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汤姆?特拉德尔 (2)
“照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省吃俭用地,我终于凑集起一百镑,”特拉德尔说,“谢天谢地,已经付清了——虽然那——虽然那当然是,”特拉德尔仿佛又拔掉一个牙一样痛苦地说,“很吃力的。我依然靠我提过的那种工作维持生活,我等待着,有一天,跟一个报纸发生联系,那个报纸就要成为我幸福的来源。那,科波菲尔,你是那么完全像过去一样,生着讨人喜欢的面孔,见了你又那么兴奋,我不瞒你了。因此,你应该清楚我订婚了。”
订了婚啦!噢,朵拉!
“她是一位牧师的女儿,”特拉德尔说,“十个中的一个,家在德国,是的!”因为他看见我不自觉地看墨水瓶上的图画,“就是那个教堂!你向这儿看,向左,在这个门外,”他手指顺着墨水瓶指道,“就在我握笔的地方,是那所房子——你明白啦,对着教堂。”
他叙述这些细节时所怀的乐趣,我当时并未完全体会,因为那时我的思想正在比拟斯本罗先生住宅和花园的图样。
“她是那么迷人的一个女孩!”特拉德尔说道,“比我稍大一点儿,但是是最迷人的女孩!我告诉过你我要出城吗?我已经去过那里,我走过去,又走回来,那是最快乐的时光!我想,我们的订婚期似乎要很长,不过我们的格言是‘期待和希望’!我们总是不时地说‘期待和希望’。她愿意等我,科波菲尔,等到六十岁——等到你举得出的任何年龄!”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一个自豪的微笑,把手放在我说过的白布上。
“但是,”他说,“我们已经为家庭生活开了个头。是的,我们已经开了个头。我们应该慢慢地来,但我们已经开了个头。这里,”他怀着极大的满意和注意拉开那块布,“有两件用来开头的家具。这一个花盆和架子,她亲自买来的。你把它放在一个客厅窗子里。”特拉德尔略向后退,怀着很大的赞美欣赏着它说,“种上一株花,于是——于是你瞧!这张云石面的小圆桌是我买的。你要放上一本书,或什么人来看你或你的太太,要在一个老地方放一杯茶,于是——于是你再来瞧!”特拉德尔说,“它是令人称赞的工艺品——像一块石头一样结实!”
我满口称赞这两样东西,随后特拉德尔把那块桌布像移开时一样慎重地盖上去。
“这在设备方面当然不多,”特拉德尔说,“不过究竟有一点儿了。桌布、枕套,诸如此类的东西,最使我沮丧,科波菲尔。铁器、蜡烛匣、烤食物的架子,诸如此类的必需品也那样——它们太贵,愈来愈贵。不过,‘期待和希望’!我敢担保,她是最迷人的女孩!”
“我确信这一点。”我说道。
“同时,”特拉德尔坐回椅子上说,“这就是我,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挣得不多,可我用得也不多。总而言之,我搭楼下人的饮食,他们实在是很令人高兴的人们。密考伯先生和太太都有过很多的人生经历,是极好的同伴。”
我赶快叫道:“你在说谁?”
特拉德尔瞪着眼看我。
“密考伯先生和太太!”我重复道,“哈,我们是朋友!”
恰好门上敲了两下,由于在温泽里的生活我对这声音很熟悉,除了密考伯先生不会有别人那样敲门,这敲门声把我头脑中关于他们是不是我的老朋友的疑惑消除了。我要求特拉德尔请他的房东上来。他照办了。于是,丝毫没改变的密考伯先生——紧身裤,手杖,硬领,他的眼镜,都没有改变——带着一种文雅的派头走进来了。
“我请你原谅,特拉德尔先生,”密考伯先生停止了哼一支温和的调子,用旧日响亮的声音说道,“我不清楚尊居有一位未曾来过这儿的客人。”
密考伯先生轻轻向我鞠躬。
“密考伯先生?”我说道。
“先生,”密考伯先生说,“你太客气了。我还是我。”
“密考伯太太呢?”我继续问道。
“先生,”密考伯先生说,“她,感谢上帝,也一样。”
“那孩子们呢,密考伯先生?”
