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证实所闻,选定职业 (1)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非常怀念小爱弥丽,怀念昨夜马莎走后她的心情。我认为我们仿佛是在神圣的友情中知道了这个家庭内的难题和隐私,即使泄露给斯提福兹也是错误的。我对这个曾是我青梅竹马的游伴的小女孩的感情比对任何其它人的感情更深,因为我相信,过去和将来,直到我死的那一刻,我都会深深地爱着她。把她偶然向我公开的事传给任何人听,即便是斯提福兹,我都认为是一种残忍的行为,对不起我们纯真的童年的光辉(我时常看见这光辉环绕在我头上)。因为这,我决定把这件事藏在内心,在那儿,她又增加了一种美。
我们吃早餐时,我姨婆来了一封信。因为信中所写的事,我认为斯提福兹可以给我提点意见,也是我乐于同他讨论的,因此我就把它作为我们归途中谈论的题目。但目前,我们顾不上这些,因为与所有朋友告别已够我们忙的了。巴吉斯先生在这方面毫不落后于别人,我现在认为,他要是能让我们在雅茅斯再留两天,他一定会再一次打开箱子牺牲另一个基尼。坡勾提和她家所有人因为我们要走而伤心至极。欧默——约兰店里所有人都为我们送行,当我们的提包上车时,有那么多船夫为斯提福兹效劳,即便我们携带再多的东西,我们也不用脚夫搬运。总之,我们这次离开使一切有关的人难过,使许多人在我们后面伤心。
“你会在这儿留很长时间吗,黎提摩?”我问站在那里送车的黎提摩。
“不,先生,”他答道,“不会很久。”
“他目前还不能肯定,”斯提福兹说,“他了解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一定会做到。”
“当然。”我说道。
黎提摩用手碰了一下帽子表示对我们感谢,于是我觉得自己更年轻了。他又用手碰了一下帽子,祝我们旅途平安。我们的车离开时,他站在边道上,像埃及金字塔一样体面的一个谜。
有些时候,我们不曾交谈,斯提福兹异乎寻常的静默,我则想什么时候能再来此地,我离开后,这儿又会有什么新的变化。后来,斯提福兹变得快活而话多起来,他可以随时改变心情,他碰了一下我的胳膊:
“说话呀,大卫。咱们吃早饭时你谈到的信是哪儿来的呀?”
“哦,”我把信从口袋里掏出说,“是我姨婆写来的。”
“她说什么,你有什么考虑吗?”
“她告诉我,斯提福兹,”我说,“我这次出来旅行是为了开阔眼界,但也要思考一下。”
“那你都做到了?”
“说实话,我不能说我做到了。实际上,我恐怕我已经忘了这件事。”
“那,现在细心弥补你的疏忽吧!”斯提福兹说,“向右,你能看见一片平地,上面有许多沼泽;向左,你也可以看见一样的东西。向前看,向后看,没有什么不同。”
“关于这问题,你姨婆有什么意见?”斯提福兹看着我手里的信说。
“哦,她问我,”我说,“是否会喜欢做一个代诉人?你觉得呢?”
