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决心之后 (3)
“既然如此,”我姨婆答道,态度缓和了许多,“你既然像外科医生的针一样锋利,你怎么能装呆呢?现在,大卫?科波菲尔就在这儿,我对你提出的问题是,我该如何处置他?”
“你怎样处置他?”狄克先生搔着头胆怯地说道,“哦,你该怎样处置他?”
“是的,”我姨婆带着庄严的神情举起食指说道,“讲啊!我要一种妥当的提议。”
“哦,如果是我,”狄克先生一面思索一面茫然地看着我,说道,“我一定——”他打量着我,突然意想不到地补充道,“把他洗个干净。”
“珍妮,”我姨婆怀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胜利感(当时我并不了解),转身说道,“狄克先生已经为我们提出了一条妥当的建议。烧水洗澡!”
尽管这谈话十分吸引我,但是当他们谈话时,我却忍不住看着我姨婆、狄克先生、珍妮,同时也完成我对那房子最后的观察。
我姨婆是一个高高的面目严厉的女人,但是并不丑陋。她的声音中,她的步法和行动中,都透露着一种刚毅的意味,足以证明她对我的母亲,那样柔和的人的威慑。她的面貌虽然是坚定的严肃的,但还算标致。我特别注意到她那双灵活而又明亮的眼睛,她那花白的头发,在我认为所谓包头下面(那是一种便帽,在当时比现在更时兴,两边有扎在颔下的带子),分作两个简单的部分。她的衣服是浅紫色的,非常整洁,不过尺寸很小,仿佛她要尽可能地轻便一些。在我记忆中,她的衣服,特别像剪去多余的下摆的骑马装。她在侧边佩带一个金表,附有配搭的链子和坠子,根据那个表的大小和式样,我猜想是男人用的;她在脖子上有一块大致像衬衫领口的领子,手腕上有小衬衫袖口那样的东西。
狄克先生,正如我说过的,是白发红颜、精神矍铄的。除了前面已介绍过的以外,他总是出奇地耷拉着脑袋,这并非由于年龄,但却使我想起萨伦学校被痛打的情形——他的灰眼睛很大而突出,其中具有一种奇怪的水汪汪的光,还有恍惚不定的态度。他对于我姨婆的顺从,以及当她夸耀他时他那儿童般的喜悦,都使我疑心他有一些痴呆疯癫;但是,令我更加疑惑不解的是,若是疯癫的,他因何来到我姨婆这里,他的穿着像其它任何普通的绅士,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外衣,白裤子;表放在裤袋里,钱放在衣袋里,好像他总弄得钱哗啦哗啦地响,为此颇为得意似的。
珍妮是一个好看俊美的少女,大约有十九或二十岁。我当时虽然没有对她作进一步的观察,但我可以把我后来发现的情况总结一下,她是我姨婆众多的学徒之一,我姨婆专门教导她们疏远男人,而她们大多嫁给面包匠,来显示她们所接受的疏远男人的教育。
那个房间如珍妮或我姨婆那样整齐。我感觉到,带有花香的海风吹了进来。我再一次看见油光锃亮的旧式家具,看见弓形窗内绿风扇附近我姨婆那神圣不可侵犯的椅子和桌子,看见了粗糙的地毯,那只猫,那个小壶架,那两个金丝雀,那个古瓷,那个盛满干玫瑰花瓣的酒钵,还有装满各式器具的高橱,以及与所有一切不调和的、躺在沙发上观看一切、满身灰尘污垢的我自己。
珍妮已经去准备洗澡水了,这时,我极为惊恐,姨婆忽然大发雷霆,气得全身发抖,几乎喊不出声来:“珍妮,驴子啊!”
