明天,大门始终是敞开的。

我不能说,这个“决定”使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变。它只是使我疼痛时变得更加无所谓,在服药或喝酒时更肆无忌惮,也对能忍受的极限更为好奇了。仅此而已。那天晚上的其他经历对我产生的后续影响则更为巨大。我又通读了几遍荒原狼的文章,时而全神贯注,充满感激之情,仿佛知道有种无形的魔力在英明地指引着我的命运;时而又对作者客观冷静的姿态加以嘲讽和蔑视,觉得这篇文章根本不理解我在生活当中所特有的心境和压力。文中关于荒原狼和自杀者的内容尽管写得不错,很有见地,但它做了巧妙的抽象化,只适用于一类人,适用于那类典型人物。在我看来,我个人,我真实的灵魂,我独特的命运,不能这么粗略地一概而论。

但较之于其他,教堂墙壁上出现的幻觉或幻景更加引起我的深思。那些跳动闪烁的霓虹灯字母组成了一则孕育着希望的预告,它与文章中的暗示相互吻合。我满怀期待。来自那陌生世界的声音强烈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时常陷入沉思长达几个小时。那预告上的文字在越来越清晰地对我发出警告:“不为所有的人开放!”“只为狂人开放!”我能听见那声音,那些世界能对我说话,说明我已发疯,远不属于“普通人”。天哪!难道我不是早就远离了普通人的生活,早就远离了正常人的生活和思维吗?难道我不是早就脱离常轨,成了疯子吗?然而在内心深处,我十分明白这呼喊的含义:它要求我做个疯子,要求我放弃理性、抛开顾虑、丢弃市民性,全身心地投入奔腾澎湃、没有法规的精神世界和幻想世界当中。

有一天,我再次走遍街道广场去寻找那名身背广告旗杆的男子,却不见其踪影;再次经过那面有扇看不见的门的墙壁,多次往里倾听动静却毫无所获。这时,我在郊外的马丁区遇到了一支送葬的队伍。死者家属跟在棺木后缓步前行,我一边观察着他们的面部神情,一边想:其死亡对我来说是个损失的那个人,他住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住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而我的死亡对其来说具有意义的那个人又住在何处?这个人或许会是艾丽卡,我的情人。但长久以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密切,我们很少见面,也不会发生争执。我目前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她偶尔来看我,或者我去看她。我俩都是孤独寂寞、难以相处之人,在精神和心理疾病方面有点相似。尽管有着种种问题,但我俩始终保持着联系。假如她听闻我的死讯,或许会松口气,感到如释重负?我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否可靠。人得要生活得正常,活在现实中,才能对这类事情有所了解。

我一时兴起,加入送葬队伍,尾随着死者家属一起来到了墓园。墓园里有火葬场,且各种设备齐全。这是一块新式的水泥墓地,死者尚未火化,他的棺木被放置在一个简陋的墓穴前。我旁观着牧师及其他贪婪之人——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如何操办葬礼。他们极力营造出一种庄严、悲痛的氛围,但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显得十分矫揉造作、虚情假意,让人未免觉得滑稽。我看着他们身上的黑色制服如何垂落,看着他们如何卖力地引导送葬人产生悲伤之情,如何迫使送葬人在死神的威严前卑躬屈膝。可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没人哭泣,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死者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也没人听从劝说产生虔敬之心。牧师不断地称呼送葬人为“亲爱的基督徒们”,但这些商人、面包师和他们的妻子满脸市侩气,个个沉默不语,严肃地低着头,表情尴尬又虚伪,他们唯愿这场令人不快的仪式尽早结束。仪式总算结束了。站在最前面的两位基督徒与致辞者握了握手,在附近的草坪斜坡上蹭去葬入死者时沾在鞋上的湿泥。随即,他们的脸便恢复了常态。突然,我发现其中一人十分眼熟——我觉得他就是那个身背广告旗、将小册子塞进我手里的男子。

就在我觉得认出了他的那一刻,他转过身,弯下腰,摆弄起他的黑裤子。他笨手笨脚地将鞋上方的裤腿卷起,然后把雨伞夹在胳膊下,匆匆地离开了。我紧随其后,追赶上他,向他点头致意,但他似乎没认出我。

“今天没有夜间娱乐活动吗?”我问道,并试图向他眨眼示意,就像秘密的知情人相互间做出的举动。可我能熟练地使用这类面部表情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以我这样的生活方式,几乎连说话能力都要丧失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只是扮了个愚蠢的鬼脸。

“夜间娱乐活动?”那名男子咕哝了一句,神情异样地看着我,“这位老兄,如果有需要的话,您就去黑鹰酒家吧。”

说实话,我不再肯定他就是那个人了。我大为失望,继续向前走着,不知该往哪里去。我漫无目的,毫无所求,没有义务。生活过得极度痛苦。我觉得这日益加剧的厌世感已达到顶峰,感觉生活已将我流放,将我抛弃。我怒气冲冲地穿梭于灰暗的城区,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和一股坟墓的气味。不,我绝不允许这些送葬怪鸟站在我的墓旁,披着长袍,发出多愁善感、基督徒式的叽喳声!啊,我所看之处,所想之处,没有一丝欢乐在等待着我,没有一声呼喊在向我召唤,我感受不到任何吸引力。所有的一切都散发着消耗殆尽的腐朽味,散发着似满意非满意的腐臭味。一切都已陈旧、干枯、灰白、松弛和耗竭。亲爱的上帝,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曾是个生机勃勃的青年、诗人,也曾热爱艺术、游历世界,也曾是个满怀激情的理想主义者,怎么就沦落到了如此境地?我变得麻木不仁,对自己和所有人充满恨意,所有的感觉都变得迟钝,我时常深感懊恼,深陷心灵空虚和绝望的肮脏地狱里。这一切是如何缓慢又悄无声息地发生在我身上的?

路过图书馆时,我遇到了一位年轻的教授。我曾与他有过几次交谈。几年前,我最后一次在这座城市逗留时,还曾多次到他的住所拜访他,与他探讨东方神话。我当时正在对这个领域做些研究。这位学者僵直地向我迎面走来。他有些近视,我刚要从他身边走过,他才认出我来。他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而我却因心情不佳,对此举并不十分感激。他非常高兴,变得活跃起来,提醒我想起我们过去几次交谈时的一些细节。他还向我表示,我的一些建议让他受益良多,他时常会想起我。他说,从那以后,他与同事之间也进行过讨论,但从未那么激烈,那么受益。他问及我何时来到这座城市(我谎称才来了几天),为何不去拜访他。我盯着这位彬彬有礼的男子那张博学而善良的脸,原本觉得这场景有点可笑,但我却像条饿狗一般享受这片刻的温暖、这丁点的善意和这些许的赞赏。荒原狼哈里感动地露齿一笑,干渴的咽喉里渗出了唾液,违背意志地屈服于多愁善感。于是,我忙着撒起谎来,声称自己只是为了做研究,暂时来到这里。并声称自己身体抱恙,否则早就去拜访他了。他诚挚地邀请我今晚去他家,我感激地接受了邀请,并请他向他的妻子转达我的问候。在热情地说话和微笑时,我感到脸颊酸痛,因为我的脸早已不习惯做这种费劲的动作了。正当我——哈里·哈勒——站在大街上,意外地遇到熟人,被他奉承,礼貌、热忱地看着这名友好的男子那近视的眼睛和善良的脸庞,并冲着他微笑时,另一个哈里正站在一旁冷笑。他一边冷笑一边心想:我是个多么奇怪、多么疯癫、多么虚伪的家伙。两分钟前,我还在愤怒地对着这讨厌的世界龇牙咧嘴,而现在,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实人向我打了声招呼,说了句善意的问候的话,我便欣然接受了一切,陶醉在这丁点的好感、尊重和友善之中,开心得像只满地打滚的小猪。这两个哈里,这两个极不讨人喜爱的人,站在彬彬有礼的教授面前,相互讥讽,相互观察,相互鄙视。像往常出现这样的情形时一样,他们都在思考:这到底是人性的愚蠢之处和弱点,是人普遍的命运?抑或这种多愁善感的利己主义,这种没有个性和主见,这种感情上的污秽与分裂仅仅是个人的、荒原狼的特征?如果这种卑鄙的行径是人类普遍的行为,那么我便可以蔑视世界,再度对这种卑鄙行径进行猛烈的抨击;如果这只是我个人的弱点,那么我便有了理由肆意地蔑视自我。

两个哈里一争吵,令我差点忘记了教授的存在。我突然觉得有点厌烦他,急忙摆脱了他。我久久地站在他的背后,目视着他如何迈着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乐于助人的信教徒有点滑稽的步伐,在树叶落尽的林荫大道上渐行渐远。我的内心掀起了一场激烈的大战。当我机械性地伸屈僵硬的手指以对抗隐隐难受的痛风时,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上当受骗了:我接受了七点半去吃晚饭的邀请,这便意味着,我不得不讲一堆的客套话,不得不喋喋不休地谈论科学性的话题,不得不观察他人的家庭幸福,这些都会成为我的负担。我恼怒地回到家,将白兰地与水混在一起,就着酒水服下痛风药,然后躺在沙发上,设法让自己静下心来看会儿书。我好不容易看了会儿一本18世纪的写得颇引人入胜的消遣小说《从梅梅尔到萨克森的索菲恩斯游记》,又突然想起今晚的邀请。我还没刮胡子,还得穿衣服。天知道,我为何要这样自讨苦吃!哈里,快起来,放下你的书,抹上皂沫,把你的下巴刮得血淋淋的,穿上衣服,去人类那儿寻找乐趣吧!当我往脸上抹上皂沫时,想起了墓场里那个肮脏的泥穴,今天,那个陌生的死者被埋了进去。我还想起了那些无聊的基督徒板着的面孔,然而我却笑不出来。我觉得,在那肮脏的泥坑旁,在牧师念着愚蠢而令人尴尬的悼词时,在送葬人做出呆笨难堪的表情时,在金属或大理石制成的十字架和墓碑构成的令人绝望的景象里,在铁丝和玻璃制成的假花里,不仅是那个陌生人结束了他的一生,也不仅是我明后天会结束自己的一生,然后在送葬人的尴尬和虚情假意中被埋进污泥里。不,不仅如此。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我们所有的追求、我们所有的文化、我们所有的信仰、我们所有的生活乐趣和生活兴致,都已病入膏肓,也即将被葬入其中。我们的文化世界就是一个墓园。在那里,耶稣基督和苏格拉底,莫扎特和海顿,但丁和歌德,都不过是刻在金属墓碑上、因铁板生锈而变得模糊不清的名字而已。他们的四周站着些表情尴尬、虚情假意的哀悼者。假如他们还能信仰这些曾经庄严神圣的金属墓碑,他们定会为此花重金修葺;假如他们至少还能说一句有责任感、严肃认真的话,以表达对这个覆灭的世界的哀悼与绝望,他们也定会为此花重金修葺。然而现实却是,他们只会站在墓穴旁狼狈地冷笑。我恼怒地挠破下巴上那块旧伤口,给伤口消了会儿毒,然后又不得不把刚穿上的干净衣领给换下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这些,因为我没有丝毫兴致去赴约。但是,哈里身上的一部分又开始装模作样起来,他称教授为可爱的家伙,渴望闻到一些人的气味,渴望与人闲聊、与人交际,想起了教授美貌的妻子,觉得到亲切的友人家去做客一晚这种想法其实挺让人兴奋的。于是,我在下巴上贴了一块英式膏药,穿上衣服,系上一条体面大方的领带,打消了待在家里的念头。同时我想:我穿上衣服出门,拜访教授,和他相互说些恭维的客套话,这一切都非我所愿。大多数人也像我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被迫违心地做事、违心地生活、违心地行动。他们探亲访友,与人闲聊,坐在机关、办公室里消磨时间。所有这些行为皆是被强迫的、机械性的、不情愿的,所有这些行为都可以由机器完成,也可以根本不做。这种持续不断的机械运动,就像阻碍我一样,也阻碍了他们批判性地看待自己的生活,阻碍他们发现和感受到生活中的愚蠢、浅薄、露出丑恶冷笑的可疑之处、无望的悲哀和空虚。哦,这些人装腔作势,追名逐利,而不是像我这种脱离正常生活轨道的人那样奋力抵抗这令人悲哀的机械运动,绝望地凝视生活的空虚。他们如此生活是对的,完全正确。纵然我在这几页里偶尔流露了对这些人的轻视和讥讽,但请不要认为,我想将责任推卸给他们,想控诉他们,想让他人为我个人的不幸承担责任!我已经偏离正常的生活轨道太远,站在了生活的边缘,即将跌入黑暗的万丈深渊。假如我还企图自欺欺人,佯装自己仍在继续这种机械运动,佯装自己仍是属于这个永久运转、美好天真的世界的一员,那我便做得不对,那我是在撒谎!

晚上的天气相当不错。在熟人的屋前,我驻足停留了片刻,仰视着窗户,心想:这男子住在这儿,年复一年地工作,阅读和评论文章,研究西亚和印度神话学之间的相互关联。他乐在其中,因为他相信自己所做的工作的价值,相信科学,他是科学的奴仆。他相信纯知识和知识积累的价值,因为他相信进步与发展。他未曾经历过战争,未曾经历过爱因斯坦给迄今为止的思维基础所带来的巨大动摇(他认为,这只涉及数学家)。他看不见,在他的周围,一场新的战争正在酝酿之中。他认为犹太人和共产党员理当被仇恨。他是个善良、思虑欠周全、快乐、自大的孩子。他真让人羡慕。我强令自己打起精神,走了进去。一个系着白色围裙的女仆接待了我。出于某种预感,我牢记下了她放置我的帽子和大衣的地方。女仆将我领进一个暖和、明亮的房间,请我稍等片刻。我既没做祷告,也没闭眼小憩,而是玩心大发,随手将离我最近的一样物品拿在手里把玩起来。这是一幅镶了框的小画,用一块厚纸板做活动支架,斜放在圆桌上。这是一幅铜版画,画中为诗人歌德,一位充满个性、发型优雅的老人。他脸部的神态被塑造得非常完美,既画出了歌德那双众所周知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又画出了他身上那无法被宫廷大臣的威严所掩盖的孤独和凄凉。这位版画艺术家在表现歌德的孤独和凄凉方面下了很大一番功夫。他成功地为这位非凡的老人塑造出了略带学者气质抑或演员气质的沉着镇定、正直可靠的特点,同时又无损他的深度。总而言之,他确实将歌德画得很出色,每个市民家庭都可用它来做装饰物。一些勤劳的手工艺家创作了许多形象仁慈的救世主、耶稣使徒、英雄、思想家和政治家的画。我手上的这幅画可能并不比那些画差,也许只是它某种精湛的技艺刺激了我。不管怎样,我受够了刺激,变得恼怒至极。我看着画中那位爱慕虚荣、自鸣得意的老歌德,仿佛听见他在用讨厌又刺耳的声音对着我喊,向我指出,这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这里是优雅的艺术大师和民族英雄的家,而不是荒原狼的家。

假如这会儿走进来的是男主人,我还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全身而退。可偏偏是他的妻子走了进来。尽管我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此时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们相互问候之后,一系列不协调的事情开始接踵而至。这位女士称赞我保养得不错,而我却非常清楚,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的这些年里我苍老了不少。与她握手的那一刻,患痛风病的手指一阵疼痛,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衰老。接着,她问及我那心爱的妻子的近况,我只得将妻子将我抛弃、我们已离婚的事如实以告。当教授进来时,我们都很高兴,他也对我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但这情形很快就变得荒谬可笑起来。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是他订阅的一份军国主义和主战派的报纸。和我握完手后,他指着报纸说,上面有篇文章是关于一个政论家的,和我同姓,也叫哈勒。他肯定是个背叛祖国、品质恶劣的家伙,他拿皇帝寻开心,还主张:一旦爆发战争,无论是他的祖国还是敌国,都应承担一样多的罪责。这是个什么家伙!瞧,有这家伙好受的,编辑部果断地收拾了这个祸害,对其予以公开谴责。他见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便换了个话题。这夫妻俩万万没想到,那个可恶的家伙就坐在他们面前,那个可恶的家伙就是我。算了,何必去大肆宣扬,让他们不安呢!我暗自发笑,彻底死了心,不再期望今晚能过得愉快。自从目睹了送葬的情景后,我的内心便产生了一种沮丧感和绝望感,并且越来越强烈。而就在教授提及卖国贼哈勒的这一瞬间,这种沮丧感和绝望感膨胀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变成了一种身体(下半身)能感受到的痛苦,一种令人窒息、感到恐慌的命运感。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这一刻。我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在埋伏以待对我发起进攻,有某种危险正在身后悄悄向我靠近。幸好此时仆人走了进来,告知我们晚餐已准备就绪。我们走进餐厅。这期间,我搜肠刮肚,尽量谈论或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比平时吃得多,并觉得自己越来越可悲。我不断地想:天哪,我们为何要如此折腾自己?我明显地觉察到,我的主人们也感觉不舒服。或许是我太枯燥乏味,又或许是他们家里发生了不开心的事。不管怎样,他们尽力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他们总问一些我无法坦诚回答的问题,我索性满口谎言,每说一句都要拼命抑制住恶心感。最后,为了引开话题,我谈起了今天所目睹的葬礼。然而我却没找到恰当的字眼,原本想表现出幽默风趣的开场白让大家全都扫了兴。我们越来越谈不到一起。我内心的荒原狼在龇牙冷笑。等到吃饭后甜点时,我们三人基本都默不作声了。

我们回到刚才那间屋子,想喝点咖啡和烧酒。这原本或许能帮助我们缓和一点气氛。可是,那位大诗人又再次落入我的眼帘,尽管他已被挪到一边,放置在五斗橱上。我无法摆脱他,没有听从内心警告的声音,又一次将那幅画拿到了手里,开始研究起来。我发疯似的感到,这情形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我要么得提起主人的兴趣,使他们被我打动,与我产生共鸣;要么得与他们争执一番,彻底决裂。

我说:“但愿歌德不是真的长成这副模样!一副爱慕虚荣、故作高贵的模样!他看似威严,却与尊敬的赏画者们眉来眼去,表面上像个男子汉,内心却极度多愁善感!人们肯定对他有诸多不满,连我也经常对这个装腔作势的老家伙颇有微词,可把他画成这副模样,不,这可不行,这做得太过分了。”

女主人给我斟满咖啡,哭丧着脸,急忙离开了房间。她的丈夫带着尴尬又责备的语气向我透露,这幅画是他妻子的,对其珍爱有加。“即便客观来说,您的观点是对的,但言辞也不能如此过激。况且,我对您的观点有些不同的看法。”

“您说得有道理,”我承认,“我总是言辞过于犀利,可惜这是我的习惯,我的一个坏毛病。不过,歌德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也是如此。这个放置在客厅的可爱又市侩的歌德显然永远不会说些极端、直截了当的真话。请您和您的夫人原谅。请转告她,我患了精神分裂症。同时,请允许我就此告辞。”

男主人神情难堪,想挽留我,一再表示,我们以前的谈话是多么愉悦、多么热烈,我的关于米特拉斯[16]和克利什那[17]的猜想当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原本希望,今天也可以,如此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谢,对他说,他的这些话听起来非常友好,但可惜我对克利什那就如同我对科学探讨一样,早已变得兴味索然。今天我多次欺骗了他,例如我不是才来这座城市几天,而是已经来了好几个月。我独来独往,已不再适合与体面的人家打交道。因为我总是情绪很差,患了痛风,还时常喝醉酒。此外,为了把事情做个了结,至少不作为骗子离开,我不得不告诉这位尊敬的先生,他今天深深地伤害了我。他与一家反对派的报社站在了同一立场,对哈里的观点持愚蠢又固执的态度。一名无所事事的军官可以这么做,但这不是一名学者该有的态度。那个“家伙”,那个背叛祖国的家伙哈勒就是我本人。假如至少有一些有思考能力的人主张理智行事,热爱和平,而不是盲目、狂热地走上通往一场新的战争的道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世界会变得更加美好。好了,告辞,祝您平安!

随后,我起身向歌德和教授告辞,从屋外的衣帽钩上取下我的东西,便离开了。幸灾乐祸的狼在我的心灵深处大声嗥叫,两个哈里激烈地争吵起来。很快我便明白,与愤怒的教授相比,这个不愉快的夜晚带给我的意义更多更大。这个夜晚,教授不过是有些失望,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对我而言,这个夜晚是我最后的失败和逃离,是我向市民世界、道德世界和学术世界的辞行,是荒原狼全面性的胜利。这是逃亡者和战败者的辞行,是在自我面前宣告破产,是一次没有安慰、没有优势、没有幽默感的告别。我向我曾经的世界和故乡,向市民性、习俗、丰富的学识辞行的方式无异于一个胃溃疡患者向烤猪肉告别。我在路灯下狂奔,大为恼怒又伤心欲绝。这是多么令人绝望、丢脸又不幸的一天啊,从早到晚,从墓地到教授家的争吵!为何要如此?原因又何在?再继续这样的日子,再承担这样的后果,有意义吗?不!我今晚就要结束这场闹剧!回家吧,哈里,去割断你的喉咙!你已经等得够久了!

我垂头丧气地在街上来回转悠。在友善的人家里鄙弃他们客厅的装饰物,做得实在是太愚蠢了,我既愚蠢又没教养。可我别无他法,我无法再忍受这种逆来顺受、虚情假意、彬彬有礼的生活。似乎我也无法再忍受寂寞。我自己的社交聚会也变得无比厌恶、令人恶心。在地狱的真空地带里,我因感到窒息而百般挣扎。这哪里还有什么出路?完全没有。哦,父亲,母亲,哦,我往昔那神圣的青春之火,哦,我生活中成千上万的欢乐、工作和目标!这一切都已荡然无存,甚至没留下一丝悔恨,剩下的只有厌恶和痛苦。我觉得,“必须活下去”从未像此刻这般令我痛苦。

我在郊外一家荒凉的小酒馆里休息了片刻,喝了些水和白兰地,然后像中了邪似的,继续在老城区陡峭弯曲的大街小巷里来回穿梭,走过林荫大道,又越过火车站前的广场。我心想:外出旅行去吧!于是,我走进火车站,盯着墙上的时刻表,喝了些葡萄酒,试图静下心来思考。这时,我看见所害怕的那个魔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它要我回家,回到自己的房间,万念俱灰却继续暗吟不言!即便我再逛几个小时也摆脱不了那个魔影,我最终还是得回家,回到我的书桌旁,回到挂有情人照片的沙发上,我逃脱不了拿出剃须刀割断喉管的那一刻。这画面展现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是的,我对死亡怀有深深的恐惧。尽管我看不到其他的出路,尽管我的四周充斥着恶心、痛苦和绝望,尽管再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吸引我,给我带来欢乐和希望,可一想到死亡,一想到临死前的最后一瞬间,一想到自己的肉体被冰冷的刀片切开,我便有种难以言表的恐惧感。

我找不到任何办法摆脱这种恐惧感。在绝望与怯懦的斗争中,即便今天是怯懦大获全胜,但明天以及往后的每一天,绝望又会重新站在我的面前,还会因我的自我蔑视而变得更为强大。在最终自行了断之前,我会一次次地将刀子拿起,然后又一次次地将它扔掉。宁可今天就做个了断!我理智地劝说自己,就像劝说一个胆怯的孩子,但这孩子却不听,跑开了。他想活下去。我挣扎着在城里继续乱逛,在我的住所周围绕着大圈子,打算回家,可又迟疑不决。有时,我会跑进酒馆,喝一两杯,然后再继续逛,绕着目的地、绕着剃须刀、绕着死神转大圈。筋疲力尽时,我会偶尔坐在长椅上或路边的石头上休息片刻,听见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拭去额头的汗水后,我又继续四处乱跑,内心惶恐不安,满怀着求生的炽热渴望。

深夜,在一个陌生又偏僻的郊区,我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一家小酒馆。酒馆的窗后传来劲爆的舞曲声。进门时,我看见门上挂着一块陈旧的招牌:黑鹰酒家。这里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在狂欢。里面烟雾缭绕,酒气熏天,人声鼎沸。有人在后厅跳舞,厅内鼓乐喧天。我待在前厅,这里的人穿着普通,有的甚至有点寒酸,但我能看见后面舞厅里的人穿着讲究,打扮华丽。在拥挤和推搡中,我被挤到了柜台边的一张桌子旁。一个眉清目秀、脸色苍白的姑娘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身穿一件薄薄的低领舞裙,头上插着一朵枯萎的花。看见我过来,这个姑娘仔细、友好地打量了我一番,微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了个座。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我问了一声,在她身旁坐下。

“当然可以,”她说,“你是谁?”

“谢谢!”我说,“我不能回家,我不能,我不能。我要待在这里,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和您待在一起。不,我不能回家。”

她点点头,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她点头时,我观察着她那从额头滑至耳鬓的鬈发,发现那朵枯萎的花是山茶花。不远处的音乐震耳欲聋,柜台边的女招待在急匆匆地大声报出客人的订单。

“你就待在这儿吧。”她用一种令我感到舒服的声音说道,“你究竟为什么不能回家?”

“我不能。家里有东西在等着我——不,我不能回去,它太可怕了。”

“那就让它等着吧,你留在这里。来,先擦擦你的眼镜,你什么也看不见了。把你的手帕给我。我们喝点什么呢?勃艮第葡萄酒如何?”

她将我的眼镜擦拭干净,我这才看清她的容貌。她的脸苍白而紧致,抹着鲜红的唇膏,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额头光滑,看起来沉着冷静,留着一头卷曲、干练的齐耳短发。她亲切又略带讥讽地照顾着我,点了杯葡萄酒,和我碰杯。碰杯时,她低头看了看我的鞋。

“上帝啊,你到底是从哪儿来?你看起来像是从巴黎步行过来的。没有人会穿成这样来参加舞会。”

我不置可否,微微笑了笑,任凭她说。我对她很有好感。对此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以前对于这样的年轻姑娘我总是避而远之,喜欢用不信任的眼光去看待她们。而此刻,我却恰恰很喜欢她对待我的方式——哦,从这以后,她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对待我的。她如我所需的那样体谅我,又如我所需的那样嘲笑我。她点了个夹心面包,命令我吃掉。她给我斟酒,让我喝一口,但不要喝得太猛。然后她表扬我很听话。

“你真听话,”她鼓励我,“你不会给人增添麻烦。我敢打赌,你已经很久没有听从别人的命令了,对吗?”

“是的,您赢了。可您是如何得知的?”

“这很容易!听话就像是吃饭喝酒——长时间缺少它的人,会觉得它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对吧?你愿意听我的话吗?”

“很愿意。您什么都知道。”

“你可真让人省心。朋友,或许我能告诉你,那个在家等着你、让你心生恐惧的东西是什么。不过你自己也知道,我们不需要谈论它,对吗?都是废话!一个人若想上吊自杀,那就去上吊好了,他总有这么做的理由。若想活着,他就得管好自己的生活。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

“哦,”我大叫,“假如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上帝做证,我真的为生活操碎了心,但不管用。上吊或许很难,我不知道。但活着要难得多!上帝才知道,这到底有多难!”

“好吧,你会看见,活着其实很容易。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你擦拭了眼镜,吃了东西,喝了酒。现在我们去刷刷你的裤子和鞋子,它们得刷一刷了。然后,你跟我去跳支交谊舞。”

“您看,”我急忙喊道,“还是我说得对吧!没有什么比不能执行您的命令更让我遗憾。但您刚才的这个命令我无法执行。我不会跳交谊舞,也不会跳华尔兹、波尔卡或其他的舞。我这一生当中就从没学过跳舞。您看见了吗?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像您所认为的那么简单!”

这个漂亮的姑娘抿着她那鲜红的嘴微微一笑,摇了摇她那结实、留着男孩发型的脑袋。我看着她,感觉她很像罗莎·克莱斯勒——我还是小男孩时喜欢上的第一个女孩。但罗莎的皮肤是棕色的,头发是深色的。不,我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姑娘让我想起了谁,我只知道与我那久远的青年时期和孩童时期有关。

“慢着,”她喊道,“慢着!你居然不会跳舞?完全不会?甚至连一步舞也不会?你却声称,天知道你为生活花费了多少精力!你在撒谎,老兄,到你这个年纪可不该再撒谎了。唉,你连跳舞都不愿意,怎么能说你为生活花费了不少精力呢?”

“是因为我不会跳!我从来没学过。”

她哈哈大笑。

“但你学过认字和写字,对吧?还有算术,或许还有拉丁文、法语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敢打赌,你读了十年或十二年的书,或许还上过大学,甚至还拿到了博士学位,会中文或西班牙语,对吗?可你却没有花点时间和金钱上几节舞蹈课!那好吧!”

“是我的父母,”我为自己辩解道,“是他们让我学拉丁文、希腊语以及所有的那些玩意儿。可他们没有让我学跳舞,我们那儿不流行跳舞,我父母自己也不会跳。”

她异常冷淡地看着我,眼中充满了蔑视的神情,她的脸又一次让我想起了曾经的青年时期。

“这么说来,责任在你的父母!你有没有问过他们,今晚你能否来黑鹰酒家?问过吗?你说他们已去世很久了?原来如此!你说年轻时因为听从父母的话没学过跳舞,我没意见!尽管我不相信你小时候是个模范生。但后来呢?后来这么多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啊,”我承认,“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上了大学,弄过音乐,读书,写书,旅游……”

“你对生活的看法可真奇特!你总是做些困难、复杂的事,而简单的东西却完全没学过?没有时间?没有兴趣?那好吧,幸亏我不是你的母亲。可你却装出一副已尝遍生活的艰辛,然而什么也没得到的样子,不,这可不行!”

“您别责骂我了!”我请求道,“我已经知道自己疯了。”

“得了吧,少来这一套!教授先生,你根本就没疯,在我看来,你是疯得还不够厉害!我觉得,你大智若愚,完全像个教授。来,再吃个面包!吃完你再接着讲。”

她又为我点了个面包,然后往上面撒了些盐,抹了点芥末,切了一小块给自己,剩下的让我吃。我吃掉了。除了跳舞,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听从一个人的命令,坐在她身边,受她盘问,听她发号施令,被她责骂,感觉无比舒服。假如几个小时前,教授和他的妻子这么做了的话,会给我省去许多烦恼。但他们没有,这也不错,否则我就错过了很多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道。

“哈里。”

“哈里?这是个小孩子的名字!你也确实是个孩子,哈里,尽管你已有些白发。你是个孩子,需要有个人照顾你。跳舞的事我就不再提了。但瞧瞧你的头发!难道你没有妻子,没有情人?”

“我没有妻子,我们已经离婚了。我有个情人,但她不住在这儿,我很少与她见面,我们不是很合得来。”

她轻轻地从牙缝里嘘了一声。

“看来你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没人愿意和你待在一起。不过,现在来说说,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让你如此中邪般地满世界乱跑?吵架了?赌博输了钱?”

