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在不只一种意义上是一个新学生 (2)
“哦,我恐怕,孩子,我们这里的生活有些单调吧。”他说道。
“先生,艾妮斯不感到单调,我,绝对不单调。”
“对艾妮斯,”他缓缓走向壁炉,然后倚着上面说道,“对艾妮斯!”
他那一晚喝酒(或想成那样)喝到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当时,我并没有看见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垂下来,而且用双手捂着;我是刚才看到的。
“我不明白,”他喃喃地说道,“我是否惹烦了艾妮斯,我的艾妮斯是否厌烦了我!不过那是另外一码事——另外一码事。”
他闷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能让她离开。假如我会死去而远离我的宝贝,或者我的宝贝死去而远离我,假如这种思想象一个鬼魅一样侵扰我的快乐时光,就只能——”
他没有说完,只是笨拙地拿起空酒瓶作出斟酒状,然后放下酒瓶。
“假如她觉得难以忍受,”他说道,“她去外面会怎样?不,不,不。我绝不可以那样做。”
他靠在壁炉上,冥思了许久,我不知道,是静静地留在原地等着他梦醒过来呢,还是冒着惊扰他的危险离开呢?他终于梦醒过来,向室内四处张望,看到了我。
“愿意与我们同住,特洛乌德,是吗?”他以平常的态度说道,“我很高兴。你是我们两个的伙伴。留你在这里,我们感到很愉快,这对你有益,对艾妮斯有益,或许于我们大家都有益处。”
“先生,毫无疑问,这对于我是有益的,”我说道,“我非常荣幸留宿这里。”
“好孩子!”威克菲尔先生说,“只要你愿意,你就住在这里好啦。”他边说着,边握着我的手,并且告诉我,晚上当艾妮斯离开我们时,当我想要读书时,我可以随便去他那(假如他在那里,而我喜欢有伴儿的话),与他在一起。我对他的关切深表谢意。一会儿他走了,我并没觉得累,于是拿了一本书下去度过了约半个小时。
但是,小圆办事室的灯光让我感到有一种力量把我拉到尤利亚?希普那儿(我觉得他对我有一种魔力),因此我转向他的屋子,而没有去威克菲尔先生的屋子里。我看到尤利亚特别用功地研读一本厚重的大书,他的食指紧随在他读过的每一行,像一只蜗牛似的在上面留下粘湿的印迹,或许我当时十分相信是那样的。
“尤利亚,你忙到这么晚了。”我说。
“对。”尤利亚说。
我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以便说话更方便。当时我注意到他不会露出笑容,只是咧着嘴,双颊下挤出两个硬皱纹,来表示微笑。
“我不是做事务所的事情,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
“那么,你干什么呢?”我问。
“科波菲尔少爷,我在学习法律知识,”尤利亚说,“我就要学完《提德的诉讼程序》了。哦,科波菲尔少爷,提德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
我高高地坐在凳子上,仿佛在一个望台上,当观察说完那些赞美的话语后又继续读书的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鼻孔不厚带尖,中间有凹陷,给人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仿佛代替他那从来不完全转动的眼睛。
“你一定是一个很伟大的法律家吧?”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
“我是个大法律家,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不是!我是一个低下的人!”
我看出,他的那只手,并非我的幻想。因为他总是相对摩擦两个手掌,而且用小手巾常揩抹,仿佛要把它们挤干、搓热。
“不管别人怎样,我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尤利亚?希普谦逊地说,“我母亲也一样,我们的住所也是那样,科波菲尔少爷,但是可能有许多值得感谢的地方,我父亲以前是看守教堂的。”
“那现在呢?”我问。
“他现在陪着上帝呢,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希普说,“不过我们有很多值得感谢的地方。”
我问他们是否相处很久了。
“差不多快四年了,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小心翼翼地在读到的地方作好标记,接着合起书来,“从我父亲去世一年以后,我一直跟随着威克菲尔先生。威克菲尔先生仁慈地收我为他的学徒,是多么值得庆幸啊!否则我和我的母亲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那么,当你期满时,你就可以成为一个律师了。”我说。
“假如上帝仁义的话,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答道。
“大概将来你可以和威克菲尔先生合伙办事了,”为了讨他欢心,我补充道,“那就是威克菲尔——希普事务所,或希普——威克菲尔事务所。”
“哦,不,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接过头答道,“凭我的地位,怎能办到那一步呢!”
