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猎人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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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倘若不复存在

她身体湿漉漉的,他也是。衣服紧贴着皮肤,仿佛镀了一层透明的薄膜。白皙到发青的皮肤挂着无数水珠。头发,像一擀好的面皮一样贴着圆圆的头,独自分开的些许发丝像蜿蜒的蛇一样挂在太阳穴处。

猎狗在叫,群起而大小不一,皮革靴践踏草坪的声音此起彼落。

她望着他。他环抱着她。无法动弹。树洞的空间仅此而已。

那些人找到了他们的踪迹,可以确定他们就在这附近,但因为河水消了他们独特的气味,那些人无法准确找到他们。

艾莉欧特用迷离的眼神望着汉克斯,而汉克斯则用温柔的眼神回应她。仿佛在说,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她的眼神里满是完全挫败之后的绝望,仿佛要放弃对生的念头。他忍受不住这种惨淡,因而幻想出别的什么来,那杂糅着母亲与众多他见过的可爱之人的笑脸的集合体替代了艾莉欧特的脸。汉克斯死死咬着嘴唇,听着最近一条猎狗在嗅鼻子的呼呼声,听着把他们包围在危机四伏的地狱中心的死神的秘语。

他微微抬起勉强能够挪动的手,凑到艾莉欧特的脸上,抚摸她的眼角,抹去水珠。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河水,但已毫无所谓。

他一时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吻上去,可他极力忍住,知道这也许不对。因为艾莉欧特美丽的脸庞里除了伤心别无它。

猎狗和搜查队游荡了很久,终于转到别处。但没过多久,他们再次回到这里。此时,天已黑透,最后一丝光从灌木的缝隙隐匿而去。

他看不到她的脸,她也看不到他的脸。

如果此时眼前的人以什么方式突然消失了,是一个不复存在又在印象里栩栩如生的人,汉克斯会感到害怕。而艾莉欧特也是,如果眼前这个一路走在她身边的唯一忠贞不渝之人被黑暗所吞噬的话,她也许就要当场自尽了。她抓住了他的手,紧紧握着,以他大吃一惊的力度,以一个十五岁少女所达不到的力度抓着。仿佛发泄出毕生的愤懑,发泄出对世界的绝望,发泄出对乱世之下人性的抗议。

汉克斯毅然在黑暗中环手抱住她,紧紧地抱,比他母亲在他小时候因为生病发冷而抱他一样紧而温柔。两个人脸颊贴着脸颊,耳朵摩擦着。

艾莉欧特在颤抖,剧烈的颤抖。她柔弱的躯体经受了长途旅行的劳顿,从绿林河畔的腰来到绿林河畔的头。她的身体本就已经疲惫不堪,却要独自承受自信心的彻底崩塌和寒冷的侵袭。她颤抖得令他心碎。

搜查队和他们的猎狗游荡至深夜,直到他们意识到再也无法发现任何蜘丝马迹之后,他们撤退了。

其中一个人曾经就站在他们身边,双腿在灌木丛旁踏来踏去。他最后说了一句:“已经跑远了,我相信,他们大概会往北逃跑,得向大人申请把搜索向北推进。”

说完,搜查队带着他们的猎狗彻底离开,森林回归了平静。被吓到的蟋蟀重新探头鸣叫,那蛙声,那猫头鹰的咕咕声,森林仿佛回归了它本该拥有的旋律。

可是,艾莉欧特开始咳嗽,气若游丝,喘息声时有时无。

他知道到她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像个火球。

他也马上也意识到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需要给她找个温暖的地方养病。

他把她抱出树洞,背上,一刻不停地往南深入。他硬是往森林的最深处走,避开大路,避开向北走的搜索队,一直走,直到他找到一处深入山林的洞穴,他把她安置到洞穴里。而此时,天已经彻底亮了。背了一晚上的汉克斯累得腿直抽筋,可他没时间停留。艾莉欧特全身红得像个太阳,嘴巴微张,虚弱地连连喘息。如果不采取措施,她就会在这里失去她年轻的生命。

可他实在无法在走动了,这可比自己生病还要让他难受。

他紧紧咬了下嘴唇,咬出了血,强行振作精神,火速收集了木柴回到洞内生火。从附近取来大片大片的芭蕉叶,给艾莉欧特裹紧身体。火烤干了她的衣服,让山洞温暖得像个暖炉,可无法让她剧烈抖动的身体停下,她仿佛比暖炉还热,依旧痛苦地喘息着。

这时,汉克斯瘫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他脑袋一片空白。相比自己濒临死亡,艾莉欧特生命的垂危更让他无所适从。过往的经验从脑袋里被踢开,取代的是深深的恐惧。无论怎么想,现在的他没有把握阻止艾莉欧特的病情

汉克斯在地上匍匐了片刻,重新站起来。猛然给了自己两巴掌,向天空投射出坚定的眼神。如果不用尽时候一丝力气尝试,那更没有意义。

“我是最顽强的少年。”他说了一句,然后跑进森林开始收集药草。找了一清晨,他幸运地找到了几株鱼腥草,几株藿香,零星的紫苏。

回到洞穴,他揉碎药草,然后架起木锅,垫上芭蕉叶开始烧制药汤。等汤烧得差不多,艾莉欧特剧烈干呕了几声,汉克斯立马抱住她,抚摸她的背,她的脸,希望这样能替她多承担几分痛苦。他把药草汤做成碗状的芭蕉叶乘好,放凉,然后给艾莉欧特喂食。可高烧的艾莉欧特几近失去意识,嘴巴已无力再张开,喂不进去。

他只好漱干净嘴巴,把药草汤含在嘴里,以嘴对嘴的方式将汤药一点点送入艾莉欧特的嘴巴。喂完一次药,汉克斯还给她喂食适量的水,然后再让她躺下来。

这时,艾莉欧特看起来终于变得好些了,虽然依旧躺在芭蕉叶里大口大口喘息着,可最起码双手能够紧握起来了。

汉克斯得以松一口气。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干什么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紧张得连自己渴到极致的喉咙都不在乎了,仿佛自己就算要渴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汉克斯只好走出洞穴,打算去溪边喝点清水。刚走出去,清晨的雾气依旧。小鸟在叫,叫得那么欢快,不知道山洞里发生的一切痛苦。

听了鸟叫,汉克斯哽咽一声,跪在清晨雾气之下涟涟小溪前,他留下了眼泪,哭诉道:“求求你,上天,您知道,我知道您知道,救救她吧,救救她。”

他把头磕在地上,希望上天能看到他的真诚。

“母亲已经献给了您,上天,请不要再让病魔从我身边夺走她,求求您了。”汉克斯哭诉着。此刻,他不作为一个不哭的男人,而是作为一个哭诉的男人而活着。

上天当然不会回应,雾气该漫延还是在漫延,森林依旧过着它应该过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