这可真难回答。

“其实,”我开始讲述之前发生的事情,“这原本是件小事。我受邀去一名教授家做客,我自己并不是教授。我原本就不该去。我已不习惯和别人坐在一起闲聊。我早就对这种事生疏了。进屋时我就已预感到,今天会不顺。挂起帽子时我就在想,或许很快我就会再戴上它。果然,我看见教授家的桌上摆放着一幅讨厌、令我恼火的画……”

“是什么样的画?它为何令你恼火?”她打断我的话。

“啊,是一幅歌德的画像。您知道的,诗人歌德。但画上的歌德却不是他真实的模样——当然,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歌德到底长什么样子,毕竟他已经去世上百年了——而是一位现代画家根据自己的想象创作的。这幅画令我很恼火,很反感。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听懂我说的话?”

“能听懂,不用担心,你继续说。”

“在此之前,我和那位教授就已意见不合。他和几乎所有的教授一样,是个狂热的爱国主义者,在战争期间乖乖地帮着政府一起欺骗民众。当然,他这么做是出于对政府的信任。而我是个反战人士。算了,不说了,继续说那幅画吧。我完全没必要去看那幅画的……”

“你确实没必要。”

“可首先,我为歌德感到难过,因为我非常喜欢他。其次,我当时认为,嗯,我曾有这样的想法或这样的感觉:我与一些人坐在一起,将他们视为同道中人,认为他们也会和我一样喜欢歌德,以为他们想象中的歌德也与我的相似。而现在,他们却在家里摆放这样一幅低级庸俗、被歪曲、庸俗化了的歌德肖像画,觉得它美极了,丝毫没有察觉,这幅画的精神恰恰与歌德的精神相反。他们觉得这幅画精美绝伦。我认为他们当然可以这么做。但对我而言,我对这些人的所有的信任感、与他们之间的全部友谊、对他们的所有的亲近感和紧密相连感一下子全都荡然无存。况且,我与他们的友谊原本就不怎么深厚。因此,我既恼火又难过,发现自己孤身一人,不被人理解。您明白吗?”

“这很容易懂。哈里,然后呢?你将那幅画朝他们的脑袋砸了过去?”

“不,我骂了他们一通,然后离开了。我想回家,可是……”

“可是家里没有妈妈安慰或责骂你这个傻孩子。好了,哈里,我都要为你感到惋惜了,你真是个傻孩子。”

的确,我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给我倒了一杯葡萄酒。实际上,她像妈妈一样对待我。可这期间我几次发现,她长得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也就是说,”她又开始说起来,“歌德一百年前去世了。哈里非常喜欢他。对于歌德的模样,哈里做了美好的想象。他有权这么做,对吗?但那名也崇拜歌德、为他作画的画家却没有这个权利,那名教授也没有,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权利,因为这不合哈里的心意,他忍受不了,于是他不得不咒骂,然后跑开!假如他聪明的话,就会嘲笑画家和教授一番。假如他疯了,就会将歌德画像砸到他们脸上。可他只是个孩子,所以只会跑回家,打算上吊自杀……我完全听懂了你的故事,哈里。这真是个可笑的故事。它让我发笑。等等!别喝那么猛!勃艮第葡萄酒得慢慢品尝,否则会让人浑身发热。什么事都得告诉你,你可真是个小孩子!”

她的目光像一位六十岁的家庭女教师般严厉,露出告诫之意。

“哦,是的,”我心满意足地恳求她,“您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要我告诉你什么?”

“您想说的一切。”

“好吧,我告诉你一些事。这一小时以来,你听见我对你说话时用的是‘你’,而你却一直在用‘您’称呼我。你总是说拉丁语、希腊语,总是尽可能说得更复杂!如果一个姑娘用‘你’做称呼,你也不讨厌她,就对她也用‘你’吧。好了,你又学到了一点新东西。其次,半小时前,我知道你叫哈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问了你。而你却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哦,不,我非常想知道。”

“太迟了,小家伙!等我们下次见面时,你可以再问。今天我不会再告诉你了。好了,现在我想去跳舞。”

她作势要起身,我的心情突然一落千丈。我害怕她会离开,把我独自留下,那么一切又将恢复原状。如同暂时止住的牙痛又重新出现,像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一瞬间,恐惧和害怕重新向我袭来。哦,上帝,我怎么可能忘记正等待着我的事情呢?难道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等等!”我大声地恳求,“请您,请你别走开!当然,你可以去跳舞,想跳多久跳多久,但请不要离开太久,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她哈哈大笑,站了起来。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她身材很苗条,但并不高。她又让我想起了某个人——是谁呢?我实在想不起来。

“你会回来吧?”

“我会回来,但可能要过一会儿,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后。听我说: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你需要休息。”

我给她让出位置,她走了。她的裙摆从我的膝盖一扫而过。她一边走一边朝着一面圆圆的小镜子打量着自己,抬起眉头,用一个小粉扑擦了擦下巴,然后消失在舞厅里。我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男人们在吸烟,啤酒泼洒在大理石桌面上,到处都是喧哗声尖叫声,旁边还传来舞曲声。她刚才说,我该睡会儿。啊,好心的孩子,你了解我的睡眠质量,我睡得很不踏实,简直比黄鼠狼还易受到惊吓!在这集市般的喧闹声中,坐在酒桌旁,听着啤酒杯的碰撞声,我怎么可能睡着?我抿了一小口葡萄酒,从口袋里掏出支雪茄,向四周寻找火柴,可实际上并没有抽烟的兴致,于是,我将雪茄放在桌上。她曾对我说“闭上眼睛”。天知道,这姑娘怎会有这般动听的嗓音,略带深沉又充满慈爱。我已体验过听从这声音的好处。我乖乖地闭上双眼,将脑袋靠在墙上,听着各种嘈杂声在我四周轰响,觉得在这种地方睡觉的主意有点荒谬。于是,我决定去大厅门口,向舞厅里张望一下——我得看看我那漂亮的姑娘是怎么跳舞的——我挪了挪桌下的双脚,这才感到,四处乱跑了几个小时,人已非常疲倦。于是,我坐着没动。不一会儿,我就听从慈母般的命令睡着了,睡得又沉又香,还做起了梦。这个梦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清晰、最美妙的梦。

我梦见自己坐在一间旧式的前厅里等候着。起初我只知道,我在等一位杰出人物。后来我想起,这位要接见我的人是歌德先生。可惜我并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来此,而是作为一家杂志的记者来访。我感到十分困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我陷入这种境况。此外,有只蝎子也让我感到坐立不安。我刚才看见它正试图顺着我的腿往上爬,尽管我抖了抖腿去阻止这只又小又黑的爬行动物,却不知道它现在藏在哪里,又不敢到处去抓。

我有些怀疑,他们是否因为疏忽,没有把我通报给歌德,而是通报给了马蒂森[18]。但我在梦中把马蒂森和比尔格[19]弄混了,因为我以为致莫莉的诗是马蒂森的作品。此外,我非常期待能遇到莫莉,我想象中的她美丽、温柔、爱好音乐、性格文静。如果我不是受那该死的杂志社的委托来这儿该多好!我恼怒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渐渐将矛头指向了歌德,突然对他产生了各种怀疑和指责。我与他会见时估计会上演一场好戏!尽管那只蝎子很危险,可能所藏之处离我近在咫尺,但也许没那么糟糕。我觉得,它也有可能预示着美好的事情。在我看来,它很有可能与莫莉有关,是她的信使或是她的徽章标志,是一种美丽而危险、代表女性和罪恶的徽章动物。这动物或许就叫乌尔皮乌斯[20]?就在此时,一名仆人打开了门,我起身走了进去。

老歌德站在那儿,身材矮小,行动有些不灵活。在他大文豪的胸前果真佩戴着一枚厚厚的星形勋章。他似乎还在掌权,还在接见宾客,还在身处他的魏玛博物馆对外掌控着整个世界。因为他一看见我,就像只老乌鸦似的频频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或许对我们和我们所做的种种努力颇为不认同吧?”

我回答道:“没错!”他那威严的目光令我感到浑身发冷。“老先生,实际上我们年轻人并不认同您。阁下,我们觉得您太严肃,太爱慕虚荣,太自以为是,而且非常不诚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您太不诚实。”

这位小老头将他表情严肃的头微微伸向前,当他那严肃且绷得紧紧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整个人也变得活跃起来时,我突然感到有些怦然心动,因为我忽然想起了“暮色自空垂”这首诗,而这些诗句正出自这名男子,出自他的嘴。此时,我原本已完全消除了怒气,对他感到心悦诚服,很想跪倒在他的脚下。但我仍挺立在他面前,听他从微笑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哟,您指责我不诚实?这是什么话!您能解释清楚一些吗?”

我很愿意解释,乐意之至。

“歌德先生,您像所有伟大的圣贤一样,清楚地意识和感知到了人生是多么可疑,多么无望:美好的时光总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唯有过着监狱般平淡的日常生活,才能获得感官上的愉悦和享受。人渴望追求精神王国,同时又虔诚地热爱已失去的纯洁的自然王国,两种情感始终处于殊死搏斗中,始终在一无所获和举棋不定中可怕地飘荡,万事都注定是短暂易逝的,永远不可能达到充分有效,永远都处在尝试和一知半解的阶段——总而言之,做人真是前途黯淡,既辛苦又绝望。您已熟知这一切,有时也承认这一切,然而您却穷尽一生来鼓吹它的反面,表达您对它的信任与乐观,自欺欺人地宣扬我们在精神方面所做的种种努力会流芳百世,具有意义。您反对坦白内心真实的感受,压制绝望真理的声音,您对自己是这样,对克莱斯特[21]和贝多芬也是如此。几十年来,您装模作样,好像积累知识、收集珍宝、撰写和汇编书信集,以及您老年时在魏玛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一条能将瞬间变为永恒、将自然变得超凡脱俗的道路。而实际上,您只能用防腐剂将瞬间保存下来,只能给自然戴上一副假面具。这就是我们所指责的您的不诚实之处。”

这位枢密大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始终面带一丝微笑。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问题:“如此说来,您肯定也不喜欢莫扎特的《魔笛》吧?”

我还没来得及提出异议,他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魔笛》将生活描绘成了一首甜美的歌,它像歌颂永恒、神圣的事物那样歌颂我们短暂易逝的感情。《魔笛》既不赞同克莱斯特先生的观点,也不赞同贝多芬先生的观点,而是宣扬乐观和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怒气冲冲地喊道:“天知道,您怎么偏偏想到了《魔笛》,它是我在这世上的最爱。但莫扎特没有像您一样活到八十二岁,没有在他个人的生活中像您一样要求长寿、秩序和死板的尊严!他不曾如此装腔作势!他歌唱他那些神圣的旋律,一生穷困潦倒,英年早逝,不被世人理解……”

我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把千言万语化作几句话说完。我的额头开始冒汗。

但歌德仍然态度友好,他说道:“我活到了八十二岁,这或许是不可饶恕的。但我从中获得的快乐远比您想象的要少。您说得对:对长寿的极度渴望始终萦回在我心际,我害怕死亡,不断与它做斗争。我认为,与死亡做斗争,无条件又执着地想活下去是所有伟人行动和生活的动力。而我活到八十二岁,我年轻的朋友,就和假如我在幼年时就夭折一样,都能令人信服地证明:人终究难逃一死。我还想说几句替自己辩解的话:我的天性中包含许多儿童般的特点,我非常好奇,贪玩,喜欢消磨时间。所以说,我花了较长的时间才看清,玩耍也该有个限度。”

在说这些话时,他露出狡黠的笑容,简直就是一脸淘气的模样。他的身材变得高大起来,举止不再那么僵硬,脸上极力保持的威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周围的空气中回响起嘹亮的旋律,歌词全是歌德的诗作。我听出其中有莫扎特的《紫罗兰》和舒伯特的《对月吟》。此时,歌德脸色红润,变年轻了。他开怀大笑,时而像莫扎特,时而又像舒伯特,就像他们的兄弟。他胸前的星星由花草编织而成,中间盛开着一朵黄色的报春花,格外引人注目。

这老头想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回避我的问题和指控,我有点不高兴。我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他。这时,他俯身向前,将他那变得完全像孩子似的嘴贴近我的耳朵,轻声地对我说道:“我的年轻人,你对待老年歌德太过于认真严肃啦!对已去世的老人不应太较真儿,否则会对他们不公平。我们这些不朽者不喜欢严肃认真,我们喜欢开玩笑。我的年轻人,严肃认真是时间的事。我想向你泄露一个秘密,严肃认真缘于对时间的高估。连我也曾过高地估算了时间的价值,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活到一百岁。可是你瞧,在永恒之中根本不存在时间,永恒只是一瞬间,刚好够开个玩笑。”

实际上,我已经没法儿再和歌德严肃地交谈下去了。他开心、敏捷地上蹦下跳,一会儿将他胸前的报春花像个火箭似的从星星勋章里射出来,一会儿又将它变小,变得消失不见。在他炫耀着自己的舞步和舞姿时,我心想,这名男子至少没有错过学跳舞的机会。他跳得真不错。这时,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只蝎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莫莉。我对着歌德高声喊道:“请问,莫莉在吗?”

歌德放声大笑。他走到桌边,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个贵重的皮制或天鹅绒制的小盒子,打开后递到我面前。只见在深色的天鹅绒上,有一条极小的女人大腿,纤细而精致,微闪着光芒。这是一条迷人的腿,膝盖微微弯曲,脚向下伸展,末端的脚趾娇嫩而纤细。

这条小腿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伸出手,想将它拿出来。可正当我想用两根手指去抓它时,这个小玩物好像微微动了一下。我突然怀疑,这可能正是那只蝎子。歌德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这或许正是他的目的。我这种不知所措的窘态、这种既渴望又害怕的矛盾心理或许正是他所期待看到的。他将那只诱人的小蝎子举到我面前,看着我既渴望得到它又因害怕而退缩的模样,似乎很开心。在用这个可爱又危险的东西愚弄我时,他又重新变老了,变得老态龙钟,有上千岁,白发苍苍。他那干瘪的老脸在无声地笑着,内心带着深不可测的老者的幽默和窃喜。

醒来后,我完全忘记了这个梦,后来才重新想起来。我在音乐和嘈杂声中,伏在酒馆的餐桌边睡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前,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那可爱的姑娘正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给我两三马克,”她说,“我在那边吃了点东西。”

我把钱包给了她。她拿着钱包走了,很快又回来了。

“好了,现在我还能陪你再坐会儿,然后就得走了,我还有个约会。”

我很惊讶。“和谁?”我急忙问道。

“和一位先生,小哈里。他邀请我一起去奥德昂酒吧。”

“哦,我还以为你不会把我单独留下。”

“那你就该邀请我呀!现在有人捷足先登了。这下你可省下不少钱了。你去过奥德昂酒吧吗?十二点后那里只卖香槟。还有安乐椅和黑人乐队,非常棒。”

我没考虑过这些。

“啊,”我恳求道,“让我来请你吧!我本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让我请你吧,想去哪儿都行,求求你。”

“你真好。但我得信守承诺。我已接受了别人的邀请,现在我得走了。你别再费劲了!来,再喝一口,瓶子里还有些葡萄酒。把它喝完,然后乖乖回家睡觉。答应我。”

“不,我不能回家。”

“啊,你那些不愉快的事!你还在和歌德较劲?(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关于歌德的梦。)如果你实在没法回家,那就待在这儿吧,这里有客房。需要我给你订一间吗?”

我表示同意。然后问她,在哪儿还能再见面,她住在哪儿?她没有告诉我,只是说,我只需稍微找找,便能找到她。

“我可以邀请你吗?”

“去哪儿?”

“时间和地点由你定。”

“好的。那么我们星期二在老弗朗茨斯卡纳酒家的二楼一起吃晚饭。再见!”

她与我握手道别,我这才注意到,这只手与她的声音很相配,那么美丽、圆润、灵巧又温暖。当我亲吻她的手时,她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临行前,她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关于歌德,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就像你对待歌德的态度,不能忍受他的画像一样,我偶尔对待圣人也是如此。”

“圣人?你这么虔诚?”

“不,很可惜我并不虔诚。但我曾经很虔诚,而且打算以后重新虔诚起来。现在我可没有时间虔诚。”

“没时间?虔诚还需要花时间?”

“那当然。虔诚需要花时间,甚至需要更多的东西:不受时间的制约!既要非常地虔诚,同时又生活在现实当中,并且还认真地对待时间、金钱、奥德昂酒吧,以及等等这一切,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我明白了。但圣人是怎么回事?”

“有几个圣人,如斯蒂芬、圣弗兰茨以及其他几个,都是我非常喜欢的。有时,我会看见他们的画像,还有耶稣基督和圣母玛利亚的画像,都是些虚假、黑白颠倒、无比愚蠢的画。就像你对歌德的画像一样,我也无法忍受这些画。我觉得这样的耶稣基督或圣弗兰茨看起来愚不可及,其他人却觉得这些画既制作精美又给人以启迪。我感觉这是亵渎了真正的耶稣基督,心想:啊,如果这样一幅愚蠢的耶稣画像就能让大家感到满足的话,那么耶稣曾经那般受苦受难的意义何在?然而我也清楚,我自己心目中的耶稣或弗兰茨的形象也只不过是一幅普通的人像而已,与他们的原型相距甚远。就像我对那些令人不舒服的复制品的感觉一样,耶稣基督也会觉得我内心的耶稣的形象傻里傻气,有许多不完美之处。我对你说这些话,并不是说,你对那幅歌德的画像感到扫兴和生气是对的,不,其实你那么做并不对。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能够理解你。你们这些学者和艺术家脑子里总有些与众不同的想法,但你们与其他人一样,也是普通人,我们这些其他人的脑袋里也装有自己的梦想和游戏。博学的先生,其实我注意到了,在给我讲歌德的事情时,你略微有些尴尬——你费了很大的劲,让一个普通的姑娘听懂你理想化的东西。我现在想告诉你,其实你无须那么费劲,我能够听懂。好了,到此为止,你该去睡觉了!”

她走了。我被一个年迈的勤杂工带到了三楼。实际上,他先询问我是否有行李,得知没有后,便让我先预付了“睡觉费”。然后,他领着我穿过了一间又旧又暗的楼梯间,来到楼上的一个小房间,留下我一人便走了。房间里有张单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墙上挂着一把军刀和一幅彩色的加里波第[22]的画像,另外还有一个已枯萎的社团活动时用的花环。如果只给件睡衣,那我支付的钱也太多了。不过,房间里至少还有水和一小块毛巾。我洗漱一番后,和衣躺在床上,开着灯,这才有时间进行思考。我对歌德画像的事已经释怀。他曾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这实在是太美妙了。还有那个不可思议的姑娘,如果我知道她的名字该多好!突然有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打破了那个暗淡无光、将我变得麻木不仁的玻璃罩,向我伸出了一只友好、美丽和温暖的手!突然间又有了一些与我休戚相关的事情,我能够愉快地、担忧地或紧张地去思考它们。突然,一扇门敞开了,生活跨过门槛正向我迈步走来!或许我又能够活下去,又能成为一个人了。我的灵魂本已在严寒之地入睡,即将被冻死,如今又恢复了呼吸,困倦地扇动着它那弱小的翅膀。歌德曾来过我这儿。一个姑娘曾命令我吃饭、喝酒、睡觉,曾对我十分友好,曾嘲笑过我,还曾叫我愚蠢的小男孩。这个不可思议的朋友还给我讲了圣人的事,向我证明,尽管我性格古怪,但我并不孤独,并不是没人理解,也不是一个病态的特殊之人。我也有同胞,有人会理解我。我还能再见到她吗?是的,肯定能。她值得信赖,她说过自己会“信守承诺。”

我又睡着了,睡了四五个小时。醒来时已十点多。我感到疲倦不堪,尽管脑子里还记得昨天一些可怕的事,但此时我充满活力和希望,有许多美好的想法。在返回住处的路上,我已丝毫没有了昨天回家时的恐惧感。

在楼梯上,在南洋杉的上方,我遇见了“姨妈”,我的房东太太。我很少见到她,但很喜欢她,因为她十分和蔼可亲。但这次的相遇让我有点尴尬,因为我有些衣冠不整,并且一副睡眼惺忪、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的模样。我向她打了声招呼,想走过去。我喜欢独处,不喜欢被人关注,她平常一直很尊重我的这种要求。但今天,我与周围人之间的面纱似乎被撕破了,我们之间的栅栏似乎也倒塌了。她含笑站着不走了。

“哈勒先生,您出去散步,昨天一整晚都没睡,一定累坏了!”

“是的,”我说道,不得不笑了一笑,“昨晚发生了些很热闹的事,我不想扰乱您家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馆里睡了一宿。我十分敬重您家的安宁与可称颂之处,偶尔会觉得自己在这儿是个外人。”

“您别取笑我了,哈勒先生!”

“哦,我只会取笑我自己!”

“您不该这样。在我家,您不该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您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做您想做的事。我这儿曾有过一些受人尊敬的房客,个个聪明能干、出类拔萃,但没有人比您更安静,像您这样很少打扰我们。现在,您想喝杯茶吗?”

我没有反对。于是,我们来到她的客厅。这里挂着精美的先祖照片,摆放着先祖留下的家具。房东太太给我斟上一杯茶,我们闲聊了一会儿。这位和蔼可亲的夫人并未开口盘问,但我主动告诉了她一些我的经历和想法。就像聪明的女人对待男人们的奇谈怪论一样,她一边认真地倾听,一边又不把它当回事。我们也谈及她的外甥,她把我带到旁边一间屋子,给我看她外甥最近下班后在忙乎的东西:一台收音机。那个勤奋的年轻人每晚坐在这儿,组装这么一台机器。他着迷于“无线电”的理念,崇敬而虔诚地拜倒在技术之神的面前。技术之神在几千年后才被发现,并以极不完善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东西其实是思想家们早就知道并巧妙利用过的。我们聊了聊这方面的话题,因为姨妈略微有些虔诚,不反感谈论宗教。我对她说,古印度人或许早就知道,力量和行为无处不在。而技术不过是通过为声波设计组装一个目前还极不完善的接收器和发射器,让公众意识到了这个事实的一小部分而已。但迄今为止,技术尚未注意到这古老学问的精髓即时间的非现实性。当然,它最终还是会被技术“发现”,并为手脚麻利的工程师所掌握。人们或许很快就会发现,现在、眼前的图像和所发生的事件不断在我们身边涌动,不仅如此,就像如今在法兰克福或苏黎世也能听到在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乐一样,所有过去已发生的事情都能够被记录保存下来。或许有一天,通过有线或无线,无论有没有干扰的噪声,我们能够听见所罗门国王和瓦尔特·冯·德尔·福格威德[23]说话的声音。这一切,就像如今收音机的兴起所造成的后果,只会使人们远离自己和自己的目标,被一张越来越紧的消闲解闷和碌碌无为之网所包围。然而,在讲到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时,我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用愤怒和嘲讽的语气去谈论时间和技术,而是用了一种诙谐、开玩笑似的口吻。姨妈始终面带微笑地听着。我们喝着茶,坐了大约一个小时,感到心满意足。

我邀请了黑鹰酒家那个漂亮、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晚上共进晚餐。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时间,当星期二终于来临时,我才意识到,与这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之间相互往来对我来说已重要到极为可怕的程度。我一心只想着她,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她身上,丝毫没有爱上她,却甘愿为她牺牲一切,匍匐在她的脚下。我只需设想一下她失约或忘记我们的约定,就能清楚地知道,我会陷入什么样的状况:世界又将变得空虚无聊,每天的日子又将变得毫无希望、毫无价值,可怕的宁静围绕在我四周,生命逐渐逝去。除了剃须刀,我找不到任何出路逃离这沉寂的地狱。这几天来,剃须刀并没有变得可爱,也没有降低其可怕的程度。这也正是可恨之处:想到自己的喉管要被切开,我诚惶诚恐。我害怕死亡,拼尽全力顽强地抵抗,似乎自己是世上最健康的人,过着天堂般的生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状况,同时也意识到,黑鹰酒家那个素不相识、娇小而漂亮的舞女之所以对我来说如此重要,是因为在求生不得和求死不能之间,我始终怀有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矛盾心理。她是我阴暗的恐惧之穴中的一扇小窗,一个小亮孔。她是我的拯救者,带我通往自由。她定会教我如何生活或如何死亡,会用她那结实、美丽的手抚摸我已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抚摸下变得富有朝气或化为灰烬。我不知道,她从哪儿获取了这些力量,从哪儿得到了这种魔力,又出于什么神秘的原因对我产生了如此深刻的意义。这无所谓,我也没兴趣知道答案。我不想知道或了解,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我把自己的状况知道得如此清楚,了解得如此透彻,这正是我最强烈的痛苦和最具讽刺意味的耻辱。我看见这个家伙,我面前的这只荒原狼犹如一只落入蜘蛛网的苍蝇。我观望着,他如何在命运驱使下做出抉择,如何被死死地缠进蜘蛛网而无力反抗,蜘蛛如何对他虎视眈眈,在他的附近又是如何出现了一只拯救的手。我本可为我的痛苦、我的心理疾病、我的着魔和神经病之间的关联和原因找到最具说服力、最有见地的说辞,因为我已轻而易举地识破这当中的内在关系。但我所需要和极度渴望的不是得到知识或理解,而是去亲身体验,做出抉择,发起进攻,得到转变。

在等待的那几天里,我丝毫没怀疑过这个女友的诚信问题,可就在最后一天,我感到忐忑不安起来,对她会不会赴约没有把握。这一生中,我还从未如此迫不及待地期盼夜幕的降临。这种焦急和不耐烦的情绪几乎令我难以忍受,但同时,它也让我感到无比的愉悦:这一整天,我在不安、担忧和急切的等待中来回奔走,设想如何见面,谈论什么话题,晚上做些什么。为了这次约会,我刮了胡子,精心打扮了一番,为自己换上了新衬衫、新领带、新鞋带。这简直不可思议。对我这个如梦初醒的人,这个长期以来意懒心慵、万念俱灰的人来说,这真是出乎意料地美好和新鲜。无论这个聪明、神秘的小姑娘是谁,无论她想以什么样的方式与我交往,我都无所谓。她的出现给我带来了奇迹:我再次找到了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对生活产生了新的兴趣!重要的是,这情形仍在继续,我任凭自己被吸引,跟随在这颗星星之后。

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真是令人难以忘怀!这是一家古老而舒适的饭店,我坐在一张小桌旁研究菜单。这桌子是我事先打电话预订的,其实没这个必要。水杯里插着两枝我为她买的美丽的兰花。我等了她好一阵子,但感到她一定会来,因而不再那么紧张不安。她终于来了,正站在衣帽架前。她那浅灰色的眼睛向我投来关注、略带审视的目光,用眼神和我打了个招呼。我不信任地观察着服务生会如何对待她。谢天谢地,他非常礼貌周到,没有过分亲昵,保持着一定距离。可他俩认识,她直接叫他埃米尔。

我把兰花送给她时,她开心地笑了:“你真好,哈里。你想送我份礼物,对吧?但你却不知道该选什么。你不确定可以送我什么礼物才不致冒犯到我,于是你就买了兰花,这不过是些花而已,但又价格不菲。谢谢你!但我想马上告诉你:我不想接受你的馈赠。我靠男人生活,但我不想靠你生活。你的变化可真大啊,我都认不出你了!前段时间你看起来就像是刚被人从吊绳上解下来似的,现在你又几乎恢复了人样!对了,你有按我的命令去做吗?”

“什么命令?”

“这么健忘?我指的是,你现在会跳狐步舞了吗?你曾对我说,你最期望得到我的命令,你最喜欢听我的话。想起来了吗?”

“哦是的,以后也会保持不变!我当真是这么想的。”

“但你还是没学跳舞?”

“能这么快就学会?仅用几天的时间?”

“当然可以。狐步舞一个小时就能学会。波士顿舞[24]要花两个小时。探戈花的时间要更长些,但你用不着学探戈。”

“但现在我得知道你的名字!”

她沉默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或许你能猜出来。如果你能猜出来的话,我会非常开心。你集中注意力,好好地看看我!难道你没注意到,我的脸偶尔像男孩子?比如现在?”

是的,我仔细观察她的脸后,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张男孩的脸。在我观察了一分钟之后,这张脸开始对我说起话来,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我曾经的一位朋友,他叫赫尔曼。有一瞬间,她似乎完全变成了赫尔曼。

“如果你是个男孩,”我吃惊地说道,“那一定叫赫尔曼。”

“谁知道呢!或许我就是个男孩,男扮女装而已。”她开玩笑似的说道。

“你叫赫米娜?”

她高兴地点点头,很开心我猜中了她的名字。此时,服务生将汤端了上来。我们喝了起来。她像个孩子般开心。她能一会儿很严肃,一会儿又突然变得兴高采烈;或是本来轻松愉快,突然一下又严肃认真起来,但与此同时,她自己完全没有变化失真,就像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这是她身上让我喜欢和着迷的特质中最可爱最特别的地方。现在她开心了一阵子,用狐步舞拿我寻开心,甚至用脚踢踢我,她对晚餐赞不绝口,也注意到我下了不少功夫打扮自己,但对我的穿着还是吹毛求疵了一番。

这时,我开口问她:“你突然变成一个男孩的模样,让我能猜中你的名字,是怎么做到的?”

