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哑人，我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懒得讲，这样的情形持续的时间超出了周围人正常的认知范围，我被当成了小哑巴。人一旦在别人的思维里形成定式，成为一道坚固的樊篱，那他本人也就习惯了默默遵守，不愿意翻越。
我不说话，连笑也基本不会出声，而且也没有使我可以快乐地笑出声来的事情发生。时光慢慢流逝，在我也长到既定年龄，到了要分配一个星球的身高时，我用一张小小的纸条，向我们球长传递了我心底的请求。
那张纸条很窄，只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话：“我想要一个绿苹果那样的星球。”球长满足了我的愿望，因为，恰好真有这样一个苹果星球。
球长看了看我，说：“你适合这个星球，的确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适合。”
等真的到了这个星球，我才彻底领悟了球长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原来苹果星球很小，很孤独。
在时空中有那么多星球，但只有苹果星球，离哪一颗也不近。
和另外一颗星球交会，认识新朋友的机会基本不存在。
球长一定是觉得我是个哑巴，才比别人更适合这颗孤独的小星球吧。
不管怎样，我自己选择了这里，我就要让这里按照我的意图发生改变。
我开始布置我的天空，我手拿遥控器，不停地摁着颜色选择键：白天我选择了纯白作为天空的颜色，而云朵的颜色我选择了蓝和粉；夜晚，我选择了湖蓝天空，而天空装饰物，我选择了洁白素雅的苹果花，花间又圆又大的月亮我选择了嫩黄色。当把天空刚布置好的时候，我来这个星球后因为不断呼吸而累积的气流就流动起来，形成了风，我的天空慢慢被风吹高。
我头发里蜗居的小鸟，也飞了出来，在天空下自由歌唱。
我的指甲缝里还有几粒种子。
其中一粒，我把它种在泥土里，只短短的几个月，我的星球的地面就铺满了绿色的小毯。那些绿茸茸的小草，当我赤脚走在上面时，潮润的水气和柔软草叶的触感，会使我觉得被神接纳，成为它的一部分，这种体验美妙极了。
我拿小剪子，从一处把小毯剪开。我剪了一整天，小毯才围着我的星球环绕了一圈。在我剪过的地方，天上的云朵伸出莲蓬一样的花洒，喷下来闪闪的雨，汇聚到那里，成为一条小河。
另外一粒，我把它种在泥土里，它长成了一棵笔直的大树，叶子是红色的心形。
还有最后一粒，是谷子，它结出了养活我的粮食。
这样，在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星球上，我惬意地生活着。我会活很久很久吧，也许，我会变得很老很老。我担心我很衰老的样子，不管活多久我也害怕死亡，沉溺于这样的联想，我会觉得忧伤。但每到深夜，我一个人又难免不这样联想，我被自己的联想推到恐惧的边缘。我发现我这么活着是缺少意义的，我早该厌倦了生活的平庸。
也许，我的内心也是渴望交流的。
我的星球也经常会落下流星，那些流星无论是落在小河里，还是落在大树的心形叶子上，还是落在草地或者我的稻谷狗尾巴一样的长穗上，都变成了好看的萤火虫。
一定是在遥远的星球，也住着同我一样孤独的人，他们发来了探询的信号。苹果星球是离哪一个星球也不近的最孤独、最小的一颗，竟然还能够收到这么多信号，我很感动。
我轻轻捉住一只，放在手心里。
我突然伤感起来。我哭了，并且不可思议地哭出了声，一直以来非常寂静的苹果星球上，现在，到处回响着我的哭声。这些哭声像蝙蝠一样，都有灰色的身影，翩然如落叶。
“啊，原来你不是哑巴，我要去告诉我的主人！”萤火虫说。
“你的主人？”
“嗯，在另一颗孤独的石榴星球。他对这里产生了兴趣，却一直不确定这里是否有人居住。后来，我们中间有回去的伙伴告诉他，这里住着一个小哑人。他惊喜之余又有点儿失望。等我回去就告诉他真相。”
“对于你的主人来说，我是不是哑巴，有那么重要吗？我已经习惯了不说话。”
“可是，你现在正在和我说话。”
“哦！”
“你的内心也渴望交流吧。”
我点了点头：“但不一定非得是声音的形式啊！”
“我的主人喜欢拥有动听声音的人。我现在回去告诉他其实你有很动听的声音，他一定会很开心。”
“我的声音又不是为他的喜欢而存在，”我一下子变得很生气，“你回去也告诉他，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哑人。”
“我的主人渴望一个有声音的人做朋友，因为他自己没有声音。”
