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永远难忘的生日 (2)
现在活儿做完了,那两个少女(我不曾听到她们的名字)把她们衣服上粘的线头和碎布刷掉,然后走进铺子,把铺子收拾好,等待顾客。敏妮留在后面,把她们做好的东西先叠起来,然后装在两个篮子里。她跪下来这么做,同时哼着轻快的小调。约兰(毫无疑问是她的情人)进来了,趁她正忙的时候,偷偷吻了她一下(他似乎对我毫不在意),他说,她父亲找马车去了,他必须赶快做准备。随后他又出去了,敏妮麻利地收拾好,然后穿戴整齐。我从镜子里看到她满面春风的样子。
这都是我在室内角落桌子旁坐着,手扶着头,心不在焉时观察到的。马车不久就到了铺子前。他们先把篮子放到车里,随后又把我扶上车,随后才是他们上了车。我记得那是一种半客车半货车,漆着惨淡的黑色,由黑马拉着走。我们坐在车里,地方很宽敞。
我记得他们怎么行动,看见他们愉快地坐在车上,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从来未有过的(或许现在我更聪明点了),我并不生他们的气,我只是怕他们,仿佛我被抛弃在与我没有共同性质的动物中间。他们非常高兴。那个老头坐在前面赶车,那两个年青人坐在后面;每逢他与他们交谈时,他们就往前探着身子,一个在他的胖脸的左边,一个在他胖脸的右边,很在意地听。他们本也想与我交谈,但我避开了;我被他们的调笑吓住了,我几乎奇怪他们的硬心肠为什么没有得到报应。
这样,他们停住喂马、吃、喝、寻开心的时候,我依然一动不动,保持我的禁食。因此当我们到家时,我尽可能快地从后面溜下马车,免得在那些充满肃静气氛的窗子前和他们在一起。那些窗子从前是那样明亮,现在却像闭上眼睛似的茫然对着我。噢,看见我母亲的窗子,还有她旁边的窗子(那在美好的时候是我的卧室),我曾经想当我回来时,叫我难过的是什么,这是多么不必要啊!
我还未进门,就倒在坡勾提的怀里,她把我领到屋里。她刚一见我,就哭了;她不久就止住悲痛,轻轻地走路,低低地说话,仿佛会惊动死者。我发现她已经许多天不睡觉了,她整夜不睡地坐在那里,陪伴着我母亲。她说,只要那可怜的、可爱的人还未下葬,她就永远跟着她。
摩德斯通先生在客厅里,他并不注意我,只坐在壁炉前无声地掉眼泪,在扶手椅子上想着心事。摩德斯通小姐坐在她的写字桌旁忙着办事。桌上满是信件和单据。她见了我,把她冰冷的手指甲伸给我,然后用严肃的声音问我孝服量好了尺码没有。
我说:“量好了。”
“还有你的衬衫呢,”摩德斯通小姐说道,“你都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小姐。”
这就是她的坚定给我的所有问题。现在我毫不怀疑,有这样一个机会,她可以尽情地显示她称为坚定、自制,以及她所谓的意志力、她的常识和她那冷酷气质的全部恶毒东西,她一定感到非常愉快。她对于她办事的才能非常得意。她把一切都形于笔墨,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以后,她总是坐在写字桌旁,用一支硬笔泰然自若地写着什么,用同样镇定的声音对每个人说话,永远不放松一下她脸上的肌肉,也不缓和一下她说话的口气,或弄乱她身上的衣服。
她的弟弟有时拿起一本书,但据我所见,他从未看过一页。他把书打开,好像在看,但整个钟头不曾翻书页,然后又把书放下,在室内走来走去。我总是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交叠着手臂坐在那儿,看他,数着他的步子。他很少与他姐姐说话,更不与我说话。在那所死气沉沉的住宅中,除了时钟外,他好像是惟一不安静的东西了。
在出殡前的那些日子里,我很少看到坡勾提,除了上下楼时我总看见她在我母亲和那个婴儿停放的那个屋子附近;同时每晚当我去睡时,她就坐在床头陪着我。在下葬前的一两天——我想是一两天,因为那段沉痛的日子,使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没有什么东西使我注意时日的进展——她把我带到那个屋子。我还记得,在一个白布盖着的床上(床周围是清新的、新鲜的、美丽的)好像躺着住宅中严肃的寂静的化身。当她要把罩布揭开时,我叫道:“不要,不要!”并且拦住她的手。
就像出殡是昨天的事,我依稀地记得,当我走进那个最好的客厅时,那里边的气氛,火炉里熊熊的火,瓶子里闪闪发光的葡萄酒和杯子、碟子的花样,点心的微香,摩德斯通小姐和我们衣服上的气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祁利浦先生也在室内,他走过来与我说话。
“大卫少爷,好吗?”祁利浦先生说道。
我只把手伸给他,他紧紧抓住。
“哎呀!”祁利浦先生温柔地微笑着说(他眼中好像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年轻人都长大了,他长得我们都不认识了,小姐。”
这是对摩德斯通小姐说的,但她并不回答。
“这儿比先前更好了吧,小姐?”祁利浦先生说道。
摩德斯通小姐仅皱一下眉头,点了点头算是回答。祁利浦先生碰了两个钉子,就走进一个角落,依然握着我的手,不再开口了。
我记得这些事,并不因为我关心自己,而是因为我记得一切发生的事。
现在钟开始响了,欧默先生和另一个人过来叫我们做好准备。正如坡勾提多年以前讲的那样,给我父亲送殡的那些人再一次在同一个屋子里准备起来。
送殡的有摩德斯通先生、我们的邻居、祁利浦先生和我。当我们走到门口,抬棺材的已经抬着棺材都在园子里了。他们在我们前面走上园径,穿过榆树林,经过大门,进了教堂墓地——那个夏季早晨时常能听见鸟叫的墓地。