“哦,这是你自己办到的。你没领悟到吗,博学的先生?你之所以喜欢我,觉得我对你很重要,是因为我对你来说就如同一面镜子,我身上有些东西能给你答案,能够理解你。所有的人原本都应互为这样的镜子,相互答疑,相互满足。但像你这样的怪僻之人性格太乖张,很容易走火入魔,以致再也看不见、读不懂别人眼中的东西,导致这些东西变得与自己毫不相干。当这样一个怪人突然又找到一张脸,这张脸在真真切切地注视着他,他在这张脸上感受到了像答案或类似的东西,当然会非常高兴。”

“你可真是无所不知啊,赫米娜,”我惊呼道,“就像你说的这样,你和我完全不同!你和我正好相反,我身上没有的,你全有。”

“你是这样的感觉,”她简短地说,“不错。”

我觉得她的脸确实像面魔镜。此时,她脸色阴沉,满脸突然露出严肃悲伤的神情,就像面具里那双空洞的眼睛般深不可测。她极不情愿似的,逐字逐句慢慢地说道:

“你别忘记对我说过的话!你说过,我应该命令你,听从我的一切命令会令你开心。别忘记这话!小哈里,你得知道:你觉得我的脸给予你答案,我身上某些东西很合你心意,让你觉得可以信赖。其实,我对你的感觉也是一样的。不久前,我在黑鹰酒家看见你走进来。你那身心俱疲、精神恍惚、几乎已不在这世上的模样立刻让我感觉到,这个人会听我的话,他渴望被我发号施令!这也正是我要做的,于是,我向你打招呼,从而和你成为朋友。”

她的语气如此严肃,精神压力如此之大,以至我无法完全跟上她的思路。我设法安抚她,试图转移话题。她眉头一抬,制止了我,咄咄逼人地看着我,冷冷地继续说道:“我告诉你,小家伙,你得信守承诺,否则你会后悔的。你会从我这儿收到很多指令,并遵照这些指令行事。这是些美好、令人愉快的指令,服从它们会给你带来快乐。最终,你还会执行我的最后一道命令,哈里。”

我答道:“我会的。”几乎有些任凭她随意摆布。“你对我的最后一个命令是什么?”但我已经预感到了是什么,天知道是为何。

她像打寒战似的抖了抖身子,似乎慢慢从沉思中苏醒了过来,死死地盯着我,脸色突然变得越发阴沉。

“如果我够明智的话,就不会告诉你这些。可这一次我不想明智,哈里。我想做些完全不明智的事。注意仔细听着!这事你会听了又忘记,你会取笑这事,又会为此而哭泣。注意,小家伙!我要与你拿生死做赌注,小兄弟,在开赌之前,我会亮出我的牌。”

在说这些话时,她的脸多么美丽,多么超凡脱俗!她的眼睛冷静又明亮,眼中充满了知情的哀伤,这双眼睛似乎已尝遍一切可想象的痛苦,并对此毫无怨言。她的嘴说话困难,像患有残疾,有点像脸被冻僵时说话的样子。但与她的眼神和声音相矛盾的是,在她的唇齿之间,在她的嘴角处,在她那偶尔可见的舌尖的灵活跳动中,却流露着甜美诱人的性感和强烈的情欲要求。一绺短短的鬈发垂挂在她恬静光滑的额头上。从额头上,从带有鬈发的额角上,她那男孩似的鬈发,随着生命的呼吸不断地像波浪似的朝下翻滚,流露出一种雌雄同体的魅力。我惊恐不安地听着她说话,但像被打了麻醉剂似的感到头晕目眩、神志不清。

“你喜欢我,”她继续说道,“这其中的原因,我已告诉过你。我打破了你的孤独,恰好在地狱门口将你拦住,把你唤醒。但我对你的要求不止于此,我想要的比这多得多。我想让你爱上我。不,别反驳我,听我说完!你很喜欢我,这我感觉到了,你对我心存感激,但并未爱上我。我要让你爱上我,这是我的职业。我能让男人们爱上我,我是以此为生的。但请注意,我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觉得你讨人喜欢。我没有爱上你,哈里,正如你对我一样。但我需要你,如同你需要我一样。你现在、此刻需要我,因为你万念俱灰,需要有人对你猛然一击,将你推入水中,让你重新活过来。你需要我,跟我学跳舞,学会大笑,学会生活。我也需要你,但不是今天,而是以后,也是为了一些重要美好的目的。等你爱上我时,我会给你下达我的最后一道命令。你会听从的。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她将杯中一枝略带绿纹的棕紫色兰花微微向上提了提,把脸俯向前,凝视了一阵子。

“这个命令不容易完成,但你会去做的。你会遵从我最后的命令,将我杀死。就是这样,你别再问了!”

而后,她一言不发,眼睛仍然盯着那枝兰花。她的脸如释重负般地放松下来,犹如一朵绽放的花蕾,慢慢地舒展开来。突然,她的嘴角露出了迷人的微笑,眼睛仍像着魔似的,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甩了甩留着男孩般发型的脑袋,喝了一口水,突然觉察到我们正坐在餐桌旁吃饭,便又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她这番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论,我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未等她说出“最后的命令”时,我已猜到了是什么,所以并没有被她那句“你会杀死我”给吓倒。我觉得她所说的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是天意,我全然接受,毫不反对。尽管她说话时不苟言笑,可我觉得她说的一切并非完全真实,没那么严重。我心灵的一部分吸收了她的话,并坚信不疑,而另一部分则安慰地点点头,并意识到,原来如此聪慧、健康、自信的赫米娜也会有幻想,也会有神志不清的时候。还未等她说出最后一句话,这整个场景就已蒙上了一层虚幻又无效的薄纱。

至少,我无法如赫米娜那样,像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身手敏捷地跳回可能与现实的世界中来。

我问道:“这么说,我会杀了你?”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而她已重新谈笑风生起来,并且饶有兴致地切着盘子里的肉。

“当然,”她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不提这个了,现在是用餐时间。哈里,请再给我要些绿色沙拉!你没胃口?我觉得,你得先学一学其他人都无师自通的事情,甚至还得学会享受吃饭的乐趣。你看,小家伙,这里有块鸭腿,从骨头上剔下这亮晶晶、美味的肉可真是一种享受。人们一边这么做,一边会感到食欲大增,还会打心眼里感到紧张和感激,就像一名热恋中的男子第一次帮他心爱的姑娘脱下外套。听懂了吗?没有?你真是个笨蛋。看着,我给你吃块美味的鸭腿肉,你就会明白的。来,张开嘴!——哦,你可真是个怪物。天哪,他居然还在斜眼偷窥,看看别人是否注意到他正在吃我叉子上的东西!别担心,你这个不可救药的孩子,我是不会让你蒙羞的。如果你享受快乐还需得到别人的允许,那你可真是个可怜的傻瓜。”

之前的场景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令人难以置信。就在几分钟前,这双眼睛还那么忧郁、那么恐怖地盯着我。哦,在这一点上,赫米娜就像生活本身:始终瞬息万变,永远无法预测。现在,她正啃着鸭腿,吃着沙拉,认真品尝着蛋糕和甜烧酒,这些食物令她很开心,并成为她评价、谈论和想象的对象。盘子被撤走后,又开始新的一章。这个女人已完全将我看透,她似乎比所有智者更了解生活,却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娴熟地耍着各种转瞬即逝的生活小游戏,令我立即臣服于她的脚下。无论这是高超的智慧还是最质朴的天真,懂得享受片刻欢愉的人,懂得生活在当下并且能够亲切细心地评价路边的每一朵小花、评价每一次小小的游戏似的瞬间价值的人,不会被生活伤害到一分一毫。而眼前这个胃口大开、津津有味品尝着各种美食、心情愉快的孩子难道是个期待死神降临的幻想者和臆想症患者?或者是个警惕性高且精于算计之人,存心且冷漠地想让我爱上她,变成她的奴隶?这不可能。不,她只是完全沉浸于眼前的瞬间罢了,无论是突然冒出有趣的念头,还是心灵深处产生短暂却令人不快的恐惧感,她都任其发展,尽情享受。

今天是我和赫米娜的第二次见面,而她却已知晓我的一切。我觉得在她面前不可能留有任何秘密。或许她不能完全理解我的精神生活,不能理解我与音乐,与歌德、诺瓦利斯、波德莱尔的关系。但这一点我也不是很确定,很有可能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理解这些。可即便不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精神生活”还剩下些什么?难道这一切不是早已破碎,失去意义了吗?但其他的,我个人最独特的问题和最为深切关注的事,她都理解。这点我深信不疑。过会儿我想和她聊聊荒原狼,聊聊那本小册子,聊聊所有的事情。迄今为止,这一切都只是我个人的事,我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半个字。我已迫不及待地想立即开始了。

“赫米娜,”我说道,“我最近遇到了些奇怪的事。有个陌生人给了我一本小书,类似集市上的那种小册子。里面写的是我所有的故事,凡是与我有关的事都描写得非常详尽准确。你说这怪不怪?”

“这本小书叫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叫《论荒原狼》。”

“哦,荒原狼棒极了!荒原狼就是你?你就是荒原狼?”

“是的,我就是。我是一只荒原狼,一半是人,一半是狼。或者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

她没回答,而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我,又再看向我的双手。有一片刻,她的眼睛里和脸上又露出先前那种极为严肃和阴郁的神情。我觉得自己已猜透她此刻的想法,她定是在想,我是否有足够的狼性去完成她“最后的命令”。

“这当然只是你自己的想象。”她又恢复到先前轻松愉快的样子,说道,“或者,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诗意。但它也有些道理。今天你不是狼,但前不久,你走进黑鹰酒家大厅时,像是从月亮上掉下来似的,那时的你带有些兽性,正是这点让我喜欢上了你。”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吃惊地说:“‘野兽’‘猛兽’这类词听起来可真荒谬。不该这么说动物。它们有时的确非常可怕,但它们可比人类真实得多。”

“‘真实’是什么意思?你指的是什么?”

“你去仔细观察一只动物,猫、狗或小鸟,甚至动物园里任意一只美丽、体形庞大的动物,如美洲狮或长颈鹿!你会发现,它们个个都很真实,没有任何一只动物会尴尬狼狈,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如何表现。它们不想奉承你,不想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它们不装腔作势,只显露本来的自我,如同石头、花朵或天上的星星。你明白吗?”

我懂了。

“大多数时候,动物是悲伤的。”她继续说道,“如果一个人感到悲伤,不是因为他牙痛或损失了财物,而是因为偶尔有一小时,他忽然领悟到一切是怎么回事,察觉到整个人生的真相,那么他是真的悲伤,看起来有点像动物。他的样子很悲伤,却比平常更真实、更好看。我初次见到你时,就是这样的情景,你就是这个样子,荒原狼。”

“那么,赫米娜,你对那本描写我的书有什么看法?”

“啊,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一直动脑筋。我们下次再谈。你可以把那本书给我看看。哦,不,等我又得看书的时候,请给我一本你自己写的书。”

她要了杯咖啡,有一阵子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而后又忽地精神焕发起来,似乎从刚才的苦思冥想中得出了什么结论。

“嘿,”她高兴地喊道,“我想到了!”

“你想到了什么?”

“狐步舞的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告诉我,你有没有一个房间,可以让我们在里面跳上一小时的舞?小点没关系,只要楼下没住人就行。否则万一楼上有些晃动,他就会跑上来破口大骂。不错,很好,这样你就可以在家学跳舞啦!”

“是的,”我忸怩地说,“这样更好。可是我想,还得要有音乐。”

“当然要有音乐。听着,你去买些音乐,花费顶多像请个老师教跳舞那么多。你不需要老师,我自己来当。这样的话,我们随时都有音乐,此外,我们还得有个留声机。”

“留声机?”

“当然。你得买这样一台小机器,还得买几张舞曲唱片……”

“好极了!”我喊道,“如果你真的教会了我跳舞,我就把留声机当授课酬金送给你,如何?”

这些话我说得非常果断,但其实并不发自内心。我无法想象,这样一台我完全不喜欢的机器放置在我那堆满书籍的书房里。而且,我对跳舞也有许多反对意见。我原本想的是,我可以试着跳一跳,虽然我坚信自己已经太老,四肢僵硬,不可能再学会跳舞。可如今,事情一茬接一茬,来得太过迅猛,我感到内心的一切都在抗拒。作为一名年老又挑剔的音乐行家,我无法接受留声机、爵士乐以及现代舞曲。可现在,要在我的房间,在诺瓦利斯和让·保尔的旁边,在我用于思考的方寸之地和避难所奏响美国的流行舞曲,让我跟着跳舞,这要求对我实在有些过分了。可是,提出这要求的不是“别人”,而是赫米娜。她有权下达命令,而我得遵从她的命令。我当然会听从于她。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我去的时候,赫米娜已经坐在那里喝着茶。她微笑着递给我一份报纸,她在那上面发现了我的名字。这是我家乡出的一份反动的煽动性报纸,时不时地会发表一些言辞激烈的诽谤性文章攻击我。战争期间,我是名反战人士。战后,我曾偶尔劝诫人们要冷静、忍耐,要有人道主义精神,应进行自我批评;我反对日益尖锐、愚蠢、疯狂的民族主义的煽动性言论或行为。现在,又出现了针对我的攻击性文章,词句浅俗,一半是编辑自己所写,一半是从与他持相同观点的报社所发表的许多类似的文章中抄袭拼凑而成。众所周知,没有人比抱残守缺之人的文笔更差,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工作采取如此肮脏的手段,做得如此粗制滥造。赫米娜读了那篇文章,从中得知,哈里·哈勒是个害人精,是个不爱国的家伙。如果容忍了这种人与这种思想的存在,年轻人便会被教育成具有多愁善感的人道主义思想的人,而不会想着要向死敌发动战争进行复仇,这对于祖国当然是件非常不利的事。

“这是你吧?”赫米娜指着报纸上我的名字问道,“你树敌不少呢,哈里。你生气吗?”

我看了几行,全是老一套。这几年,我对这些几乎是千篇一律的诽谤性文章的每一句都感到不胜其烦。

“不,”我说道,“不生气,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我发表过几次自己的观点,认为每个民族,甚至每个人,不应带着虚假的政治上的‘罪责问题’摇晃着假寐,而应进行自我反省:由于自己的错误、疏忽和一些恶习,他们对战争以及世界上所有的不幸应负有什么样的责任。这或许是能避免下一场战争的唯一方法。因为这事,他们不原谅我,因为他们自己——皇帝、将军、大工业家、政客和报纸——当然是毫无过错的。他们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他们无须负任何责任!人们可以说,除了有成千上万被打死的人躺在地上之外,这世上的一切都很美好。赫米娜,你看,即便这种诽谤文章不会让我生气,但偶尔也会让我觉得痛心。我的同胞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看这样的报纸,每天早晚都在阅读这种论调的文章,每天受其影响,被其告诫和煽动,变得不满和恼怒。而这一切的目的和导致的结果就是又爆发一场战争。下一场即将来临的战争或许比之前的还要残暴。这一切简单明了,每个人都能明白,只要思考一个小时便能得出相同的结论。可是,没有人愿意去思考,没有人愿意避免下一场战争,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及子孙后代避免下一场数百万人的大屠杀,哪怕付出更大的代价。思考一小时,审视一下自己,扪心自问:自己对于世上的混乱和罪恶参与了多少,负有多少责任。你看,没有人愿意这样做!这种情形还将继续,成千上万的人日复一日热情高涨地准备着下一场战争。意识到这情况以后,我变得麻木与绝望。从此,我再也没有了‘祖国’,再也没有了理想,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那些在准备着下一场战争的先生的装饰品罢了。去思考、表达、书写一些人道主义的东西毫无意义,脑子里冒出一些好的想法同样也毫无用处,并且,只有两三个人会这么做。而成千上万的报纸、杂志、演讲、公开或秘密的会议却在每天鼓吹并力求实现与其完全相反的东西。”

赫米娜饶有兴致地听着我的话。

“是的,”她开口说道,“你说得很对。当然还会爆发战争,人们不用看报纸也知道这一点。人们当然可以为此感到悲哀,但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这与一个人无论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奋力抵抗,也终究难逃一死而伤心难过是一样的。与死神做斗争,亲爱的哈里,始终是件美好、高尚、了不起、令人崇敬的事,反对战争同样如此。可这种抵抗向来只是一种毫无希望、堂吉诃德式的行为罢了,虽充满侠义,但也愚蠢无比。”

“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我激动得大喊道,“我们很快都会死,所以对一切都不在意,无所谓。如果大家都带着这样认定的事实去生活,只会把整个人生过得平淡又无聊。难道我们就该把一切都丢弃,放弃我们所有的精神、所有的追求、所有的人道的东西,继续受到野心和金钱的支配,喝着啤酒,等待下一次的战时动员?”

赫米娜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奇怪,这眼神充满了高兴、讽刺、戏谑和对志同道合之人的理解,同时,它又充满了忧伤、智慧和深不可测的严肃。

“你不该这样,”她非常慈爱地说,“即使你知道你的斗争不会取得成功,你的生活也不会因此而变得平淡无聊。哈里,如果你为某些美好的事物或某些理想而奋斗,且认为必须达到这一目的,这样的生活反而更平淡。难道有理想,就一定要去实现它吗?难道我们人活着就是为了消除死亡?不是的,我们活着,是为了敬畏死亡,然后重新爱上它。正因为有死亡的存在,我们短暂的人生偶尔在某一时刻会燃烧得绚丽夺目。你是个孩子,哈里。听话,跟我来,我们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今天不想再关心战争和报纸了。你呢?”

哦,是的,我也不愿意。

我们一起走进一家乐器店,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在城里逛街。我们挑选各种留声机,开开关关,试听音乐。当我们选中一台既合心意又价廉物美的留声机时,我想买下来,赫米娜却不那么急于行动。她阻止了我,要我和她去逛第二家店。在那里,我们也挑选、试听了各种类型、各种大小、各种价格的留声机,然后她才同意返回第一家店,购买刚才选中的那台留声机。

“你瞧,”我说,“这事原本可以更简单些。”

“你这么认为?或许明天我们会在另一家店的橱窗里看见一台一模一样的留声机,却便宜二十瑞士法郎。况且,购物也是一种乐趣,凡是能带来乐趣的事物,人们都应尽情享受。你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呢!”

我们请搬运工把留声机送到我的住处。

赫米娜将我的卧室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对我的壁炉和长沙发赞不绝口。她试坐了会儿椅子,翻看了几本书,在我情人的照片前站了许久。我们把留声机放在了五斗橱上的一堆书籍中间。现在,开始上我的舞蹈课。她放了一支狐步舞曲,给我示范了几个舞步,拉起我的手,开始带着我跳。我顺从地跳起来,却撞到了椅子。我听着她的命令,却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脚踩到她脚上。我虽跳得笨手笨脚,却很尽心尽力。跳完第二支舞,她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像个孩子般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天啊,你的四肢太僵硬了!你只需像散步那样向前走!用不着那么使劲。我想你已经跳得浑身发热了吧?好吧,我们休息五分钟!你瞧,对会跳舞的人来说,跳舞就像思考一样简单,学会跳舞要比学会思考容易得多。人们不愿养成思考的习惯,宁愿把哈勒先生称为卖国贼,心平气和地等待下一场战争的到来。你现在不会为这些事感到心急如焚了吧。”

一小时后,她走了。临走前她再三保证,我下次肯定会跳得更好。我却不这么认为。我对自己的笨拙和迟钝感到大失所望。我觉得,这一个小时我什么也没学会,我不相信下次会跳得更好。不,学会跳舞所需具备的一些能力——快乐、天真、无忧无虑和热情活力——恰恰是我完全缺乏的。好吧,这情况我早就料到了。

可是你看,第二次真的好了些,甚至我还开始感受到了跳舞的乐趣。课程结束后,赫米娜断言,我已经学会了狐步舞。然而当她由此得出结论,说我明天得和她一起去饭店跳舞时,我大吃一惊,坚决反对。她冷冷地提醒我,别忘记自己曾发誓会听她的话,并约我明天一起去巴朗瑟斯饭店喝茶。

当天晚上,我坐在家里,本想静下心来看会儿书,却根本做不到。我害怕明天的到来。一想到自己这样一个上了年纪、胆怯又敏感的怪人不仅要去光顾一家乏味、摩登、演奏着爵士乐的茶馆或舞厅,还要在陌生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展示自己的舞技,然而自己其实什么也不会跳,我就觉得异常恐怖。当我独自一人在安静的书房里,打开留声机播放舞曲,穿着袜子轻轻温习狐步舞时,我承认,我暗自取笑了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

第二天,在巴朗瑟斯饭店有个小型乐队的演出,饭店提供茶水和威士忌。我企图贿赂赫米娜,给她端上糕点,想请她喝瓶上等的葡萄酒,但她依旧不肯退让。

“你今天来这儿不是为了消遣的,是为了上舞蹈课。”

我只好和她跳了两三支舞。其间,她向我介绍了萨克斯管演奏师,这是一个带有西班牙或南美血统、皮肤黝黑、相貌英俊的年轻小伙。据赫米娜说,这个小伙子会弹奏所有乐器,还会说世界上所有国家的语言。看起来,这位先生与赫米娜很熟,而且是朋友。他在面前放了两根大小不同的萨克斯管,轮换着吹。他一边吹,一边用他那双神采奕奕的黑眼睛专注且开心地观察那些正在跳舞的人。令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我对这位心地善良、相貌英俊的乐师有点嫉妒,不是吃醋,因为我与赫米娜之间根本谈不上爱情,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友谊上的嫉妒。因为我觉得,他不值得赫米娜对他表现如此大的兴趣,也配不上赫米娜对他的那些溢于言表的赞美与崇拜之词。我闷闷不乐地想,今天居然要结交这样的朋友,真可笑。

接着,有人请赫米娜跳舞,我独自一人坐在桌旁喝茶,听着音乐,我以前对这类音乐完全不能忍受。我心想:天哪,这个地方让我感到如此陌生与反感!在此之前,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这种场所,内心非常蔑视这个由游手好闲之人和寻欢作乐之人所组成的世界,这个摆放着大理石桌,演奏着爵士乐,充斥着交际花和商务代表的平庸又无聊的世界。而如今,我却被领到这里,还要习惯这里。我惆怅地喝着茶,呆视着那些穿着并不十分讲究的舞者。两个漂亮的姑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们舞技高超。我怀着赞赏和羡慕之情欣赏着她俩那灵活、优美、欢快、自信的舞姿。

这时,赫米娜回来了,对我十分不满。她责备我说,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做出一副这样的表情,一动不动地坐在茶几旁,我应该鼓起勇气去跳舞。怎么,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完全没这个必要。难道这里就没有一个姑娘让我觉得满意的?

我向她指了指两个姑娘中更漂亮的那个。那个姑娘恰好就站在我们附近。她身穿一条漂亮的天鹅绒短裙,留着醒目的金黄色短发,手臂圆润、细腻,显得非常迷人。赫米娜坚持要我立即上前请那个姑娘跳舞。我拼死也不肯。

“我做不到!”我情绪低落地说,“如果我还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就好了!可我又老又僵硬,是个连舞都不会跳的笨家伙,她肯定会嘲笑我的!”

赫米娜鄙视地看着我。

“我是否会嘲笑你,你当然无所谓!你这个胆小鬼!每个试图与姑娘结交的人,都要冒着被嘲笑的危险,这是冒险的赌注。去冒险试试吧,哈里,大不了就是被嘲笑一番。否则,我不再相信你会服从我的命令。”

她丝毫不肯让步。音乐重新奏响时,我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向那个漂亮的姑娘走过去。

“我原本已有舞伴,”那姑娘用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说道,“但他好像还要在酒吧柜台那儿待一会儿。好,来吧!”

我搂住她的腰,跳了开始的几个舞步,意外地发现,她并没有把我打发走。她注意到我不大会跳,便开始带着我跳。她跳得非常棒,连我也被带动起来。这一刻,我忘记了跳舞是自己应尽的义务,也忘记了跳舞时应遵循的种种规则,只是跟随她轻轻地摆动,不断触碰到她那紧绷的臀部和她那快速、灵活舞动的膝盖。我看着她那年轻、神采飞扬的脸庞,向她坦白,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在舞厅跳舞。她莞尔一笑,面对我痴迷的眼神和奉承的话语,她没有用言语做回应,而是娴熟地用轻盈、迷人的舞步来回答和鼓励我。我们越靠越近,越跳越开心。我用右手紧紧地搂住她的腰身,欢快又热切地紧随着她的腿部、手臂和肩膀一起舞动,我惊奇地发现,我居然一次也没有踩到她的脚。音乐结束时,我俩站在舞池中鼓掌,直到舞曲再次响起。我热切、入迷又虔诚地将这仪式重新进行了一遍。

舞曲很快就结束了。那个身穿天鹅绒裙的美丽姑娘走了。一直在观看我俩跳舞的赫米娜突然站到了我的身旁。

“你发现了吗?”她赞许地笑道,“你有没有发现,女人的腿并不是桌子腿?啊哈,棒极了!谢天谢地,你现在会跳狐步舞了。明天我们可以开始学波士顿舞,三个星期后,我们就能去格罗布斯大厅参加化装舞会了。”

现在是舞会休息时间,我们坐了下来。年轻英俊的帕布罗先生,那位萨克斯管演奏师,也走了过来,向我们点点头,坐在了赫米娜的身边。看起来,他是她很要好的朋友。但我得承认,初次相识时,我并不喜欢这位先生。无可否认,他长得不错,身姿挺拔,眉清目秀。但除此之外,我在他身上没找到其他的优点。至于会多门外语这事,他也没有给自己制造麻烦,因为他几乎不说话,只说“请再说一遍,谢谢,是的,的确,你好”等诸如此类的句子,这些句子他当然会用好几门外语表达。是的,这位帕布罗先生不说话,他看起来似乎也思考得不多,这位英俊的先生。他的职业就是在爵士小型乐队里吹奏萨克斯管,他似乎对这份工作充满了热爱与激情。偶尔,他会在演奏当中突然鼓掌喝彩,或是做出其他的举动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会从嘴里蹦出一些唱词,如:“噢,噢,噢,噢,哈哈,哈啰!”除此以外,他活在世上显然别无所求,只求长得好看,能够吸引女人,可以穿最时髦的衣服,系最时髦的领带,在手上戴满戒指。他的娱乐消遣不过就是坐在我们旁边,朝我们微笑,看看手表,卷卷纸烟——这活儿他做得倒是十分灵巧。他那双黑色漂亮的克里奥耳人[25]的眼睛以及他那头黑色的鬈发掩盖不住他的浪漫、他的问题和想法。从近处观察,这个相貌英俊、带有异国情调、受人崇拜的人只不过是个快乐、举止文明又有些爱挑剔的年轻人,仅此而已。我与他谈论他的乐器,谈论爵士乐里的音色,想让他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音乐方面的老爱好者、老行家。可是,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出于对他的礼貌,或者其实是出于对赫米娜的礼貌,我发表了一通看法,从音乐理论上为爵士乐做了一番辩护,而他却只是友善地微微一笑,对我和我的努力丝毫不予理会。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在爵士乐之前或除了爵士乐之外,还有其他的音乐。他确实很友好,和蔼可亲又彬彬有礼,那双大而空洞的眼睛笑起来非常迷人。但我和他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共同点。他觉得重要和神圣的东西,对我而言也许根本微不足道。我们来自地球上两个完全相反的地方,没有任何的共同语言。(可是后来,赫米娜给我讲了一件奇怪的事。她说,那次谈话后,帕布罗向她提及了我,要她多多关心我这个人,因为我非常不幸。她问他,这结论从何而来,他回答说:“可怜的人,可怜的人。你看看他的眼睛,他都不会笑!”)

黑眼睛的帕布罗起身告辞,音乐再次响起。赫米娜站起身,说:“你现在又可以和我跳舞了,哈里。还是你不想跳了?”

虽然不像和刚才那个姑娘跳舞时那样无忧无虑、忘我投入,但这次我与赫米娜跳得比之前更轻松、更自由、更愉悦。赫米娜让我带她跳,她像朵花瓣似的温柔地、轻盈地随着我一起翩翩起舞。此时,我在她身上也发现和感觉到了那些时而迎面而来、时而转瞬即逝的美。她身上还散发着女性和爱情的芬芳。她的舞步也在温柔、真挚地唱着优美、诱人的异性之歌。然而,对于这一切,我无法完全自由、愉快地做出回应,无法彻底忘我地沉迷其中。赫米娜与我太亲近了,她是我的伙伴,我的姐妹,我的同类。她像我本人,像我儿时的玩伴赫尔曼,那个空想者,那个诗人,那个陪我一起提升修养和纵情欢乐的狂热的伙伴。

后来,当我提及此事时,她说:“我知道,我非常清楚。尽管我会让你爱上我,但不着急。我们暂时是同伴,我们希望能够成为朋友,因为我们相互了解。现在我们要相互学习,一起玩耍。我在你面前展现我的一点小技艺,教你跳舞,教你变得开心一些、愚蠢一些。你则向我展现你的思想、你的学识。”

“啊,赫米娜,我没什么好展现的,你知道的东西比我多得多。你真是个奇特的人,你这个奇特的姑娘!你非常了解我,在任何方面都超越我。对你来说,我算什么?你难道不觉得我很无聊吗?”

她目光阴沉地看向地板。

“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想想那天晚上,你为了摆脱痛苦和寂寞,筋疲力尽,心灰意冷地出现在我面前,成为我的朋友!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我当时能看透并且理解你?”

“为什么,赫米娜?请告诉我!”

“因为我和你一样。因为我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厌恶生活,厌恶他人,厌恶自己,无法认真对待生活,对待他人和自己。总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对生活要求甚高,不能容忍生活中一些愚蠢和野蛮的行为。”

“你!你!”我大为惊讶地喊道,“我理解你,朋友,没有人像我一样理解你。但我觉得你像个谜团!你能够玩世不恭地应对生活,你十分看重一些细小的事情,看重享乐。你在生活中就是这样一名艺术家。你怎么还会受到生活的折磨?你怎么还会绝望?”

“我并不感到绝望,哈里。但受到生活的折磨,哦,是的,这方面我深有体会。你觉得很意外,我居然过得不幸福,因为我会跳舞,对生活的表象又是如此的熟悉。可是朋友,你对生活如此失望,却对最美好、最有深度的事物——在精神、艺术、思想方面如此精通,这点也让我感到十分惊讶。正因为如此,我们相互吸引,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会教你跳舞、玩耍、微笑,但同时又不要心满意足。我也会向你学习,学会思考,掌握知识,同时也不知足。你知道吗,我们两人都是魔鬼的孩子!”

“没错,我们都是魔鬼的孩子,这魔鬼便是精神!我们是它不幸的孩子。我们从自然中掉落出来,悬在虚空中。但现在我想起了一些事:我跟你提过的《论荒原狼》,里面写道,哈里认为自己有一个或两个灵魂,自己身上存在一种或两种人格,这只是他自己的幻想。实际上,每个人都有几十、成百、上千种灵魂。”

“这话太合我心意了!”赫米娜大喊道,“例如在你身上,精神的东西高度发展,而你在所有小的生活艺术方面相当落后。作为思想家的哈里已经一百岁了,而作为舞蹈家的哈里出生几乎还不到半天。现在我们要继续培养舞蹈家哈里,还要培养所有那些和他一样小、一样笨、一样尚未长大的小兄弟。”

她微笑地看着我,改用另一种嗓音轻声问我:

“你觉得玛丽亚怎么样?”

“玛丽亚?她是谁?”

“刚才和你一起跳舞的那个姑娘。一个漂亮的姑娘,简直就是花容月貌。据我观察,你已经有点爱上她了。”

“你认识她?”

“哦,是的,我们非常熟悉。你对她很感兴趣吧?”

“我对她很有好感。她对我蹩脚的舞技那么宽容,我感到很开心。”

“就这些?你应该去向她献殷勤,哈里。她美丽动人,舞又跳得那么好,而且你也对她动了心。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啊,我可没这野心。”

“你有点没说实话。我知道,你有个情人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你们每半年见一次,见了面又会发生争执。如果你愿意对这个奇特的女友保持忠贞,这固然不错。但请容许我不把这事看得那么认真!而且我也非常怀疑,你是否真的那么认真对待爱情。你尽可以这样做,尽可以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去爱,这是你的事。我没必要操心。你得略微学会一些生活中小小又简单的技能和游戏,这才是我要操心的事。这方面我是你的老师,是比你理想中的情人更为优秀的老师,你要相信这一点!荒原狼,你很有必要再次与一个漂亮的姑娘睡觉。”

“赫米娜,”我痛苦地喊道,“你看看我,我已经老啦!”

“你是个小男孩。就像你懒得下功夫去学跳舞,现在才学,差点太迟。同样,你也懒得花精力去学谈情说爱。你想要谈那种理想式的、悲剧性的恋爱,哦,朋友,这一点你绝对能出色地做到,我丝毫不怀疑,并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可现在,你也得学会谈一场略微平常点的恋爱。你已经做了初步的尝试,很快就能让你去参加舞会了。那么,你还得学会波士顿舞。我们明天开始,我三点钟来。顺便问一句,你喜欢这儿的音乐吗?”