我一下子愣住了。
原来在石榴星球住着一个真正的小哑人。
“那么，捎一首我的歌给他听吧。”我说。
我随手拽了一根草茎。
我开始坐在草地上，湖蓝的裙子在草地上铺散开。萤火虫就停在裙子上，用它一闪一灭的光芒来回应我的歌声。
歌词没有任何实际意思，我只是哼出一些调子：“啦啦——滴——滴——滴——啦——啦——”
唱完后，我轻轻地把那根草茎打了一个扣，这样我的声音就被系在这根草茎里了。然后我把草茎交给萤火虫，萤火虫带着草茎飞了起来，片刻，就消失在我天空的缝隙间。
想到有一个人能通过草茎听到我的歌，我的内心生出了欢喜。
也许，我该多唱一些歌。
我的声音能够形成一些实实在在的歌，多么好！以前，我从没这么想过。因为那时，没有人这么渴望听到我的声音。
一个晚上，我都兴奋得睡不着，我暗暗给那只带走我声音的萤火虫取名叫小光，也不知道小光把我的声音带给那个小哑人没有？
当他解开草茎，听到我的歌，会不会喜欢我的声音？如果他不喜欢……我似乎在想象中看到他摇了摇头，我的声音忧伤地在草茎上飘走……这样一想，我突然有点儿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冒失地让小光带走我的声音。
我的声音，也许连我自己也不太熟悉。
我从床上跳起来，又喊了两嗓子，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小星球，声音在蓝色的天空下飘荡，听起来那么不真实，完全像另外一个人替我哼出的曲调。
我又拽了几根草茎，每哼一首曲子，就用草茎系起来。我盼望着小光能快一点儿回来，为我带回小哑人的消息。可是，草茎都干枯了，系住的声音都悄悄跑掉了，小光也没有回来。虽然还是不断有流星落在小溪、大树、草地或谷穗上，但那都不是小光，甚至也不是小哑人传递过来的其他信息。
那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吧，我想。
可是，这天小光却返回来了。
我在摘一枚谷穗搓米的时候，小光落在我的手上。
“对不起，叫你久等了，因为我的主人想回赠你一份礼物。他为了准备这份礼物，花了太多心思，耗费了太多时间，真是叫你久等了。”
“哦？”我很好奇。小哑人会送我一份什么礼物？
“那个礼物实在太大了，我根本没办法带过来。”
我很生气地看着小光，说了这么多话，似乎都是为了哄骗我。
“但是我的主人把它制成了梦境，现在就让我把这个梦境展示给你，好吗？”
在我错愕的神情中，小光飞起来。
从它身上落下来的一片光，渐渐扩大，像一个屏幕，我在上面看见了清晰的影像。在小光描述的石榴星球，小哑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画板，在画着什么。
“这就是我的主人小哑人。”小光在一旁进行着对我来说有点儿多余的解释。
焦点落在画板上——
一个穿着蓝裙子的女孩在唱歌，并把歌声系在草茎里。
我的脸有点儿发烫。
这是不是画的我？
“画得还像你吗？”小光用细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问我。
“像。可为什么画的落款上，写着献给小歌人呢？”
“小歌人不是你吗？我们主人说，你是一个真正的歌者！”
“哦，小歌人。”对这个名字，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
“我们主人说，他还想听到你更多的声音。”
我想起在等待的过程中，那些干掉的草茎。我想，他只是因为喜欢我的声音吗？我清楚地知道，其他星球上，居住着各种各样善唱的人。
“如果我压根就是一个小哑人呢？”我突然问了小光这样一个异常古怪的问题。然后，我变得不快乐起来，一句话也懒得说了。小光在我的冷漠中飞走了。
它也许去了别的星球，为它的主人寻找一个善唱者。
这样以梦境来展示自己画作的方式，也许他对别人早就使用过了。
我为避免自己的心灵受到一次伤害而感到庆幸，是的，除了庆幸，我不能感觉到别的。
日子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对我来说，叫小哑人或小歌人都不重要。
可是，不久后，小光又回来了。
这次，我正站在大树底下，伸手拽下一片心形的红叶子。
“小歌人，我的主人说，即使你像他一样，是一个真正的小哑人，但你的心也是你的心，心灵即使没有声音的形式，它也会以别的形式呈现。他喜欢的不仅仅是你的嗓音，而是你心灵发出的声音。”
我愣在那里，很想哭，但想到哭会被小光看见，眼泪就又被逼了回去。