他看着我,咧着大嘴,双颊上露出皱纹,谦卑地坐在那里,那样子确确实实像我窗外横梁上看到的那张古板的脸。
“威克菲尔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时间长了,我认为,你对他的认识要比我告诉你的更清楚。”
我说,我也认为他是那样的,不过,虽然他与我姨婆是多年的朋友,但我们刚认识。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你姨婆是一个和气的人,科波菲尔少爷!”
尤利亚表示诚恳的时候,歪斜的身子让人生厌。所以,我对他恭维话的倾听转为对他的喉咙和身子蛇一般地扭动的注视上。
“你姨婆的确是一个和气的人,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希普说,“我认为,她一定十分喜欢艾妮斯小姐,科波菲尔少爷?”
我鼓起勇气说:“我不太清楚,上帝饶恕我吧!”
“我想,科波菲尔少爷,你也同样喜欢她,”尤利亚说,“而且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会很喜欢她。”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我答道。
“哦,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希普说,“谢谢你,的确是这样的。我虽然很低贱,也明白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
他由于感情兴奋,把身子扭歪得厉害,扭到离开凳子,于是开始准备回家。
“母亲等我呢。”他看着怀中掏出的一只灰色的面目不清的怀表说,“她可能担心我了,科波菲尔少爷,我们这些低贱的人是互相疼爱互相照顾的,假如你某一天下午来光临,在我们那下贱的住处坐一会,母亲一定像我一样感到十分荣幸的。”
我说,我很高兴去。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把书放回书架,说,“我想,你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说,我认为,我在学校一天,就会在这里住一天。
“哦,真的,”尤利亚叫道,“我想,你终究会做这种职业的,科波菲尔少爷!”
我郑重其事地说,我没有那样的意思,别人也不曾为我做那样的打算,但是不管我如何解释,尤利亚一味地极其礼貌地说:“哦,是的,科波菲尔少爷,我认为你会的。”他终于要离开办事室回家休息了,他问我,是否要熄灯,对我有无妨碍;我则回答了一声“是”,他立刻熄了灯,同我握了手——黑夜里我觉得他的手像一条鱼——他把门开了一道缝,侧身滑出去,就关起来,留下我一人在事务室摸索:一片漆黑,我感到很不容易,而且我还被他的凳子绊了一跤。我在夜里梦见他,也许是这个缘故。我梦见他驾驶着坡勾提先生的房子去打劫,桅杆上悬着一面黑旗,上面写着“提德的诉讼程序”,他就要在那面恶狠狠的旗子下,将我和小爱弥丽运往西班牙海淹死。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我的自卑感减少了许多,再过一天,减少更多,如此继续下去,不到半个月,我和我的新伴的生疏感完全消失了,在他们中间我觉得非常自在,非常快活,在他们的游戏中,我仍是笨拙的,在他们的学习中,我仍是落后的,但是,我当时希望,勤学可以使我在第一方面改善,用功可以使我在第二方面改善。于是,在游戏和学习方面,我非常努力,因而取得很大的赞许。并且,没多久,我感觉摩?格公司的生活变得十分陌生了,我几乎不信曾有过;我对目前的生活变得如此习惯,我居然觉得已经度过很长时间了。
斯特朗博士的学校非常出众,但它与克里古尔先生的学校相比,正如善和恶的不同。它的规则是很严肃很整齐的,它的制度也是很健全的。在一切事情上,都取决于学生们的善意和尊荣心,对于学生们拥有这样的品质,很显然怀着信任的意向,而这种信任取得了奇妙的效果,维护学校的尊严。所以,我们每一个人不久就与它成为一体了。在我在学校学习期间,我知道每个人都是这样做的——勤奋地钻研,为学校争荣誉。我们有许多自由的时间可以做游戏,但是在那时候,即使我们做游戏,镇上的人也没有不称道的,很少因为我们的态度或外表,影响了斯特朗博士本人和他的学校。