“喜欢极了。”

“你瞧,这也是个进步,你又学会了一些东西。在此之前,你讨厌所有这类舞曲,讨厌爵士乐,觉得它们不够严肃,没有深度。现在你看见了,其实根本无须那么认真,这类音乐也能令人愉快,使人着迷。不过,要是没有帕布罗,这支乐队就完了。他是这支乐队的领导者,为这支乐队增色不少。”

留声机破坏了我书房里苦行僧式的精神氛围,陌生的美国舞曲挤进我悉心爱护的音乐世界,将其扰乱并摧毁。与此同时,许多崭新、可怕的东西也从四面八方涌入我迄今为止严格规划、与世隔绝的生活,将其瓦解。《论荒原狼》和赫米娜所提的人有上千种灵魂的理论是对的,除了所有那些旧的灵魂,每天还有一些新的灵魂出现在我身上,它们提出各种要求,吵吵闹闹。我之前对人格的错误认知犹如眼前的一幅画,让我一目了然。出于偶然的原因,我较为擅长几项技能和才干,我只认同了它们。于是,我只画了其中一个哈里的形象,过着其中一个哈里的生活,而这个哈里不过是名在文学、音乐、哲学方面受过严格训练的专家而已。而对我人格中的其余部分,对整个由其他各种能力、欲望、追求所造成的混乱,我感到深恶痛绝,将其一概称为荒原狼。

然而,转变错误认知和分析自己的人格绝不是一场妙趣横生的奇遇。恰恰相反,这常常十分痛苦,几乎令人崩溃。留声机所发出的声音与周围的环境极不协调,时常听起来像魔鬼在嚎叫。有时,当我走进一家时尚餐厅,混在那些衣着讲究的花花公子和伪君子当中跳着我的狐步舞时,我感觉自己犹如一个变节者,背叛了生活中我曾认为值得崇敬、不可冒犯的东西。假如赫米娜让我单独过上八天,我定会立即放弃尝试过这种既辛苦又可笑的花花公子般的生活。可是赫米娜总和我在一起。尽管我并不是每天都见到她,但我时时刻刻都在被她检查,听她指挥,受她监督,由她评定。她从我的脸上读出想反抗、想逃跑的心思,却总只是微微一笑。

随着被我之前称为个性的东西不断遭到扼杀,我开始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深感绝望却又如此害怕死亡,并开始注意到,这种对死亡可憎可耻的畏惧感也是我以前虚伪的市民生活的一部分。现在,这位哈勒先生——这位富有才华的作家,这位莫扎特和歌德的专家,这位就艺术的形而上学、天才与悲剧、人性方面写了许多值得一读的文章的作者,这位躲在他那堆满书籍的小屋里的忧郁的遁世修行者——在逐步展开自我批评,而且他没有任何一处经得起这种批评。尽管这位富有才华又有趣的哈勒先生宣扬理性和人性,抗议战争的残酷暴行,可他在战争期间并未被拉去枪毙——这本应是他的思想带来的必然后果——而是找到了某种适应的方法,当然是极为体面、极为高尚的方法,但那实则是一种让步和妥协。此外,他还反对强权,反对剥削,可他却在银行存有不少工业企业的有价证券。在花费这些证券所带来的利息时,他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所有的事情皆是如此。虽然哈里·哈勒很巧妙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蔑视世界的人、一个忧伤的遁世修行者、一个愤世嫉俗的预言家,但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市侩庸人。他觉得像赫米娜那样的生活下流无耻,对在餐厅里虚度夜晚,在那里浪费金钱而感到生气,感到良心不安。他丝毫不渴望获得自由,达到完美,相反,他却强烈地渴望回到过去那舒适的年代,那时,他那些毫无实用价值的精神活动能使他快乐,给他带来荣誉。那些遭到他蔑视和讥讽的报刊读者也同样渴望回到战前的理想年代,因为那时的生活要比从苦难中学习舒服得多。这位哈勒先生可真讨厌,他可真令人作呕!然而,我却还将一切希望都寄托于他,或者紧紧抓住他那早就松脱的假面具,留恋他卖弄才智时夸夸其谈的模样,留恋他对杂乱无序和偶然发生的事件(死亡便属于偶然事件)所产生的市民恐惧。我还嘲讽、嫉妒地将正在形成的新哈里——那个在舞厅里畏畏缩缩、滑稽可笑的半吊子——与之前那个虚伪、理想化的哈里形象做比较。这期间,新哈里在老哈里身上发现了所有令人生厌的特征,教授家那幅歌德铜版画也同样具备这些特征,曾令他十分反感。老哈里本人正是这样一个被市民理想化了的歌德,是一个目光中流露出崇高思想的精神勇士,他那庄严肃穆、充满智慧和人性的神情使他如抹了发蜡般容光焕发,他差点被自己高贵的灵魂所感动!见鬼,如今这幅美丽的画却破了好几个大窟窿,这个理想的哈勒先生也被可怜地肢解!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遭匪徒洗劫一空、衣不蔽体的达官贵人。假如他够聪明,就该学会扮演衣衫褴褛的穷人角色。然而他却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装作仍身挂勋章,哭天抹泪地要求继续得到已失去的尊严。

我经常见到那位乐师帕布罗。赫米娜很喜欢他,热切地与他交往,因而我不得不修正了对他的评价。在我的记忆中,帕布罗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人,是个普普通通、有些爱慕虚荣的纨绔子弟,是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开心地吹奏他那集市喇叭的孩子,只需给几句表扬或给块巧克力就能轻易地被哄骗。但帕布罗从未问过我对他的看法。就像我的音乐理论一样,我的看法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总是礼貌友好地听我说话,时常微微一笑,却从不给出一个真正的回答。然而,他却似乎对我产生了兴趣。看得出来,他在极力讨好我,向我示好。有一次,我们的谈话又一次没有任何结果,我被激怒了,态度甚至变得有些粗暴。他愕然又伤心地看着我,握起我的左手轻轻地抚摸,从一个镀金的小罐子中取出一些东西让我吸,说这东西会让我感到舒服些。我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赫米娜,她点头同意。于是,我接过那东西,吸食了起来。果然,我很快变得精力充沛、精神抖擞。这烟末中很可能含有可卡因。赫米娜告诉我,帕布罗能通过秘密渠道弄到很多这样的药剂。偶尔,他也会给朋友服用。他是配制药品的高手。他能配制出止痛药、安眠药,还能配制出让人做美梦、变开心或坠入情网的药。

有一次,我在街上的码头边遇见了他。他随即与我做伴同行。这次,我终于让他开口说话了。

“帕布罗先生,”我对着正在把玩一根黑色的银制细杆的他说道,“您是赫米娜的朋友,这是我对您感兴趣的原因。但我不得不说,和您一起聊天很困难。我多次尝试和您聊聊音乐。我非常有兴趣听听您的看法、您的不同意见和您的评价。但您却不屑回答,哪怕是给我一个最简短的答案。”

他真诚地朝我一笑,这次没有避而不答,而是沉着冷静地说道:“是这样,我认为谈论音乐没有任何意义,我从不谈论音乐。而且,您说得那么有见地,那么正确,我还能怎么回答您呢?您说得一切都很有道理。但您瞧,我是个乐师,不是名学者,而且我认为,在音乐方面,正确的观点没有一丁点价值。在音乐方面,重要的不在于人们是否说得对,是否有鉴赏力,是否受过教育以及其他等等。”

“那好吧,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

“哈勒先生,重要的是,人们要去演奏音乐,要尽可能好、尽可能多、尽可能投入地去演奏。这才是最重要的,先生。即便我把巴赫、海顿所有的作品都熟记于心,还能对此发表许多独到的见解,可这对别人不会有任何的帮助。但如果我拿起我的萨克斯管,流利地演奏一曲交谊舞曲,无论这首舞曲是好是坏,至少它能给人带来欢乐,能让人手舞足蹈,情绪激昂。这才是唯一重要的。长时间的休息后,音乐再次响起的那一刻,您去看看舞池里的那些面孔,他们的眼睛如何闪烁着光芒,他们的腿如何灵活地舞动,他们的脸如何开始绽放笑容!这才是人们演奏音乐的目的。”

“非常好,帕布罗先生。可是除了有刺激感官的音乐,还有抚慰精神的音乐。除了有眼下正演奏的音乐外,还有传世不朽的音乐,即使目前没被弹奏,可它们会永存于世。有人可以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脑海中响起《魔笛》或《马太受难曲》中的一段旋律,哪怕没有人吹奏笛子,也没有人拉小提琴,此时音乐也会响起。”

“没错,哈勒先生。每个夜晚,连《相思曲》和《瓦伦西亚》这样的舞曲也会被许多孤独、爱幻想的人无声地哼唱。连办公室里最贫穷的打字员也会记住最新的一部舞曲,按照节拍敲打键盘。您说得对,所有这些孤独的人,我乐于见到他们都享受无声的音乐,不论是《相思曲》《魔笛》还是《瓦伦西亚》!然而,这些人究竟是从哪儿获得他们孤寂无声的音乐的呢?是从我们这儿,从我们这些乐师这儿。一个人只有先听过音乐演奏,让其进入自己的血液,才能在自己家中的房间里回想起这音乐,梦见这音乐。”

“我同意,”我冷淡地说道,“然而,把莫扎特与最新的狐步舞曲相提并论,这让人不能容忍。您给人们演奏的是绝妙永恒的音乐还是流行一时的低俗小曲,这可有天壤之别。”

帕布罗注意到我的语气有些激动,立即露出他那友好的笑容,亲热地摸了摸我的胳膊,声音变得格外温柔:

“啊,亲爱的先生,音乐也分不同的等级,您说得或许完全正确。您将莫扎特、海顿、《瓦伦西亚》放在任意您喜欢的等级上,这一点我丝毫不反对!这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无须去判定他们的等级,也没有人问过我这方面的事。或许在一百年后仍有人弹奏莫扎特的曲目,而也许两年后人们对《瓦伦西亚》便已意兴阑珊。我认为,这事我们大可平心静气地交由亲爱的上帝去决定。他做事公正,决定着我们所有人的寿命长短,也决定着每首华尔兹舞曲、每首狐步舞曲的流行时间。他定会做出正确的裁定。而我们这些音乐人,我们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们所要履行的义务和职责则是:我们必须演奏目前大家渴望听到的音乐,必须尽可能演奏得好,演奏得美,演奏得打动人心。”

我叹了口气,不再与他争辩。这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在有些时刻,新与旧、痛苦与喜悦、恐惧与欢乐会非常奇特地交织在一起。我时而在天堂,时而在地狱,大部分时候同时身处两地。老哈里和新哈里时而发生激烈的争执,时而又和睦相处。有时,老哈里就像完全断了气,死了,已被埋葬入土。突然,他又站在那里发号施令,施行暴政,比别人见多识广。那个新的、年轻的小哈里则羞愧难当,一言不发,遭到排挤。在另一些时候,年轻的哈里又会一把抓住老哈里的脖子,狠狠地掐他。他俩的呻吟声不绝于耳,还时常进行殊死搏斗,令我经常想拿起剃须刀了此一生。

可是,痛苦与幸福经常同时向我袭来。比如在我第一次公开跳舞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一走进卧室,我无比惊讶、惊奇、惊恐又欣喜地发现,那个漂亮的玛丽亚正躺在我的床上。

赫米娜迄今为止给我制造的惊喜中,这是最让我感到意外的一个。因为我毫不怀疑,是她把这只极乐鸟给我送来的。这天晚上,我正好破例没与赫米娜在一起,而是去大教堂听了一场美妙的古圣乐演奏。这是一次美丽又忧伤的远足,回到了我以前的生活,回到了我青年时代生活的地方,回到了理想哈里曾停驻的地方。在忽明忽灭的烛光中,教堂那美丽的网形穹顶像幽灵般灵活地来回摇曳。我坐在教堂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大厅里,欣赏了布克斯特胡德[26]、帕赫贝尔[27]、巴赫、海顿的作品。我重新走上了喜爱的老路,重新听到了一位演唱巴赫曲目的女歌唱家的优美声音。她曾经是我的朋友,我以前曾多次听过她精彩的演唱。这古老音乐的声音以及它无限的庄严与神圣唤醒了我青年时期所有崇高、喜悦、炽热的情感,我悲伤地坐在高高的教堂合唱室里,陷入了沉思。这个崇高的极乐世界曾是我的故乡,而现在,我只能在此做客一小时。演奏到海顿的一首二重奏时,我突然热泪盈眶。没等音乐会结束,我便悄悄地离开了教堂,放弃了与那位女歌唱家再次见面的机会(哦,以前,在听完这样的音乐会后,我曾与那些艺术家度过了多么美好的夜晚!),疲惫不堪地走在被夜色笼罩的街道上。在有些地方,饭店里的爵士乐队正在演奏我目前生活的旋律。哦,我的生活变得多么阴暗又混乱!

夜游时,我思考了许久我与音乐之间奇特的关系,再一次意识到,我与音乐之间这种既感人又痛苦的关系正是整个德国精神的命运。在德国精神中,处于统治地位的是母权,这种对自然的依附关系以音乐的霸权地位为表现形式。这在其他国家都未曾有过。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非但没有奋力反抗,没有服从和倾听精神、理性和言语,反而全都幻想有种没有文字的语言,能够用以叙述不可名状的东西,用以表现无法塑造成形的东西。有文化的德国人非但没有尽忠、负责地使用自己的工具,反而始终反对言语和理性,喜欢上了音乐。德国精神沉迷于音乐中,陶醉于美妙幸福的音效中,沉醉在奇妙亲切、但从未急于去现实的感觉和氛围里,从而耽搁了大部分它理应完成的使命。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不熟悉现实情况,对现实既感到陌生又充满敌意。因此,在我们德国的现实中,在我们的历史中,在我们的政治和公众舆论中,精神所发挥的作用微不足道。我常常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偶尔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自己能够一起参与构建现实,能够严肃负责任地工作,而不是仅仅从事美学研究或文化艺术行业。然而最后总是心灰意冷,向命运屈服。将军们和大工业家们说得很有道理:我们这些“知识分子”一无是处,虽才华横溢,却只会夸夸其谈,是群可有可无、不切实际、不负责任的家伙。见鬼去吧!拿起剃须刀吧!

音乐会的余音还在耳边缭绕,我思绪万千,悲伤难过,满怀对生活、对现实、对意义、对已失去却又无法挽回的东西的极度渴望,心情沉重地回到家。我爬上楼,打开卧室的灯,徒劳地想看会儿书,忽然想起了明天晚上被迫要去泽西尔酒吧喝威士忌和跳舞的那个约会。我不禁对自己,也对赫米娜产生了些怨恨。尽管她约我是出于好意,尽管她是个好人,但她当时真应该让我走向毁灭,而不该把我带进这混乱、陌生、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始终是个陌生人,我身上最美好的东西受尽苦难,变得腐化堕落!

于是,我伤心地熄了灯,伤心地来到卧室,伤心地开始脱换衣服。这时,一股不寻常、闻起来像淡淡的香水的气味让我心生疑惑。我向四周一看,发现美丽的玛丽亚正躺在我的床上,她面带微笑,用她那双大大的蓝眼睛略带紧张地看着我。

“玛丽亚!”我对着她叫了一声。第一反应是,如果我的房东太太知道了,一定会和我解除租约。

“我来了。”她轻声细语地说道,“您不高兴吗?”

“不,不。我知道,是赫米娜给了您钥匙。现在只能这样了。”

“哦,你生气了,那我离开。”

“不,美丽的玛丽亚,请您留下!只是我今晚恰好情绪不佳,实在高兴不起来,兴许明天会有所好转。”

我朝她微微倾身向前。这时,她用那双又大又结实的手捧住我的脑袋向下拽,亲吻了我许久。接着,我挨着她坐在床上,拉起她的手,求她低声说话,因为不能让别人听见。我俯看着她那美丽圆润的脸庞,那么陌生,那么美丽,犹如一朵大大的鲜花躺在我的枕头上。她慢慢地将我的手拉到她的嘴边,拉到被子下,放在她那温暖、静静呼吸着的胸口上。

“你无须高兴起来,”她说道,“赫米娜告诉我,你有许多烦恼。这谁都能理解。你依旧喜欢我吗?前不久我们一起跳舞时,你完全被我迷住了。”

我亲吻她的眼睛、嘴巴、脖子和胸口。刚才我想起赫米娜时还有些怨恨,略带责备。而现在,我把她赠送的礼物捧在手心,对她满怀感激之情。玛丽亚的爱抚并没有破坏我今天所听到的音乐,它与那音乐完全相称,是音乐化为了现实。我缓缓地扯下盖在这个美丽女子身上的被子,从头至脚吻遍她的全身。当我躺回她身边时,她那鲜花般的脸亲切地朝我微笑,露出一副全然知晓的神情。

这天夜里,我在玛丽亚身边睡的时间并不长,但像个孩子般睡得又深又甜。我们躺在床上时,她谈起自己美好快乐的青年时期。在轻声交谈中,我知道了许多关于她和赫米娜的生活中值得知晓的事情。我对这类人以及这类人的生活所知甚少,实际上我以前只在戏剧中见过类似的这种人,有男有女,他们是艺术家,同时又是追求享乐之人。现在我才对这类人奇特的、罕见纯洁又罕见堕落的生活少许有了一些了解。这些姑娘大都出身贫寒,聪明、漂亮,不愿一辈子只靠一份收入微薄且毫无乐趣的工作谋生。她们有时靠做临时工为生,有时则靠她们的美貌和魅力。她们有时坐在打字机旁几个月,有时成为富裕的花花公子的情人,接受金钱和礼物。她们有时身穿毛皮大衣,乘坐汽车,出入豪华宾馆;有时又住在阁楼,若有人出高价,她们或许会嫁给他,但总的来说,她们并不渴望婚姻。她们中的有些人并不奢望得到真爱。她们讨价还价,只要对方付出最高的价格,她们便会委身于他。而玛丽亚则属于另一些人。她们具有非凡的谈情说爱的能力,十分渴望爱情。在爱情方面,她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与男女两性都有着丰富的经验。她们只为爱情而活,除了正式的、为她们买单的朋友外,她们还有其他的性爱伙伴。这些蝴蝶勤劳忙碌、充满忧虑、漫不经心、聪慧而又轻率,过着天真又精致的生活。她们生活独立,不为金钱所动,期待通过好运或在好的客观条件下获得自己应得的部分。她们热爱生活,但又不像普通市民那么留恋生活。她们时刻准备跟着一个童话中的王子走进他的宫殿,始终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结局必然凄惨而悲凉。

在那个不寻常的第一晚以及随后的日子里,玛丽亚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她不仅教会我许多充满诱惑、新奇的感官游戏和情欲之乐,还教会我新的领悟、新的看法、新的爱情。在我这个遁世隐居者和美学家看来,舞厅、娱乐场所、电影院、酒吧和酒店内的茶艺馆所构成的世界始终有些低俗、有损格调,理应禁止。但对玛丽亚、赫米娜以及她们的同伴来说,这个世界完全是她们的世界,既不好也不坏,既不值得追求也不值得憎恨。她们短暂、充满渴望的生命在这个世界尽情绽放,她们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驾轻就熟。她们对一种香槟酒或一盘特制烤肉的喜爱,就如同我们对一位作曲家或诗人的喜爱。就像我们对尼采或汉姆生[28]那样,她们对新的流行舞曲或爵士歌手的伤感歌曲抱有极高的热情,并为之感动。玛丽亚还提及了那位英俊的萨克斯管演奏师帕布罗,谈到了他偶尔为她们演唱的一首美国歌曲。谈起这首歌时,她一副心醉神迷的神情,对歌曲赞不绝口,比一位学识渊博的人谈论高雅的艺术享受时所表现的极度兴奋更让我感动。不管这首歌到底如何,我准备一起去感受一下。玛丽亚那些充满爱意的言语,她那渴慕、灵动的眼神已把我的美学观撕开了一道大缺口。确实,这世上有一些美的东西,为数不多,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这其中,莫扎特首屈一指。在我看来,它们非常崇高,这无可非议。然而,界限在哪里?如今受到我们这些行家、批评家所质疑、被我们觉得很糟糕的艺术品和艺术家不正是我们在年轻时狂热喜爱过的吗?我们不正是这样对待李斯特和瓦格纳的吗?甚至有很多人不正是这样对待贝多芬的吗?玛丽亚对那首美国歌曲怀有的孩子般的感动,不正是像一位高级中学教师在读到特里斯坦[29]时的兴奋,一位指挥在听到第九交响曲时的狂喜一样,是次纯粹、美丽、毋庸置疑的崇高的艺术体验吗?这不正很奇怪地与帕布罗先生的观点一致,对他的观点给予了肯定吗?

似乎玛丽亚也很喜欢这位相貌英俊的帕布罗!

“他长得很英俊,”我说,“我也很喜欢他。可是,玛丽亚,请告诉我,你怎么会除他之外还喜欢上我这样一个无聊的老家伙?我长得不好看,头发都已花白,我既不会吹萨克斯管也不会唱英语情歌。”

“别说得那么难听!”她斥责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也喜欢你,你也有迷人、可爱、特别之处。你就是你。这种事不该被谈论,也不该被要求说明理由。你瞧,你亲吻我的脖子或耳朵时,我感觉到你喜欢我,我合你的心意;你吻我时略带点羞涩,这种举止告诉我:他喜欢你。他欣赏你美丽的容颜。我非常非常喜欢你这一点。而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我喜欢的东西与之完全相反,他似乎并不喜欢我,他亲吻我时,就像是在赐予我一种恩惠。”

我们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我依然把她——我这朵美丽无比的鲜花——搂在怀里。

真奇怪!这朵美丽的鲜花始终是赫米娜送给我的礼物!赫米娜始终站在她身后,像个面具似的罩着她!我突然想起了艾丽卡——我那个住在远方、爱吵架的情人,我那可怜的女友。她的美貌丝毫不逊色于玛丽亚,只是没有玛丽亚这么年轻活泼,这么放纵,也不懂这么多绝妙的情爱技巧。她如画像般在我面前站立了片刻,那么清晰,那么楚楚可怜,她被我所爱,深深地与我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然后她又轰然倒下,沉入梦乡,被人遗忘,消失于令人颇为哀叹的远方。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当深夜降临时,我便会感到内心空虚,思想贫瘠,没有任何想象力。而在这个美丽温柔的夜晚,我生活中曾经历过的许多情景又一一浮现在我眼前。现在,在爱神厄洛斯充满魔力的引导下,这些画面源源不断地涌现。在悲喜交加间,我的心脏有片刻几乎停止跳动。我生活的画厅曾多么丰富,可怜的荒原狼的灵魂曾有那么多高远而永恒的星星和星座!童年和母亲就像是一座遥远的高山,被笼罩在无边无际的蓝色雾霭中,温情脉脉地朝我看过来。由赫米娜的灵魂兄弟——传奇式的赫尔曼——起唱,我们合唱起了铿锵响亮的友谊之歌。许多女性的画像纷纷向我涌来,如出水芙蓉,芳香四溢,超凡脱俗。这些女性我都曾深爱过、追求过、歌颂过。但是,她们当中我曾接触并企图占有过的为数不多。与我共同生活过几年的妻子也出现了,我从她身上学到了友谊、冲突和心灰意冷。尽管生活中有诸多不愉快,但我内心对她一直特别信任,直到她病魔缠身,精神错乱,在奋力反抗中突然离我而去,我这才意识到,我对她的爱和信任是何等深切,以致她的背信弃义给我和我的生活造成了如此沉重的打击。

这成百上千有名或无名的画面重新浮现于我脑海之中,在这个情爱之夜泉涌而出,那么年轻,那么鲜活。我重新想起自己在痛苦不幸的生活中淡忘已久的往事,再度明白这些画面是我生活的财富与价值,它们将牢不可破地继续存在下去。这些被我遗忘却无法磨灭的经历已成为恒星,这一系列恒星便是我生活的传说,它们璀璨的光芒便是我那不可摧毁的人生价值。我曾走过不少弯路,过得异常艰辛与不幸,曾否定人生,动过放弃生命的念头。我尝尽了人生命运之苦,但我的生活却曾丰富充实,既令人自豪又多姿多彩,即使在穷困潦倒时我也过着国王般的生活。尽管在死亡前的一小段日子里,我会可悲地虚度光阴,但我人生的核心高雅不俗,有思想有内涵。我这一生淡泊名利,只愿成为闪耀的恒星。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阵子。这期间又发生了许多事,有了不少变化,所以对那晚的细节我能回忆起来的不多。我只记得我俩之间的只言片语和一些温情脉脉的神情和动作,只记得鱼水之欢后酣然入睡,醒来时那星光灿烂的时刻。自从我的人生走向没落以来,那天夜里,我的生活第一次用闪亮的眼睛重新看我,我再次把偶然事件视作命运,再次把生活中的大片废墟视作神圣美妙的碎片。我的灵魂重新复苏,我的眼睛重获光明。那一瞬间,我强烈地预感到,我只需将这些七零八落的图画收拾整齐,将我哈里·哈勒的荒原狼生活作为整体提升为一幅画,那么,我便能进入这个图画世界中,变得永垂不朽。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不都是在朝着这个目标发起助跑、做出尝试吗?

第二天清晨,玛丽亚和我共进早餐后,我偷偷地把她送出门。幸好没人看见。当天,我在附近的城区租了一个小房间,专供我和她幽会。

我的舞蹈老师赫米娜很尽责,她又来到我的住所。我不得不学跳波士顿舞。她非常严格,甚至很无情,一个小时也不肯减少。因为她决定要我和她一起去参加下次的化装舞会。她请我给她钱买化装服饰,却不肯透露任何细节。她一直不允许我去拜访她,甚至也不让我打听她的住处。

化装舞会前的约三个星期我过得格外幸福。我觉得玛丽亚是我第一个真正的爱人。以往,我总要求我爱的那些女人得聪明,得有修养,却完全没注意到,那名最聪明、相对来说最有修养的女子也从未对我身上的理性做出回应,反而始终在反对和驳斥它。我带着我的问题和思想接近这些女人,如果一个姑娘几乎从未读过一本书,几乎不知道什么是读书,分不清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那我绝不可能爱她超过一个小时。玛丽亚没有受过教育,她无须走这些弯路,也不需要这些替代品,她的问题全部直接产生于感官。用她那天生的感官,用她那特殊的身材、肤色、头发、声音、皮肤和性情去尽量获得感官和性爱的欢愉;让爱她的人能够了解她的每种技能,懂得她身体的曲线和最柔美的体态所要表达的情感,并积极配合,也做出令她愉悦的动作——这才是她的本领和任务。我第一次羞怯地与她跳舞时已对此有所察觉。当时,我闻到了一种独特的、雅致到令人陶醉的性感芳香,被她深深地吸引。赫米娜,那个万事通,将玛丽亚带到我的面前绝不是偶然。她的气味和她整个的性情都如夏天般热情似火,像玫瑰般娇艳清香。

我没能荣幸地成为玛丽亚唯一或最喜欢的情人。我只是她众多情人当中的一个。她常常无暇陪我,偶尔下午陪我一个小时,有几次陪了我一整晚。她从不接受我给的钱,或许是赫米娜交代过。但她乐意接受我的礼物,每次我送她新的红色漆皮小钱包之类的礼物时,她也不介意我放两三枚金币在里面。因为这个红色小钱包,我可被她着实嘲笑了一番!那钱包很可爱,但样式有点过时,是滞销品。我以前对这些事一点都不了解,完全不懂,就像对因纽特语一窍不通一样。而现在,我从玛丽亚身上学会了很多。我首先懂得了,这些小小的玩具、时尚奢侈品并不只是些金玉其外的俗物,不只是贪财好利的工厂主和商人的发明,其实它们既合法又精美,形形色色,种类繁多。从粉扑、香水到舞鞋,从戒指到雪茄盒,从腰带搭扣到手提包等,这些东西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更为确切地说,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物质世界。它们唯一的目的便是为爱情服务,令感官更敏锐,令死气沉沉的环境变得富有生气,魔法般地使人具有新的爱情器官。于是乎,手提包并不是手提包,钱包并不是钱包,鲜花并不是鲜花,扇子也并不是扇子,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爱情、魔力、魅力的形象化,是使者、黑市商人、武器和战争的号角。

玛丽亚究竟爱的是谁?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我认为,她最爱的是那位年轻的萨克斯管演奏师——那位眼睛黑亮而空洞无神、双手细长白皙、高贵忧郁的帕布罗。我觉得帕布罗在爱情方面有些慢热,既挑剔又不主动。但玛丽亚很笃定地告诉我,尽管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点燃帕布罗爱情的火焰,可一旦点燃,他会比任何拳击手或骑手更急切、更强硬、更具男子气、更有激情。就这样,我听闻了不少人的秘密:某个爵士乐手的,某个演员的,某些女人的,以及我们周围一些姑娘和男人的。我知道了各种各样的秘密,看清了各种表象之下的相互关联和敌对关系。我,原本是个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现在,也渐渐对这个世界熟悉起来并成为当中的一员。我还知道了许多关于赫米娜的事情。尤其是我现在经常与玛丽亚非常爱慕的帕布罗在一起。偶尔,她也会需要帕布罗的那些秘密药剂,时不时地也会让我分享一些。帕布罗总是很热心地为我效劳。有一次,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您如此悲伤,这可不好,不该这样。我为您感到惋惜。您吸些淡鸦片烟吧。”我对这位开朗、聪明、天真同时又神秘莫测的男子的看法在不断地发生改变。我们成了朋友。我时常服用一些他的药品。他略为打趣地将我对玛丽亚的爱恋看在眼里。有一次,他在他的房间——一个郊区旅馆的复式阁楼上——举办一个“庆祝活动”。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我和玛丽亚不得不坐在床上。他给我们喝了一种神秘、可口的甜烧酒,是由三小瓶酒混合而成的。过了一会儿,我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这时,他目光闪烁,建议我们三人一起纵情相爱,但遭到我的断然拒绝。我不可能做这种事。可我还是偷偷地朝玛丽亚瞟了一眼,想看看她做何反应。虽然她立即赞同了我的看法,但我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微光,察觉她对放弃这个提议略感遗憾。我的拒绝令帕布罗大失所望,但并未让他感到受伤。“真可惜,”他说道,“哈里在道德方面的顾虑太多了。那没办法了。原本可以非常美妙的,妙不可言!但我知道能用什么作为补偿。”于是,我们每人吸了几口鸦片,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睁着眼睛体验鸦片所诱发的幻觉。玛丽亚高兴得全身颤抖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不适,帕布罗将我放在床上,给我服用了几滴药水。我闭上眼睛躺了几分钟,感到有人在我两边眼睑上匆匆地吻了一下。我任由他吻,假装以为那是玛丽亚。其实我知道,那是帕布罗。

有天晚上,他更加让我吃惊。他来到我的住所,对我说,他需要二十法郎,请我借给他。他提出的交换条件是把玛丽亚在这天晚上让给我。

“帕布罗,”我吃惊地说道,“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将所爱之人因为钱转让给他人,在我们看来这是最可耻的行为。我就当没听见您的建议,帕布罗。”

他同情地看着我说:“您不愿意,哈勒先生。好吧,您总是自找麻烦。那您今晚就不要和玛丽亚一起睡,如果您宁愿如此的话。请把钱借给我,我会还给您的。我现在急需这笔钱。”

“用来做什么?”

