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旧物新人 (2)
“我想是从那道墙的阴影中。”我说,那时我们走过的地方正好有一堵墙在路边。
“不见了!”他回头看了一下说,“一切不幸都不见了才好。现在回去吃饭吧!”
但他又回头向远方地平线看了一次又一次,并且在我们余下的路程中,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几次,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直到火炉和蜡烛的光暖暖地照到我们身上,他才把这事忘了。
黎提摩在那里,并且保持着一贯对我的影响。当我对他向斯提福兹夫人和达特尔小姐问安时,他向我道谢,并替她们向我问好。但是他让我觉得他分明在说:“你很年轻,先生,非常年轻。”
当我们差不多吃完饭时,他从监督我们(不如说监督我)的角落那儿朝桌子边走了一两步,对他的主人说:
“请你原谅,少爷,毛奇尔小姐来了。”
“谁?”斯提福兹有些吃惊地问。
“毛奇尔小姐,少爷。”
“嗯,她来干什么?”
“这地方似乎是她的故乡,少爷。她对我说,她每年都来做一次工作上的拜访,少爷。今天下午我在街上碰见她。她说她想在晚饭后拜望你,少爷。”
“你知道我们所说的女巨人吗,雏菊?”斯提福兹问我。
我不得不承认毛奇尔小姐跟我毫不认识。
“那么你们一定得见一下面,”斯提福兹说,“她是世界上七大奇迹之一。毛奇尔小姐来了,带她进来。”
我对这位小姐有种好奇感,我一提到她,斯提福兹就大笑,坚决不肯以她当话题或回答我的问题,这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因此在桌布撤去半个钟头之久,我都处于一种期盼中,终于门开了,黎提摩带着他平素的宁静态度报告:
“毛奇尔小姐光临。”
我向门口看,但什么都没有。我依旧一直使劲看,心想她真是姗姗来迟。但出乎我的意料,我惊奇地看到沙发后面摇摆着走过一个矮胖子,约四五十岁年纪,头很大,脸也很大,一双狡猾的灰眼睛,胳膊极小,当她看斯提福兹时,她想把一个指头放在她那扁鼻子上,但由于手够不着鼻子,她不得不中途去迎那个手指,然后把鼻子放在手指上。她的下巴(所谓的双下巴)是那么肥,完全吞没了她的软帽带。她的脖子、腿、腰都不值一提,因为虽然她腰(如果有的话)以上的部分超过了一般长度,虽然她也跟正常人一样有两只脚,但她是那么矮,因此她站在一张一般高度的椅子旁边,就仿佛别人站在桌子旁边,就像一般人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那样。这位小姐,穿着一身随便的衣服,困难地把鼻子和手指挨在一起,头歪在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出一幅非常奸诈的面貌,向斯提福兹挤眉弄眼,滔滔不绝地说了开来。
“我的花花大少!”她晃着她的大脑袋愉快地说,“你来了,是不是?你这个淘气的孩子,唉,离家这么远,干什么来了?淘气,一定是的。哦,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斯提福兹。不错,你是个狡猾的家伙,我也是个狡猾的人,是不是?哈!哈!哈!你一定认为,你不会在这里遇见我,是不是,你可清楚,我就像放在魔术师手绢里的半克朗,无所不在。你是你那自豪的母亲最大的开心果,是不是,我亲爱的孩子,我说这可是偏袒你了。”
毛奇尔小姐说着,解开软帽,抛到后面,喘息着坐在炉前一个脚凳上——那桃木餐桌成了她的凉亭。
“哎呀,”她一只手拍着膝盖,机警地看着我说,“我是个大胖子,这是事实,斯提福兹。我上过一段楼梯后,呼吸就很困难。你要是在楼上的窗户往下看,你一定错把我当成一个漂亮人物,是吗?”
“不论在哪儿,我一直这么认为。”斯提福兹说。
“去你的,你这个小哈叭狗!”那个小矮子用正在擦脸的手巾甩着叫道,“不要害臊!不过我告诉你,上星期我在米塞尔夫人家——那才叫漂亮,她永远也不显老——米塞尔也走进我在等米塞尔夫人的房间。他也是个美男子!他也永远不显老——还有他的假发也不显老,都戴了十年了——他那么客气地奉承我,我想我一定得按铃了。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东西,但他没道德。”
“你找米塞尔夫人干什么?”
“那可不能跟你说,我可爱的小孩子,”她又指着鼻子,扭着脸,像个小鬼似的眨着眼说,“你不必关心。你想弄明白我如何叫她不掉头发,怎么给她染发,如何给她润肤,或修整她的眼眉,是不是?那你等着吧——你会明白的。你知不知道我曾祖父叫什么?”
