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姨婆打定了关于我的主意 (3)
“关于教养他的最好方式,”摩德斯通先生接下去说(他同我姨婆愈互相认真打量,他的脸愈阴沉),“我有我的看法。这种看法,有些来自我对他的认识,有些来自我对我自己的资产的认识,再者,我让这孩子去从事体面的工作,由我自己的一个朋友照看,他不满意,逃走了,变成一个四处漂流的普通的乞丐,然后破衣烂衫地跑到你这里诉冤屈。假如对于他的控诉,你有所庇护,我将就我所及范围以内,老老实实地对你说明那必然的结局。”
“讲一下那体面高贵的工作吧!”姨婆说,“假如他是你的亲生孩子,你也会照样送他进去吗?”
“假如他是我弟弟自己的孩子,”摩德斯通小姐说道,“我认为,他的性格将完全相反。”
“或者假如那个可怜的孩子,即他的母亲还在,他依然要去从事那高贵的工作,是不是?”我姨婆说道。
“我相信,”摩德斯通侧了一下头说,“对于我和姐姐珍?摩德斯通达成共识的事,克拉拉不会持反对意见的。”
摩德斯通小姐用低语证实她赞同兄弟的看法。
“唉!”我姨婆说,“不幸的孩子!”
狄克先生不断地哗啦他的钱,而且哗啦得非常响,我姨婆感到有必要用眼光告诫他,然后才说道:
“那个可怜的孩子的年薪和她一同消失了吗?”
“是的。”摩德斯通先生答道。
“那所房子和花园——那个没有一只乌鸦的鸦巢——没有留给她孩子的财产规定,怎么处理呢?”
“那是她前任丈夫留给她的……”摩德斯通先生开言道,这时我姨婆极为生气,于是烦躁地拦住他。
“上帝!唉,怎能这样说,留给她!我认为大卫?科波菲尔在寻找各种情况,虽然那一切近在眼前!。但是与她再嫁的时候——当她采取了极不幸的步骤,嫁给你的时候,”我姨婆说道,“老实说,那时谁替那个孩子说句话了?”
“我刚故去的太太爱她的第二个丈夫,”摩德斯通先生说,“完全相信他。”
“你刚故去的太太,先生,是一个最不中用、最不幸运的孩子,”姨婆对着他摇着头说道,“她那样的人。现在你还提她干什么?”
“特洛乌德小姐,”他接下去说,“我来这里领大卫回去——无条件地领他回去,用我认为适当的办法安排他,按我认为得当的方式对待他。我并不是来这里做任何答复,或对任何人提出任何保证。你,特洛乌德小姐,对于他的出逃和诉苦有可能存偏心,从你的态度可以看出,因为我认为你没有诚意与我和解。假如你偏爱他一次,你就得一直那样,假如你介入此事,你就脱不了身了。我不会闹事,也不希望别人与我为难。我来这里带走他,这是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打算走吗?如果他不打算走,假如你告诉我,他不打算走,只要你那样告诉我,我的门以后将对他关闭,而你的门当然从此向他敞开。”
我姨婆十分注意地倾听着。她这时直直地坐着,双手交叠在一边膝盖上,狠狠地盯着那个说话的人。当他说完的时候,她转了转眼睛,以便看到摩德斯通小姐,但不改变她的原来姿势,然后说道:
“喂,小姐,你也说说吧?”
“哦,特洛乌德小姐,”摩德斯通小姐说,“我弟弟已经很清楚地表达了我的意思,除了多谢你的礼貌以外,我没有别的补充了。我对于你那异常的礼貌领教了。”摩德斯通小姐说道,她的勇气对我姨婆丝毫没有作用,正如对我在查坦木靠着睡觉的那尊大炮所发生的一样。
我姨婆说道:“你打算走吗,大卫?”
我回答说不,并恳求她不要让我走。我说他们讨厌我,从未善待过我。他们让我亲爱的妈妈为我痛苦,我知道得很清楚,坡勾提告诉我的。我说,我过去所经受的痛苦,凡是相同年龄的人都无法明白。我乞求姨婆——现在我忘了用什么话,但是当时也让我自己十分动情——看在我父亲的面上,千万别抛弃我。
“狄克先生,我们怎么处置这孩子?”姨婆说。
狄克先生犹豫了一下,突然说道:“立刻给他做一套衣服。”
“狄克先生,”姨婆自豪地说,“伸出你的手,你的通情达理对我而言,简直是无价之宝。”我姨婆怀着很大的诚意握着犹克先生的手,并把我拉过来,对摩德斯通先生说:
“你愿意走的时候就自便吧,我来负责他好了。假如他完全如你所说,我可以学你们的样子。但是我不相信你的话。”
“特洛乌德小姐,”摩德斯通先生站起来耸了耸肩,道,“如果你是个男人——”
“什么?胡说八道,”我姨婆说,“住嘴!”
“多么高尚的礼节!”摩德斯通小姐站起来叫道,“真是如此的和气!”
“那个可怜的、不幸的、走错路的孩子,”姨婆不理睬那个姐姐,对那个兄弟怒火中烧地摇着头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当你——对她亲近时,仿佛你不能对一只鹅说一声啵。对于那个柔弱的小人儿,那是多么可怜的生活呀!”