“给阿格斯蒂诺。您知道的,就是第二小提琴手中个子矮些的那个。他已经病了一星期,可没人照顾他。他身无分文,现在连我的也花光了。”

出于好奇,也有些出于自责,我跟着他一起去看望了阿格斯蒂诺。他住在一间破旧不堪的阁楼里。帕布罗给他送去了牛奶和药品,为他整理床铺,给房间通风,在他发烧的额头上放了一块精美的湿敷布。他这一系列动作干净利索,轻柔娴熟,就像一位称职的护士。当天夜里,我看见帕布罗在城市酒吧一直演奏到清晨。

我经常与赫米娜长时间、客观地谈论玛丽亚,谈论她的手、肩膀、臀部,谈论她如何大笑、如何亲吻、如何跳舞。

有一次,赫米娜给我描绘接吻时舌头的一个独特的动作,并问我:“她已经教过你了吗?”我请她亲自示范教我,她却严肃地拒绝了。“以后再说,”她说,“我现在还不是你的情人。”

我问她,是如何得知玛丽亚亲吻的技巧以及一些只有爱她的男人才会知道的秘密特征的。

“哦,”她大叫起来,“我们是朋友呀!难道你认为,我们之间还有秘密?我经常和她一起睡,一起玩。你可真是碰上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她会的东西比其他人多。”

“赫米娜,我相信,你们之间还是有秘密的。难道你把知道的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没有,这是两回事,这些事情她不懂。玛丽亚很不平凡,你很幸运。但你我之间有些事她不会明白。我当然跟她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当时,你肯定不乐意我告诉她那么多,可我得引诱她喜欢上你呀!可是谈到理解,朋友,玛丽亚和其他人永远都不会像我这么理解你。我也从她那里得知了一些事情——关于你的情况,凡是玛丽亚知道的,我都知道。我对你非常熟悉,就像我们曾经常在一起睡觉一样。”

当我再次与玛丽亚约会时,她告诉我,她像喜欢我一样喜欢赫米娜。她不仅抚摸、亲吻、品尝、检查我的四肢、头发和皮肤,她对赫米娜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听闻后觉得这很奇特,很神秘。我的面前出现了全新、间接、复杂的关系和联系,出现了全新的爱情和生活的可能性。这让我想起了《论荒原狼》中关于上千个灵魂的说法。

从我认识玛丽亚到那个盛大的化装舞会之前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我过得很快乐,但从未感到这是一种解脱或是获得了永恒的幸福,而是清晰地觉察到,这一切都只是序曲和前期准备,一切都在猛烈地向前冲,正戏即将开始。

舞蹈方面我已进步不小,觉得自己可以去参加舞会了。随着舞会的临近,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它。赫米娜有个秘密,她坚持不肯透露给我在舞会上她会装扮成什么样。她说,我一定会认出她,如果我做不到,她会帮我。但事先我什么也不能知道。我打算化装成什么样,她也丝毫不好奇。于是我决定干脆不化装。当我想邀请玛丽亚和我一起去舞会时,她向我解释,她已经有舞伴了。我看见她确实已有张入场券。我颇为失望地发现,我得一个人去参加舞会。这是全城最气派的化装舞会,每年由艺术家协会在格罗布斯舞厅举办一次。

这几天我很少见到赫米娜,但舞会的前一天,她在我这儿待了一会儿。我买到了入场券,她过来取她的那张。她神色平和,坐在我的房间里和我进行了一次谈话。这次谈话的内容让我觉得很奇怪,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现在状态很不错,”她说道,“跳舞对你有好处。如果有人四个星期没见你,一定认不出你了。”

“是的,”我承认,“我已经很多年没过得这么好了。这都是你的功劳,赫米娜。”

“哦,难道不是你那个漂亮的玛丽亚的功劳?”

“不,连她也是你送给我的。她真是不可思议。”

“她正是你所需要的情人,荒原狼。她漂亮、年轻、脾气好,在爱情方面很有一套,但你不能每天都拥有她。如果你不与其他人一起分享她,如果她在你这儿不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事情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是的,这点我也必须承认。

“那么,你已经拥有你所需要的一切了?”

“不,赫米娜,不是这样。我现在拥有了一些非常美丽、迷人的东西,我获得了很大的快乐,获得了爱情的安慰,我很幸福……”

“所以说嘛。那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更多。我不满足于感到幸福。我并非为了享福而生,这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正与此相反。”

“这么说,你想要不幸?你已经够不幸的了,你曾经因为剃须刀而无法回家。”

“不,赫米娜,那不一样。我承认,我曾经很不幸。但那是种愚蠢的不幸、徒劳无益的不幸。”

“为什么?”

“因为若不是如此的话,我就不会对自己所期盼的死亡心怀恐惧!我所需要和渴望的是另一种不幸。这种不幸能让我怀着渴望忍受痛苦,能让我带着欢乐接受死亡。这才是我所期待的不幸或幸福。”

“我理解你。在这点上,我们是类似的。可你为什么反感你现在在玛丽亚身上找到的幸福呢?你为什么不满足?”

“我对这种幸福并不反感。哦,不,我喜欢它,对它心怀感激。它就如阴雨绵绵的夏日里出现的艳阳天那么美。但我感觉,这种幸福不会持久。这种幸福也徒劳无益。它让人感到满足,但满足并不适合我。它让荒原狼昏昏欲睡,使他感到厌倦。这不是可以为之舍弃生命的幸福。”

“这么说,是非死不可咯,荒原狼?”

“我觉得是的!我对自己的幸福非常满足,我还能忍受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假如这种幸福能偶尔给我一个小时让我清醒过来或有所渴求的话,那么,我并不渴望永远拥有这种幸福,我渴望重新受苦,只是比以前更美好些,不要像以前那么可怜。我渴望经受一些能让我心甘情愿舍弃生命的苦难。”

赫米娜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深沉阴郁。这美丽、可怕的眼睛啊!她思索着,并开始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她的声音非常轻,我要很费力才能听清楚:

“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些事。这些事,我早已知晓,你也已经知道,但或许你从没告诉过自己。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些我所知道的关于你我、关于你我命运的事。哈里,你曾是个艺术家,是个思想家,是个充满欢乐、有信仰的人。你始终追求伟大和永恒的事物,从不对美丽和平凡的事物感到满足。但随着生活不断把你唤醒,不断使你回归到自我,你遇到的困难就越多,你越来越深直至彻底地陷入痛苦、不安和绝望之中。你曾经认为美丽而神圣的东西,你曾经喜爱、崇敬的东西,你以往对人类和对我们崇高的使命的信仰,全都无济于事,全都土崩瓦解,变得一文不值。你的信仰没有了可呼吸的空气。窒息而亡是一种非常恐怖的死法。对吗,哈里?这就是你的命运吧?”

我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你的内心曾对生活有个构想。你有信仰、有要求。你曾做好准备去付诸行动、去受苦牺牲。然而你却慢慢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为,做出牺牲或做类似的事。你发现,生活并不是一部具有英雄角色或是类似人物的英雄史诗,而只是市民的一间舒适的房间,人们在里面吃饭、喝酒、喝咖啡、编织衣袜、打纸牌、听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感到心满意足。倘若有人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内心有其他的追求——追求英雄般美好的事物,崇敬伟大的诗人或者尊崇圣人,那他就是个傻瓜,是个堂吉诃德式的骑士。好吧,我的情况也是如此,我的朋友!我曾是个富有才华的姑娘,决心要像高尚的榜样人物那样生活,要对自己提出高要求,要完成光荣的任务。我能担负伟大的使命,做一个国王的妻子,做一位革命家的情人,做一位天才的姐妹或一位殉道者的母亲。然而生活却只允许我成为一个还算有品位的高级交际花。光这一点就已够我苦恼的了!这就是我的情况。我一度觉得前途渺茫,很长一段时间,我在追究自己的过错。我想,生活毕竟总是合理的。如果生活讥讽我美丽的梦想,那么我只好认为,我的梦想愚不可及,太不合理。然而这样做却于事无补。因为我耳聪目明,也有些好奇心,所以我仔细地观察所谓的生活,观察我的熟人、我的邻居,观察了五十个甚至更多的人以及他们的命运,然后我发现,哈里,我的梦想是对的,是完全合理的,就像你的一样。而生活和现实却是不合理的。像我这样的女人根本毫无选择,只能坐在打字机旁,为发横财的人打工,一贫如洗且毫无意义地生活,直到人老珠黄;或者为了钱嫁给这么一个发横财的人;又或者成为妓女之类的人。这是不对的!像你这样的人,过得如此孤独、胆怯、绝望,不得不拿起剃须刀了却残生,这也是没有道理的!在我身上,这种不幸或许更多来自物质和道德方面,而在你身上,则更多来自精神方面。但我们的人生之路是相同的。你害怕跳狐步舞,对酒吧和舞场感到反感和厌恶,对爵士乐以及所有无用的东西都有抵触情绪,你以为我不能理解?其实我全能理解。包括你对政治感到厌恶;你对党派和新闻界这种夸夸其谈、不负责任的碌碌无为感到悲哀;你对已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战争感到绝望;你对当今人们思考、阅读、建造房屋、做音乐、举办庆祝会、推行教育等等一系列行为的方式感到绝望……这些我都能理解!你是对的,荒原狼,你百分之百正确,然而你却不得不走向毁灭。对当今这个简单、舒适,很容易心满意足的世界来说,你的要求太高,你渴求的东西太多了。这个世界唾弃了你,因为你比它多了一个维度,与它格格不入。现如今,想要生存、想要活得开心的人,就绝不能像你我这样。如果有人不想听单调的哼唱而想听音乐,不想要娱乐而想要快乐,不想要金钱而想要情感,不想钻营而想工作,不想逢场作戏而想要真情实意,那么这个美丽的世界就不可能成为他的家园……”

她看向地板,陷入了沉思。

“赫米娜,”我亲切地向她喊道,“我的妹妹,你真是耳聪目明!但明明是你教会了我跳狐步舞!你怎会认为:像我们这种多了一个维度的人无法在这里生存?原因是什么?这种情况只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还是一贯如此?”

“我不知道。出于为这个世界的荣誉着想,我宁可认为这种情况只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只是一种病症,是暂时的不幸。国家元首们在紧张有效地准备下一场战争,我们其他人则在跳狐步舞,忙于挣钱,吃果仁糖。在这样一个时代,世界肯定看起来相当糟糕。但愿以前的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好,以后的时代也会比现在更美好、更富裕、更宽广、更有深度。不过,这对我们毫无助益。或许向来都是如此……”

“一直都像今天这样?这个世界始终只属于政治家、投机商、侍应生和花花公子,而完全没有其他人生存的空间?”

“唉,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这无关紧要。不过,我的朋友,我现在想起了你喜爱的人物,你偶尔跟我谈起过他,念过他的书信,我想起了莫扎特。他过得如何呢?在他那个时代,是谁掌控世界?谁获益最大?谁起领导作用、具有一定的影响?是莫扎特还是那些商人,是莫扎特还是那些肤浅的芸芸众生?他是如何去世,又是如何被埋葬的?所以我的意思是,或许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以后也永远会这样。在中学里被称为‘世界史’的东西,学生为了受教育不得不背下来的东西,所有那些英雄、天才、伟大事迹和情感,都不过是中学老师为了教育学生而虚构出来的骗人的东西,好让孩子们在规定的几年里有事情可做。时代和世界、金钱和权力都属于平凡肤浅之人。除了死亡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属于其他人,那些真正的人。从古至今,直至以后都是如此。”

“难道除了死亡他们就一无所有了吗?”

“不,还有永恒。”

“你是指流芳百世?”

“不,小荒原狼,我指的不是声誉。难道声誉还有什么价值吗?难道你认为,所有那些真正的、完美的人都名扬天下、流芳百世了?”

“不,当然不是。”

“所以说,我指的不是声誉。声誉只为教育而存在,那是中学老师所关心的事。我指的不是声誉,哦,不是的!我所指的永恒,虔诚的人称之为上帝的天国。我想:如果除了这个世界上的空气外我们无法呼吸到其他的空气,如果除了时间以外没有永恒的存在,那么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有更高要求的人,我们这些有渴求、多一个维度的人就根本无法生存。而这个永恒是个真实的王国。莫扎特的音乐、你所喜欢的伟大诗人的诗歌都属于这个王国,那些创造了各种奇迹、殉道牺牲、给人类树立了伟大榜样的圣人也属于这个王国。每个真实行为的景象,每种真实情感的力量也都属于永恒,即使无人知晓或看见,将其记录下来流传于后世。在永恒里没有后世,只有同时代。”

“你说得很对。”我表示赞同。

她沉思然后继续说道:“那些虔诚的人对此知道得最多。因此他们树立圣徒,创立他们称为‘圣徒联盟’的组织。这些圣徒是真正的人,是耶稣基督的弟子。我们一辈子都在朝着他们前进,我们每做一件好事,每产生一个勇敢的念头,每经历一次爱情,就离他们更近一步。在早期,圣徒联盟被画家们画在金色的天空中,光芒万丈,美丽平和。这个圣徒联盟其实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永恒’。它超然于时间和表象之外的国度。我们属于那里,那里才是我们的故乡,是我们的心之所向,荒原狼,所以我们渴望死亡。在那里,你会重新找到你的歌德,找到你的诺瓦利斯和莫扎特。我会找到我的圣人们,找到克里斯多福[30],找到菲利普·冯·奈里[31],找到所有的圣人。许多圣人曾是凶恶的罪犯。罪孽与恶习也可能是走向圣洁的道路。你听了这话或许会觉得可笑,但我时常在想,我的朋友帕布罗或许也是个隐匿的圣者。啊,哈里,我们得在这么多的污泥中摸爬滚打,得经过几番瞎折腾之后才能回到家!没有人给我们引路,我们唯一的向导只有乡愁。”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她的声音再次变得很轻。现在,房间里平和宁静。太阳西落,我的藏书里许多书脊上那烫金的书名在夕阳的照耀下微光闪闪。我双手捧起赫米娜的头,亲吻她的额头,把她的脸颊靠在我的脸颊上,像兄妹一样,我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我真想就这么待着,今天不再出门!可是,玛丽亚承诺了会在那场大型舞会前的最后一夜陪着我。

然而,在去找玛丽亚的路上,我没有想玛丽亚,而是一直在想赫米娜刚才所说的那番话。我觉得,她说的一切或许不是她自己的想法,而是我的。耳聪目明的赫米娜察觉并吸收我的这些想法后,又再讲给我听。于是,这些想法形成了文字,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在她说出永恒这个观念的那一刻,我特别感激她。我需要这一观念,没有它,我既无法生存也无法死亡。今天,我的这位女友兼舞蹈老师把那神圣的彼岸、永恒、永恒价值的世界、神圣的本体重新送给了我。我不禁想起那个关于歌德的梦,想起那位老年智者的模样。他曾那样不近人情地大笑,愚弄和嘲笑我。现在我才明白歌德的笑,那是不朽者的笑。这种笑没有针对的目标,它只是一道光,一种光亮,是真正的人经历了人类的苦难、恶习、错误、热情和误解,进入永恒、进入宇宙后留下的东西。“永恒”无非就是对时间的超越,在一定程度上是指时间回归到纯真,变回为空间。

我来到我们常吃晚饭的地方找玛丽亚,可她还没来。这家位于郊区的小酒馆很安静,我一边坐在一张摆好餐具的桌子旁等着玛丽亚,一边还在思考着刚才与赫米娜的谈话。与赫米娜之间交流的这些想法,我觉得非常熟悉,这些是早就知道的,是从我自己的神话学和图画世界中汲取的。这些不朽者,超然于时间之外,生活在永恒的宇宙中,成为画像,周身浇铸了像以太水晶般透明的永恒。这个地球外的世界清凉舒适,星光闪耀,令人心旷神怡。我为何觉得一切都如此熟悉?我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莫扎特的《遣兴曲》和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中的片段。我觉得在这些音乐中到处闪耀着这种清凉、星辰般的光辉,到处都如以太般清澈明净。是的,就是它,这种音乐像是凝固成太空的时间,在它的上空不停回荡着超人那爽朗的笑声,那是一种永恒的、神圣的笑声。哦,我梦中的老年歌德与这种笑声是多么的和谐!忽然,我听见四周响起了这种神秘莫测的笑声,我听见不朽者在开怀大笑。我陶醉地坐在那里,像被施了魔法般从背心口袋里取出我的铅笔。我想找张纸,发现面前有张酒单,于是将它翻过来,在背面写下了一首诗。第二天,我在口袋里又找到了它。诗曰:

不朽者

生活的渴望不断从大地的山谷中

朝着我们冉冉升起,

深深的苦难,陶醉的神情,

数千顿断头饭上弥漫着血腥的浓烟,

快感的痉挛,无尽的欲望,

杀人犯的手,高利贷者的手,祈祷者的手,

被恐惧和欲望驱使的人群

发出闷湿腐臭的气味,半生而温热,

吸入永恒的幸福和狂野的情欲,

吞噬自己又尽数吐出,

策划战争,发展优美的艺术,

狂热地装饰灯红酒绿的妓院,

用他们孩童世界那刺眼的集市欢乐

相互纠缠,耗尽青春,放纵淫乱,

每个人刚从波涛中重新站起,

随即又跌入污泥。

相反,在太空晶莹剔透的冰层上,

我们镇定自若,

不懂白天黑夜,不懂时光流转,

没有男女、老少之分。

你们的罪孽,你们的恐惧,

你们的谋杀,你们的淫乐,

在我们眼中,如同旋转的太阳,

不过是场表演,

每天都是我们最漫长的一天。

面对你们挣扎的生命,我们无声地点头,

默默地看着斗转星移,

吸入宇宙之冬冰冷的空气,

与天之骄龙交朋结友,

我们一成不变,沉着、不朽地存在于世,

我们永恒的笑声从容镇定,如繁星点点,熠熠生辉。

不一会儿,玛丽亚来了。愉快地共进晚餐后,我和她一起去了我们的小房间。今晚的她比以往更加漂亮、热情、真挚。她柔情似水,让我体验各种性爱游戏,使我觉得她的献身已达到一种极致。

“玛丽亚,”我说道,“你今天像女神一般慷慨。别把我俩弄得筋疲力尽,明天可有化装舞会呢!你明天的男伴长什么样?我心爱的小花,我真担心他是个童话中的王子,会把你骗走,你就再也回不到我的身边。你今天如此纵情地与我做爱,几乎就像深爱的情侣在告别,在最后一次缠绵恩爱。”

她将嘴唇紧贴在我耳旁,轻声说道:

“别说话,哈里!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如果赫米娜把你带走,你便再不会来找我了。也许明天她就会把你带走。”

那些天里,我有种前所未有的独特感受。在舞会的前一夜,这种奇特的、又苦又甜的双重心境比以往更加强烈。我感受到玛丽亚的美丽和她的全心全意,我尽情享受、触摸和吸入上百种敏锐、妩媚的性感——我年老力衰时才真正了解到这些——我在温柔、轻摇的欢乐之波中徜徉戏水。我所感受到的这一切都是幸福,然而这全都只是表象,这里面其实充满了意义和紧张,都是命运的安排。当我深情、温柔地忙于那些甜蜜感人又无关紧要的感情琐事,仿佛徜徉在温暖的幸福海洋之中时,我深深地感受到,我的命运在急速地径直向前,像匹受惊的骏马,内心充满恐惧和渴望,充满牺牲精神,朝着万丈深渊疾行嘶鸣。不久前,我惶恐不安地抗拒舒适、轻浮的性爱。当玛丽亚笑着要将她美丽的身体赠予我时,我感到惊慌失措。同样,我现在对死亡也深感恐惧。但我已明白,这种恐惧很快就会变为献身和解脱。

我和玛丽亚一言不发,酣畅淋漓地尝试各种床戏,感觉比以往更加如胶似漆。而与此同时,我的灵魂正在向玛丽亚道别,正在向她所给予我的一切道别。通过她,我学会了在生命结束之前再次像孩子般投身于表面的游戏,寻求一时之乐,在纯洁的性爱中保持人的天性和动物的本性。在以前的生活中,我只在极个别的情况下才经历过这种状态,因为性生活和性爱对我来说几乎总带有苦涩的罪恶感,散发着有教养的人得小心提防的禁果那种甜蜜又令人害怕的味道。如今,赫米娜和玛丽亚向我展示了这个乐园的纯洁性,我有幸来此做客,不胜感激。但我很快就该离开此地继续前行,这个乐园过于美丽,过于温暖。我注定要继续追求人生的顶峰,继续为生活中无尽的过错忏悔赎罪。轻松的生活,轻松的爱情,轻松的死亡,这些并不适合我。

根据姑娘们的暗示,我推断出,大家计划在明天的舞会上或者舞会后尽情享受,纵情欢乐。或许这就是结局,玛丽亚的预感也许是对的,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也许明天即将开启新的命运之路?我热切盼望着,内心充满令人窒息的恐惧。我疯狂地抓住玛丽亚,再次惶遽又贪婪地跑遍她乐园里所有的小径和灌木丛,再次紧紧咬住这棵天堂树上的甜蜜果实。

夜里没睡够,第二天白天我又补睡了一觉。清晨洗完澡后,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拉上卧室的窗帘,脱衣服时发现装在口袋里的诗,但很快又把它忘了。我躺在床上,忘掉玛丽亚、赫米娜和化装舞会,睡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起床。剃须时我才想起,舞会一个小时后就要开始,我得找件衬衫配我的燕尾服。我兴致勃勃地将一切打点妥当后出了门,准备先去吃点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化装舞会。以前,我也曾偶尔出席过这样的舞会,有时也觉得这种活动很有趣,但我并不跳舞,只是个看客。当其他人兴奋地和我谈及这种舞会或流露想参加这种舞会的迫切心情时,我总觉得荒谬可笑。但对我而言,今天的这场舞会不同寻常。我迫不及待同时又在惴惴不安地期盼着它的开始。我无须领舞伴进场,因而决定晚点去,赫米娜也这么建议我。

这家名叫“钢盔”的酒馆曾是我的避难所。一到夜晚,一些失意的男子便会坐在这里灌着红酒,假扮单身。我最近鲜少光顾这里,因为它与我现在的生活格调不再相符。可今晚,我不由自主地又来到了这里。眼下,我正等待接受命运的安排,准备与人生道别,心里感到既害怕又高兴。我人生的各个阶段以及我曾驻足过的地方再次闪耀着往日那种既令人痛苦又绚丽多彩的光芒。这家烟雾弥漫的小酒馆也是如此。不久前,我还是这里的常客;不久前,我还曾把这里所售的本地的葡萄酒当作最原始的麻醉剂,它足够让我回到床上再度过一个寂寞的夜晚,再忍受一天的生活。后来,我品尝到了其他更为刺激、更为甜美的毒汁。我面带微笑地走进这家陈旧的小店,老板娘向我打招呼,一些沉默寡言的常客也向我点头致意。服务生向我推荐了烤鸡,并很快端了上来,还帮我往乡土气的厚玻璃杯中斟满了新酿制的、颜色清亮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干净的白色木桌和陈旧的黄色护墙板亲切友好地注视着我。我边吃边喝,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苍老和庆祝离别人世的感觉。此前,我生活中的各个场所和各种事物如一团乱麻,如今时机已成熟,该到清理的时候了。这种感觉既甜蜜又痛彻心扉。“新派的”人把这种感觉称为多愁善感。他不再喜欢这些东西了,甚至连他希望尽快换一个更好品牌的汽车——这个对他来说最神圣的东西——他也不爱了。新派的人果断、能干、健康、冷静、严格,是出类拔萃的类型,在下一场战争中,他会证明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对此不感兴趣。我既不是新派,也不是老派,我早已脱离了时代,奄奄一息,万念俱灰,只求一死。我不反对多愁善感,相反,心如死灰的我尚能感受到些许类似情感的东西,这既让我感到高兴,又让我满怀感激。就这样,我沉浸在对这老酒馆的回忆里,沉浸在对这些陈旧又粗陋的桌椅的眷恋中,陶醉在烟酒的香气以及这一切所带给我的熟悉、温暖、故乡似的感觉里。离别十分美妙,轻柔而平缓。我的坚硬的座椅和我的乡土气的酒杯如此可爱,这清凉、带果香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如此可口,对这里所有的人和物的熟悉感让我觉得如此亲切,这些很长时间曾是我兄弟的失意者,这些如痴如醉蹲坐着的酒客,他们的脸如此友善。我在这儿感受到的是小市民的伤感情调,它轻微夹杂着些孩童时期旧式酒馆的浪漫香气。在我的孩童时期,酒馆和烟酒都还是些外来的、美妙的违禁品。但那时没有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想将我的多愁善感咬成碎片的荒原狼。就这样,我静静地坐在那儿回忆往昔,已陨落的星辰发出闪闪微光,映红了我的双颊。

一个卖炒栗子的小贩走了进来,我买了几个。又来了一个卖花的老妇人,我买了几枝石竹送给老板娘。直到我想买单,习惯性地去摸上衣口袋却没摸到时,才发现自己正穿着燕尾服。化装舞会!赫米娜!

可时间还早。我犹豫不决,是否现在就去格罗布斯舞厅。就像最近每次去参加这类娱乐活动时一样,我感到有些抗拒,有些心理障碍,厌恶踏进那嘈杂拥挤的大厅,像个学生般害怕那陌生的环境,害怕那花花公子的世界,害怕跳舞。

我在街上溜达,路过一家电影院,看见霓虹灯和彩色的巨幅海报在闪闪发光。我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进了电影院。我能在黑暗中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坐到十一点左右。在拿着提灯的领座员的引导下,我踉踉跄跄地穿过门帘,进入幽暗的大厅,找到座位,赫然发现正在放映《旧约全书》。据说这是一部不以营利为目的,而是为了高尚神圣的目的而花巨资精心打造的电影。一到下午,甚至会有中小学生在他们宗教老师的带领下来观看这部电影。电影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故事。电影中有大量人群、马匹、骆驼和宫殿的镜头,尽显法老们的雍容华贵以及犹太人在酷热的沙漠里的艰难困苦。只见电影里的摩西梳着有点像沃尔特·惠特曼[32]的发型,像个戏剧舞台上的人物,穿着华丽。他拄着一根长长的拐杖,迈着奥丁[33]式的步伐,风风火火但面色阴沉地带领犹太人在沙漠中穿行。只见他在红海边向上帝祷告,红海的海水随即向两边分开,像山似的高耸于两旁,中间出现了一条又长又窄的道路(电影制作者是如何拍摄出这种特效镜头的,足够让那些由牧师带来观看电影、接受坚信礼的青少年讨论好一阵子)。那位先知和胆怯的百姓在这条水路上穿行,身后出现了法老的战车。埃及人在海岸边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向前,最终也大着胆子跳了进去。只见那些衣着华丽、身披黄金铠甲的法老以及他们的战车和士兵纷纷被海水吞没。这场景让我想起了亨德尔的一首非常优美的男低音二重唱,这首曲子颂扬的便是此次事件。在电影里,摩西后来还登上了西奈山。这位忧郁的英雄站在阴森荒芜的岩石上,在那里,耶和华借助风雨雷电向他传授《十诫》。但与此同时,他的那些卑鄙无耻的百姓却在山脚下铸起金牛犊,尽情欢乐。看着这一切,我非常惊讶,觉得难以置信。在我们小时候,这些神圣的故事、故事中的英雄和奇迹曾让我们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还存在另一个世界,还存在一些非凡的东西。而如今,我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故事就这么演给一群热情的观众看——他们购买了入场券,一边看电影,一边静静地啃着带来的面包。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巨大的破烂堆和文化拍卖中小小的一幕。我的上帝!为了避免这种亵渎神灵的事情发生,当时除了埃及人以外,犹太人和其他所有人真该全部灭亡,那时的他们会死得悲壮,死得光明磊落,而不会像如今我们这般可怕的假死,露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唉!