我们站在坟墓的周围。我觉得那一天似乎跟哪天都不一样,那天的日子也和任何一天的日子不同,显得特别惨淡。现在大家都一片肃静,仿佛是安息在土丘下的人。我们光着头站立时,教士说:“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那声音在露天之下显得特别明亮。我听见有人呜咽起来;然后看见呜咽的原来是那个心地善良的忠诚的仆人。在世间,我最爱她,我那幼稚的心断定,有一天上帝肯定要对她说:“做得好。”
在那一小群人中有我认识的脸,其中有的是我在教堂中见过的;有的是当我母亲洋溢着青春时来村里安家落户时认识的。我并不关心这些脸,我在意的是自己的悲哀——不过我又看见他们,也都认识他们;即使在远远的背后,我也看见正在张望的敏妮,以及正看向她的情人。
结束了,我们回去了。在我面前,那所矗立着的房屋依然美丽,依然与我心目中的死去的人联系在一起,所有的悲哀与它勾起的悲哀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他们带着我向前走。祁利浦先生还跟我说话;我们到家时,他给我水喝;当我说要上楼回自己的卧室时,他和蔼地和我分手了。
正如我所说的,这一切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似的。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已经从我身边漂到那个未知世界的彼岸,一切忘却的事将来会在那儿出现的,但这一件事却像一块高大的礁石一样耸立在大海中。
我明白坡勾提就要到我房里来。当时那种安息日似的气氛(那一天那么像星期日,我已经忘了)对于我们两个都极适合。她坐在我的床上;她握起我的手,像哄我的弟弟那样,时而放在她的嘴唇上,深情地抚摸;她按她自己独有的方式,把所有发生的事都表达了出来。
“她有一段时间,”坡勾提说,“精神恍惚,也不高兴。小孩子生下来后,本认为她会好起来,但她反而更弱了,一天比一天更坏。小孩子出生以后,她总喜欢唱歌给他听——唱得那么轻,有一次听见她唱,我觉得那好像正在空中消逝了似的。
“到了最近,她更怯懦了,更像惊吓不定似的。对于她,一句严厉的话,就像打了她一下似的。但她对我,可总是一样。在我这个又笨又傻的坡勾提看来,她还是那样,她永远是可爱的女孩。”
坡勾提在这儿停下,把我的手轻拍了一会儿。
“最后一次我看见她与从前一样,是你从学校回家那一晚。你回去时,她对我说:‘我永远也不会再见我可爱的宝贝了,我知道是这样的,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从那以后,她尽力挣扎。每当他们说她没有思想,无忧无虑时,她就假装无事的样子。不过这都已经过去了。她永远不会把告诉我的话对她丈夫讲。她在别人面前,都不敢说一句话——直到她临死前一个星期,她才对他说:‘我亲爱的,我想我不行了。’
“‘现在我心里好受多了,坡勾提。’那天晚上,我扶她上床时,她对我说:‘他会慢慢地相信,可怜的人,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假如这是睡眠,那你当我睡眠时就坐在我旁边别走开。但愿上帝保佑我的两个孩子平安无事!愿上帝保佑我那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以后,我一直侍候她。”坡勾提说,“她也时常同楼下那两个人谈话——因为她爱他们,她这个人,对于她周围的人,就不能不爱——不过当他们从她床前走开时,她总寻找我,仿佛只有坡勾提所在的地方才有安宁;要不就睡不着。
“在最后一夜,她吻了吻我,对我说:‘要是我的婴儿也死的话,坡勾提,请你告诉他们,把我的小宝贝放在我怀里,把我们埋在一起吧!(我照她说的办了;因为那个可怜的小孩子只比他母亲多活了一天),让我那最可亲的孩子陪我们一同去我们安息的地方吧!’她说道,‘并告诉他,他母亲躺在这里永远为他祝福,不止一次,而是一千次。’”
随后又静下来,坡勾提又轻轻地拍拍我的手。
“到夜深的时候,”坡勾提说道,“她向我要一点喝的东西;她喝过以后,对我微微一笑,笑得多好看!
“后来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他说科波菲尔先生过去对她是多么温柔、体贴,他是多么容忍她,当她有疑虑时,他告诉她,一颗仁爱的心比智慧更美好,更有力量,他在她心中是一个幸福的人。‘坡勾提,亲爱的,’她说,‘让我更靠近你吧,(因为她更虚弱了。)把你的胳膊放在我的脖子底下,’她说,‘让我挨近你,因为你的脸离我好像越来越远,我要挨近你。’我照她的吩咐做了。噢,卫,我头一次与你分别时的话得到证明了——她愿意把她那可怜的头躺在她那又愚蠢、脾气又坏的坡勾提怀中了——她就像一个睡着的孩子一般离去了。”
从我知道我母亲死的时候起,坡勾提对她一生总结的那段话已经从我心里消失了。从那时起,我只记得她是我最早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的母亲,时常把她那个有光泽的头发一圈圈绕在手指上,时常在黄昏时同我在客厅中跳舞的年轻的母亲。坡勾提对我说的话,并没有使我重新回到她的后半生那段时期,却使我那早期的印象更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这或许是怪的,但却是真实的。她死后又回到她那平静的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一切都消失了。
安息的母亲,是我还在孩童时的那个母亲,而在她怀中的那个小孩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