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渐懂人事 (2)
我本来以为她真的生气了,因为她对我那么冷淡,但我却错了,因为她把她的针线活儿放在一边,把她两只胳膊完全张开,使劲儿地抱了我一下。我知道她很使劲儿,因为她很胖,当她穿好衣服以后,不论何时稍微一用力,她背上的扣子就绷掉好几个。我记得当她抱我时,两粒扣子飞到客厅的另一头去了。
“这会儿你再给我讲讲鳄鱼吧,”坡勾提说,她那时候还不能把名字说准确,“因为我只听了一点点儿。”
我不十分了解为什么坡勾提当时的神情那么古怪,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急于回到鳄鱼的故事上去。不过我还是振作精神,接着讲鳄鱼怎么把它们的卵留在沙子里,由太阳去孵;讲我们从它们旁边跑开,转着弯儿激怒它——它们由于身子笨重总是不太方便;讲我们怎么像土人那样下水去追它们,用锋利的木棍直捅它们的嗓子眼儿。总而言之,我们把对付鳄鱼的整套办法统统用了一遍。至少我那样做了;不过我怀疑坡勾提是否也这样,因为她经常若有所思地用针刺自己的脸或是胳膊的各部分。
讲完关于鳄鱼的事,我就开始讲起龟龙来,这时花园的铃响了。我母亲回来了。我当时觉得她比平常更加漂亮,身后还有一个长着好看的黑头发黑胡子的男人。
上星期天他曾跟我们一起从教堂走回来。
当我母亲在门坎那儿弯着腰吻我时,那个男人说我是一个比国王还幸福的小家伙。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问他。
他拍拍我的头,但不知为什么,我总不喜欢他这个人或是他那浑厚的嗓音。我不喜欢他拍我时也会碰到我母亲的手,他确实那么做了,我就使劲把他的手推开。
“哦!卫!”我母亲轻声地呵斥着。
“亲爱的孩子!”那个男人说,“我懂得他是忠心的。”
我看见我母亲的容颜是那样美丽。她温和地呵斥我的不礼貌;她一面把我紧紧地贴在她肩巾上抱着,一面去谢那位不怕麻烦送她回家的男人。她伸出一只手,那个男人用自己的手去接;当时我感觉到我母亲看了我一眼。
“我的孩子,咱们说‘再见’吧!”那个男人说着低下头——我看见他——俯在我母亲的小手套上。
“再见!”我说。
“好啦!让我们交个朋友吧!”那个男人笑着说,“咱们都握握手吧。”
那时我的右手握在我母亲的左手中,于是我把我的左手伸向他。
“哦,伸错了,卫!”那个男人微笑着。
我母亲拉了拉我的右手,但是由于前面的原因,我就是不把右手伸给他。我还是把另一只手伸给了他,他亲热地握着我的左手,说我是一个有胆量的小家伙,然后走了。
这时我见他在花园中转过身,在门还没关时,用他那双不友善的黑眼睛瞥了我们最后一眼。
坡勾提什么也没说把门上了锁,跟我们一块儿进了客厅。我母亲一般是坐在火炉旁的带扶手的椅子上的,今天却留在屋子的另一头,坐着低声唱起歌来。
“今晚很快活吧,太太,”坡勾提说。她直挺挺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拿着烛台。
“坡勾提,”我母亲高兴地答道,“今晚我真的很愉快。”
“一个陌生人带来的一种愉快的改变。”坡勾提暗示道。
“换换样,是一种愉快的改变。”我母亲回答。
坡勾提仍旧站在客厅中央,我母亲又独自唱起来。这时我睡了,不过我睡得不太熟。当我从昏昏沉沉中苏醒过来时,我看见她们一边流泪一边说话。
“绝不能找这种人,科波菲尔先生一定不会喜欢的。”坡勾提说道,“我发誓!”
“哎呀!”我母亲叫道,“你想把我逼疯嘛!哪有像我这样受他的佣人的气的女孩儿呀?为什么我叫自己女孩儿呢?我不也曾结过婚吗,坡勾提?”
“上帝知道你结过,太太。”坡勾提说。
“那你怎么敢,”我母亲说,“或者说你怎么忍心——这样使我难过,对我说这样残忍的话,你也分明知道,我在外边没有一个可依靠的朋友。”
“如果是这个理由,”坡勾提回答道,“我觉得更加不行。不,不行。不,怎么都不行。不!”