看完电影后,我异常兴奋,然而这非但没有打消我内心的顾虑或减轻我不愿承认的对化装舞会的畏惧感,反而可恶地使之变得更为强烈。我只好想着赫米娜,强令自己乘车来到格罗布斯舞厅,走了进去。这会儿已经很晚了,舞场里早已热闹非凡。还未来得及脱下衣帽,冷静又羞怯的我立刻被挤进了喧闹、戴着面具的人群中。有人亲密地推撞我,有姑娘邀请我去喝香槟,有小丑拍拍我的肩膀,用“你”和我打招呼。我一概不予理会,费力地穿过人群拥挤的舞厅来到衣帽间。领到存衣牌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口袋,心想,如果我受不了这里闹哄哄的氛围,或许很快它就能派上用场。

这幢大楼的所有房间都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每个大厅里都有人跳舞,就连地下室、所有的走廊和楼梯间都挤满了戴着各式面具跳舞的人,到处充斥着音乐声、欢笑声和打闹声。我忐忑不安地穿过拥挤的人群,从黑人乐队走到演奏农家乐的乐队,从灯火辉煌的主厅走到过道、楼梯,走进酒吧,走到餐柜前,走进卖香槟的小房间。墙上挂的大部分是些年轻艺术家创作的怪诞、有趣的画作。今天来参加这场盛会的有各行各业的人,有艺术家、记者、学者、商人,当然还有全城的花花公子。帕布罗先生坐在其中一个乐队里,兴奋地吹奏着他那根弧形萨克斯管。他认出我时,大声地向我吹奏,以示问候。我在人群的推搡下,一会儿进到这间房,一会儿又进到那间房,一会儿上楼,一会儿又下楼。地下室里有个过道被艺术家们装饰成了地狱,一支化装成魔鬼的乐队在那里发疯似的敲锣打鼓。慢慢地,我开始到处张望,寻找赫米娜和玛丽亚。我试了好几次,想往主厅里挤,但每次不是走错地方,就是被人群给挤了回来。到子夜时分,我还没找到一个人。一支舞都还没跳,我就已经浑身发热、头晕目眩了。我在附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周围是一群喧闹的陌生人。我要了杯葡萄酒,感觉这种热闹的庆祝活动实在不适合我这种老年人。我心灰意冷地喝着葡萄酒,呆视着女人们裸露的胳膊和背部,看着许多装扮得滑稽可笑的人从我眼前飘过,任由别人推撞着我。有几个姑娘想坐到我怀里或约我跳舞,我一言不发地将她们打发走了。其中一人大喊了一句:“坏脾气的老家伙!”她说得没错。我决定喝点酒壮壮胆,让自己恢复点好心情,可那酒不怎么好喝,我几乎咽不下第二杯。我渐渐感觉到,荒原狼正站在我的身后,吐着它的舌头。我完全打不起精神,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抱着很高的期望而来,在这儿却高兴不起来。周围那闹腾的欢乐气氛,那阵阵欢声笑语,所有人的纵情狂欢,在我看来既无聊又做作。

到了深夜一点,我既失望又恼火。于是,我悄悄地回到衣帽间,准备穿上大衣离开舞厅。我惨遭失败,重新变为荒原狼。赫米娜或许不会原谅我,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穿过拥挤的人群费力地往衣帽间走时,再次仔细地向四周张望,看看能否找到她们,可依旧不见她们的踪影。现在,我站在衣帽间的窗口,柜台后那位彬彬有礼的先生伸出手向我索要存衣牌。我将手伸进背心口袋,存衣牌居然不见了!见鬼,存衣牌丢了。当我悲哀地在各个大厅转悠或坐在椅子上喝那淡而无味的葡萄酒时,我还多次把手伸进口袋,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每次都摸到了那块又圆又扁的小牌。而现在它却不见了。什么事都与我作对。

“衣帽牌丢了?”我身旁一个个子矮小、穿着红黄衣服、打扮成魔鬼的人尖声地问我,“给,朋友,你可以用我的。”他把衣帽牌递给我。当我机械性地接过衣帽牌,将它在手指间翻转过来时,那个伶俐的小家伙已消失不见了。

我将那小小的圆纸片凑近眼前,想看清楚号码,却发现上面根本没有号,而是写着几个潦草的蝇头小字。我请衣帽间的工作人员稍等片刻,走到附近的一盏灯下仔细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小字,字迹潦草,难以辨认:

魔术剧院今晚四点开演

——只为狂人开放——

入场的代价:失去理智。

普通人不得入内。赫米娜在地狱里。

我就像只因丝线从表演者手中滑落而一度变得僵死和迟钝、复活后又蹦又跳地重新加入表演行列的木偶。刚才,我还对喧闹的舞会感到厌烦,毫无兴趣,想赶紧逃离。而现在,我却被一根充满魔力的丝线拉扯着,灵活、热切、精神百倍地重新回到了人群当中。从未有哪个罪人如此急切地想进入地狱。刚才,我还觉得漆皮皮鞋挤得脚疼,充满浓烈香水味的空气令我作呕,屋里的闷热使我昏昏欲睡。可现在,我跟随一步舞的节奏,步履轻快地穿过所有大厅,朝着地狱跑去,感到空气中充满了魔力,感觉自己被周围人的热情、被震耳欲聋的音乐、被各种色彩所导致的眩晕、被女人肩膀的香气、被成百上千人的醉意、被欢笑声、被舞曲节奏、被所有人眼中激情四射的光芒轻轻地摇晃并抬了起来。一个西班牙舞女飞扑进我的怀里说:“陪我跳舞吧!”“不行,”我说道,“我得去地狱。不过,我很乐意带着你的吻一起去。”面具下鲜红的嘴唇向我吻来。接吻时,我才认出那是玛丽亚。我紧紧地将她搂进怀中,她那丰满的嘴唇犹如一朵盛开的夏日玫瑰。我们共舞起来,嘴唇仍贴在一起。我们从帕布罗的身边跳过,他一边深情地吹奏着那根发出柔和乐声的萨克斯管,一边注视着我们,他那双美丽又犀利的眼睛闪闪发亮,却又有些心不在焉。我们还没跳到二十步,音乐就停了。我很不情愿地放开玛丽亚。

“我真想和你再共舞一曲。”我陶醉在她的热情中,说道:“再陪我走几步吧,玛丽亚,我被你美丽的双臂所吸引,让我挽着它再走一会儿!可是你看,赫米娜在呼唤我,她在地狱里。”

“我已料想到了。再会,多保重,哈里,我会永远爱你!”她向我告别。这朵夏日玫瑰发出成熟又浓烈的芳香,这香气是告别,是秋天,是命运。

我继续前行,穿过人潮拥挤的长廊,走下楼梯,来到了地狱。漆黑的墙壁上闪着刺眼、令人不适的灯光,装扮成魔鬼的乐队成员在热情洋溢地演奏着音乐。有位俊俏的年轻男子坐在一把高高的酒吧柜台椅上,他没戴面具,身穿燕尾服,用讥讽的目光瞟了我一眼。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有大约二十对男女在跳舞,我被舞动的人群挤到了墙边。我急切、仔细地打量着所有的女人,她们大多数戴着面具,有些人还朝我一笑,但里面没有赫米娜。那位英俊的年轻男子从高高的柜台椅那儿向我投来嘲讽的目光。我想,下一次舞间休息时,赫米娜定会来喊我。舞曲结束了,赫米娜仍然没有出现。

我向吧台走去,它设在这个低矮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我站在年轻男子的椅子旁排队,要了一杯威士忌。喝酒时,我瞥了一眼年轻男子的侧面,看起来如此熟悉,如此迷人,如同一幅远古时代的画像,因静静地蒙着一层历史的尘埃而变得弥足珍贵。哦,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赫尔曼,我青年时期的朋友!

“赫尔曼!”我迟疑地喊道。

他微微一笑:“哈里,你找到我了?”

原来是赫米娜,她只是略微改变了发型,化了些淡妆。时髦的立领使她那聪慧的脸看起来尤为别致和苍白。她从燕尾服宽大的黑色衣袖和白色的衬衫袖口露出的双手显得更加纤细。黑色的长裤与黑白相间的男式丝袜令她的双脚显得更为秀气。

“赫米娜,你就是想以这副装扮吸引我爱上你?”

她点了点头:“迄今为止,已经有好几个女人对我动了心。现在该轮到你了。我们先喝杯香槟吧。”

我们坐在高高的柜台椅上喝香槟。四周的人在继续跳舞,弦乐声更加嘈杂火热起来。赫米娜似乎没花多少工夫便让我很快爱上了她。她穿着男装,所以我不能与她共舞,不能抚摸她,不能与她温存。穿着男装的她有些距离感,显得略微冷漠,但她的目光、言语和表情无时无刻不在向我显露她女性的魅力。我还未触碰她,便已臣服在她的魅力之下。即使她打扮成男子也依然具有这种魅力。这是一种两性同体的魅力。她与我聊起赫尔曼,聊起我和她的童年,聊起性成熟之前的那些岁月。在性成熟之前,年轻人的爱的能力不仅仅限于两性之间,这种爱的能力可以囊括一切。他们既爱感官的,也爱精神的东西。这种爱的能力使得一切都具有爱的魅力和童话般的变化能力。只有精英人士和诗人到了老年偶尔还会具有这种能力。赫米娜完全像个年轻的小伙儿,她抽着雪茄,轻松风趣又时常带点嘲弄的口吻侃侃而谈。然而她的一举一动都闪着性爱的光芒,不断刺激我的感官,这是一种迷人的诱惑。

我曾以为自己非常了解赫米娜,而今晚,她却向我展现了一个全新的面貌。她轻柔又悄无声息地在我的周围编织起我热切盼望已久的网,她像个水妖,嬉戏着诱我饮下这甜蜜的毒汁!

我们坐在那里,一边闲聊,一边喝着香槟。我们优哉地穿过每个舞厅,像两个探险家,边逛边仔细观察,选出一对对舞者,偷看他们如何打情骂俏。她指了几名女子出来,要求我去邀请她们跳舞,还教授了我用于勾引不同女人的各种方法。我们像情敌般同时登场,向同一个女人献殷勤,轮番与之跳舞,争着把她追到手。然而这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我俩之间的一场游戏。这场游戏使我俩越来越亲密,点燃了我们之间的熊熊爱火。一切都是童话,规模更大,意义更深,一切都是游戏和象征。我们见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看起来有些痛苦和不满。赫尔曼邀她共舞,使她破颜为笑,然后带着她一起去了间喝香槟的包厢。回来后,赫尔曼告诉我,她不是作为一名男子,而是作为一名女子,用同性的魅力征服了那名女子。每个舞厅里鼓乐喧天,这整栋房子都在嗡嗡作响。可渐渐地,我觉得这整栋房子以及这些戴着面具、如痴如醉的人都变成了美妙无比的梦幻天堂:一朵朵鲜花吐露着芬芳;我在一颗颗果实周围跑跑跳跳,不停地用手指去掂量它们,寻找中意的果子;一条条蛇藏在绿色树荫中,诱惑地注视着我;黑色的沼泽上,小荷才露尖尖角;魔鸟在枝头啁啾。这一切都在把我引向一个渴望已久的目标,这一切都在重新邀请我去热切追求那个唯一的她。有一次,我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跳舞,狂热地追求她,如痴如醉地与她共舞。正当我们犹如在虚幻的梦境中飘荡时,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我都认不出你了。刚才你还是那么呆傻无聊的样子。”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几小时前叫我“坏脾气的老家伙”的那个姑娘。她以为我对她动了情,然而我又热情地与另一个姑娘跳起了下一支舞。我不停地跳了两个小时,或者更久。每支舞,甚至那些我从未学过的舞种,我都去跳。赫尔曼,这位微笑的年轻男子,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周围,向我点点头,随即又消失在人海中。

在这个舞会之夜,我体验到了自己五十年来未曾经历过的事:加入狂欢的队伍,体验集体狂欢时的心醉神迷,体验个人消失于群体中的神秘感,体验与上帝结合的神秘感。尽管这是十几岁的女孩和大学生都熟悉的事。我时常听人谈起这种体验,连女仆们都对此十分熟悉。我常常看见谈论者眼里流露激动的光芒,而我总是既轻蔑又羡慕地一笑而过。欣喜若狂的人和自我得到解脱的人眼中发出如痴如醉的光芒,完全沉醉于集体狂欢的人面带微笑,有些意乱情迷,这种状态我一生中曾在高贵之人和平庸之人的身上见过数百次,他们有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水手,有的是在隆重的演出中情绪激昂的伟大的艺术家,这种状态尤其会出现在出征的年轻士兵身上。最近,当我的朋友帕布罗沉浸在音乐中,心醉神迷地吹奏他的萨克斯管,或入迷兴奋地看着指挥、鼓手、班卓琴师时,我曾赞赏、喜爱、嘲讽、羡慕过这位幸福的狂喜之人脸上的神采和微笑。我有时想,只有年轻人或者一些没有强烈个性和个体差异的人才会有这种微笑,才会有这种天真无邪的神采。但今天,在这个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哈里,也变得神采飞扬,面带这种微笑,也沉浸在这深深的、孩子般的、童话式的幸福中,也随着大众、音乐、节奏、葡萄酒和情欲置身于甜蜜的梦幻中,变得欣喜若狂。以前,某个大学生对舞会上的这些事情大加赞赏之时,我常常会一边带着可怜的优越感倾听,一边暗暗地在心里嘲讽他。我不再是我,我的人格犹如落入水中的盐,完全溶解于舞会所带来的狂喜之中。我一会儿跟这个女人跳,一会儿跟那个女人跳。然而属于我的不仅仅是这个被我拥入怀中、头发在我胸前磨蹭、香气逼人的女子,这里所有的女子,所有在这个大厅跳着同一支舞、随着同一首曲子和我一样翩翩起舞的女子都属于我。她们个个神采飞扬,犹如一朵朵美丽的鲜花从我身边飘过。她们都属于我,我也属于她们所有人。我们互相属于彼此。在场的男士也包括在内,我也身处他们当中,对他们感到十分熟悉,他们的微笑即是我的微笑,他们的追求即是我的追求,同样,我的也是他们的。

一种新式舞步,一种名叫“相思”的狐步舞在今年冬天风靡了世界。有人一再要求跳这个舞,于是,这首舞曲被一遍又一遍地演奏。我们所有人都沉浸在这舞曲中,为之陶醉,所有人都跟着哼唱它的旋律。我不停地跳着,与每一个我遇见的女子跳舞,有花信年华的少女,有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有风华正茂的成熟女人,还有忧伤悲愁的半老徐娘。她们每个人都令我深深地着迷,让我感到开心和幸福,使我容光焕发。以前,帕布罗总把我看作可悲可怜之人。今晚,他看见我如此神采飞扬,他的眼中充满了喜悦。他激动得从乐队椅子上站起来,使劲吹奏他的萨克斯管。他踩上椅子,高高地站在上面,鼓起腮帮子拼命吹,随着“相思”舞曲的节奏疯狂、陶醉地摆动着身体和萨克斯管。我和我的舞伴向他抛去飞吻,大声地跟唱了起来。此时,我心想:啊,无论我即将发生什么事,但至少我曾幸福过,曾容光焕发过,我曾得到重生,成了帕布罗的兄弟,成了一个孩子。

我失去了时间感,不知道这种心醉神迷的幸福感持续了多长时间。我也没注意到,随着舞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人流渐渐往越来越小的范围聚集。大部分人已离开,走廊恢复了一片寂静,许多灯光已熄灭,楼梯间空无一人,楼上舞厅里的乐队陆陆续续停止了演奏,已纷纷离场。只有主厅和楼下的地狱还在人欢马叫,人们沉浸在庆典的狂喜之中,激情仍在不断地高涨。我不能和假扮成男子的赫米娜跳舞,所以只能在舞间休息时匆匆与她见一面,互致问候。后来,她完全失去了踪影,不仅从我的视野中,甚至也从我的脑海里。我已无法继续思考。我融进狂热舞动的人海中,置身于各种芳香、音乐、叹息和言语声中,接收到陌生人问候和鼓励的眼神,被陌生的脸庞、嘴唇、面颊、胳膊、胸脯和膝盖所包围,随着浪潮般的音乐有节奏地来回摇摆。

有一片刻,我略微清醒了些,在半梦半醒之间发现剩下的客人现在都拥挤在一个小厅里,只有那儿还响着音乐。在这些客人中,我突然看见有人装扮成法国哑剧中搽白脸的黑衣女丑角,这是个年轻美艳的女子,全场唯有她还戴着面具。我整晚第一次见到这种装扮,觉得十分讨人喜爱。其他人都显得有些力倦神疲,顶着热得通红的脸,穿着皱巴巴的衣服,领口和袖口像凋谢的花朵耷拉下来。而这个黑衣女丑角,抹着雪白的脸,戴着面具,神采奕奕地站在人群中。她的衣服平整无褶,领口整整齐齐,袖口洁净光亮,头发一丝不乱。我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与她共舞起来。她那充满芳香的领口轻触到我的下巴,她的头发掠过我的脸庞,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躯跟随我的舞步不停地摆动,比今晚其他的舞伴都轻柔热情。她时而与我拉开距离,时而又嬉戏般强迫、引诱我去触碰她。当我一边跳一边弯下腰想去亲吻她时,忽然发现她的嘴角露出了我极为熟悉的轻蔑的微笑,我认出了那结实的下巴,开心地认出了她的肩膀、手肘和双手。这人是赫米娜,不再是赫尔曼。她换了装,略微喷了些香水,搽了些脂粉,显得光彩照人。我们火热地亲吻起来。有那么片刻,她热切、忘我地将整个身体从上到下紧紧地贴靠在我身上,而后,她撤回嘴唇,矜持地与我共舞,始终躲着我。当音乐停下时,我们仍拥立在舞厅中,四周那一对对激情燃烧的舞伴又是鼓掌又是跺脚,大喊大叫,强烈要求已疲惫不堪的乐队再次演奏“相思”舞曲。这时,我们才惊觉天已破晓,窗帘后晨曦初露。我们感到欢乐已临近尾声,预感到自己即将疲惫不堪。于是,我们大笑着跳进音乐的海洋,跳进灯光的洪流,再次疯狂、绝望地舞动起来。我们随着节拍跳着欢快的舞步,一对对相互偎依,再次幸福地感受一阵阵巨浪将我们吞没。在跳这支舞时,赫米娜不再露出轻蔑、嘲讽、冷漠的表情,因为她知道,我已爱上了她,她无须再做任何事。我属于她。她全神贯注地与我共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对我微笑,投入地亲吻我。凡是在这个火热的夜晚与我跳过舞的女子,凡是被我点燃了激情和点燃我的激情的女子,凡是我追求过的女子,凡是我紧紧偎依过的女子,凡是我带着爱的渴望看过的女子,全部融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女人——这名被我拥入怀中、美艳照人的女子。

这支婚礼之舞持续了很久。音乐中断过两三次,吹奏师放下他们的乐器,钢琴师从钢琴旁站起身来,首席小提琴手拒绝地摇摇头。但每一次,最后留下的舞者会一再恳求乐师们继续演奏。他们的激情被狂热的舞者重新点燃,于是,他们又接着弹奏,而且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当我们贪婪地跳完最后一曲,仍相互搂抱着气喘吁吁地站在舞厅里时,钢琴盖砰的一声合上了。像那些吹奏师和提琴手一样,我们疲惫不堪地垂下了手臂。长笛吹奏师眯起眼睛,将笛子收入袋中。门被打开,一股冷空气涌入大厅。侍者拿着大衣走了进来,酒吧服务生将灯光熄灭。一切如幽灵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人毛骨悚然。刚才还热情奔放的舞者被冻得瑟瑟发抖,急忙穿上大衣,将衣领高高竖起。赫米娜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却面带微笑。她慢慢地抬起手臂,将头发向后捋。她的腋窝在晨曦中闪闪发亮,从腋窝到被礼服遮盖的胸脯之间留下一条细细的、无限柔和的阴影。在我眼中,这条细长、摇曳的阴影如同一个微笑,汇集了她所有的魅力,汇集了她美丽身躯的所有游戏和潜能。

舞厅甚至整栋大楼里就只剩下我与赫米娜两人。我们站在那里,凝视着对方。楼下的某处传来门撞击时玻璃被打碎的声音。一阵咯咯的笑声与汽车发动时令人讨厌、急促的噪声交杂在一起渐渐远去。在远远的高处,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一阵笑声,非常响亮和欢快,同时又让人觉得恐怖和陌生。这笑声如同由水晶和冰块组成,晶莹闪亮,同时又寒冷无情。这奇特的笑声我在哪儿听过?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两人站在那里,相互注视着。一瞬间,我突然清醒过来,感到强烈的疲倦感从背后向我袭来,感到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温热地贴在身上,极不舒服,还发现裸露在湿透褶皱的袖口外的双手变得通红、青筋突起。然而这种感觉转瞬间就没了,赫米娜的一瞥便让它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灵魂似乎在从她的目光中注视着我自己,在她的目光下,一切现实全部土崩瓦解,包括我在感官上对她的渴望。我们着魔似的相互凝视着,我那可怜又小小的灵魂在凝视着我。

“你准备好了吗?”赫米娜问道,她的微笑消失了,就如同那阴影从胸口飞走了一般。从未知空间传来的陌生笑声逐渐减弱,消失在遥远的高空。

我点点头。哦,是的,我准备好了。

此时,乐师帕布罗出现在了门口,他注视着我们,眼中闪着愉悦的光芒。他的眼睛本是动物的眼睛,动物的眼睛总是十分严肃,而他的眼睛却总是充满笑意,这使得他的眼睛变成了人的眼睛。他真挚友好地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过去。他身穿一件色彩斑斓、带有红色翻领的绸制轻便上装,衬衣领口已完全湿透,他那张疲倦苍白的脸看起来无精打采,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将他疲惫的神情一扫而光。他的眼睛也抹去了现实,正施展着魔力。

我们朝他走去。到门口时,他轻声地对我说:“哈里兄弟,我邀请您参加一个小小的娱乐活动。只有疯子才能入场,入场就得以失去理智作为代价。您愿意吗?”我再次点了点头。

这可爱的家伙!他小心、轻柔地挽着我们的胳膊,右边挽着赫米娜,左边挽着我,带我们上楼梯来到一间小小的圆形房间。天花板上闪着淡蓝色的光,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小圆桌和三个单人沙发椅。我们仨坐在了沙发椅上。

我们在哪儿?我睡着了吗?我在家?还是正坐在一辆小车里奔驰?不,我正坐在一间闪着淡蓝色光芒的圆形房间里,这里空气稀薄,是个极不密封的现实层。赫米娜为何脸色如此苍白?帕布罗为何一直在喋喋不休?也许是我在让他开口,是我在通过他的嘴说话?就像通过赫米娜那双灰色的眼睛一样,正在通过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注视着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灵魂——那只绝望又胆怯的小鸟吗?

帕布罗十分友好甚至有些拘谨地看着我们,喋喋不休地讲了许久。我从未听过他如此连贯地说话,他对与人争辩和咬文嚼字不感兴趣,我几乎认为他没什么思想。而现在,他在用他那动听、温暖的声音侃侃而谈,口若悬河,措辞也得当。

“朋友们,我邀请你们来参加哈里期许已久、梦寐以求的一个娱乐活动。时间有些晚,或许我们大家都累了。我们先在这儿稍做休息,喝点东西。”

他从壁龛里取出三个小小的玻璃杯和一个形状滑稽的小瓶,又拿出一个带有异国情调的彩色小木盒。他将小瓶中的液体倒入三个小杯,从小木盒里取出三支细长的黄色香烟,接着又从绸制上衣里掏出打火机,给我们点上香烟。我们坐在沙发椅里,慢慢地抽着烟,浓烈的烟雾就像焚香时升起的云烟。与此同时,我们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品尝那酸酸甜甜、口感极其陌生的液体。这液体让人变得极度兴奋,心情愉悦,人就像充气后失去重力而飘浮了起来。我们就这样坐着,一边休息,一边小口地吸着香烟,品尝着杯中的液体,渐渐感到轻松愉悦起来。这时,帕布罗用他那温暖的声音轻声说道:

“亲爱的哈里,今天能稍稍款待一下您,我感到非常高兴。您时常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厌烦,想竭力摆脱它,对吗?您渴望离开这个时代,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现实,渴望进入另一个更适合您的现实中,到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中去。就这样做吧,亲爱的朋友,我邀请您这么做。您知道这另一个世界隐藏在何处,您找寻的世界正是您自己的灵魂世界。您渴望的另一个现实只存在于您自己的内心。您自身不存在的东西,我无法给您,我只能开启您灵魂的画厅。除了机会、推动力和钥匙,我什么也不能给您。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帮助您能看清您自己的世界。”

他将手再次伸进那件绸制上衣的口袋,掏出一面小圆镜。

“您看:以前您见到的自己是这样的!”

他将小圆镜举到我眼前,让我忽然想起一首儿童诗歌:《小镜子,手中的小镜子》。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我看到了一幅令人惊悚的画面,镜中形象在不断地运动,在剧烈地变形和发酵。这形象正是我自己,哈里·哈勒,在这个哈里的身体里还有头荒原狼,一只胆怯、美丽、因迷失方向而惶恐不安的狼,它目光闪烁,时而凶神恶煞,时而忧伤难过。这只附在哈里身上的狼不停地运动,就像一条颜色迥异的支流在主流河道中不停地翻滚,痛苦挣扎,吞噬对方,急切渴望保持自己原有的形态。这只不断变化但尚未成形的狼用它那双美丽而怯懦的眼睛悲伤地望着我。

“这就是您看见的自己。”帕布罗温柔地重复一遍,将镜子放回口袋。我感激地闭上双眼,抿了一口那甘香酒剂。

“我们休息过了,”帕布罗说,“我们喝了点东西,聊了会儿天。如果你们觉得恢复了些体力,那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我的西洋镜,给你们看看我的小剧院。你们同意吗?”

我们站起身,帕布罗面带微笑,在前面引路。他打开一扇门,拉开一块帷幕。我们站在剧院一个马掌形的走廊里,处在正中间的位置。拱形走廊向两侧延伸,沿着走廊有许许多多狭窄的包厢门。

“这是我们的剧院,”帕布罗解释道,“一个欢乐剧院。但愿你们能找到各式各样能带来欢乐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虽然只笑了几声,但令我为之一震,这正是之前从楼上传来的那响亮又奇特的笑声。

“你们想要多少扇包厢门,我的剧院就有多少扇,有十扇,一百扇,甚至上千扇。在每扇门后等待着你们的正是你们想要寻找的东西。亲爱的朋友,这是一间美丽的画室,但如果像您现在这样走马观花地转一圈,它对您丝毫没有用处。被您习惯称为人格的东西会阻碍您前行的脚步,使您眼花缭乱。毫无疑问,您早就猜到,无论您想给自己渴求的事取什么名字,叫战胜时间也好,叫摆脱现实也罢,其实不外乎是希望能摆脱您所谓的人格。这人格成为囚禁您的监狱。若您还是按照老样子进入剧场,您就会用哈里的眼睛或通过荒原狼的旧式眼镜看待一切。因此,请您丢掉这副眼镜,将您那尊贵的人格存放在这衣帽间,您可以随时取回。您刚才参加过的美好的舞会、《论荒原狼》那本小册子以及我们刚才服用的微量兴奋剂应该已让您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您,哈里,在寄存好您那尊贵的人格后,可以任意参观剧院的左边,赫米娜参观右边,你们可以在里面任意一个地方碰头。赫米娜,请暂时退到帷幕后,我想先带哈里进去。”

赫米娜走过一面下至地板上至拱顶、覆盖了整面后墙的大镜子,消失在了右侧。

“好了,哈里,请跟我来,请保持心情舒畅。让您心情愉悦,学会欢笑,是这整场活动的目的。我希望,您不会为难我。您感觉还好吗?还好?不感到害怕?那就好,太好了。按照规矩,入场时您得先做个小小的假自杀,这样,您就能毫不畏惧、兴高采烈地进入我们这个虚幻的世界了。”

他又掏出那面小镜子,放在我面前。镜子中那个迷惘、模糊不清的哈里再次与我对视着,有只狼不断地在他身上扭曲争斗。这是一幅我极为熟悉、确确实实让人无任何好感的画面。将它毁掉丝毫不会引起我的任何担忧。

“亲爱的朋友,现在请您擦去这幅已变得多余的镜画,您只需做这一件事。如果您的情绪许可的话,您只需带着真诚的笑容观看这幅画就行了。您现在身处幽默的学校里,应该学会大笑。当人们不再严肃地对待自己时,一切更高级的幽默便开始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镜子,盯着手中的这面小圆镜。镜子里的哈里狼在不断地抽搐。有一瞬间,我的内心深处也抽搐了一下,轻轻地,但痛苦万分,如回忆,如乡愁,如悔恨。随后,这种轻微的抑郁感被一种新的感觉一扫而光。这种新的感觉类似打了可卡因麻醉剂后拔除一颗蛀牙,令人感到轻松,人们在深呼吸后惊奇地发现,一点也不疼,同时又有种开心、想笑的感觉。我终于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得到了解脱。

那幅模糊的镜子画面一闪不见。那面小圆镜的表面突然像被焚毁,变得灰暗、粗糙且不再透明。帕布罗笑着将破碎的镜子一扔,镜子在地板上滚动,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

“笑得好,哈里,”帕布罗高声喊道,“你还要继续学习像不朽者那样大笑。现在你终于杀死了荒原狼。用剃须刀是做不到的。要注意,别让它活过来!你很快就会离开这愚蠢的现实。下次我们找个机会喝酒结拜。亲爱的,你从未像今天这样让我感到满意。我们可以一起尽兴地探讨哲学问题,进行学术上的争论,聊一聊音乐,聊一聊莫扎特、格鲁克[34]、柏拉图还有歌德,只要你觉得这些仍然很重要。现在你会明白,为何我们以前做不到。希望你今天能成功地摆脱掉荒原狼。因为你的自杀无疑是不彻底的,我们是在一个魔术剧院里,这里只有图像,而没有现实。请找出一些令人心旷神怡的美丽图画,以表明你真的不再眷恋你那可疑的人格。但如果你渴望重新获得这种人格,你只需往我现在举到你面前的这面镜子里看一眼。你肯定熟悉那句古老的至理名言:手中的一面小镜子胜过墙上的两面大镜子。哈哈!(他又一次笑得如此动听、如此可怕。)好,现在还需举行一个有趣的小仪式。你已丢弃了你的人格眼镜,来,现在往一面真正的镜子里瞧一瞧,你会被逗乐的!”

他笑着对我做了几个滑稽、表示亲昵的小动作,然后将我转过身,让我看向墙上一面巨大的镜子。我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刹那间,我看见了自己熟悉的哈里,他情绪极佳,一副笑逐颜开的模样。我几乎刚认出他,他便开始四分五裂,从身上变出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二十个哈里……那整面大镜子里全是哈里或哈里的分身。里面的哈里不计其数,但每一个我都只需迅速地瞄一眼便能认出来。里面有的与我年龄相仿,有的比我略微年长,有的年事已高,还有的很年轻,还是小伙子,小男孩,是调皮捣蛋的学生和孩童。五十岁和二十岁的哈里混在一起乱跑乱跳。三十岁和五岁的,严肃的和诙谐的,威严的和滑稽可笑的,衣冠楚楚的和破衣烂衫甚至赤身裸体的,光头的和留着长发的,他们每一个都是我,我只需飞快地瞟一眼便能认出来,随后他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朝着四处乱跑,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往镜子深处跑,有的从镜子里跑出来。其中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小伙儿笑着扑到帕布罗的怀中,与他拥抱,带着他一起跑开了。我特别喜欢的是个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他像一道闪电般飞快地跑进走廊,急切地读着每扇门上的文字。我尾随其后。他跑到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我看见上面写着:

所有的姑娘都属于你!

请投入一马克

可爱的少年纵身一跃,头往前倾,跳进投币口,消失在了门后。

帕布罗也不见了踪影,镜子也消失了,那不计其数的哈里分身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感觉,现在只剩下我自己和这个剧院。我好奇地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在每扇门上我都能读到一排文字,有的是诱惑,有的是承诺。

有扇门上写着:

快来开心地狩猎!

猎取汽车

我被这几个字吸引,于是,推开狭窄的门走了进去。

我猛然进入一个嘈杂又繁忙的世界。马路上有许多疾驰的汽车,有的是装甲车,它们正追逐着行人,将他们碾轧为肉酱,把他们逼到房子的外墙,然后再撞死。我立刻明白,这是一场人与机器之间的战争,是一场筹谋已久、期待已久、害怕已久的战争,而现在终于爆发了。到处躺着已被轧死、撞死或肢体残缺的人,到处是被撞坏、变形、焚毁的汽车,飞机在凌乱的废墟上空盘旋,不少人在屋顶上或从窗户里用猎枪和机关枪向飞机扫射。墙上到处张贴着杂乱、写着煽动性话语的宣传海报,斗大的字母犹如燃烧的火把。这些宣传海报号召全国人民全力以赴,为反对机器而战,去打倒那些肥头肥脑、身着绫罗绸缎、浑身散发香水味、借助机器榨干了别人血汗的富人,同时还要将他们那些马达出了问题、发出令人讨厌的、像魔鬼般轰隆响的大汽车给砸毁。这些宣传海报还鼓动人们去烧毁工厂,将损毁的土地稍做清理,减少一些人口,以便让土地重新长出青草,让布满尘埃的水泥世界又重新变回森林、草地、平原、小溪和沼泽。另一些宣传海报却正相反,它们画得非常精美,风格华丽,色彩更为柔和与成熟,文字巧妙风趣。这些宣传海报动之以情地警告所有有产者和深思熟虑的人要提防即将发生的无政府主义的混乱,感人肺腑地描绘了秩序、工作、财产、文化、法律的优点,称赞机器是人类最高级的新式发明,借助于机器,人类能够成为神。我深思、赞赏地看着这些红红绿绿的宣传海报,那些慷慨激昂的说辞和极有说服力的逻辑使我心服口服,觉得它们说得完全有理。我时而心悦诚服地站在这幅海报前,时而又站在那幅海报前,但总是被四周激烈的枪战所打扰。现在,主要的事情一清二楚:

这里发生了战争,一场激烈、富有特色、令人同情的战争。人们不是为了皇帝、共和国和国界而战,不是为了党派或信仰而战,也不是为了一些花哨、装腔作势的东西而战,归根到底不是为了一些无耻卑鄙的目的而战。在这场战争中,每个因空间狭小而感到窒息的人,每个觉得生活枯燥无味的人,都在用激烈的方式宣泄他们的烦恼,力图将这个细弱无力的文明世界全面摧毁。我看见,每个人的眼中都坦诚地露出强烈的破坏欲和谋杀欲。我自己的双眼也像红色的野花,开得又高又大。我也哈哈大笑起来,兴高采烈地加入了战斗的行列。

最令人开心的是,我学生时期的朋友——几十年来一直杳无音信的古斯塔夫——突然出现在我身旁。在我童年时代的朋友中,他最调皮、最结实,也最渴望生活。当我再次看见他眨着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向我示意时,我变得欣喜若狂。他向我招招手,我立刻开心地走了过去。

“我的上帝,古斯塔夫,”我高兴地喊道,“又见到你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恼怒地大笑起来,完全跟小时候一样。

“笨蛋,难道一见面就得问这个,说这些废话?我成了神学教授。现在你知道啦!但幸亏现在不搞神学了,而是在打仗。老弟,快来吧!”

