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遣离家 (3)
我们看着那人。虽然很暖和,她却看上去除了火炉什么也不想。我想连火炉上的汤锅也遭她嫉妒呢;火炉竟被用来煮我的蛋、烤我的咸肉,她对此特别生气,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我看见她(用我那惶恐的眼看见她)在炉上烹调正在进行的时候对我狠狠晃了晃拳头。阳光从小窗口里透进来,而她却背朝着阳光,并把整个火炉挡在她身前,好像是她在给它暖气,而不是相反。她那架势就像在监视那火炉。我的早饭做好后,火炉空了出来,她竟为此高兴得哈哈大笑。
我坐下吃我那顿可口的一餐。这时,那房里的老妇人对教员说:
“带笛子了吗?”
“带了。”他说。
“吹一下吧,”那老妇人请求着,“一定要吹哟。”
于是,教员把手伸到衣缘下,拿出一支分成三节的笛子,用螺丝旋连接好,便立刻吹了起来。我现在认为:世界上再没人吹得比这更糟的了。在我听到过的所有声音中,无论天然的,还是用各种方法发出的,只有他吹的最凄惨。我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调——我怀疑他的吹奏中有没有曲调——但那笛声对我的影响是:首先,我不由得想起了我所有的苦恼,直到忍不住潸然泪下;其次是夺去了我的食欲;最后是使我睡意重重,以至抬不起眼皮来。眼睛开始合上。我开始打瞌睡,这时回忆又涌了出来。那个角橱敞开的小房间,还有房里那张靠背的椅子,以及通到上面房间去的小楼梯和壁炉架上的三根孔雀毛——我记得,我一进门就想:如果那只孔雀知道它的华美羽饰注定会落个什么下场又会怎么想——全从我眼前消失了,我打盹了,我入睡了。笛声也听不见了,传来的是车轮声,我又上路上。马车颠簸了一下,我一下惊醒,笛声又回来了,萨伦学校的教师两腿交叠地坐在那儿吹得如泣如诉,而房里的妇人兴冲冲地观看。又轮到她消失了,他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没有笛子,没有教员,没有萨伦学校,没有大卫?科波菲尔,没有一切,只有深深的睡眠。
我想,在我梦见他吹奏那凄惨的笛子时,那房子里的妇人心怀赞叹地走到他身边。从椅背后俯过身去热烈地使劲搂了一下他脖子,这使他的吹奏中断了一会儿。不过,不管在当时还是那以后,我都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而且当他重新吹奏时——他的吹奏中断过,这是事实——我看到也听见那妇人问菲比茨恩太太那是否美妙(指的是笛子),菲比茨恩太太回答说:
“哎,哎!是啊!”她朝着火炉点点头。
我相信她把吹奏之功全归结给了火炉。
我仿佛打了个很长的盹儿,萨伦学校的教员才把笛子拆成三节收好,带我离开。我们在附近发现了马车,便上到车顶。可我太想睡了,当我们在路上停下让别人上车时,他们把我放到车厢里,那儿没别的乘客,我就睡得很熟,直到发现车正在绿叶中往一个陡峭的小山坡爬去。不大一会儿,车停了,终点站到了。
一条短短的路把我们——我是说教员和我——带到了萨伦学校,一座高高的砖墙围住这学校,它看上去死气沉沉。墙里的一个门上方是萨伦学校的校名匾牌。我们拉门铃时,一张阴沉沉的脸从门的栅栏里仔细打量我们,门一打开我就发现这张脸属于一个大块头的男子。这人的脖子像牛的一样,他支着条木头腿,太阳穴外突,头发齐脑门剪得很短。
“新生。”教员说。
那支着条木头腿的人把我周身打量了一番——这用不了多长时间,因为我个头并不大——把我们身后的大门锁上,拔出钥匙。我们朝座落在阴暗浓密的大树中的房子走去,这时他在我的向导背后叫道:
“喂!”
我们回头看,他站在他的小屋门口,手里提着一双靴子。
“靴匠来过,”他说,“那时你出去了,麦尔先生,他说他再也没法修它们了。他说这靴子一点原来的样子也没了,他为你还想修补而奇怪。”
他说着就把靴子朝着麦尔先生扔过来,麦尔先生便回头走了几步把他那双靴子捡起。我们又继续往前走时,他看着那靴子(恐怕他是很伤心的),我这时才看到他穿的靴子已坏得没法穿了,他的长袜有个地方破了,像花蕾一样绽开。
萨伦学校是一座带耳房的四方形砖结构建筑,外表没任何装饰而光秃秃的。除此之外,学校四处都静悄悄的,于是我对麦尔先生说我认为学生们都不在学校里。可他对我不知道时值假期显得很惊讶。所有的学生都回各自的家去了,校长克里古尔先生和克里古尔太太及小姐去海滨了,我是因为犯了过失才在假期内送到这里作为一种处罚,这些都是我们一块儿走时他讲给我听的。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带我走进的课堂看,这是我所见过的地方中最寂寞、最荒凉的了。它现在还历历在目。这是个长长的房间,里面放了三行课桌,六行长凳,墙上钉满了挂帽子和石板的钩子。脏兮兮的地板上尽是些零零散散的旧写字本和练习本。用那些旧本子做成的蚕房也散乱地放在课桌上。在用硬纸板和铁丝做成的散发霉味的阁楼间,两只被主人抛下的可怜的小白鼠上上下下穿来穿去,它们瞪着两只红眼睛向每一个角落打量,想搜到什么吃的。一只鸟在一个比它大不了多少的笼子里,在那二寸高的栖木上跳上跳下,翅膀拍打的声音令人感到悲哀,可它就是不开口叫也不开口唱。屋里弥漫着一种怪怪的不卫生的气味,就像厚灯芯绒裤发了霉,又像没有通风,使得书籍变腐。假如这房间建成时就没有顶棚,一年四季从天上往屋里下墨水雨,落墨水雪,降墨水雹,吹墨水风,也不会有这么多墨水溅在屋里。
麦尔先生上楼了,提着那双不能再修的靴子。我慢慢地走到屋子另一头。这时,我发现一张书桌上平放了一块纸板告示,上面这样写道:“当心他咬人!”