“哦,我不清楚,”斯提福兹冷漠地回答,“我想,你做那个同做任何别的没什么不同。”
我禁不住笑了,觉得他把一切职业看得没有轻重。
“代诉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斯提福兹?”我问道。
“这是一种僧院的律师,”斯提福兹回答说,“他跟博士院——靠近圣保罗教堂的一个古老、懒散的偏僻角落——审理一些过时的案件,正如律师跟普通法庭和平衡法庭的关系那样。我把博士院讲清楚了,你就懂得什么是代诉人了。那是一个僻静的小地方。他们在那里审理所谓教会法案件,用国会中陈旧的法案玩把戏。这些法案,世界上四分之三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余的人则以为这是爱德华时代发掘出来的古董。那地方在人民遗嘱诉讼和人民婚姻诉讼,在船舶舟艇争议上,拥有一种自古以来的专利。”
“不对,斯提福兹,”我喊道,“你当真以为航海事件与教会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我当然不会那么说,”他回答道,“我不过说,这两类案件在同一个博士院中由同一伙人来审理和裁决。你会看到他们为了‘南绥号’撞了‘赛拉?捷思号’,再不就为了坡勾提先生和别的雅茅斯的船夫在大风中带着锚和船缆出航营救遇难的‘纳尔逊号’而读完整本《杨氏字典》;要不你就会看见他们为了一位行为不端的牧师,埋头于赞成和反对的证据。你也会看见审问牧师的法官就是审理海上案件的法官,这样颠来倒去。他们就跟演戏一样,一会儿是法官,一会儿又不是法官;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这样变来变去;不过这是一种很愉快并且有利可图的有特定观众的一种不公开的戏剧。”
“那么代诉人和辩护士是同一种东西吧?”我有一点糊涂了。
“不同,”斯提福兹说,“辩护士是民法学家——在大学里取得博士学位——要不我怎么会明白这类事。代诉人聘请辩护士,双方都有很好的酬劳,他们在一块儿就是一个有力的严密的团伙。总之,我是劝你还是进博士院,大卫。他们都在那里称许他们的地位呢,如果这是可以令你满足的话。”
我可以谅解斯提福兹谈论这事的玩笑态度。我把一种严肃的、古旧的、庄严的气氛与那个“靠近圣保罗教堂的古老的、人事懒散的偏僻的角落”联系在一起。参照那种氛围来思考这个问题,我对于我姨婆的提议并未感到不高兴。她把这个提议交由我自己衡量,并毫不迟疑地说,她最近去博士院中她自己的代理人那儿,立以我为继承人的遗嘱,因而才提出这个建议。
“无论如何,我的姨婆这一步是值得称赞的。”我把前面的情况告诉斯提福兹时,他说,“雏菊,我对你进入博士院感到快乐。”
我决定那么做。我然后告诉斯提福兹,我从信中知道我姨婆在林肯院广场的一个旅店已住了几天了,她在那儿等我。她因为深信伦敦每一处每夜都有失火的可能,于是她挑了这样一家有石头台阶、屋顶有个便门的旅店。
我们愉快地走完剩下的旅途,途中不时谈论博士院,预想着我在那里做代诉人的将来,斯提福兹描述着各种诙谐可笑的情形,把我们两个逗得嘻笑不已。到旅途终点时,他回家了,商定过两天来看我,我坐车来到林肯院广场,只见我姨婆还未睡,而且还没吃晚饭。
即便我们分别后,我周游世界,我们再相见时也不会比现在更欢喜了。我姨婆把我抱在怀里立刻哭了起来,并假装笑脸说,如果我那可怜的妈妈还活着,毫无疑问,那可怜的小傻子一定会伤心的。
“您把狄克先生留在家里吗,姨婆?”我说,“这让我很难过。啊,珍妮,你好吗?”
珍妮边行礼边向我问候,我见姨婆的脸沉了下来。
“我也觉得难过,”我姨婆擦着鼻子说,“自从我来到这里那天起,我一直不放心。”
“我相信,”我姨婆说,同时带着忧郁而坚定的样子把手按在桌子上,“狄克的性格不能使他管住驴子,我认为他缺少坚定的意志力。我应该把珍妮留在家中,那样我也许可以放心了。假如有一头驴踏进我的草地,”我姨婆强调说,“那一定是今天下午四点钟。因为我那时从头到脚都有一种寒冷的感觉,我敢肯定是一头驴子。”
我尽量宽慰她,但她不肯听。
“那肯定是一头驴子,”我姨婆说,“而且是摩得灵【注释:意为杀人的。】小姐来我家时骑的那头短尾巴驴子。”从那时候起,这个名字已成了我姨婆知道的摩德斯通小姐的专用名字。“假如斗佛有一头驴子,它的胆子比别的驴子更令我无法忍受,”我姨婆拍着桌子说,“准是那头畜生!”