“我的主人给你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也被小哑人制成了梦境。在小光身上落下一片光，光渐渐扩大，呈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张素雅的信笺，上面有好看的字迹，并没有太多话。其中最吸引我的一句是：“你有一颗不一样的心，也许你应该叫小灵人。”
这之后，我和小哑人彻底成为了朋友。
我们开始频繁地交流，小光往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又唱过很多歌，小哑人也为我画过很多画。当我们对彼此的熟悉没有任何顾虑时，我们交流的话题也越来越随意起来，我们彼此的性格渐渐都真实地显露出来，尤其是我那种自负，以及看问题不全面的愚蠢，还有虚荣，都一点点融入我们的交流。
我们发生了争执，我的刺像仙人掌，他的刺像刺猬。
小光把我的刺交给它，把他的刺带回来给我。
我发觉，我失去了在小哑人心目中那种美好的感觉。或者说，美好在我们俩人的感觉中都失去了。我的诸多表现，日益使我成为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一个人。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只是这一切都太难为小光了：当它背负快乐的时候，来返两个星球之间，总能看到它的光轻盈、柔和、悦目；而现在，它的光逐日黯淡、沉重，就像要熄灭了一样。
终于，有一天，我对小光说：“以后，你不用这么辛苦了。”
“为什么？”
“我要重新做一个小哑人，不再给人看我的心敞开时的样子。”
“那我的主人呢？”
我看见小光的身体抖了一下。
“人与人之间都是有缘分的，当交往感觉不到快乐，就没有比终止更合适的选择。”
“你真是狠心！”
我听见小光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它是属于小哑人的小光，它只忠于它的主人。
“难道那些记忆能够轻易抹去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能！”
“那你为什么逼我生气！”
我错愕地看着小光。
小光突然在我眼前越变越大，成为一团光。然后光消失了，我的眼前站着小哑人。
“你……”
“不错，小光就是我！”
“你……你会说话，你不是小哑人，你变成小光故意捉弄我！”我越想越气。
他没有理会我。他突然哭了起来，那声音那么悲伤。
“我再也不能回到石榴星球了！”
我连忙问：“为什么？”
“我本来是一个小光人，光可以凝聚，可以变成星星，可以飞，可以在接近另一个的人时候，外表像萤火虫一样。但是小光人不能生气，不能被激怒，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时，它就恢复了原身，像我现在这个样子。而且，我将永远失去变化的能力。”
“既然你是小光人，不好好待在你的星球，又何苦捉弄我？”
“我一个人在很大的石榴星球，常常感到孤独，所以，我就经常变成流星飞往别的星球，离我很近的星球我都去过了，但我没有遇见过真正喜欢的朋友。直到那天我来到了你的星球。我观察了很久，发现你从不说话，但我依稀能感觉到你的心灵之光，为了鼓励你说话，并且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我对你撒了谎。我错了。”
小光人把头垂得低低的。失去石榴星球的痛苦，让我感觉到家园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而和小光人的所有记忆也一点一点地在我的脑海里穿成连贯的画面。是他鼓励了我，使我不再是一个小哑人。是他使我的情绪有一个发泄，是他使我的心灵不再觉得孤独。
“如果你不嫌弃，就把这个小小的苹果星球当成你的家吧。如果你嫌我声音吵，我会一直保持沉默，永远做一个小哑人。”
“你说的可是真的？”小光人的眼睛又亮了。
“嗯！”我认真地点头！
小光人开心地蹦起来，他的身子好像非常轻，一蹦起来，又成为一团光，然后光芒缩小，他又恢复成小光的样子。
“你又骗我？”我朝他使劲吼着。
“我没骗你，我答应你，以后就留在苹果星球。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带你去石榴星球看看！”
……我追打着在我前面落下来又恢复原形的小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