“不知道。”
“华克尔,我亲爱的宝贝,”毛奇尔小姐说,“他前面有一连串华克尔,我从他们那儿继承了所有遗产!”
毛奇尔小姐那份不动声色,沉着的劲儿,除了她自己我看没有别人能比。当听别人说话,或等别人回答她的话时,她总把头歪在一边,像喜鹊一样翻着眼,她的样子让我惊奇不小,我呆坐在那里看她,完全忘了规矩和礼节。
她这时已把椅子拉到身边,从袋子中掏出一些瓶子、海绵、刷子、一块块绒布、一把把卷发烙铁,还有别的东西堆成一堆。她猛然停止动作,对斯提福兹说:
“这人是谁?”
“科波菲尔先生,”他说道,“他想结识你。”
“那好啊,可以,我刚才看他觉得差不多已经认识了。”毛奇尔小姐手里拎着袋子摇摆着走到我面前,冲我大笑说,“脸像桃子!”我坐在那儿,她踮起脚尖用手捏我的脸,“真迷人!我爱吃桃子,很高兴与你认识,科波菲尔先生。”
我说我也很荣幸与她相识。
“哦,我的天,你可真客气!”毛奇尔小姐用她的小手假装想捂住脸叫道,“不过都是胡说八道的话,是不是?”
这是我们两个的亲切谈话,而后她又把手从脸上移开,连臂带肩地伸进袋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毛奇尔小姐?”斯提福兹问道。
“哈!哈!哈!我们是一群有趣的骗子,不是吗,我亲爱的孩子?”那个女人侧着头抬起眼把手伸到袋子中摸着,“你瞧,”她从袋子中取出一些东西,“俄国王爵剪下来的指甲!我称他为王爵,因为他的名字把什么字母都杂乱无章地占全了。”
“这位俄国王爵也是你的主顾吧?”斯提福兹说道。
“没错,我的宝贝,”毛奇尔小姐回答道,“我给他修指甲,一礼拜两次,手指甲加上脚趾甲。”
“我希望他的报酬还好吧?”斯提福兹说。
“他花钱正如他说话,”毛奇尔小姐说,“这位王爵可不像你们这些家伙。假如你们瞧见他的胡子,你们一定会说。天然生成是红的,染成黑的了。”
“肯定是你弄的吧。”斯提福兹说。
毛奇尔小姐挤了一下眼表示同意:“非我不可。气候影响他染的色,在俄国很好,一到这里就不成,你是不会见过像他那样一个锈了的王爵了,像废铁一样。”
“你是为了这个才称他为骗子吗?”斯提福兹问道。
“哦,你真是个爽快的孩子,”毛奇尔小姐猛摇着头说,“当然,大家都是骗子,我把王爵的指甲给你们看就是证明。这位王爵的指甲在那些有派头的人家中,比我所有的才华加在一块儿更有用。我总带着这东西,这是一流的介绍。既然毛奇尔小姐给王爵修指甲,那准没错。我把这指甲当礼物送给年轻的小姐和太太,我知道她们一定会放在纪念册里。哈!哈!哈!没错,全部社会制度(如国会里发表演说那样)都是一个王爵指甲这一套!”这个小女人一面交叉她的胳膊,一面点着头说道。
斯提福兹大笑起来,我也笑了,毛奇尔小姐不断晃着脑袋(一般歪向一边),一只眼向上看,另一只眼眨个不停。
“好啦,好啦!”她一面捶着她的小膝盖一面站起身说,“这不是正事。斯提福兹,让我们来把两极地带探一探,好把事情办完。”
她于是挑了两三件工具和一个小瓶子,问(我吃了一惊)桌子是否经得住她站在上面。斯提福兹说经得住以后,她就搬了把椅子,让我帮她一下,很灵活地跳了上去,仿佛是个戏台子一样。
“假如你们两个不论谁看见我的脚踝,”她稳当地站在桌子上说,“那就告诉我,我就回家去自杀。”
“我没看见。”斯提福兹说。
“我也没看见。”我说。
“那,”毛奇尔小姐喊道,“我就答应不自杀了。现在,小鸭,小鸭,小鸭,到邦得太太这儿来挨刀!”