珍妮冒险提醒她,或许她是在自寻烦恼,她相信我姨婆所说的那头驴子正在搬运石头,而不会糟蹋草地,但我姨婆不肯听她的话。
晚餐很合我们的意,虽然我姨婆的房间在高处,但晚餐端来时还是热乎乎的,有一只烤鸡,煎肉,一些蔬菜,对于这些我都不放过,吃得愉快极了。但我姨婆对于伦敦的食品却有自己的品味,吃得极少。
“我想这只可怜的鸡一定在地窖里饲养的,”我姨婆说,“除了在破旧的菜单上,永不见阳光。我多么希望这煎肉是牛肉,但我不那么认为,在这地方依我看,除了垃圾,都是假的。”
“你不相信这鸡是乡间来的吗?”我提示道。
“当然不是,一个伦敦商人是不会卖名副其实的东西的。”我姨婆说。
我不敢反对,但吃得很多。我姨婆对此十分高兴。晚饭后,珍妮帮她挽起头发,戴上睡帽,这睡帽的结构很巧妙,我姨婆说“以防失火”,她把大外套折到膝盖上,她习惯这样在就寝前取暖。这样,依照从来不变的老规矩,我给她调好一杯滚热的白酒和水,一片切成细长条的烤面包。于是只剩下我们两个来度过晚间了。我姨婆坐在我对面喝着;吃烤面包前,一一在酒和水中浸过;从睡帽的边缘中间和蔼地看着我。
“喂,特洛,”她开始说,“你觉得那个代诉人的打算怎么样?”
“我考虑过了,亲爱的姨婆,我也跟斯提福兹商量过,我很喜欢这个打算,非常喜欢。”
“这真令人快乐。”我姨婆说。
“只有一点,姨婆。”
“我想问一问,姨婆,据说,这似乎是一种有限制的工作,我做这种事要用很多钱吧?”
“你去学习,”我姨婆回答道,“正好用一千镑。”
“那,我亲爱的姨婆,”我靠近椅子说,“对这一点我十分难过。这么一大笔钱。你已经投资了很多,并在各方面都不亏待我。你已经相当慷慨了。我想一定有一些不用任何费用而可以有前途的途径,只要有意志,肯努力,一定可以出人头地。你不觉得我可以试一试吗?你定会说你有力量花费那么高,但这么用是正当的吗?你就像我的母亲,你不再考虑一下,你现在就决定下来了吗?”
我姨婆吃完正在吃的那片面包,不停地看我;然后把她的杯子放在火炉架上,把手放在折起的下摆上,回答道:
“特洛,我的孩子,我如果一生有什么想法,那就是使你成为一个诚实的、懂事的、快活的人。我一心想这样干,狄克也是。我希望所有的人听一听狄克对于这问题的谈话。他的言论是非常精妙的,令人惊奇。但除了我,没有人了解他的智慧!”
她停了一下,抓住我的手说:
“特洛,回忆过去对我们是没有好处的,可能我与你那可怜的父亲应该成为更好的朋友。即使在你的姐姐贝西?特洛乌德让我伤心后,我跟你那可怜的母亲,那可怜的孩子,也许也应当做更亲密的朋友。当你一个小孩子,遍体尘沙,疲于奔波地来看我时,也许我就这样认为。从那时至今,特洛你永远是我的荣耀,我的幸福和骄傲。我在我的钱财上没有别的想法,至少”——说到这里,她让我吃惊得有点迟疑,有点迷惑——“没有,没有什么别的主张——你是我过继的孩子。在这年纪,只有你这个仁慈的孩子,宽容我怪僻的思想。对于一个年轻时没能得到幸福的老女人,你对她所做的比她对你所做的已经超出很多了”。
我听姨婆提及她的过去还是头一次。她这样提及又放下的从容方式中有一种宽宏大量的品质,这种态度又提高了我对她的尊敬。
“好了,特洛,我们中间一切都说明白了,”我姨婆说,“我们不用再说了。吻我一下,明天我们早餐后去博士院。”
就寝前,我们在火炉前做了一次深谈。我的卧室与我姨婆的在同一层楼上。在那一夜,她一听见马车或菜车的动静,就拍我的门问:“你听见救火车的声音了吗?”因此我不免受到惊扰,但将近早晨时,她睡得好一些,我也睡得好一些了。
将近中午时,我们动身前往斯本罗——约金士事务所。我姨婆对于伦敦的另一种概念是,她所见的每个人都是小偷。因此她就把钱袋交给我保管,袋中有十个基尼和一些银币。
我们在夫利特街一个玩具店那儿停了一会儿,看圣母斯坦教堂的木头巨人敲钟——我们先算好前往的时间,以便在十二点钟时看他们撞钟——从那儿再前往拉给特山和圣保罗教堂。当我们经过前一个地方时,我忽然发觉我姨婆大大加快了步子,也显出不安的神情。同时我看见一个面色阴沉、破衣烂衫的人(他曾在我们前面停下看我们),走近我们,跟随着我们,在后面近得碰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