一辆小型汽车向我们呼啸而来,古斯塔夫一枪把司机打下车,像个猴子般灵活地跳上汽车,把车停下,让我上车。接着,我们像魔鬼般飞快地在枪林弹雨以及横七竖八倒在路上的汽车间穿越前行,朝着郊外驶去。

“你站在工厂主的一边?”我问我的朋友。

“啊,这是个人爱好问题,等我们到了城外再考虑。啊不,等等,我更倾向于选择另一方,尽管从根本上来说是一样的。我是个神学家,我的前辈路德曾在他那个时代帮助王侯和富人对抗农民,现在我们想做一些修正。这辆破车,但愿它还能坚持几公里。”

在汽车的嗒嗒声中,我们风驰电掣地向前行驶,来到了一片清幽的地带,这里草木茂盛,一碧千里。再开了几里远,穿过一个大平原,我们慢慢开上了一座大山。我们在一条平坦的公路上停了下来,只见黑亮的沥青路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条路一边是陡峭的悬崖峭壁,一边是低矮的护墙,蜿蜒曲折,盘旋而上。公路下面有个湖,碧蓝的湖面波光粼粼。

“这地方真美。”我说道。

“美极了。我们可以称它为车轴路。据说有许多各式各样的车轴在这里都断裂了。当心点,小哈里!”

路边有棵高大的五针松,树上用木板搭建了一个类似小屋子的东西,是个瞭望台和狩猎台。古斯塔夫笑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闪耀着狡黠的光芒。我们急忙下车,爬上树干,深吸一口气,藏匿在这个我们十分喜欢的瞭望台里。我们在里面发现了猎枪、手枪和许多装满弹药的木箱。还没等我们凉爽下来和调整好狩猎的位置,就听见最近的拐弯处传来了大型豪华轿车那嘶哑、彰显权欲的喇叭声。汽车在闪亮的公路上高速地朝着我们呼啸而来。我们手握猎枪,气氛异常紧张。

当那辆大车行驶到我们的瞭望台下时,古斯塔夫突然命令我:“瞄准司机!”我瞄准司机蓝色的帽子扣动扳机,那人应声倒下。汽车仍飞速地向前行驶,撞上墙壁后又弹了回来,像只巨大肥胖的蜂虫剧烈地撞上低矮的护墙,车身翻滚,越过护墙掉下了悬崖,随后传来一声短促清脆的爆炸声。

“干掉了!”古斯塔夫哈哈大笑,“下一辆我来。”

又有一辆车疾速驶来,有三四名乘客弯着腰坐在车座的软垫上,有个女子头上裹着纱巾,那纱巾僵直地飘扬在其身后。这是一块淡蓝色的纱巾,我真为这块纱巾感到惋惜,谁知道,在它底下欢笑的这个女子或许拥有世上最美丽的容颜。上帝啊,如果我们要扮演强盗,那就效仿那些伟大的榜样吧,不要把我们狂热的谋杀欲殃及美丽的女人,这样做或许才更对、更好。可古斯塔夫已经扣动了扳机。司机抽搐了一下,倒了下去。汽车撞向陡峭的岩石,腾空飞了起来,砰的一声落回地面,四轮朝天。我们观望了一阵子,车上没有任何动静,那些人像落入了陷阱般,被压在车下一动不动。汽车还在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和丁零当啷的响声,车轮滑稽可笑地朝着天空不停地打转。突然,汽车发出可怕的爆炸声,燃起了熊熊大火。

“是辆福特车,”古斯塔夫说,“我们得下去将道路清理干净。”

我们爬下树,看着仍在燃烧的汽车残骸。车很快被烧毁,我们用小树做成起重杆,将汽车残骸抬到路边,翻过护墙,推下悬崖,山下的灌木丛传来噼里啪啦的断裂声。有两名死者在汽车翻转时掉了出来,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有一部分被烧焦了。其中有个人的上衣还算完好,我翻查他的口袋,看看是否能知道他的身份。我掏出一个装有许多名片的皮夹子。我拿出其中一张,上面写着:“Tat twam asi”[35]。

“太有趣了。”古斯塔夫说,“但实际上,我们杀死的人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些可怜人,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这个世界注定会灭亡,我们也会跟着一起毁灭。把他们按到水下十分钟,这才是最无痛苦的解决办法。好了,开工!”

我们将死者也扔下悬崖。又有辆车鸣着喇叭向我们开来。我们立即站在路旁向它扫射。汽车像醉酒般疯狂地旋转起来,向前开出一段路后突然倾翻,停在公路上呼呼作响。一名乘客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另一名年轻漂亮的姑娘却爬了出来,她没有受伤,但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我们亲切地向她问好,表示愿意提供帮助。但她受惊过度,无法言语,精神错乱似的一直盯着我们。

古斯塔夫说:“好吧,我们先去看看那位老先生。”他转身向那名乘客走去。那名乘客坐在已死亡的司机后方,垂靠在座椅上。他留着短发,头发灰白,有双聪慧的浅灰色眼睛。他的双眼尚未闭上,看起来伤势严重。他的嘴角流淌着鲜血,脖子僵硬地倾向一边。

“请恕我冒昧,老先生,我叫古斯塔夫。我们擅自打死了您的司机。可否告知您尊姓大名?”

那名老者用那灰色的小眼睛冷漠、悲伤地看着我们。

“我是首席检察官罗林。”他语速缓慢地说道,“你们不仅打死了我可怜的司机,甚至连我也打死了。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你们为什么要朝我们开枪?”

“因为您的车速过快。”

“我们是以正常的速度行驶的。”

“昨天正常的东西,今天不再正常了,检察官先生。今天我们认为,任何一辆车的车速都太快了。我们现在要毁掉汽车,毁掉所有的汽车,还包括其他所有的机器。”

“也包括你们的猎枪吗?”

“如果我们有时间的话,也会轮到猎枪的。估计明后天我们大家全要完蛋。您知道的,我们这块大陆已人满为患,现在得腾出些空间才行。”

“难道你们毫无选择地对着任何人都开枪?”

“当然。毫无疑问,我们会为某些人感到惋惜。例如,我对这年轻貌美的姑娘就感到很抱歉。她是您的女儿吗?”

“不,她是我的速记员。”

“那就更好了。现在请您下车,或者我们把您拉出来?因为我们要毁掉这辆车。”

“我宁愿与汽车同归于尽。”

“如您所愿。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您是检察官。我始终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做检察官。您对其他人——他们多半是些可怜的家伙——提起控诉,然后判他们的刑。您就靠这个生活,对吗?”

“是的。我在履行我的职责。这是我的责任所在。就像刽子手的职责就是杀死被我判处死刑的人一样。你们现在也在做相同的事,你们也在杀人。”

“的确如此,但我们杀人不是为了履行职责,而是为了娱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出于不满,出于对世界的绝望。因此,杀人能给我们带来些许快乐。难道杀人从未让您产生一丝快意?”

“你们可真无聊。行行好,赶紧把这工作结束了吧。假如你们不明白什么是职责……”

他突然停顿下来,扭动了一下嘴,像是想吐痰,但吐出来的却是一点点血,粘在了他的下巴上。

“请等等!”古斯塔夫礼貌地说道,“职责这个概念我确实不清楚,以后也不会明白。我曾是神学教授,我的工作经常与职责相关。此外,我还当过兵,打过仗。在我看来,职责以及权威和上司命令做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我宁可反其道而行之。虽说我不懂职责的概念,但我却清楚什么是罪责,或许这两者是同一个概念。母亲一生下我,我便是个有罪之人,我便注定要活着,便注定必须属于一个国家,成为士兵,去杀人,为购买武器装备而纳税。现在,此时此刻,生存之罪又致使我去杀人,就像以前在战争中一样。但这次,我杀人时丝毫不感到勉强,我已屈服于罪责。我举双手赞成,将这个愚蠢又拥挤的世界击个粉碎。我很乐意帮忙,也很乐意一同走向毁灭。”

检察官费力地动了动他那粘着血的嘴唇,想挤出一丝微笑,虽然没有完全成功,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这个好意。

“很好,”他说道,“这么说来,我们是志同道合之人。请履行您的职责,亲爱的同志!”

这时,那个漂亮的姑娘在路边倒下,失去了知觉。

就在此时,又有一辆车按着喇叭向我们飞速驶来。我们将姑娘稍微挪到一边,背靠在岩石上,想让行驶而来的车辆撞进前一辆车的残骸里。驶来的这辆车来了个急刹车,跃向半空,但完好无损地停了下来。我们迅速端起猎枪,瞄准新来的人。

“下车!”古斯塔夫命令道,“举起手来!”

从车上下来三名男子,乖乖地将双手高举过头。

“你们当中有医生吗?”古斯塔夫问道。

他们表示没有。

“那请你们行行好,将这位先生小心地抬出座椅。他受了重伤。请开车将他送往最近的城市。向前走,行动起来!”

很快,那位老先生被安置到了另一辆车上。古斯塔夫命令他们把车开走了。

这期间,我们的速记员苏醒了过来,看见了这整个过程。捕获到这么一个美丽的战利品,我很开心。

“小姐,”古斯塔夫说道,“您已失去了雇主。但愿除雇佣关系外,那位老先生与您并无其他亲近的关系。您被我雇用了,好好做我们的战友吧!好了,情况有些紧迫。这里很快会变得令人不适。小姐,您会爬树吗?会?那么走吧,我们把您夹在中间,帮您一把。”

我们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爬回了树上的瞭望台。那姑娘在上面感觉不适,喝了点白兰地后,很快恢复了过来。她眺望到美丽的湖光山色后,赞不绝口。她还告诉我们,她叫朵拉。

很快,下面又开来一辆车。车没有停,而是先小心翼翼地绕过前面那辆翻倒的车辆,然后再加速前进。

“休想逃!”古斯塔夫哈哈大笑,开枪将司机击毙。车身开始颠簸起来,一下撞到护墙上,将墙撞出了凹痕。汽车斜挂在悬崖上方。

“朵拉,”我说道,“您会使用猎枪吗?”

她不会。于是,我们教她如何装子弹。刚开始,她笨手笨脚,弄破了手指,鲜血直流。她哭号着问我们要绷带。但古斯塔夫告诉她,现在是在打仗,她得表现出自己是个听话、勇敢的姑娘。这话还真奏效。

“可是,我们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朵拉接着问道。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说,“我的朋友哈里喜欢漂亮的女人,他会成为您的朋友。”

“但他们会带着警察和士兵来这里把我们打死的。”

“已经没有警察之类的人了。朵拉,我们可以做个选择:要么我们安安静静地待在上面,击毁凡是想经过这里的车辆。要么我们自己开上一辆车,离开这里,让别人把我们打死。无论我们选择哪个都一样。我选择留在这里。”

下面又来了辆车,车喇叭发出响亮的嘟嘟声。它很快就被我们干掉,躺在路上,四轮朝天。

“太可笑了,”我说,“开枪也能带来这么多快乐。我以前还是反战人士呢!”

古斯塔夫微微一笑:“是的,现在世界上人满为患。以前人们没意识到这一点。而如今,当每个人不仅需要呼吸空气,还需要有辆车时,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当然并不理智,有点儿戏,战争也是一场大的儿戏。以后,人们肯定会学会用理智的手段控制人口的增长。眼下,我们对这难以忍受的状况所做出的反应很不理智,但从根本上来说,我们的行为是正确的:我们在减少人口数量。”

“没错,”我说道,“我们的所作所为或许有些疯狂,但或许又是有益和必要的。人类过于理智,想借助理性将那些非理性所能解决的事情安排妥善,这样并不好。这样便会产生美国人的理想和布尔什维克的理想。这两种理想都极为理性,但由于它们把生活太过简单化,以至把许多不合适的东西都强加给了生活,剥夺了人们生活的权利。人类的形象曾是崇高的理想,但如今正变得千篇一律。我们这些疯子也许能使它重新高尚起来。”

古斯塔夫笑着回答道:“老朋友,你说得真棒。你文思泉涌,听君一席话真可谓一种快乐,让人受益匪浅。你说的或许有点在理。但行行好,快给你的猎枪装好子弹,我觉得你有些过于爱空想。随时都会有猎物跑来,我们用哲学可射不死它们,枪管里得随时有子弹才行。”

有辆车开过来,很快便被我们击倒。道路被堵住了。一个红发、身材肥硕的幸存者站在汽车残骸边气得捶胸顿足,不停地向四周张望。当他发现我们的藏匿处后,怒吼着朝我们跑来,用一把左轮手枪朝我们开了好几枪。

“走开,否则我开枪了!”古斯塔夫朝下面大喊。那个男子瞄准他,又开了一枪。于是,我们开了两枪,将他击毙。

又开来两辆车,都被我们逮住干掉了。之后,公路上安安静静,再没有车辆出现。这条道路很危险的消息似乎已被传开。我们得空欣赏美丽的风景。湖的彼岸远处是座小城,城的上空烟雾缭绕。很快我们便发现,那里的房子一栋接一栋地燃烧了起来。我们还听见了枪声。朵拉小声地哭泣了起来,我抚摸她那湿润的脸庞。

“我们都得死吗?”她问道。没有人回答。此时,下面有个人步行而来。他看见路上堆着许多报废的汽车,围在四周好奇地窥探了一番,然后弯腰钻进其中一辆,从里面拿出了一把花阳伞、一个女式皮包和一瓶酒。然后,他安静地坐在护墙上,对着瓶口喝酒,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用锡箔纸包着的东西,吃了起来。直到将那瓶子里的酒喝个精光,他才将阳伞夹在胳膊下,开心地继续上路了。看着他安静、缓慢地前行,我对古斯塔夫说:“你能做到,向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开枪,把他的脑袋打出一个窟窿吗?天哪,我可做不到。”

“也没人要求你这么做。”我的朋友嘟囔了一句。他心里也变得不好受。我们从未见过一个人表现得如此善良、平和与天真,从未见过一个人活得如此纯洁。我们觉得,之前那些值得称赞、必不可少的行为突然变得愚蠢至极、令人厌恶。见鬼去吧,所有的鲜血!我们感到羞愧难当。但据说在战争中,连将军们偶尔也有过这种感觉。

“我们别在这待着了,”朵拉抱怨道,“我们下去吧,在车里肯定能找到一些吃的。难道你们这些布尔什维克不饿吗?”

山下那座硝烟弥漫的城市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令人不安和害怕。我们开始往下爬。当我帮助朵拉跨过护栏时,我亲吻到了她的膝盖。她爽朗地大笑起来。可就在此时,树枝突然折断,我们俩跌入了万丈深渊……

我又回到了圆形长廊里,情绪尚未从刚才的捕猎活动中平复过来。长廊里有不计其数的小门,每扇门上的文字都令我怦然心动:

Mutabor[36]

可任意变为各种动植物

Kamausutram[37]

教授印度性爱技巧

初级班:42种性爱动作

富有乐趣的自杀!

笑破肚皮

您想超凡脱俗吗?

东方智慧

哦,但愿我有一千只舌头!

只限男子入内

西方的没落

价格优惠空前绝后

艺术的典范

音乐把时间转化为空间

欢笑之泪

幽默室

隐居者游戏

各种社交活动的等价替代品

一系列这样的文字无穷无尽。其中一扇门上写着:

人格塑造指南

保证成功

我觉得这个值得关注,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昏暗、幽静的小室,没有东方式的椅子。一名男子席地而坐,面前摆放着一个类似大棋盘的东西。乍一看,他很像我的朋友帕布罗。至少,他也穿着一件类似的彩色绸制上衣,也有一双神采奕奕的黑眼睛。

“您是帕布罗吗?”我问道。

“我谁也不是。”他亲切地解释道,“在这里,我们没有名字,我们不是人。我是名棋手。您想上一堂人格塑造课吗?”

“是的,请赐教。”

“那么,请提供几十个您的形象给我。”

“我的形象?”

“您曾看见您所谓的人格分裂出许多形象,我要的就是那些。没有形象我无法对弈。”

他把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我再次看见我的统一体在镜中分裂为许许多多的我,数量似乎比以前更多。只不过,现在这些形象都很小,大约棋子一般大小。那名棋手气定神闲地从中拿起几十个,放在棋盘旁的地板上。接着,他像一个总是重复演说或授课的人那样,语气单调地说道:

“认为人是个永恒的整体,这个观点是错误的,而且会给人带来不幸,这一点您十分清楚。您也知道,人是由许多灵魂、无数个自我组成的。如果有谁将人表面上的统一体分解为许许多多的形象,便会被视作疯子,科学界还为此取了个名字‘精神分裂症’。如果没有主次,没有一定的顺序和分组,多样性的东西很难被掌控。就这点而言,科学界这么做是对的。但它不对的地方在于:科学认为,这无数个分裂出来的自我只有唯一一个相互制约、持续终身的顺序。科学界的这个错误产生了一些不良的后果,它的价值仅仅在于:受国家雇用的教师和教育者发现他们的工作被简化了,无须再思考或做实验。由于这个错误,许多原本难以治愈的疯子被视作‘正常人’,是社会价值高的人。与之相反,一些原本是天才的人却被看作疯子。因此,我们要用一个概念来对科学界这个不完善的心理学进行补充,我们将这个概念称为塑造艺术。我们演示给那些体验过自我分裂的人看,他随时可以将分裂的部分按照任意的顺序重新组合,从而获得无穷无尽、各式各样的生活之剧。就像作家用几个人物创作剧本那样,我们用分裂出来的自我形象不断地构建新的组合,这些组合会不断地产生新的剧情、新的紧张气氛和新的场景。请您观看!”

他用灵巧的手指轻轻地抓起我的形象,所有的老头、小伙、孩童和女性;所有那些快乐的和悲伤的、强壮的和柔弱的、敏捷的和笨拙的人,通通被他迅速地放在棋盘上,组成一场游戏。这些人物很快被分为团体和家庭,有的在一起玩耍,有的在一起搏斗,有的成为朋友,有的成为敌人,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我着迷地看着他让这个富有生气又井井有条的小世界活动起来,让里面的人玩耍、比赛、结盟、打仗、相互追求、结婚、繁衍后代。这真是一部人物众多、扣人心弦、引人入胜的戏剧。

接着,他面带轻松愉快的神情,用手将棋盘一抹,轻轻地将所有的形象推倒,堆成一堆,然后像个挑剔的艺术家,思索着如何用相同的人物安排一场新的游戏,将他们重新分组,构成新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第二场游戏与第一场很相似:这是用同一种材料构建的同一个世界,但氛围、速度、强调的主题和场景都有所不同。

就这样,这位聪慧的构建师用我分裂出来的这些形象安排了一场又一场游戏。客观地看,所有这些游戏都很相似,明显都属于同一个世界,出自同一个来源。但每场戏又都让人耳目一新。

“这就是生活的艺术。”他讲解道,“将来,您可以继续任意组织您的生活游戏,使它变得生动热闹、错综复杂或是丰富多彩,这全由您自己掌控。从更高的意义上来说,疯癫是一切智慧的开端,那么,精神分裂症也是一切艺术和一切想象的开端。甚至有学者已模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例如在《王子的神奇号角》这本引人入胜的书中,作者描写了在一些精神异常、被关在疯人院的艺术家出色的协助下,一位学者通过艰辛努力而获得的劳动成果变得高尚起来的故事。——给,请收起您的形象。这游戏今后还会经常带给您快乐。今天变成令人无法忍受的鬼怪、败坏您游戏兴致的形象,明天您可以将他贬为无关紧要的配角。而那个一时似乎注定要倒霉、要遭厄运的可怜又可爱的形象,您可以在下一场游戏里让她成为公主。祝您玩得愉快,我的先生!”

我满怀感激地朝这位才华横溢的棋手深深地鞠了一躬,将小棋子放入口袋,从那扇狭窄的小门中退了出来。

我本打算回到长廊后立即坐在地上,用这些小棋子玩上几个小时,甚至玩一辈子。可当我几乎刚回到那个明亮、圆形的剧院长廊,比我的意愿更为强烈的新思潮就把我给带走了。一条广告在我眼前闪着耀眼的光芒:

驯服荒原狼的奇观

这几个字令我百感交集。来自我以往生活、来自已被我遗忘的现实中的各种恐惧和精神压力通通向我袭来,我顿觉心头一紧。我用颤抖的手把门推开,进入了一个像集市般热闹的房间。里面有道铁栅栏,将我与那简陋的舞台隔开。只见舞台上站着一名驯兽师,看起来有些装腔作势,像个江湖骗子。尽管他留着大髭须,上臂肌肉发达,穿着花哨的马戏服,却以一种恶意且令人生厌的方式与我本人有几分相似。这名强壮的男子像牵条狗似的,用绳子牵着一只高大、漂亮但骨瘦如柴、眼神卑微怯懦的狼,这景象着实悲惨。观看残忍的驯兽师让那高贵又卑微听话的猛兽做出一系列绝技和惊心动魄的表演,让人既恶心又兴奋,既厌恶又暗中兴趣盎然。

这名男子是我那该死的在哈哈镜里的孪生兄弟,他神奇般地将那只狼驯得服服帖帖。那只狼聚精会神地听从每一个命令,对每一声呼喊和每一下鞭打声都做出俯首帖耳的反应。它跪倒在地,装死,前脚离地端坐在后脚上,顺从听话地用嘴叼着面包、鸡蛋、肉、小篮子。它还得用嘴捡起驯兽师扔下的鞭子,给他送过去,一边还阿谀奉承地摇着尾巴,那卑躬屈膝的模样真让人难以忍受。驯兽师将一只兔子放到狼的面前,接着又放上一只白色的羊羔。狼龇牙咧嘴,被馋得浑身颤抖,垂涎三尺,却丝毫不碰兔子或羊羔,而是听从命令,以完美的姿态从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兔子和羊羔身上一跃而过。然后,它坐在兔子和羊羔中间,用前爪拥抱它们,与它们构成了一幅动人的家庭景象。此时,它还从人的手里接过一块巧克力啃食了起来。看见一只狼学会违背自己的天性到如此惊人的程度,我感到悲不自胜,十分震惊。

然而,在节目的第二部分里,情绪不安的观众和那只狼刚才所承受的折磨均得到了补偿。精心安排的驯兽节目表演完后,对羊狼组合感到得意扬扬的驯兽师露出谄媚的微笑,朝着观众鞠躬致谢,然后将角色对换了过来。长相酷似哈里的驯兽师突然将鞭子放在狼爪下,朝其深鞠一躬,像之前的狼那样将身子蜷缩在一起,不停地哆嗦,看着极为可怜。狼哈哈大笑,舔着嘴巴,刚才的抽搐和骗人的模样已不复存在。它眼露凶光,整个身躯挺拔有力,因恢复了野性而显得生龙活虎。

现在轮到狼发号施令,人得听从指挥。按照命令,人双膝跪地,装扮成狼,伸出舌头,用镶补过的牙撕咬自己身上的衣服。他听从狼的命令,一会儿用双脚走路,一会儿用四肢爬行,装侏儒,装死,让狼骑在身上,给狼送去鞭子。任何侮辱性和违反常理的命令他都卑躬屈膝地接受,并且完成得既出色又富有想象力。一个漂亮的姑娘走上舞台,靠近被驯的男子,抚摸他的下巴,用脸颊磨蹭他的脸。然而那名男子依旧四肢伏地,继续扮作动物,摇头晃脑,对着姑娘龇牙咧嘴,装出狼那凶恶的模样威胁她,将其吓跑。有人将巧克力放置在他面前,他不屑地闻了闻便推到了一边。最后,那只白色的羊羔和那只杂色的肥兔子再次被带上了舞台。那位好学之人竭尽所能地装扮成狼,情绪高涨。他用手指抓住、用牙齿咬住惨叫的小动物,从它们身上撕下一块块皮和肉,狞笑着大嚼生肉,欣喜地闭上双眼,酣畅淋漓地痛饮它们身体里温热的鲜血。

我感到惊恐万分,吓得夺门而逃。我发现,这个魔术剧院并不是真正的天堂。在它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地狱。哦,天哪,难道在这里也得不到解脱?

我心有余悸地来回乱跑,感到嘴里既有血腥味,又有巧克力味,两种味道都让我生厌。我极度渴望离开这个阴暗的世界,急切地想回忆起一些更易忍受、更令人愉快些的画面。我内心唱响:“哦,朋友们,请别用这种腔调!”我惊骇地回忆起那些在战争期间偶尔看到的关于前线的可怕的照片,回想起那一堆堆东倒西歪的尸体,他们个个头戴防毒面具,一张张脸都变成了狰狞的鬼脸。我是个对人类怀有友好情感的反战人士,看见这些照片时曾大吃一惊。如今回想起来,我当时是多么愚蠢、多么幼稚啊!现在我才明白,无论是驯兽师、部长、将军,还是疯子,他们脑海中所酝酿的想法和画面也同样潜藏在我内心,全都那么不堪入目、荒谬、凶恶、粗俗又愚蠢。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先前刚进剧院时,我尾随在那名英俊的小伙子身后,看见他飞快地钻进一扇门,那门上写着:

所有姑娘都属于你

我觉得,总的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让人去追求的了。能再次摆脱那该死的狼的世界,让我心情舒畅,于是,我从那扇门走了进去。

非常奇特,一进去,我青年时期和少年时期的气息向我迎面扑来,我的心脏也流淌着当时的血液,如此神奇又如此熟悉,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刚才的所做所想全被抛诸脑后,我又变得年轻而富有活力起来。就在一小时前,就在刚才,我还自认为十分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追求,什么是渴望,然而那是一个老年人的爱和渴望。现在我又成了年轻人。我的内心感受到了炽热流动的火焰、强烈牵动人心的渴望、如三月和煦的春风能融化一切的热情,它们那么年轻、那么新鲜、那么真实。哦,被遗忘的火焰再次熊熊燃烧,往昔的声音在低沉轰鸣,血液在沸腾跳动,灵魂在呐喊和高歌!我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满脑子都是拉丁文、希腊语和优美的诗句。我满怀理想和抱负,幻想中充满艺术家的美梦。然而,在我心中燃烧和闪耀的爱情之火、对异性的渴望和对肉欲的强烈预感远比所有这些熊熊烈火更为深沉,更为强烈,更为可怕。

我站在一座山丘上俯瞰我的家乡小城。春光融融,和风习习,空气中弥漫着早春紫罗兰的清香。流经小城的河流波光粼粼,我祖宅的窗户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所看到、听到、闻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充实而令人欣喜,都是那么新鲜、富有创造力而令人沉醉,一切都闪耀着深色的光芒,在春风中轻轻飘荡,显得那么美好而虚幻,就像我在青年时代早期,正处于最充实、最富有诗意的年龄时所看到的世界。我站在山丘上,春风轻拂我的长发。我沉浸在梦幻般的爱情渴望中,精神恍惚地用手从刚刚发绿的矮树丛上摘下一片半开的嫩芽,举到面前闻起来。一闻到这叶香,曾经的过往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随后,我又用尚未吻过任何姑娘的嘴唇嬉戏地含住这片小绿芽,咀嚼起来。一尝到这酸涩的苦香味,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一切又回来了。我在又一次经历青春期最后一年的某个时刻,那是一个早春的星期天下午。那天,我独自散步时遇到了罗莎·克莱斯勒,腼腆地向她打招呼,神魂颠倒地爱上了她。

当时,我看见这个漂亮的姑娘独自一人爬上山来,她若有所思地走着,没有看见我。我惴惴不安同时又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只见她的头发梳成两条大粗辫子,脸颊两旁散落着几根发丝,在风中飞舞。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姑娘。她那柔软、随风飘扬的头发是那么的迷人,她身穿一件薄薄的蓝色长裙,裙摆从她那年轻充满活力的腿上垂下,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撩动人心。一如咀嚼嫩芽所带来的苦香味令春天紧张又甜蜜的欢乐和不安浸透我全身,在我一看见这姑娘时,内心立刻充满了致命的爱情预感,对女性的预感。我激动地预感到无数种可能性和各种承诺,预感到不可名状的欢乐与无法想象的困惑、害怕和痛苦,预感到最真诚的解救和最深重的罪孽。哦,春天苦涩的味道在我舌尖燃烧!哦,嬉戏的春风轻轻吹拂着散落在她红润的脸颊旁的发丝!后来,她向我走近,一抬眼认出了我。那一瞬间,她微微露出羞涩的神情,将脸转向了别处。我摘下帽子向她致意,罗莎很快镇静了下来,朝我莞尔一笑,颇为优雅地向我回礼。然后,她昂起头,缓慢、自信、从容地继续前行。我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向她送去千万个爱的祝福、请求和敬意。

这是发生在三十五年前某个星期天的事。此时此刻,当时的情景又全部浮现在我眼前:山丘和小城,三月的春风和嫩芽的香气,罗莎和她棕色的头发,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和甜蜜又令人窒息的不安心情。一切如初。我觉得,自己一生中从未像爱罗莎那样爱过别人。可是这一次,我想以不同的方式去迎接她。她认出我时,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我见她极力地掩饰,便立刻明白,她喜欢我。这次相遇,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来说,都同样重要。这次,我没有摘下帽子,郑重地拿着帽子站在那儿等她走过来,而是克服心中的害怕和不安,顺从自己的情感,朝她大声喊道:“罗莎!感谢上帝,你来了,你这美丽动人的姑娘,我多么喜欢你!”这兴许不是此刻能说的最机智巧妙的话语,但此时不需要才智,有这几句话就完全足够。罗莎没有做出一副优雅的神情继续往前走,而是停下脚步,看了看我,脸庞变得更加绯红。她对我说道:“你好,哈里。你真的喜欢我?”她结实的脸上那双棕色的眼睛变得明媚闪亮。我感到,自从我让罗莎从身边走开的那个星期天开始,我整个人生和爱情都是错误、混乱、充满不幸的。而现在,这个错误得到了更正,一切都变得不同,一切都变得美好。

我们伸出手,紧握在一起,手拉着手迈步前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我们觉得很难为情,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好加快脚步小跑起来,直到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停下脚步,但十指始终紧紧相扣。我们都还是孩子,不知该如何相处。那个星期天,我们甚至都没有相互亲吻,却感到无比幸福。我们站着喘了会儿气,然后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我抚摸她的手,她娇羞地用另一只手轻抚我的头发。接着,我们又站起来比身高。我原本比她高出一指,但我不承认,硬说我俩一样高,上天注定我们很般配,以后我们会结婚。这时,罗莎说,她闻到了紫罗兰的香气。于是,我们跪在春天低矮的草地上寻找起来,找到了几枝短茎的紫罗兰,并将自己所找到的花赠予对方。天渐渐转凉,落日的余晖斜照在山丘的岩石上。罗莎说,她得回家了。因不能陪她一同回家,我们感到怅然若失。但现在,我们之间有了个秘密,这是我们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我仍待在山丘上,闻着罗莎赠予的紫罗兰。我俯卧在悬崖边的一块岩石上,脸朝悬崖深处,盯着山下的小城急切地等待,直到看见她可爱娇小的身影出现在山崖下。我看着她走过水井,走过小桥。我知道,她现在回到了家,穿过各个房间,我却躺在远离她的山上。但有条传送带从我这儿转到她那儿,有条河流从我这儿流往她那儿,有个秘密从我这儿飘向她那儿。

这整个春天,我和罗莎都在约会,山丘上,花园的篱笆边,到处都是我们约会的地点。当丁香花开始绽放的时候,我们怯生生地将初吻献给了彼此。我们还未成年,能献给彼此的东西不多。我们没有激情地拥吻,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嘴唇。我只敢轻轻地抚摸她耳边松散的鬈发。但这是我们在爱情和欢愉方面所能做的一切。每次羞怯的触碰、每句幼稚的情话、每次不安的相互等待,都能让我们学会一种新的幸福,让我们在爱情的阶梯登上一级小小的台阶。

就这样,从罗莎和紫罗兰开始,在更幸福的星空下,我将整个爱情生活再次体验了一遍。罗莎消失了,随之出现的是伊姆加特。阳光更加炽热,星空更加令人陶醉,但罗莎和伊姆加特都不属于我。我必须登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经历和学习许多东西,不得不再次失去伊姆加特,失去安娜。我再次爱上曾在青年时期爱过的每一个姑娘,我能使她们每个人都爱上我,能给予她们每人一些东西,也能从她们每人身上获得些东西。曾经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愿望、梦想和可能如今都变为了现实,被我亲身体验。哦,你们这些美丽的花朵,伊达和罗勒,你们这些曾被我爱过一个夏天、一个月或一天的姑娘!

