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猎人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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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斯皮尔格堡

这会是一场反过来的旅程。

干裂的嘴唇忽然刺痛了一下,汉克斯尝到一股无味的冰凉。针叶林收窄的顶端,那颗冰冷的月亮像哭了一样往下撒雪。

这会是一场反过来的旅程。耳朵里传来的声音他辨认不出是谁。

忽然他觉得月亮的泪变成了红色。

“汉克斯?”

红色的泪让他感到震惊,当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再次听到:

“汉克斯·亨特?”

他睁开眼,看到巴德斯向他伸着手,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你刚才,”他打趣地说,“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喂!老头子,我想起来了,你前天又偷喝了我的酒!我想起来了!”艾科忽然闪入汉克斯的视线。

巴德斯耸了耸肩,拉住汉克斯的手,把汉克斯拉起来。

两个人斗起了嘴,直到远处传来长官琼斯的声音。

休息了一会儿,队列的操练又要开始了。走在返回训练场的路上,艾科还在喋喋不休地揪住巴德斯偷喝酒的事不放。

“你看起来就像个不住嘴抱怨的寡妇。”巴德斯戏谑道。

回到操场,列完队,巴德斯摆脱了艾科。汉克斯问巴德斯:

“是你在说话吗?”

“什么?”

对于比往常更辛苦的变种队列的操练在总兵长的令声下开始了。

“我是说,你叫醒我之前,你是不是在我耳边说了话。”

“噢,”巴德斯撅起嘴巴,“我只在半夜里这么干过,对象是馆里的女人。”

“这会是一场反过来的旅程,你这样说的。”

“什么?”

“这会是一场反过来的旅程。”

“唔,是的,就比如说艾科,他的人生在两年前就反过来了,作为地主的儿子,上白银城的骑士院学当骑士,然后顺利成为了白银骑士团的骑士,你看,多么高贵,你看,现在沦落为斯皮尔格堡的一介士兵,走回来了,你看,这话不错。”

“不是你说的?”

“我说啊,汉克斯,”巴德斯这个近五十岁的老兵时刻注意着琼斯长官的目光,随时准备在他的目光投过来时闭嘴。“艾科经常叫我老头子,可你知道,你们两个现在还打不过我可不是?我壮得很,你看,我步伐多稳,我不会痴呆到大白天凑到一个年轻人的耳边说一句奇怪的话,不好这一口。”

“是这样,抱歉。”汉克斯看向前方。

“你的微笑呢?这两个月来你一直都对我和艾科这么笑,今天是怎么了?”

汉克斯露出他以往的微笑,只是略带着点苦。

微微抬头看天,这雪就像刚才梦里的雪,只不过头顶上没了那轮圆月,雪也薄了不少,欠缺了厚重感。

这座训练场是斯皮尔格堡最大的训练场,足以容纳五个大型散兵团。如今这里就有五个散兵团在操练一种新型的队列。

“这队列,我说,怎么看都不像是我们应该操练的,真是不习惯,汉克斯,你说是不是?”

“我倒是没有这种感觉。”

“说的也是,你才来这里不到两个月,说的也是。不过,想想应该就明白,这是方圆阵型,这可是阵地战的防御阵,可我们只负责守斯皮尔格堡,我们不应该练这样的阵型。”

“阵型什么的我也不懂。”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巴德斯顿了顿,继续道:“话说,这里的雪,根本不像雪可不是?”巴德斯显得百无聊赖,距离上次喝酒已经过去了快两天。

“是啊,”汉克斯在调整队列的时候搓了搓手,“连搓手的感觉都不一样。”

“是啊,这当真是北冰原出来的小伙子会说的话,”巴德斯看见琼斯投过来目光,闭上嘴,等目光移开后继续说,“出了斯皮尔格堡的南城门,走完那条‘肠子’道,我们就到敌国了,那可是又湿又热的敌国啊,这里是最不像摩尔帝国的边境城市了,可不是?简直太热了。”

“当然,”汉克斯望着前方,别的分队里,两个士兵因为怠慢而被当场揪出来进行体罚,那边的长官似乎要比琼斯更严厉一些。汉克斯望了一眼琼斯,从他肃然的表情里也看得出来今天刚刚开始的对于新阵型的操练对上头来说是非同小可的,不是可以随便拿来怠慢的。

“虽然他一直以来都这么严肃。”汉克斯说。

“你说什么?”

中午,于早上集体准备的干粮被分发下来——两块干面包加一大袋干豌豆。

坐在操练场不起眼的一角吃这些看起来略微寒酸的午餐,几个同一散兵团的兵过来调侃他们看起来像乞丐,只因为他们占不到一个较好的干草坪。艾科很不满,巴德斯也有点不乐意。

“很好,”巴德斯咬了一口面包,“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干着比平时更辛苦的活儿,却吃着连午餐肉都没有的午餐吗?”