“先生,”密考伯先生说,“非常乐意告诉你,他们也很健康。”
到此为止,密考伯先生虽然与我面对面地站在那儿,却丝毫也没认出我。不过这时,看见我微笑,他更仔细地看我的脸,猛地大叫起来:“这可能吗?我有缘份再见科波菲尔先生吗?”无比热情地握着我的手。
“哎呀,特拉德尔先生!”密考伯先生说道,“想不到你们是老相识,旧时的伙伴!我的亲爱的!”当特拉德尔对于上面的形容词无比诧异时(这是自然的),密考伯先生从楼栏杆上对他太太大叫:“特拉德尔先生屋里有位先生,我想介绍给你,我的爱人!”
密考伯先生立即回来,抓住我的手。
“我们的好朋友博士好吗,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说道,“坎特伯雷的诸位都好吗?”
“都好。”我说。
“我听了真开心,”密考伯先生说,“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坎特伯雷。我可以说得典雅一点,在那因乔叟【注释:乔叟,著名作家,代表作《坎特伯雷故事集》】而不朽的,为古昔远方巡礼者所云集的宗教大厦的阴影中——简而言之,”他说,“在那礼拜堂的比邻。”
我回答说是的。密考伯先生尽可能地斯文地说下去,但我想他脸上有一些忧虑的痕迹,不免表明,他对于邻室密考伯太太洗手的声音、慌慌张张开关抽屉的声音非常关切。
“你发现我们,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一只眼看着特拉德尔说,“目前保持一种可以说是小规模的不张扬的状态。不过,你清楚,在我一生的经历中,我已克服过许多困难,克服过许多障碍。我生平有过一些时期得停留下来,等待希望中的机遇,必须让一步,从事我无意自夸的赶超。这事实是你很了解的了。目前就是人生那些重大关头之一。你发现我,退让了一步,以便赶超,我有各种理由认为,那结果不久就是一种有力的跃进。”
我正在表示我的高兴时,这时密考伯太太来了。她比往昔稍欠修整,或许在我这不习惯的眼光中似乎如此,但依然具有会客时的一些准备,而且带着手套。
“我亲爱的,”密考伯先生把她领到我面前说道,“科波菲尔先生愿意跟你重温旧交呢。”
我看到体力不大好的密考伯太太激动得那么厉害,密考伯先生不得不赶忙去楼下舀一盆水来冲洗她的额头。不过,她一会儿就好了。而且实实在在地喜欢见到我。我们共谈了半个小时:我问她双生子的情形,她说已经“长大成人了”;随后问她密考伯少爷和小姐的情况,她说他们是“绝对的巨人”,不过那时没把他们领出来见我。
密考伯先生热情地留下我吃晚饭。假如不是我从密考伯太太的眼色中看出了计算存粮的窘态,我一定留下来。于是我说另有事情,密考伯太太立刻松了一口气。看到这一切,我谢绝了他们对我放弃那一约会的劝说。
但我告诉特拉德尔及密考伯夫妇,在我告别以前,他们应当指定一个时间去我那里坐坐,特拉德尔受了职务上的限制,必须定一个远一点儿的日期。不过一个适当的日期终于定出来了,于是我就离开了。
密考伯先生说要指给我一条更近的路,同我一起走到街道的转弯处,因为他想要对一个老朋友说几句真心话。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密考伯先生说,“我不必告诉你,在目前环境下,有一个像你的朋友特拉德尔一样的具有明智头脑的人同住是一种形容不出的高兴。隔壁有一个在客厅窗口卖硬面饽饽的洗衣女人,对街住有警官,你当然可以想象,跟他们同住是我们夫妇的一种荣幸。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现在从事代卖谷类。这行没什么利可图,只是一种临时的经济困窘的结果。不过,我很高兴地加上一句,我现在有一种临近的机遇(不便说明哪一方面),我认为它可永远维持我和你的朋友的生活,我对这个人怀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你或许不妨知道,据我太太的身体状况而言,大有增加一个爱情结晶的可能——简而言之,增加一个婴儿的可能。密考伯太太的娘家居然对这情形表示抗议,我不明白这与他们有什么相干,我怀着轻蔑和藐视拒绝那种表面上的关切!”
他同我握手后就离去了。