我恍然大悟,之前所看见的那个急切地冲向爱情之门的英俊热情的小伙子正是我自己。我正在毫无约束地发展自己的一小部分,这充其量只是我整个人和整个生活的十分之一、千分之一。我正在让其自由地成长,不受我本人其他形象的拖累,不受思想家的干扰,不受荒原狼的折磨,也不受诗人、空想家和说教者的蔑视。是的,我现在仅仅是个热恋中的人,只能呼吸到爱情的幸福和痛苦。伊姆加特教会了我跳舞,伊达教会了我接吻。一个秋天的傍晚,在沙沙作响的榆树下,最美丽的爱玛让我亲吻她棕色的乳房,让我第一次品尝到了鱼水之欢。

我在帕布罗的小剧院里经历了许多事,但这些体验很难用言语来表达,哪怕是其千分之一。所有我曾经爱过的姑娘,现在都属于我。每个人都给予我一些仅有她才能给予的东西,我也给她们每个人仅有她才懂得获取的东西。我体验到了许多的爱、幸福与快感,当然也包括许多的困惑与痛苦。在这个梦幻的时刻,我人生中所有错失的爱情都在我的花园里神奇地绽放美丽的花朵,有的纯洁娇嫩,有的耀眼绚丽,有的神秘但很快凋零,这是跃动的快感,热忱的幻想,强烈的忧郁,可怕的死亡和光芒四射的重生。在遇到的女子中,有些很快便能被我虏获芳心,而另一些女子,对其执着又认真的追求则是我的幸福。我人生中昏暗的角落重新显露,在这些角落里,异性的声音呼唤过我,女人的目光点燃过我的激情,姑娘白皙的皮肤引诱过我,哪怕只有一分钟,所有错失的东西都得以弥补。每个姑娘都以自己的方式属于我。那个有双稀奇的深棕色眼睛、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姑娘出现了。我曾在一列快车走道的窗户边与她并肩站了一刻钟。从那以后,她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她一言不发,向我传授一些意想不到的、骇人又致命的情爱技巧。而那个马赛港的中国女人,皮肤光滑,性格文静,笑容有些呆滞,长着一头乌黑的直发,眼睛总是游移不定。连她也知道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的秘密,有各自的乡土气息,以各自的方式亲吻欢笑,以各自特殊的方式表现出害羞,又以各自特殊的方式不顾廉耻。她们来而复去,河流将她们带至我面前,或将我冲至她们跟前,然后又把我从她们身边冲走。我像个孩子般,在这条充满诱惑、危险和惊喜的性爱之河中嬉戏游泳,惊讶地发现,我那看似可怜又缺乏爱情的荒原狼生活实际上充满了热恋、机遇和诱惑。我几乎错失和避开了所有这些女子,对她们熟视无睹,又将她们很快遗忘。但她们全都被保存在这里,一个不少,有成百上千。现在,我看见了她们,与她们相恋,毫无保留,沉沦到她们粉红朦胧的地狱中。之前帕布罗提议的那个诱惑也出现了,还有更早的、我当时不甚理解的一些诱惑,那是些三人或四人玩的奇妙游戏,她们微笑着将我拉入她们的轮舞。发生了许多事,做了许多游戏,但这些全都不可言喻。

我从这条充满诱惑、罪孽和纠缠且没有尽头的河流中漂浮了上来。此时,我平心静气,沉默不语。我已变得博学、老练和成熟,为赫米娜的出现做好了准备。赫米娜,她是我那形象众多的神话中的最后一个人物,在那无穷无尽的女子行列里,她的名字出现在了最后。与此同时,我清醒了过来,结束了这个爱情童话,因为我不想在魔镜的昏暗中与她相遇。属于她的不仅仅是我棋局中的每个形象,连整个哈里都属于她。哦,我现在想重组我的形象游戏,使一切都与她相关,实现最后的愿望。

河流将我冲上岸边,我重新回到了剧院寂静无声的包厢走廊里。现在该做些什么呢?我伸手摸摸口袋里的棋子,但很快便失去了下棋的欲望。我的四周有数不胜数的小门、文字和魔镜。我无意中瞟见了离我最近的一行文字,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上面赫然写着:

如何通过爱情杀人

我脑海中突然闪现一幅记忆中的画面,但转瞬即逝:赫米娜坐在餐馆的桌子旁,突然放下酒杯和刀叉,神情严肃、高深莫测地对我说,只有被我亲手杀死,才能使我爱上她。黑色巨浪般的恐惧感涌上我心头。过去的事情突然又一一浮现在我眼前,我内心深处陡然又感受到了困境和命运。我绝望地将手伸进口袋,想掏出棋子,施点魔法,重新布局。可口袋里已没有了棋子,我掏出来的是一把刀。我吓得魂飞魄散,在长廊里狂跑起来,经过一道道小门,突然站在了一面大镜子前。我朝镜子里望去,只见里面站着一只与我一般高的狼,高大又漂亮,它安静地站在那儿,一双不安的眼睛闪着胆怯的光芒。它眯起眼睛看着我,咧嘴一笑,露出血红的舌头。

帕布罗在哪儿?赫米娜在哪儿?那个把人格塑造之法讲得头头是道的聪明家伙在哪儿?

我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我刚才真是疯了。高大的镜子里根本没有什么吐着舌头的狼,里面站着的明明是我——脸色苍白的哈里。他被一切游戏遗弃,被所有的恶习折磨得筋疲力尽。尽管他面无血色,但至少是个人,是个可以与之对话的人。

“哈里,”我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镜中人说道,“我只是在等待,我在等待死神的降临。”

“死神在哪儿?”我问道。

“他来了。”镜中人说。这时,我听见从剧院内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传来优美又可怕的音乐声。这段音乐来自《唐璜》,是石头客人登场时的伴奏曲。那冰冷的乐声来自彼岸,来自不朽者,穿透了这整个阴森森的剧院,令人毛骨悚然。

“莫扎特!”我想着,祈望能见到我内心世界最喜爱最崇高的形象。

此时,我的身后响起一阵洪亮又冰冷的笑声。这笑声来自不为人知的彼岸,那里充满苦难,充满神圣的幽默。这笑声寒气逼人,却令我感到无比幸福。我转过身,看见莫扎特正向我走来。他笑着从我身边走过,泰然自若、脚步缓慢地走到一扇包厢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我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跟着这位我年轻时崇拜的神、我一辈子喜爱和崇敬的对象。音乐还在奏响,莫扎特站在包厢的栏杆旁,广阔无边的空间里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您瞧,”莫扎特说,“没有萨克斯管也能办到。尽管我不想贬低这出色的乐器。”

“我们在哪儿?”我问道。

“我们在《唐璜》的最后一幕,莱波雷洛已双膝跪地。非常精彩的一幕,音乐也不错。尽管这音乐里还有各种各样非常人性的东西,但仍能从中感受到彼岸的气息,您听那笑声——是这样吗?”

“这是人类创作的最后一支伟大的乐曲。”我像个中学教师般庄严地说道,“当然,还有舒伯特、雨果·沃尔夫[38],当然也不能忘记可怜又可爱的肖邦。音乐大师,您不赞同?啊,对了,还有贝多芬,他也棒极了。尽管他们所有的作品都很优美,但里面已含有一些瓦解破碎的东西。自《唐璜》后,再也没有完美无缺的作品问世。”

“您别太操心了,”莫扎特讥讽地大笑起来,“您本人或许也是名音乐家?我已经退休,荒废了技艺。但偶尔为了取乐,也会来凑凑热闹。”

他像指挥似的抬起手,一轮明月或是其他一个灰白的星体在某个地方冉冉升起。我站在栏杆旁向下张望,底下深不可测,云雾缭绕,丛山和海岸依稀可见。在我们下面有块荒漠似的平原,一望无际。只见草原上有位相貌庄严、留着长须的老者。他面带忧愁,领着几万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浩浩荡荡地前行。他看起来悲伤而绝望。莫扎特说:“您看,这是勃拉姆斯。他在寻求解脱,可是,这还得花很长一段时间呢!”

我得知,这些黑衣男子都是他的歌曲和乐曲的演奏家,按照神的裁决,他们在他的总乐谱中是多余的。

“乐队过于庞大,材料浪费得太多了。”莫扎特点点头。

接着,我们看见理查德·瓦格纳在带领着一支同样庞大的队伍前行,感觉那数千万人都在使劲地拉住他。只见他也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沉重的脚步缓缓向前。

我难过地说道:“在我的青年时代,这两位音乐家被世人视作两个最伟大的极端。”

莫扎特大笑起来。

“没错,向来如此。从远处看,这样的对立面往往会变得越来越相似。况且,乐队过于庞大也不是瓦格纳或勃拉姆斯个人的错误,而是他们那个时代的错误。”

“怎么,难道他们就得为此受到如此重的惩罚?”我用指责的口吻喊道。

“当然,这是规定的程序。只有先还清了时代的债务,才能看清还剩多少个人的债务,是否值得清算。”

“但他俩无能为力。”

“当然无能为力。亚当偷吃禁果,他们同样无能为力,但也得接受惩罚。”

“这太可怕了。”

“没错,生活一直都很可怕。我们无能为力,却对此负有责任。人一出生便有罪。如果您连这一点都不清楚的话,那您上的宗教课一定非常稀奇古怪。”

我感到痛苦万分。我看见自己——一个疲惫不堪的朝圣者——在彼岸的沙漠中穿行,身上背着许多无关紧要的书籍。那些书全是我自己所写,有短小的论文,也有刊登在报纸上的文艺小品。我的身后跟着一支长长的队伍,里面是为我的书籍排版的工人或不得不阅读我这些书的读者。我的上帝!此外,亚当、禁果以及其他所有的原罪都还存在。所有这一切罪孽都得赎清,这可真是无穷无尽的炼狱啊!等这些罪孽全都赎清后才会问道:是否还存在一些有个性特点的东西,我的所作所为以及产生的后果是否只是海面上空洞的泡沫,是否只是历史长河中毫无意义的游戏。

莫扎特看见我失望的表情,大笑起来。他笑得在空中翻起跟头,用双腿打出响声,一边还对着我大喊:“嘿,年轻人,舌头在咬你?肺在掐你?你在想你的读者,那些无赖,可怜的饭桶?你在想你的排字工人,那些异教徒,该死的煽动者,磨刀霍霍的人?这真可笑,你这傻瓜,让人笑破肚皮,笑得屁滚尿流!哦,你有颗虔诚的心,浑身沾满黑油墨,心灵充满痛苦,我真想开玩笑地给你捐根蜡烛。你东拉西扯,唠叨不休,大吵大闹,调皮捣蛋,摇尾乞怜,别犹豫啦!上帝有令,魔鬼会来抓你痛打一顿,因为你写的和胡扯的那些全是抄袭而来的。”

这太过分了,我气得没空再沉浸在忧伤里,一把抓住莫扎特的辫子。他转身逃跑,辫子越拉越长,像条彗星的尾巴。我挂在这尾巴的一端,绕着世界飞快地旋转。见鬼,这世界真冷!不朽者能忍受极为稀薄的冰冷空气。但在失去知觉前的那一瞬间,我感到这冰冷刺骨的空气令人无比快乐。一种刺骨的快感贯穿我的身体,我眼前闪着钢铁般的光芒,浑身冰冷,渴望像莫扎特那样发出响亮、狂野、超凡的笑声。但就在这时,我失去了意识,停止了呼吸。

当我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时,感到筋疲力尽。一尘不染的地板反射出剧院长廊里的白色灯光。我尚未跻身成为不朽者,依旧身处充满谜团、不幸、荒原狼,以及令人痛苦的错综关系的此岸,我找不到好的去处,找不到能忍受的逗留之所。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在那面巨大的壁镜里,哈里与我面对面地站着。他的样子很糟糕,看起来就像之前那晚拜访完教授从黑鹰酒家的舞会上回来时的样子。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年前,甚至几百年前。哈里已变老,他学会了跳舞,参观了魔术剧院,听见了莫扎特的大笑。他对跳舞、女人和刀具不再感到害怕。经历了几百年,即便是个资质平平的人,也会变得成熟。我盯着镜中的哈里看了许久:我还能认出他来,他与那个在三月里的某个星期天,在山丘上遇到罗莎并向她脱帽致意的十五岁的哈里仍有些相像。然而打那以后,他老了几百岁,研究过音乐和哲学,而后又对此感到厌倦。他在“钢盔”酒家喝过阿尔萨斯酒,与正直的学者争论过克利什那。他爱过艾丽卡和玛丽亚,与赫米娜成为朋友。他射毁过汽车,与细皮嫩肉的中国女子睡过觉,还遇见过歌德和莫扎特。他把罩在身上的时间和虚假现实的网戳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窟窿。尽管他再次遗失了那些漂亮的棋子,但现在他的口袋里有了一把听话的刀。前进,老哈里,年迈又无力的家伙!

真见鬼,生活如此痛苦!我向镜子中的哈里啐了一口,抬脚将镜子踢了个粉碎。我在发出回响的长廊里缓慢前行,仔细地打量着每一扇门。之前每扇门上都写着信誓旦旦的承诺,而现在这些文字都不见了。我缓缓地巡视魔术剧院里这成百上千扇门。难道我不是今天刚参加完舞会?打那以后已过了几百年。很快将不再有年和月了。还有得做的事情,赫米娜还在等我。那将会是一场十分特别的婚礼。随着混浊的波涛,我朝彼岸游去,抑郁地被牵拉过去,奴隶,荒原狼。见鬼去吧!

我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混浊的波涛将我冲到这里。哦,罗莎,哦,远去的青春,哦,歌德和莫扎特!

我推开门,发现门后是幅简单而美丽的画面。有两个赤身裸体的人躺在地毯上,是美丽的赫米娜和英俊的帕布罗。酣睡中的两人并排躺在一起。两人因情爱游戏而变得筋疲力尽,这游戏似乎永远玩不够,但很快又让人腻味。多么漂亮的人儿!多么美妙的画面!多么优美的躯体!赫米娜左乳房的下方有块新的伤痕,颜色发黑,那是帕布罗美丽闪亮的牙齿留下的爱痕。我朝着这个伤口,将刀整个刺进了赫米娜的身体。她雪白娇嫩的皮肤上立刻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如果换作其他情况,我会吻掉这些鲜血。但现在我没有这么做,只是看着她的血如何流出,看着她的眼睛睁开了片刻,里面充满痛苦和惊讶。我心想:她为何感到惊讶?然后想到我应该将她的眼睛合上。还未等我行动,她的眼睛已自己闭上了。我终于把她杀死了。她的身体微微倒向一边,我看见从她的腋窝到胸口有道细小、柔和的暗影在晃动,似乎想提醒我回忆起什么。但我想不起来!然后,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我如梦初醒,浑身战栗,正想离开时,看见帕布罗的身体在动。他睁开眼睛,活动了一下四肢。只见他俯身看着那美丽的死者,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心想,这个家伙任何时候都严肃不起来,遇到任何事他都能面带微笑。帕布罗小心翼翼地折起地毯的一角,将赫米娜胸脯以下的部位盖住,伤口便看不见了。然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包厢。他要去哪儿?大家全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人?我独自一人与半掩着的死者待在一起,我爱她,嫉妒她。男孩般的鬈发从她苍白的额头耷拉下来,嘴唇微张,在煞白的脸上闪着红光。她的秀发发出柔和的芳香,露出隐约可见的圆润小耳。

现在,她的愿望得以实现了。在我的情人尚未完全属于我之前,我就把她杀死了。我做了不堪设想的事。我跪倒在地,目光呆滞,不知道这个行为意味着什么,甚至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好是坏,是对还是错。那位聪慧的棋手和帕布罗对此会有什么看法?我一无所知,无法思考。毫无血色的脸衬得她那抹着口红的嘴越发红润了。我的整个人生、我那一点点幸福和爱情就像这僵硬的嘴:画在死人脸上的一抹红。

那僵死的脸,僵硬而白皙的肩膀和胳膊悄无声息、慢慢地散发着一阵阵寒气。房间里如冬季般荒凉和寂静,逐渐变得越来越冷,我的手和嘴唇开始变僵硬。难道我把太阳给熄灭了?难道我把一切生命的心脏给杀死了?难道宇宙的寒冬已经来临?

我盯着她那僵硬的额头和鬈发,盯着她耳朵上那凄冷惨白的微光,浑身颤抖。这些部位所发出的寒气尽管致命,却又很美:它发出优美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它是音乐!

在久远的岁月里,我不是已体验过这种既害怕又幸福的感觉吗?我不是已听过这种音乐吗?没错,在莫扎特那里,在不朽者那里。

我忽然想起了以前不知在何处找到的一首诗:

相反,在太空晶莹剔透的冰层上,

我们镇定自若,

不懂白天黑夜,不懂时光流转,

没有男女、老少之分。

……

我们一成不变,沉着、不朽地存在于世,

我们永恒的笑声从容镇定,如繁星点点,熠熠生辉。

这时,包厢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人。原来是莫扎特,我第一眼竟没认出他来。他没梳辫子,没穿及膝的短裤和有搭扣的鞋,而是打扮得很时尚。他紧挨着我坐了下来,我差点想伸手拦住他,以免他被从赫米娜的胸口流到地板上的血弄脏。他坐在地上,专心摆弄着一些凌乱地堆放在房间里的小机器和乐器。他煞有介事地拨弄拧动着那些器具,我则在一旁赞叹他手指的灵活和他动作的敏捷。我真想看看他用这双手弹钢琴!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神思恍惚、入迷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灵巧的手。待在他身旁,我既感到温暖,又有些害怕。我根本没注意,他到底在忙什么,拧什么,或在使用什么工具。

他组装的是台收音机。现在,他将收音机打开,然后接通扬声器,说道:“现在,大家听到的是在慕尼黑演奏的亨德尔的《F大调大协奏曲》。”

让我大惊失色的是,那台魔鬼似的铁皮喇叭随即发出的声音犹如喉管里的黏液与嚼烂了的橡皮搅在一起的混合物,而收音机的主人和听众们却一致地称它为音乐。就像在厚厚的尘垢下藏着一幅古老珍贵的画,透过那浑浊不清的黏液和持续不断的噪声确实能隐约听出圣乐那和谐、优美又庄严的结构,其节奏沉稳舒展,弦乐器的声音浑厚饱满。

“天哪!”我吃惊地大喊,“莫扎特,您在做什么?您真的想用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折磨您自己,折磨我?您真的要用这讨厌的机器——我们这个时代的胜利品,我们这个时代在摧毁艺术的斗争中最后获胜的武器——来攻击我们吗?非得这么做吗,莫扎特?”

哦,这名男子笑得多么可怕,他笑得那么冷酷,那么狰狞。他的笑虽无声,却能摧毁一切!他拧了拧那该死的螺丝,拨弄了一下那铁皮喇叭,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痛苦万分的模样。他笑着让那走了样、失去灵魂的、有毒的音乐继续在室内回响。他笑着回答道:

“旁边的这位先生,请不要激动!您注意到了这段渐慢演奏的音乐了吗?这是段即兴之作,对吗?您这脾气急躁的人,请静心体会一下这段音乐的思想内涵。您听见这低音部分了吗?它们像众神在庄重而缓慢地行走。请让老年亨德尔的这个灵感进入并抚慰您那不安的心灵!您这个小矮人,请别激动,也不要嘲讽,您会听到圣乐遥远的形象正从这滑稽机器愚蠢又荒谬的面纱后穿行。请您仔细听,这里面不乏可学习的东西。请注意,这疯狂的声管看似在做这世上最愚蠢、最无用、最该禁止的事情。它随心所欲、愚蠢粗暴、无耻地使在某个地方演奏的音乐变形走样,将其扔进一个陌生、本不属于它的地方。然而,它并不能破坏音乐最初的精神,反而只能证明技术的无能,证明技术所忙碌的事情既空虚又无聊。小矮人,您得仔细地听!竖起耳朵听!现在您会听到被收音机歪曲了的亨德尔的作品。在这种最令人憎恶的表现形式里,它依旧绝妙非凡。不仅如此,最尊敬的先生,您同时还会耳闻整个生活的一个贴切的比喻。如果您仔细听收音机,您就会耳闻理念与现象之间、永恒与时间之间、神圣的与人性的之间原始的斗争。我亲爱的朋友,收音机将世上最美妙的音乐随意地扔进最不成体统的地方,扔进资产阶级的沙龙,扔进阁楼,扔进那些空谈闲聊、大吃大喝、打着哈欠、呼呼大睡的听众中间,长达十分钟之久。它夺走了音乐的感官美,将其毁坏,抓破,用黏液堵住,却无法将其精神彻底摧毁。同样,生活,即所谓的现实,随便糟蹋世上美好的图画游戏,亨德尔的音乐会结束后,紧接着举办报告会,介绍在中型企业里账目造假的方法,将令人陶醉的管弦乐变成了令人倒胃口的黏液声,到处把它的技术、忙乱、粗野的需求和虚荣心横插在理念和现实之间,横插在管弦乐和耳朵之间。整个生活就是如此,我的孩子。我们只能放任自流。如果我们够聪明,就付之一笑。像您这样的人根本无权批判收音机或生活。您应该先学会仔细倾听!值得认真对待的东西,您得学会认真对待,对其他的就该一笑了之!难道您比别人做得更好,比别人更高尚、更聪明、更有品位?哦,不,哈里先生,您并没有。您把您的人生变成了一部可怕的病史,把您的才华变成了不幸。我还看见,面对一个如此美丽、如此迷人的年轻姑娘,除了用刀刺进她的身体,把她杀死以外,您不懂得该如何利用她。您觉得这样对吗?”

“对?哦,当然不!”我绝望地喊道,“我的上帝,一切都是错的,既愚不可及又糟糕透顶!我是畜生,莫扎特,是一头愚蠢凶恶的畜生,我病入膏肓且道德败坏。您说得完全正确。但这个姑娘,是她自己期望被我杀死的,我不过是实现了她的愿望而已。”

莫扎特无声地笑了笑,但他还是好心地关掉了收音机。

刚才我还天真地相信自己的辩解之词很有道理。突然间,连我自己都觉得它荒唐可笑。我忽然想起,之前当赫米娜谈及时间和永恒时,我曾立即把她的想法看作我自己想法的镜像。而我却想当然地认为,让我杀死她的这个想法是赫米娜自己的念头和愿望,丝毫没有受到我的影响。但我当时为什么接受并相信了这个如此可怕又令人惊讶的想法,并且还事先猜到了呢?或许因为它本身就是我自己的想法?为什么恰好在我看见赫米娜赤身裸体地躺在他人的怀里时,我杀死了她?莫扎特无声的笑听起来充满讽刺,似乎知晓一切。

“哈里,”他说道,“您可真爱开玩笑。难道这个漂亮的姑娘除了希望被你刺一刀以外,就没有其他的愿望?这您可以骗骗别人,可骗不了我!好吧,至少您刺得很准,这可怜的孩子彻底死了。也许现在是时候该想一想,您对这位女士献殷勤所带来的后果了。或者您想逃避这个后果?”

“不,”我大喊着,“难道您不明白?我想逃避后果?!我只求赎罪,赎罪,赎罪,把脑袋放在断头台上,接受惩罚,等待被处死。”

莫扎特看着我,那嘲讽的神情让人无法忍受。

“您总是这样慷慨激昂!但您还得学会幽默,哈里。幽默始终是绞刑架下的幽默。必要时,您会在绞刑架下学会它。您愿意吗?愿意?好,那么现在请去检察官那儿,您得忍受法官们那整套毫无幽默的程序,直到清晨在监狱里被冷漠地砍下脑袋。您准备好了吗?”

我眼前突然闪现了一行文字:

哈里的绞刑

我点头表示同意。我身处一个荒凉的庭院里,四面墙上的小窗装有铁栅栏。院子里摆放着一个干干净净的断头台,站着十二名穿着长袍和礼服的男士。我站在灰暗的清晨里冻得瑟瑟发抖。我的心害怕得缩成一团,但我很乐意接受一切。我按照命令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跪了下来。检察官摘下帽子,轻咳了一声,其他男士也清了清嗓子。检察官展开一份公文,举到面前,宣读道:

“先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哈里·哈勒。他因蓄意滥用我们的魔术剧院被提起控诉,并被判有罪。哈勒分不清我们美丽的画厅与所谓的现实,用一把镜像里的刀子刺死了一个镜像里的姑娘。他不仅亵渎了高尚的艺术,还企图毫无幽默感地把我们的剧院当成自杀器械。因此,我们判处哈勒被罚终生不死,剥夺他十二小时内进入我们剧院的权利。此外,被告人还得受到被嘲笑一次的处罚。先生们,大家一起笑:一,二,三!”

数到三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无可指摘地放声大笑,这是一首笑的高音合唱曲,这是一种来自彼岸、极其可怕、令人无法忍受的笑声。

当我恢复意识时,莫扎特还像先前那样坐在我身旁。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您听见对您的判决了。您得养成习惯,继续仔细倾听生活的广播音乐。这对您有好处。您可不是一般的笨,亲爱的傻瓜,但您会慢慢了解,自己该做什么。您应该学会笑,这是您该做的事。您应该领会生活的幽默,生活里绞刑架下的幽默。但显然,您愿意做世上任何事情,唯独不愿做自己该做的事!您愿意刺死姑娘,愿意庄严地被处以极刑。您肯定也愿意清苦修行、为赎罪而自笞一百年,对吗?”

“哦,是的,我心甘情愿。”我痛苦地喊道。

“当然!任何无聊又无趣的活动您都愿意参加,您对一切矫揉造作、枯燥乏味的东西都很慷慨大方。我可不参加。对于您的这些具有浪漫色彩的赎罪活动,我可不会给予任何奖赏。您希望被处死,您希望被砍头,您这个蛮汉!估计您为了这个愚蠢的愿望愿意再杀十个人。您想死,不想活,您这个胆小鬼!见鬼去吧,您该做的恰恰是活着!即使判您最重的处罚也合情合理。”

“哦,那会是什么样的处罚呢?”

“例如,我们让那姑娘复活,让您与她结婚。”

“不,我不愿意,那将会造成不幸。”

“难道您造成的不幸还少吗?现在别再慷慨激昂,也别再杀人了。您该恢复理智了!您应该活着,应该学会笑。您应该学会倾听生活那讨厌的广播音乐,应该尊重这音乐背后的精神,学会取笑音乐中毫无价值的东西。就这些,您该做的仅此而已。”

我从牙缝中轻轻地挤出一个问题:“如果我拒绝呢?莫扎特先生,如果我剥夺您支配荒原狼、干预他命运的权利呢?”

莫扎特心平气和地说道:“那么我会建议您再抽一支我的好烟。”说着,他从马甲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支烟,递给了我。就在此时,他忽然不再是莫扎特,而是用一双具有异国情调的黑眼睛热情地看着我。他变成了我的朋友帕布罗,也与那个教我下棋的男子长得一模一样,如同他的孪生兄弟。

“帕布罗!”我一惊而起,大声地喊道,“帕布罗,我们这是在哪儿?”

帕布罗递给我香烟和火柴。

他微微一笑:“我们在我的魔术剧院里。如果你想学探戈,想当将军,想与亚历山大大帝聊天,你的这一切愿望下次都可得到满足。但我不得不说,哈里,你让我有些失望。你完全忘了自己,你破坏了我小剧院的幽默,做了件蠢事。你用刀杀了人,使我们美丽的镜像世界沾上了现实的污渍。这你可做得不对。但愿你是看见赫米娜与我躺在一起,出于嫉妒才这么做的。可惜你不懂得如何对待这个角色。我原以为,你会更好地学会玩这个游戏。好了,下次可以改正。”

赫米娜在他指间瞬间缩小成一颗棋子。他将这颗棋子放入之前掏出香烟的那个背心口袋里。

一阵又甜又浓的烟雾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我感到疲惫不堪,想睡上一整年。

哦,我领悟了一切,理解了帕布罗,理解了莫扎特,听见他在我身后的某处可怕地大笑。我知道口袋里有成百上千颗生活游戏的棋子,因了解这场游戏的意义而感到激动万分。我愿意再次开始这场游戏,再次体验它的痛苦,再次因它的荒诞不经而战栗,再次并时常穿行于我内心的地狱。

终有一天,我会更好地玩这场人生游戏。终有一天,我会学会笑。帕布罗在等着我,莫扎特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