“我们应该回军营吃午餐,然后再回来训练。”艾科倒是不显得那么愤懑。

“是的,汉克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平常都这么走流程,可今天并不这么走。”

“大概是想节约时间,”艾科已经啃完了面包,“想让我们尽可能多练一轮,吃干面包和豌豆不需要大费什么周折,可以很快就回到训练中去。”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干?”巴德斯摊开手。

“也许我们会离开斯皮尔格堡。”

“离开皮斯尔格堡?”巴德斯有点惊愕,他看向汉克斯,”可他才来不到两个月,艾科。”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艾科瞪了巴德斯一眼。

“他比你还要年轻好几岁,没什么经验,我还没带他去过馆子呢,这不公平。”

“是,是,老头子,”艾科继续瞪着他,“可你得先承诺,不要再喝我藏起来的酒了,那可是我用为数不多的周薪买来的,只是为了想喝的时候能喝上一口,你这个酒鬼。”

“得得,我知道了,可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吗?总不能去支援西线的战事吧?据说那边的萨鲁芬的军队已经在撤离了。”

就在这时,琼斯走了过来,看着他们。这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怎么了?”巴德斯问。

琼斯看了他一眼,汉克斯可以感觉他明显不是冲着谁来的。

“在这里你要叫我长官。”他说。

巴德斯耸耸肩,摊开手,别过眼,叫道:“是,长官。”

“能吃饱吗?”琼斯问。

巴德斯回过头说道:“你知道的,长官。”他又摊开了手。

琼斯没说话,转头看向汉克斯,然后说:“关于我们之间半夜训练的事。”

“是的,关于晚上训练的事,有什么要变更的吗?”汉克斯站起来,微笑却一脸认真地看着琼斯问。

“本来一个礼拜训练两次,对吗?”

“是的,长官。”

“要抓紧一些,现在一个礼拜得四次。”

汉克斯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话又卡在嘴里说不出了。过了片刻,他认真地点头说:

“只要长官希望如此,不如说我也更希望如此,我觉得我水平还远远不够。”

琼斯也点头,然后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汉克斯觉得很奇怪,给他的感觉便是,变化如一夜凋零的花那般突如其来。

而事实上,他听到了更加关键的事实。

傍晚,当他们精疲力尽地结束第一次新阵型的训练时,斯皮尔格堡的领主出现在训练场。

领主宣布了一个事实——摩儿帝国的第一公主,因为一场旨在结束和萨鲁芬两百年战争的联姻而将于不久后抵达斯皮尔格堡,经由这座边境要塞走出摩尔国境,前往萨鲁芬共和国的莱汀城。

当汉克斯听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一直盯着领主手上的卷轴看。周围传来了无法让他有任何动摇的热烈欢呼。他能感觉到艾科冲了过来,朝着他和巴德斯胡乱说了一大通话。可他终究还是不清楚这个事实究竟具备什么意义,不管这个意义于他也好,于其他任何人也好,甚至于世界也好,他都不清楚。

当领主说要从五个散兵团里挑选出一个最好的散兵团来护送公主殿下的队伍前往萨鲁芬的时候,他甚至都听不清楚那些字眼所表达的内容是什么。

因为他眼前被刚才梦里的那团雪所覆盖,那雪是红的。

…………

北冰原的冰丝花,总是凋零得最快的,白色的叶片不如白玫瑰那般纯净,带着冰点印出的凹凸不平的透明瑕疵,颜色却是比雪还要亮丽几倍,在以白色为背景的悬崖边,努力展示着自己最美的一面。如果说白玫瑰是宫廷里的贵妇,那冰丝花就是森林里,河流旁给衣服过水的少女,汗水浸没她白皙的额头和脖子,被浸湿的衣衫紧紧包裹着她曼妙的身材。她不言不语,不苟言笑,注视着你的眼睛,深邃而优雅。

汉克斯太喜欢这种花了,但又太快逝去了。在它灿烂绽开的那一瞬间,就像火铳爆发的那瞬间的火花一样短暂。汉克斯经常到冰原深处悬崖的一侧去目睹这一伟大的时刻,因为只有那里才能看到这种风雪中降生的花,通常在日出之前的那一刻,花绽开,太阳光显现的那一刻,花开始融化,在一个来不及思考的瞬间,所有花瓣化作千万冰丝,带着花瓣里的种子飞往天涯各处,潜伏着,等在自己绽放的那一刻。在所有这些之前,她是含苞待放的如水晶一般花蕾。

“斯皮尔格堡可没这样的花,因为这种花不都长在冰原里吗?这里虽然冷得该死,却见不得半点儿雪。”艾科颤抖着搓着干燥的手掌,他、汉克斯和巴德斯一起围坐在木屋的篝火前,外面的风呼啸着,像咆哮的巨人在对着这座摇摇欲坠的木屋怒吼。篝火的温度还不足以暖和不断有风透进来的木屋。

“不啊,”汉克斯又露出他灿烂的笑容,“冰丝花并不是因为北冰原的雪才生长的呢。倒不如说,冰丝花讨厌北冰原的雪。”

