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自食其力 (1)
我现在对于人情世故,经历颇多,所以对于任何事物,都极少有感到惊诧的时候;然而那时,我那般年幼,他们居然能够那么随便地便把我推出门去,这种情形,即使此刻,仍然令我感觉些许惊诧。像我这样一个孩子,天生有些禀赋,洞察力强,求知欲盛;内心细腻,一旦受委屈,极易难过伤感。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然而当时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站出来替我说一句公道话,那真得算是怪事一桩。然而的确是没有人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于是,我刚刚十岁那年,不得不进了摩?格货栈,当了童工。
摩?格货栈座落于黑衣僧区,紧临河畔,经过随后的翻修,已经辨不清原来的模样和印迹。那儿曾经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道的尽头便是这家货栈。在这家货栈旁边,有几级木阶,供人们上船下船使用。那是一所破旧不堪的房子,有个自己专用的小码头。码头所延伸的地方,涨潮时是一片无尽的水,落潮时则是一滩的泥。那所房子,实际上是老鼠猖獗之地,我敢说,它那几个装着墙板的黑屋子经过百年的尘染烟熏,本来的颜色已无法辨别;地板和楼梯都已朽烂了;地窖里成群结伙的、肥头大个的老鼠四处乱跑子乱叫——一片肮脏腐朽的样。在我心里,这般光景并非如沉淀多年的旧事那样飘渺久远,倒是像显现在眼前一般清晰可见,这种种景象,如今再次呈现在我面前。第一次到那儿去时,也是我倒霉晦气时,我吓得颤抖着手随着奎宁先生。那时的光景,再次清晰地出现了。
摩?格货栈与形形色色的人做买卖,不过其大部分从事往邮船上装葡萄酒和烈酒的生意。现在我回想不起这些酒是运往何方的,不过我认为其中部分是远涉大洋,运往东印度群岛或西印度群岛的。而且我依稀记得这种交易的物品只是无数的空瓶子,大人和孩子们借着亮光核查这些瓶子,扔掉有毛病的,洗刷干净没有毛病的。之后,在装好了酒的瓶子上贴好标签,塞上软木塞,并在软木塞上打上烙印,再之后便是将酒瓶装到桶里。这就是我的分内事,我便是所有被雇来做这种活儿的孩子中的一个。
连我包括在内,在那儿工作的孩子共有三四个,我被安排在货栈的一个角落做活儿。奎宁先生如果站在帐房凳子下部的横木上,就可以从写字桌上的窗子里瞧见我。在我如此荣幸地开始自食自力的第一个早晨,那个年龄最大的长工少年被指派到这里交代我所应该做的活儿,那个男孩叫米克?华克尔,围着一条破围裙,戴着一顶纸便帽。说他的父亲是一个船夫,戴着黑天鹅绒帽子,行走于伦敦市长就任的仪仗队中,他还说我们领头的伙伴是另一个少年,他的名字很怪异,据说叫赛白粉?马铃薯。但是我后来发现,这并非他的教名,而是大家在货栈里送给他的绰号,他的皮肤是灰白色的,粉一般的。赛白粉的父亲也是一个水手,并在某大戏剧院当救火夫,因为赛白粉家的什么亲人——我猜想是他妹妹吧——在那戏院的哑剧中扮小鬼。
我陷入了和这一群人为伍的境地,把此后每天的伙伴和童年时代的玩伴们相比,不用说斯提福兹、特拉德尔那一群人了——曾经想长大成为学识渊博、名声远扬之人的想法在胸中如气泡般破灭了,这份灵魂深处的痛苦是难以名状的。当时我意识到自己毫无希望和前途,感到自己的地位相当受辱,由于相信过去所学的、所想的、所喜好的、牵引我的幻想和竞争心的一切一切,一天天地、一点儿一点儿地越来越远,永不复返——关于这一切深刻的回忆绝非笔墨所能描述。那天上午,米克?华克尔几番来而又去。每当他走后,我就泪流不止,我的内心仿佛是有了裂痕的瓶子一样随时有爆裂的危险。
十二点半时,大家去吃饭了。这时奎宁先生叩响帐房的窗户,并且示意让我进去。我进去了,发现里面有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穿着棕色外套、黑马裤、黑皮鞋,脑袋上尚存的头发并不比鸡蛋上的多,一张宽大的脸完全面对我。他衣衫褴褛,但是他那衬衫的硬领却显眼得很。他手持一支漂亮的手杖,手杖上系有一双似乎生锈的大穗子;他那外套的前襟上悬挂着一个单眼镜,但那只是用于装饰的,因为他从不用它,而且也没有用。
“他,”奎宁先生对着我说道,“就是那个孩子。”
“哦,这就是大卫少爷,”那个人道(他的口气里有一种折腰下交的意味,同时还有一种从事高尚行业的难以表述的神气,让我颇为留意),“你好吗,少爷?”