这是叫斯提福兹由她来摆布的一种咒语。斯提福兹听从她的吩咐,背向着桌子,脸对着我,笑着低下头,显然不过为了使我们开心。我惊奇地看到,毛奇尔小姐从她口袋里取出一个大而圆的放大镜看他褐色的头发。
“你是个漂亮的家伙!”毛奇尔小姐察看一番后说,“若不是遇见我,不久的将来,你的头顶就变得像一个修道僧了。只要一会儿,我的朋友,我就能把你的头发擦得保你十年内发卷不变样!”
她说着,从小瓶子里倒了一点儿东西在一小块儿法兰绒上,又倒了点儿在小刷子上,于是开始用两样东西刷和擦斯提福兹的头顶,嘴里还不住地唠叨。
“说一说查理?派格雷夫吧,公爵的儿子,”她说,“你认识他吗?”她从他身后把脸转到他前面看他。
“有一点儿认识。”斯提福兹说。
“他是多么好的人啊!他的胡子可真棒!至于他的脚,如果是一双的话(可惜不是),就没人赶得上。他竟不用我了——还是禁卫军中的人——你信吗?”
“不信!”斯提福兹说。
“有点像,不过不管疯没疯,他当真不用我了。”毛奇尔小姐接着说,“他干什么呢?哦,他跑进一家香料店,要买一瓶马达加斯加水。”
“查理买这种水?”斯提福兹说。
“是的,但他没有弄到马达加斯加水。”
“那是什么,是喝的吗?”他问道。
“喝?”毛奇尔小姐拍着他的脸说,“用来修自己的胡子。那个店里有一个女人——一个很大年纪的女人——简直是个怪物——她连这东西的名字都没有听过。‘对不起,先生,’她对查理说,‘那是不是——是不是胭脂?’‘胭脂?’查理对她说,‘你以为我要胭脂干什么?’‘别动怒,先生,’她说,‘人们用各式各样的名字向我们要这东西,我以为你要的是这个。’那,我的宝贝,”毛奇尔小姐一面擦一面说,“这是我所说的又一个骗人的把戏。我自己也这么干——或许很多次——或许有一点儿——我亲爱的孩子!——没关系的!”
“你说的是哪一方面,胭脂那一类吗?”斯提福兹说。
“把这一个和那一个混一块儿,我可爱的学生,”毛奇尔小姐狡猾地说,“按照各种秘诀调制,那制成品就能令你满意。我说我也干一些。一个阔妇人叫它唇膏、另一个叫手套、另一个叫花边、另一个叫扇子。她们叫什么,我就叫什么。我给她们这些东西,但我们互相欺骗,又显得若无其事。于是她们不久在大庭广众之前,正如在我之前用那些东西。我服侍她们时,她们有时对我说——用上这东西——厚厚的——她们对我说:‘我的气色怎么样,毛奇尔?我白了吗?’哈!这是不是很有趣,我的小朋友?”
我一生中从未见过,像毛奇尔小姐这样站在桌上,一边用笑话寻开心,一边忙着擦斯提福兹的头,一边从头上向我飞眼这样的奇事。
“啊,”她说,“这东西在这儿不太需要。这让我想起另一件事,在这儿我不曾见过一个好看的女人,詹姆斯。”
“不曾?”斯提福兹说。
“连一个鬼魂也没有。”毛奇尔小姐答道。
“我相信,我们能说一个给她听听,”斯提福兹和我眼对眼地说道,“是不是,雏菊?”
“是的。”我说道。
“啊?”那个小人儿锐利地看着我,再从侧面看着斯提福兹的脸叫道,“是吗?”
她好像觉得得不到答案,于是她把脑袋歪在一边,眼睛向上翻着(仿佛她可以在空中找到答案而且答案不久就会出现),继续擦着。
“是你姐妹,科波菲尔先生?”她停了一会儿仍旧维持先前的样子说道,“是吗?”
“不是,”斯提福兹抢先答道,“完全不对,正相反,科波菲尔先生一度——也许我大错特错——爱慕过她呢。”
“现在呢,”毛奇尔小姐说,“是不是他用情不专?啊,真是羞啊!他每一朵花都采,每一时刻都变,直到波丽酬报了他的爱?她是叫波丽吗?”
她猛然用这问题问我,并用那种探寻的眼神看着我,使我不知所措。
“不,毛奇尔小姐,”我答道,“她叫爱弥丽。”
“啊?”她像先前一样大叫,“我是多么喜爱讲话啊?科波菲尔先生,我轻佻不轻佻?”
她的样子都让我不快,于是我格外郑重地说:
“她的正经不下于她的漂亮。她已经与一个与她相配得最有价值、最有资格的人订婚了,我不但因为她的美貌敬重她,更因为她的品格敬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