有一些高年级的学生住在博士家里,我从他们那儿得到一些有关博士的身世的介绍。例如,他跟我在书房里所见的漂亮的少女结婚还不长,他们的婚姻是爱的结晶。她连六便士都没有,却有无数的穷亲戚(据我们同学说),简直想把博士挤出去。还有,博士沉思的样子是因为他在不断地寻求希腊根源。由于我的无知,我以为博士对于植物有特别的爱好,特别是因为他散步的时候总看地面,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寻找新字典中有关的字根。还有人说,我们擅长数学的班长亚当斯,曾按照博士的打算以及进行的程度,估算过完成这部字典所需要的时日,他的结论是这部字典从博士六十二岁生日算起,可以在一千六百四十六年后完成。
但是博士自身却是全校的偶像。假如不如此,那个学校的学风一定不好。因为博士是最仁爱的人,他那信念可以感动墙上的石瓮。当他在学校里闲走的时候,那些在附近飞的乌鸦和穴鸟狡黠地侧着头从后面看他,似乎它们知道它们比博士在人情世故方面练达通晓得多。假如有任何无赖可以靠近他那吱吱作响的鞋,使他注意到一个贫困故事的话,那些无赖以后的几天可就有好日子过了。这件事在学校中尽人皆知,所以那些教师和班长必须颇费苦心地驱逐出潜伏在墙角上的匪徒,或者跳出窗子,在他们引起博士的关注以前,把他们推出院外去。
即使这样的事情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进行,他竟一无所知。在他自己的领域以外,他就是被人们剪毛的羊了。他会解下裹腿送给别人。事实上,在我们中间有这样一件事(我不清楚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是我一直相信多年了,我觉得这一定是真的):一年冬季,天气极冷,他千真万确把他的裹腿送给了一个女乞丐,她就用这东西裹起一个白胖的婴儿,挨家给人看,因而在附近引起一些谣言。博士的裹腿被挂在一家旧货铺招摇,没有人不认识。据说只有博士本人不认识他的裹腿。时隔不久,当博士看到那家小店铺挂的裹腿(这种东西可以用来在那里换酒),他满怀赞许地摆弄,仿佛在欣赏这些东西的新奇,甚至以为这东西比他自己的还要好呢。
看到博士和他那漂亮的年轻的太太在一起的样子,是令人愉快的。他对她的爱,像父亲对自己的孩子那般的慈爱。这种态度本身就可以说明他是一个好人。我常见他们在长满桃树的花园里走一段时间,有时我在书房或客厅里能看得更仔细一些。我认为她很关心博士,非常爱他,但是我不认为她对那部字典抱有多么大的喜好。博士总把那部字典书稿中的难解的片语放在袋里,夹在帽衬里,在他们散步的时候说明给她听。
我经常看到斯特朗太太,一方面因为她在我初见博士时就照顾我,此后一直对我关爱有加;另一方面因为她非常喜欢艾妮斯,经常走动于我们两家。我察觉,在她和威克菲尔先生之间,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奇怪的拘束。当她夜间来威克菲尔先生家的时候,她总不让威克菲尔先生送她回家,而坚持由我陪她回去,时常,我们信步走过礼拜堂的院子,本不期望遇到任何人,却往往遇到杰克?麦尔顿先生,他见到我们表现出非常吃惊的样子。
我认为斯特朗太太的母亲是一位让人喜欢的老妇人。她的名字是马戡太太;但是我们学生习惯叫她“老兵”,因为她颇具统率才能,善于统领大批亲戚来围攻斯特朗博士。她是一个身材矮小,精明强干的女人。她装束打扮的时候,习惯戴惟一的一顶帽子,上面饰有一些假花,还有两个似乎在花上翩跹飞舞的假蝴蝶。在我们中间存在着这样一种迷信的说法:这顶帽子来自法国,只有在那个手巧的国家才能做得出。但是,我了解到,不论马戡太太在何地出现,那顶帽子都跟随着她;她把那顶帽子放进篮子,带去参加亲友的集会。那两只蝴蝶有一种不停颤抖的奇异功能;它们像不辞辛劳的蜜蜂一样利用良机揩博士的油。
一个晚上,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彻底了解了“老兵”(丝毫没有不敬之意)。这是一件令我难忘的事情,我加以描述。在那天晚上,博士家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聚会,欢送杰克?麦尔顿先生去印度。他被安排在印度做初级职员或类似的差事,威克菲尔先生最终办成了这件事。那一天也是博士的生日。我们放了一天假,早晨送给博士一份礼物,并由班长代表致词,然后大家向他热烈欢呼,看到博士落了眼泪,才结束。这时,威克菲尔先生、艾妮斯和我前去参加由他个人的名义举办的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