“汉克斯,你说得这么绕口,我们粗人听不懂,再说你也是个粗人,就别学着吟游诗人那口气说话了。”

“抱歉,这只是我的真实感受哈哈。”汉克斯傻笑起来,“说真的,冰丝花她可以生长在任何地方,但那个地方必须足够冷,夜里的冰晶足够多。她会在几个夜晚长出足够大的花苞,然后在日出前绽开,然后化作千万条冰丝,很漂亮的。”

“哈哈哈,行啦够啦,我们可没时间看这玩意儿,到那时候我们早冻死啦。”艾科玩笑道。

“话说,汉克斯你以前是北冰原那儿的居民吧,扛得住冻。”

“那倒是,我不怎么怕冷。”汉克斯抱着脚,蓬乱头发的影子在火光的辉映下浮躁地颤动着。

“北冰原的居民都像你这样傻乎乎的?”艾科笑道。

汉克斯无奈地傻笑一声,“不是,只是我自己。”

“贵族见到你可都要嘲笑你咯,他们一向对严肃很感兴趣,对你这种可就不太待见咯。”

“我们都是下等人,在他们看来都一样的。”巴德斯一边喝着暖酒,一边醉醺醺地说道。

“喂喂,少喝点,把酒给我,下个出去的就是你了。”艾科看看被风吹得噼里啪啦的小木门。

“这偏僻的鬼地方。”巴德斯拼命甩了甩自己的脸,努力消除自己的困意,“我们一个月里有一半的时间是待在这里的,说实话,在这和萨鲁芬交界的前哨站,可真没什么人会往这里来,因为这里太险要了。”

“但是该守还是要守的,对吧?”

“那倒是,再过一个月,公主殿下就要从这条鬼道经过了,这里可是前往汀格家族领地最近的地方了,我刚才说了,汀格家族可是和摩尔皇室走得最近的家族的,有他们堵着这里,这条道根本没人会来。”

“我们的公主殿下……”艾科两眼放光。

“我说你,”巴德斯用脚踢了一下艾科,“你不是说过你在白银骑士团待过吗?那你一定已经一睹过公主真容了,真如那些吟游诗人说的那样,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儿?”

“啊!啊!”艾科兴奋起来,“当然了!我见过,真是无法形容的美啊!我跟你说,那就是……安静得像是一朵白玫瑰。”

“哼,”巴德斯轻蔑地笑起来,又喝了一口酒,“这不是吟游诗人总是蹦出来的一句话吗,我看你怕是压根儿没见过公主真容吧。”

“我真的见过!就在白银帝都里,有一次凯旋归来时,我远远看到了主城的大瞭望台上的公主殿下,要我怎么说你才信呢?”

“哈哈哈哈哈!”巴德斯大笑起来,又踢了一脚艾科,“你这娘们,你怎么不飞上去仔细看一下?”

“你真是个胡言乱语的糟老头子,其他女人你怎么样说都行,唯独公主殿下你绝不可以轻易怠慢的,那是一个任何男人看了都会着迷的存在。”

“不好意思,稍微问一下,公主殿下的名字叫啥?多大了呀。”汉克斯挠着头傻笑道。

巴德斯和艾科都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望着汉克斯,不久大笑起来。

“汉克斯,你是哪门子出来的基诺人?哈哈哈!不对,北冰原的居民看来都活在梦里呢!”艾科大笑道。基诺人是摩尔皇族对下贱人们的蔑称。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呢,我半年前从故乡里出来,被征兵队发配,经过了三个月才到了这儿,在这儿也就两个月的时间。”

“啊,说的也对呢,话说你刚来的时候,被我打得满地找牙!”艾科狂笑起来,“现在可稍微好一点了,懂得怎么挥剑了吧。”

“不好意思艾科大哥……所以说,公主叫什么名字呢,多大了?”

“公主当然姓摩尔了。”巴德斯说道,“原名艾莉欧特·摩尔(Eliotte·Moore),我记得汉克斯你17岁吧,她可比你小两岁。”

“唉,”艾科长叹一口,“艾欧莉特殿下15岁妙龄,就已经美得无人能比了,这要是普通的少女,那胸部都还没发育起来呢,脸上的麻子也会让人无比生厌。”

“你可就没别的形容词了吗,艾科。不过艾欧莉特殿下在过一段时间就不再姓摩尔了,她会成为艾欧莉特·汀格。”巴德斯像自己碗里的绝世美味被别人抢走了般。

“巴德斯你的梦想可就是有朝一日能睡上这样美的女人一晚吗?”

“少废话,”巴德斯随意一笑,踉跄起身,他看了看汉克斯,把酒塞给汉克斯,“汉克斯,你也喝点吧,外面冷得很。”

“我不太喜欢喝酒。”汉克斯傻笑着,把酒递给艾科。

“哼,乳臭未干的家伙。”巴德斯走到门口,该他和另外一个哨兵换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