我慌忙爬到书桌上。正在这时,麦尔先生回来了,他很奇怪。
“请原谅,先生,”我说,“对不起,我在找那条狗。”
“狗,”他说,“什么狗?”
“难道不是狗,先生?”
“那要人当心的,先生。”
“不,科波菲尔,”他一脸正色说,“那不是狗,那是个学生。我奉命把这牌子挂到你背上。我很抱歉,使你一开始就这样,可我没办法。”
他说着把我抱下来,把那告示板绑在我肩上,从此以后,无论我走到哪儿,都得带着它。
为此我遭受了那么多苦难。不管是否有人能看到我,我总觉得有人在看它。那个支条木腿的狠心的人使我更难受。他有权力;只要看到我靠着树,或围墙或房子边,他就乱叫着:“喂,你这先生!你这科波菲尔!亮出那块告示板来,要不我就揭发你!”操场是一个只铺了石子的院子,正对着学校和勤杂房,所以我清楚工友,肉店老板,面包师傅都看到了它。一句话,任何一个到学校的人,无论是谁,都会看到它。我记得,我当时也开始怕我自己了,以为自己真是一个咬人的野孩子。
操场上有个旧门,学生们有在上面刻自己姓名的习惯。门上满是这种印迹。我好怕他们在假期结束时会回来,当我读着这些名字时就不能不想象这一位会怎样疯狂地读:“当心他咬人。”有一个学生——一个叫詹什么,姓斯提福兹的——总把他的名字刻得最深,而且刻了很多次;我相信他肯定会用有力的声音来读告示,然后就扯我的头发。第二个是汤马斯?特拉德尔,我怕他会用这开玩笑,并假装出很怕我。第三个是乔治?邓普尔,可能他会把这告示当成歌来唱。我看着那扇门,像一个忐忑不安的小动物那样看着门,看到所有名字的主人都断然拒绝与我往来,并用独特的口气大声叫:“当心他咬人!”麦尔先生说,当时学校有四十五个学生。
对着书桌和长凳。对着其它空空的床铺看,我总在这么想。我整晚在做梦,其中我母亲像从前那样和我在一起,在坡勾提先生家的聚会,牛在马车车厢外边的地方缓缓前行,又和那个不幸的侍者朋友一起吃饭,人们都瞪眼看我并尖叫,因为他们发现我只穿了件小睡衣,还挂着那块告示板。
这样的生活真是令人难以忍受!每天,我得和麦尔先生一起做很长时间的功课,但我能顺利地做完。这之前和之后,我都散步——如前所述,在木头腿监视下散步。我记得多清楚啊——学校那房子四周的潮气,院里裂开了的绿色石板,一个漏水的旧桶,还有些变了色的狰狞树干,雨天里这些树比别的树更往下漏水,阳光下这些树比别的树不易透风。一点钟时,麦尔先生和我——在一个长长的饭厅的一端吃饭,那饭厅里放满了松木桌,弥漫着一股油腻的气味。然后我们再做功课,直到喝茶。这时,麦尔先生用蓝茶杯喝,我用锡罐喝。整整一天里,麦尔先生就坐在教室里他那张单独摆在一边的书桌旁,用笔、墨水、尺子、帐本和写字纸算上半年的帐(据我所发现),一直忙到晚上七、八点钟。晚上做完活后吹笛子,一直吹到我几乎觉得他要把自己渐渐地吹进笛子最上面那个孔里,最后从键上再慢慢发散出去。
我想小小的我支着头,坐在灯光昏暗的教室里,一面听麦尔先生吹奏,一面背诵第二天的功课。想象中我把书合上,听麦尔先生那哀凄的吹奏,从中我听到了家里往日的声音,听到了雅茅斯海滩上的风声,凄凉之情油然而生。想象中我自己走过那些没有人住的屋子去就寝,床边没有坡勾提的安慰而哭泣。想象中我自己早晨走下楼,在楼梯旁窗子上一道阴森的破口处向外张望那挂在外层屋顶上的校钟,上面有一个风标;我好怕那叫杰?斯提福兹和其它人上课的时刻会到。每日我都惶恐不安,那种时刻的害怕仅次于木腿人把生锈的大门打开让克里古尔先生进门的时刻。在这种种境况中,我总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背负着那同样的警告。
麦尔先生和我说得不多,但也从不苛刻粗暴。我想,我们已经成了说话不多的朋友了。有一点差点忘了:他有时自言自语、冷笑、握拳、咬牙、拉头发,那样子开始也叫我好生害怕,可不久我就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