“多么美妙的话啊。”摩德斯通小姐说。
“你认为我现在的的确确看见你,听见你了——我坦白告诉你,我不喜欢那样。哦,有谁能像摩德斯通先生一开始那样温柔,那样乖顺!那个可怜的、无知的孩子从来没有遇到过他那样的人。她认为他是用蜜做的,他敬重她。他爱她的孩子,非常爱她的孩子。他想当他的第二个父亲,他们要一同过幸福的生活,是不是?呸!滚!给我滚!”我姨婆说道。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无理之人!”摩德斯通小姐喊道。
“你掌握了那个可怜的人,”我姨婆说道,“抱歉这样称呼她,她已经去你不肯忙着想去的地方了——不过,你把她和她的孩子害得够惨,你终日调教她,是不是?开始当她像一只可悲的笼中鸟一样折磨她,要她唱你的调子,直到让她耗费了生命!”
“你不是疯了,就是喝醉了,”摩德斯通小姐说道,由于不能恰当地反驳我姨婆的滔滔不绝而感到恼羞不已,“我怀疑,一定是喝醉了。”
贝西小姐丝毫不理睬这种插话,仿佛没有什么事儿似的,接着对摩德斯通先生讲话。
“摩德斯通先生,”她摇着头,用手指向他,“在那个可怜的无知的孩子眼里,你是一个暴君,你伤透了她的心,她是一个多么令人喜欢的孩子——我懂,在你认识她若干年前我就清楚——你利用她最大的弱点,给了她要命的重击。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这是让你安慰的事实。你和你的爪牙去想一想吧。”
“特洛乌德小姐,”摩德斯通小姐插嘴道,“称作我弟弟的‘爪牙’的是谁呀?”
根本不听那声音,不为那声音所影响,姨婆继续她的谈话。
“我已经告诉你,一切很简单,在你们相识以前若干年——为什么你们会相识,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可怜柔顺的小东西早晚要嫁人;但是没有料到再嫁会那么糟糕。摩德斯通先生,那就是在她生这个可悲的孩子的时候,”我姨婆说道,“后来你就抓住时机折磨她,想起来真是令人痛心。唉,唉!你用不着躲闪!”我姨婆说,“不要躲闪,我清楚那是实在的。”
在所有时间里,摩德斯通先生都站在门旁,脸带微笑地看她,不过他两道浓眉深深地锁起来。我当时看出,尽管他脸上仍带笑容,但却变了色,仿佛跑过以后那么喘着粗气。
“祝你好运,先生!”姨婆说道,“再见!也祝你好运,小姐,”我姨婆突然转向摩德斯通小姐说道,“你若再骑驴踏过我的草地,你的帽子就会遭殃了,我会敲掉它,用脚来踩!”
只有画家,而且是杰出的画家,才能淋漓尽致地绘出我姨婆发泄这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时的脸色,以及听者摩德斯通小姐的脸色。姨婆那说话的态度,如火如荼,而摩德斯通小姐没有作任何反驳,谨慎地拉起她弟弟的臂膀,昂然地走出住宅去了。我姨婆仍留坐在窗子前,从她的身影判断,我十分坚信,假如那头驴子胆敢再冒犯,她一定马上将她的警告付诸实行。
摩德斯通姐弟没有任何反抗挑战的表现,姨婆绷紧的脸渐渐弛缓下来,而且和颜悦色。因而我有勇气去吻她,谢她。我热情地拥着她的脖子吻她,谢她。随后,我同狄克先生握手,他和我握了许久,然后一次一次地大笑庆贺我们的最后胜利。
“狄克先生,你要和我一样担当这个孩子的监护人。”姨婆说道。
“我非常荣幸,做大卫的儿子的监护人。”狄克先生说道。
“很好,”我姨婆说,“就这样了。你知晓吗,狄克先生,我曾经想,我可以教他姓特洛乌德呢。”
“当然,不错!叫他姓特洛乌德,”狄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特洛乌德。”
“你是说特洛乌德?科波菲尔?”我姨婆接着说。
“是的,一点也不错,特洛乌德?科波菲尔。”狄克先生说道,有一点害羞。
我姨婆十分喜欢这个意见,当天下午买来现成的衣服,在我穿之前,亲笔用不褪色的印记墨水写上“特洛乌德?科波菲尔”;并且限定,今后我所有的衣服都要标上相同的字符(那天下午就定做了一套)。
照这样,我用着一个新名字,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踏上了我的新征程,多日来的恐惧像一场梦一样终于醒过来了。我没想到我会有姨婆和狄克先生这样两个奇怪的监护人。我永远不曾清楚地想过我周围的一切,除了两件事以外——旧日的布兰德斯通的日子仿佛遥远的迷雾一般渐渐远去了;我在摩?格公司的日子永远被一层幕遮了起来。从此以后,没有揭开那层幕,即使是叙述中,我也只是不情愿地稍微掀开一角,然后又赶紧拉上。那段生活的记忆给予我的悲哀、烦恼和失望,使我连考虑一下挨了多久的胆量都没有。那生活是一年,或长一点,或短一点,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有过那段生活,但是不再有了;我已经写到这儿,就把它留在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