我说,我很好,希望他也同样好。事实上我内心慌乱,天才知晓;但是那时,我不便抱怨,所以我这样说。
“至于我,”陌生人说道,“感谢上天的庇佑,很好。我收到摩德斯通先生的一封信,信中提到将我现住的那所房子后面闲置的屋子租作卧室,”陌生人微微一笑,突然露出亲密的神情,说道,“其实,他希望我能把这个屋子租给一位刚出来做事的人。而我现在十分荣幸能结识这位青年创业者。”这时,陌生人一面摆手,一面将他的下巴陷进他的衬衫硬领里。
“这是密考伯先生。”奎宁先生对我说道。
“啊!”陌生人说道,“是的,那正是我。”
“密考伯先生,”奎宁先生说道,“认识摩德斯通先生,他替我们招揽生意,我们付给他佣金,只要他能找到主顾的话。他接到摩德斯通先生的信,表示可以留你做他的房客。”
“我住在,”密考伯先生说道,“都会路,温泽里。我,简而言之,”讲到这儿时,又流露出和前面一样的骄傲的神气,以及另一度突发的很有胆量地说道,“就是那儿。”
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就我看来,”密考伯先生说道,“你在这个大都会的游历似乎还不广,如果要找到那条路,穿过这座现代巴比伦似的迷宫,或许会感到有些困难,简单地说吧,”密考伯先生接着说道,“你或许会迷路。因此我十分荣幸今晚的造访能够为你指明一条捷径。”
我全心全意地向他表示感激之情,因为他肯这般不怕麻烦地来领我过去,那的确是他的好意。
“几时,”密考伯先生说,“我能——”
“八点吧。”奎宁先生说。
“好吧,八点钟左右,”密考伯先生说,“再见,奎宁先生。我不再打搅了。”
于是他戴上帽子,臂下夹着手杖,挺着身子,走出了屋子。离开帐房的时候,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奎宁先生于是正式雇我在摩?格货栈做事。薪水,我想是每星期六先令。我记不清楚究竟是六先令还是七先令,因为我对此不肯定,有时认为一开始是六先令,后来是七先令。他给我预支了一星期的工资,我从中拿出六便士给“赛白粉”,要他当晚把我的箱子搬到温泽里;箱子虽然不能说重,但仍非我力气所及,我又花了六便士吃了一顿午餐,那顿午餐是一张肉饼和就近水龙头的自来水。我吃饭用了一个钟头,然后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
到晚上八点时,密考伯先生果然来了。我洗净手和脸,以表示对他派头的尊敬。我们走向我们的住所。我们沿路前进的时候,密考伯先生将街道的名称,转角处房子的形状告诉我,让我记住,以便我在早晨容易找到来时的路。
我们到达他在温泽里的住所后(这个住所也如他一般破旧,但也像他一样刻意讲究排场),他介绍我和密考伯太太相识。密考伯太太是一个瘦弱、憔悴的女人,已不再年轻了。她正坐在客厅里(楼下什么摆设也没有,永远拉着窗帘,瞒着外人),奶一个婴儿。这个婴儿是双胞胎中的一个。我可以在此提及一下,在我和密考伯一家交往的过程中,我从未见过那对双胞胎离开密考伯太太,而且其中总有一个抱在她怀里。
除了这对双胞胎之外,另外还有两个孩子——密考伯少爷,四岁左右;密考伯小姐,约三岁。另外还有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姑娘,鼻子总是哼哼着,她是这一家的女仆。一会儿,她便告诉我,她是“一个孤儿”,来自附近的圣路加贫民院,这就是这家的全部成员。我的房间在后部的屋顶上,那是一个墙上印满花纹的局促的小屋,屋里的家具屈指可数,当时幼稚的我居然把那花纹想象成蓝色松饼。
密考伯太太怀抱着双胞胎,走上楼来指给我住处,说道:“我结婚前与爸爸和妈妈同住时,从未想过自己将来会招房客。但是密考伯先生遇到了麻烦,我当然不能再让私人的情感融入在内了。”
我说:“的确是。”
“眼下,密考伯先生的麻烦差不多是难以忍受的,”密考伯太太说,“我不知晓能否有法子帮他克服这个困难,在家里与爸爸妈妈同住的时候,我真不明白麻烦这两个字的真实意义。不过,经历使我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义——正像爸爸常说的。”
密考伯先生曾作过海军军官,对此我不能确定是密考伯太太告诉我的呢,还是出于自己的猜想。但至今我依然认为,他曾一度在海军部队做过差使。但不知晓是何缘故,他现在在城里为不同行业的商家招揽生意,不过,恐怕,他的收入很微薄或者说一个子儿也赚不到。
“倘若密考伯先生的债主不愿给他放宽期限,”密考伯太太说,“他们只好承担后果了,他们最好及早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石头不能出血,密考伯先生也不能还帐,更何况诉讼的费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