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猎人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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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是否是同一只斑鸠

这一路上,巴德斯试图去直视那轮太阳。金光剧烈地散射,针扎一般烧灼着他的眼。他坚持了几秒,眯起眼继续坚持,最后不得不避开。

事到如今竟然喜欢起了躲在雾里那昏昏沉沉的感觉。明明那时他还觉得相当厌烦,可现在,留恋之情打心底里油然而生。他觉得还是躲在雾里更好。

他想躲在远山的淡影环绕之下,不想见到自己被太阳晒下的影子。因为看起来黑黢黢的,活像是他这一生积累下来的污垢,总觉得有点儿害怕。

说到底不过是将尽长日,天黑之际,世界重归于暗,他便可心安理得地躲在暗处,睁开眼蔑视天空,蔑视曾经看过的点点星辰。

话说回来,他现在恍然觉得自己从小便不太喜欢太阳。每当他跟随母亲上山采摘药草,看着母亲因烈阳而不断渗出汗珠的样子,那驼着的背,晒得黝黑的皮肤——母亲长得并不漂亮,但很高挑,同娜塔丽有着差不多的体型和头发。只是就黝黑这一点上,论哪个女人都比不过她。母亲的劳累,巴德斯认为太阳要付一半的责任。阴天的日子里,或雾气浓重的清晨,母亲总是显得轻松多了。他一直看着这样的背影长大。

他一边眯眼躲避艳阳,一边看着眼前的干道。这条干道起初人还不少,主要原因还是这里乃交通要道,汇聚了多个方向而来的人流。走上那么一段路之后,叉出一条前往河芳城的路,再过一会儿,又叉出一条前往西部地区的路,沿途还有大大小小的小叉路毫无预兆地闪现。他们选择拐入一条前往横河以南的叉路。叉路不宅窄,人也不少。大多数人都是迎面而来的,像是在惶恐不安地逃避着身后的什么。

有的人带着一家老小,孩子也驮着麻袋,老老实实跟在拉骡车的父母身边,像是搬家。显然孩子脸上都带着不舍,但路途已至此,他们好像也懒得抱怨什么,只是默默走着。经过他们身旁时,孩子们瞅着他,把他的着装尽收眼底。没有大人们的危机感,眼神里肆意挥洒着自己的好奇心。

也有像他们这样结伴旅行的旅者,对谁都不感兴趣,仿佛眼前只有目的地。说是旅者,大概只是为了从某地到某地而枯燥地走着。

偶尔一阵飞扬的尘土,一全副武装的骑兵策马飞驰而过。路上行人唯恐躲避不及,听闻声音便早早往边上靠去,不过一会儿又再次回到路中间。骑兵也有结伴的时候,相较而言不那么急迫,马儿也显得轻松。这些人有了更多的机会俯视路上行人,似乎在辨识可疑人物那般。所幸这些人把巴德斯他们看成了普普通通的旅者。巴德斯起初还有些担心这些人指不定会前来盘问些什么,大可以旅行为借口蒙混过去,可一旦涉及到兵役,可就不那么好敷衍了。所幸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征兵官。大概要么是信使前往某处报信,要么是某个兵团的小队前往某地报道这样的常规任务。

不管是路人还是骑兵,麻木和疲惫或许是巴德斯从他们身上看到的仅有的感觉。

这场战争,打得太过于长久。历经好几代人,仿佛已然成了世界的主旋律。人们心怀不满,却习以为常。

就像自己。巴德斯心里说。就像自己。

在道路上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他们选择钻入林子里找一片安静的地方休息。

不出片刻就找到了再也适合不过的林地。还是针叶林,还是逐渐收窄的树顶。只是少了雾气,少了山影。

四人分别在各自的树上坐下。其他三人纷纷吃起了干粮。巴德斯看了看属于自己的那份。还有富余。今晚他们不出意外可以住进村庄乃至城镇的旅店,所以看得出来,这三人显然没有节省的意思。

再看看身上的钱。以防万一,每个人都拿了一部分。钱也是够的。

皮冯与阿拉德亚相互低着头说着什么话,听不清楚具体说了些什么,可神情自若,并不像是在说些见不得人的话。

艾科倒是从未正眼瞧过他们,只是躲在树底下安安份份吃着自己的那份干粮。

静谧的林子,一阵风沙沙而过,勾起一阵鸟叫。还是那熟悉的声音。斑鸠的叫声。巴德斯甚至开始怀疑,是否是同一只斑鸠,自打在娜塔丽的草房子开始便一直跟踪他。

不过他很快为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可转而一个念头赫然出现在脑海里。也许现在的斑鸠,正是那一天他躲在树洞底下所听到的斑鸠。

尽管更甚,这股念头并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牢牢占据他的脑海,像钢钉一样一头扎入脑海的土壤。

巴德斯紧紧攥住拳头。假若真是那斑鸠。他可真要从心底里受不住那种临时而起的巨大挫败感。

要么它一直在嘲笑着他,要么,它像不散的阴魂——他父母的阴魂——一直在像敲钟一样往他脑颅内敲打。

干嘛一直在逃避?

巴德斯吓出一身冷汗。

那声音来自某处。巴德斯认定。并非他心底里的声音,而是来自林子内的某处。像是那斑鸠,那阴魂所呢喃出来的。

“我去散散心。”巴德斯说。

艾科抬起头瞅了他一眼。

“怎么了?”艾科问。

“嗯?”

“我是指你脸色有点惨白。”

“不,”巴德斯笑着摇摇头,“我才没有那么难堪可不是?你这些年来可有见过我脸色惨白的时候?”

“可你……”艾科显出担忧的表情。

“我去散散心。”巴德斯颤抖着声音说。

“真的没问题?”

“少废话!”

巴德斯转身向某个他不知道的方向走去。

他有些趔趄。对,只是因为路硌脚,没错。

他不打算转身,只打算一直往前走。

可那声音紧随着他。

干嘛一直在逃避?

巴德斯的视线把树林的每个角落绕了个遍,都没有看到任何他预想中的东西。

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强烈。

干嘛一直在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