一听到这儿,仿佛房子起了火似的,珍妮急急忙忙地从楼上跑了下来,冲到前面一片草地上,赶走胆敢靠近草地的那两匹女人骑的驴子;我姨婆也冲出去,抓住那驴子的缰绳(它驮有一个跨坐着的孩子),拉了回去,牵出那神圣的地方,然后给了那顽童一记耳光,因他居然斗胆亵渎那神圣不容侵犯的区域。
至今,我仍不明白我姨婆对于那片绿地是否在法律上享有特权,但是她在自己心中相当肯定那特权,那么有没有都一样。她终生认为需要不断惩罚的行为就是驴子践踏那清洁无污的绿地。无论她在干什么,也无论她正进行多么有意思的谈话,一头驴子会立刻影响到她,她会一直扑过去。她在隐蔽的地方准备了装满水的瓶子和喷水壶,在门后埋伏了棍子,以备惩罚那些侵犯的孩子;时刻都有发生冲突的可能,战争在不间断地进行着。在赶驴子的孩子们看来,这是有趣儿的刺激;比较明智的驴子,似乎懂得这种情形,怀有天生的倔强,偏偏往绿地上走。我清楚地知道,在洗澡水准备好之前,共有三次冲突。最后一次也是最厉害的一次,我看见姨婆与一个十五岁的红发男孩大战,在他似乎还没有明白的时候,姨婆就抓住他的褐色头发的头直往她自己的大门上撞。这些可真是有趣,因为她那时候正用一汤匙给我汤喝(我相信,我十分饥饿。开始时必须一匙一匙地喂),可是当我张着嘴等汤匙时,她却一下子将汤匙放回盆子里,喊道:“珍妮,驴子呀!”于是又跑出去了。
洗澡真是舒服。因为我开始感觉到四肢因为长时间在田地里睡卧而导致的疼痛,而且那时我是那么疲惫,我甚至不能接连睁眼五分钟。洗完澡后,珍妮和姨婆让我穿上狄克先生的衬衫和裤子,然后用两三条披巾把我扎起来。我不知道她们给我扎了什么东西,但我觉得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我浑身无力,疲倦不已,倒在沙发上很快便睡着了。
我在梦中常常想象着姨婆爱抚我的情形,以至于我醒来时还留有这样一个印象:姨婆走近我,俯下身,把我的头发撩开,把我的头放得更舒服些,然后站在那里瞧着我。我似乎还在耳畔听到“可爱的人”或“可怜的人”这样的字眼。可是清醒后,没有任何东西令我确信那几个字是从姨婆口中发出的,因为她那时正坐在弓形窗内从在那转轴上自由旋转的绿风扇后面看海呢。
我刚醒,我们便一同吃烤鸡和布丁。我端坐在桌边,很有一点像捆扎的鸟,十分困难地移动两臂。因为是姨婆把我如此捆扎的,我也就不好诉说不便了。我想清楚,姨婆会如何安排我。但是她吃饭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有时盯着我(我坐在她对面)说一声“我的天”,但是这句话也不能解除我的恐慌。
吃完饭后,一种葡萄酒摆上桌子(我也有一杯),我姨婆又派人请狄克先生,与我们呆在一起。当姨婆请他仔细听我的故事时,他尽量地显现出明理懂事的样子。我姨婆用许多的话把我的故事一一牵引出来。在我叙述时,她不住地盯着狄克先生,要不是那样,他早已睡着了。
“究竟是什么使得我那可怜的、不幸的、吃奶的孩子一定要改嫁?”当我说完时,姨婆说道,“我真是不懂。”
“或许她爱上了他。”狄克先生说。
“爱上了!”姨婆重复道,“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何这样做?”
“或许,”狄克先生想了一下强作笑容,说道,“她为了享乐吧。”
“享乐!不错!”姨婆回答道,“那个‘可怜的孩子’痴迷于那个定要这般那般虐待她的狗杂种的人的身上,认为是一种惊人的享乐。她如何对自己解释,我很想明白。她生过了一个孩子——哦,那个星期五的夜间,在她生下坐在这里的这个孩子的时候,——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狄克先生暗暗地对我摇头,似乎姨婆会一直继续下去。
“我的孩子都与别人的不一样,”我姨婆说,“这个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在哪里呢?未出世?不要说了!”
狄克先生似乎惊讶不已。
“那个头向一边儿垂的瘦小的医生,”我姨婆说道,“祁利浦?不管他叫什么名字,他能做什么?只能像知更鸟一样对我们说,‘是一个男孩’,一个男孩!不错,他们那一伙人都是傻呆呆的!”