我当时觉得坡勾提那么生气,肯定会扔掉那个烛台。
“你怎么能这样夸大其词,”我母亲哭得更伤心了,“这样对我太不公正!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坡勾提,除了极一般的交际外,没有什么别的情况吗?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谈到追求,我还能怎么办,如果人们犯傻滥用他们的感情,那难道怪我吗?那我应该怎么办,我问你?你是不是要我剃去头发染成黑脸,或用火烫或用开水烫自己的脸,总之想办法把自己弄丑吗?我敢说,坡勾提,你愿意我那么办。”
坡勾提听到这些很伤心,我想。
“还有我亲爱的小宝贝,”我母亲一边走到我所坐的扶手椅旁边抱起我,一边说,“我亲爱的大卫,你是否在说我,不疼自己的孩子,对从来最可爱的小东西没有爱心呢?”
“从来没有人那样说过。”坡勾提说道。
“你暗示过,坡勾提!”我母亲回答道,“这一点你自己明白。你这个残忍的家伙,你说过的话,不是这个意思,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吗?你应该和我一样知道,我为了卫,上一季连把新的阳伞都舍不得买,尽管我那把绿的旧阳伞面子都破了,穗子也全脏了。你知道这些,坡勾提,你不能忘记。”于是她慈爱地转向我,把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脸,“你觉得妈妈是个坏妈妈吗,卫?我是一个令人讨厌、坏心肠、自私自利的妈妈吗?孩子,你说是吧,坡勾提就会更疼你,卫,我一点儿都不疼你,是不是?”
说到这儿,我们三个都痛哭起来,我觉得我是三个人中哭得最厉害的,但我敢保证,我们三个都是发自内心的。我自己觉得,一点不错,我特别伤心,恐怕在特别激动时因为爱母亲而骂过坡勾提“畜生”。我想她身上肯定连半个扣子都没有了,因为她跟我母亲和好之后,她跪在扶手椅旁边和我和好,她那些扣子像排枪的子弹一样全迸跑了。
我们都十分伤心地去睡觉。上床好长时间后,我的呜咽声不断,怎么也睡不着。当一阵剧烈的呜咽声把自己整个从床上搅起时,我看见我母亲坐在被子上,把身子俯向我。后来她抱着我,我在她怀里才沉沉地睡着了。
我再见到那个男人大约是下一个礼拜天。不过他又在教堂里出现;做完礼拜与我们一起回家,他也进我们家,望着客厅窗台上那盆有名的天竺葵。我觉得他并不太注意天竺葵,但他走时请求我母亲给他一朵花。我母亲让他自己挑选,但他却不肯——我当时不懂为什么——这样我母亲亲手采了一朵,交到他手里。他拿到花后说,他要永远、永远不再离开这朵花;我想,他真傻,花儿总归是要在一两天内枯萎的。
坡勾提晚上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与我们呆在一起了。我母亲对她十分客气——我觉得比以前更客气——我们三个感情是很好的;但是,我们究竟与先前有所不同了,没有以前那么融洽了。有时我想,坡勾提或许反对母亲把她五斗柜里那些漂亮衣服拿出来穿,或是反对她常常去邻居家;但是,我不是彻底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渐渐地我也见惯了那个生有黑胡子的男人。但是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不喜欢他;对他,我怀有一种不安的嫉妒心。对此,除了儿童本能的憎恶之外,除了以为我母亲有我和坡勾提重视就足够了之外,还有其它的原因,在我当时那么小是不能发现那个理由的。当时我脑子里还没形成那种想法或相似的想法。当时我只能对事物做一点点儿的观察,但若要我把这些琐碎的观察结成一个网,把什么人都捕进去,那我还根本办不到。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我母亲正在花园里,摩德斯通先生——现在我知道他的名字——骑着马来了。他见了我母亲,勒住马与我母亲打招呼,并且说他要到洛斯托夫特去看望几个朋友。他还说朋友有快艇。并且说假如我喜欢骑马,可以坐在他前面的马鞍子上。
天气很明朗。那匹马站在花园的大门口又打响鼻又刨蹄子。于是我被打发到楼上坡勾提那儿,说是给我打扮打扮。这时摩德斯通先生下了马,把马缰绕在他胳膊上,在蔷薇围篱外面来回走着,我母亲则在围篱里面陪他踱步。我记得,我和坡勾提两人从我那小窗子往外偷偷瞧着他们俩。我还记得他们散步时,假装观察他们中间的蔷薇,他们靠得很近。我还记得,坡勾提原本温和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如雷,使劲地给我梳头,还梳错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