这一声突然的绝叫使狄克先生和我都大为诧异,如果我实话实说的话。
“仿佛这还不行,她使这个孩子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遭了多少殃,”我姨婆说,“她嫁第二次——嫁给一个杀人犯——或名字像杀人犯的人——因而害惨了这个孩子!除了吃奶的孩子,任何人都可以预先知道,必然的结果是他四处流浪,这孩子是个苦命的孩子!”
狄克先生使劲看我,仿佛要确认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后来,还有那个名叫‘邪教徒’的女人,”我姨婆说,“那个坡勾提,也随着结了婚。因为她还没有搞清楚嫁人的不幸,就随着结婚了。我只希望,”我姨婆摇着头说道,“她的丈夫是报纸上常见的那种恶魔丈夫,总用铁条狠狠地打她。”
听我的老保姆那样遭受毁谤,我忍受不住了。我告诉我姨婆说,实际上是她误解了。坡勾提是世界上最好、最可靠、最忠实、最尽心、最无私的朋友和仆人;她一直疼爱我;她一直非常爱我的母亲;当我母亲临死时,她曾抱着我母亲的头,我母亲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最后的感激的一吻。说着说着,回忆起母亲和坡勾提,我不禁哭了起来。我想说,她的家就像我的家一样,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若不是担心我会给她带来不便,我一定到她那里安身了——当我想要这样说时,我方才说过,我大哭起来了,把我的脸埋在桌子上的双手中。
“得啦!”我姨婆说,“这孩子十分看重那些保护他的人,不错。——珍妮!驴子呀!”
我相信,假如不是那些不幸的驴子,我和姨婆一定会互相取得体谅,因为我姨婆曾把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在这种表示下,我已经倾向于拥抱她,乞求保护。但是这一穿插以及门外的斗争,阻止了姨婆一切可以温柔的可能;姨婆反而愤怒地对狄克先生叫嚷,决意借助国家的法律,惩罚斗佛一切养驴行业的罪恶行为,她一直这样说到吃茶点的时候。
喝茶以后,我们坐在窗子边——从姨婆脸上那严厉的样子推断,我们是在时刻防备着侵略者的再次侵犯——一直坐到黄昏时分,珍妮把蜡烛和双陆盘子放在桌子上,拉下窗帘百叶窗。
“狄克先生,”我姨婆带着往日郑重的神情抬起食指说,“那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了,这个孩子怎么处置?”
“大卫的孩子?”犹克先生聚精会神而又莫名其妙地说。
“一点也不错,”我姨婆说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呢?”
“处置大卫的孩子?”狄克先生说道。
“不错,”姨婆说,“处置大卫的儿子。”
“哦!”狄克先生说道,“是的,处置——我应当带他去睡觉。”
“珍妮!”我姨婆喊道,怀着我先前提过的同一种满足的胜利之情,“狄克先生给我们大家指明了方向。假如床已经准备好,我们就安排他去睡了。”
当珍妮报告床已经准备好时,我被带去休息了。他们带领我时,态度很友善,但是有一点像对待囚犯:姨婆走在前面,珍妮在后面。给我希望的惟一一件事是,我姨婆停在楼梯上追问弥漫在那里的很大的烟味儿。珍妮回答说,她曾在厨房里用我的旧衬衫引火。但是,我的卧室里除了我穿的那一堆可笑的东西外,没有别的衣服。她们留给我一支小蜡烛,我姨婆警告我,这支小蜡烛刚好点五分钟,回忆这件事时,我觉得姨婆完全不相信我,疑心我有出逃的习惯,因此预先采取措施,把我锁在屋子里封锁起来。
这是一间很好的小屋,在房子的最高层,俯临大海,海上的月光在明亮地照射着。记得,在我祈祷完,蜡烛烧尽后,我依然坐在那里,看水上的月光,有时甚至觉得水上的月光仿佛一本书,可以读出我的命运;有时又觉得看见我的母亲,怀抱着她的孩子,沿着那月光道路从天而来,仿佛我最后一次看见她那慈爱的面容时那样看我。我记得,我怎样转过脸去,将那肃穆的感觉转移为对柔软暖和的床的感激之情!我记得,我怎样记起我在夜间的天空下睡过的一切荒凉的地方,我怎样祈求永远不做无家可归之人,也永远记住没有家的人。我记得,我后来怎样沿着海上那条路径的暗淡的光辉,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